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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08
  濡濕的鞋印殘留在我的視線中。

  準確來說,鞋印是在我踩著的那雙鞋旁右邊約三十公分處。

  那是屬於男人的鞋印,大概是三十八號鞋。當然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覺得添上一個數字會讓自己的猜測顯得有說服力。

  腳印上沒沾上任何汙泥,讓人很難相信鞋子的主人竟來自窗外這場單調得令人鬱悶的雨中。

  那男人是在我替咖啡加入第二包糖時出現的。我為了這場約會提早十分鐘抵達咖啡館,並選了一個她應該會喜歡的角落位子,現在卻因為這坐在窗前吧檯的男人而讓這些準備顯得毫無意義。

  男人一身灰澹,指尖正以驚人的速度敲擊著手機。男人面前並沒有放著任何飲品,但那雙腿顯然也不是因為心虛而抖動。他不時傾著身子往窗外張望,或許他是在找人,或至少在尋找某種稍縱即逝的東西。

  但不論如何,我知道他大概不會久留。

  對比斜對桌那兩個國中女孩,這個至多留存不過半小時的男子還不足以招來店員關切。

  我是從女孩們攤在桌上的參考書得知她們是明年將面對會考的國中生。

  擺在那兩個女孩桌上的杯子,在我來到店裡時就已經見底。她們正以足夠讓唾沫填滿紙杯的音量談論著與考試無關的話題,我猜這是兩人在苦讀十分鐘後給自己的獎勵──喘口氣的時間。

  身為上一屆的考生,我確定這口氣將會又臭又長,起碼會維持三十分鐘,揣看個人肺活量及臉皮厚度。

  我試著在這有限的空間尋找是否有更適合她的位子,但一想到自己昨天是在半夜快一點時被她的來電所驚醒,就覺得還是得恪守人性的基本原則。
  
  我從隨身包中取出那本自己還未讀完的小說。過去一年來我幾乎沒有讀考試用書以外的讀物。這讓我對自己荒如大漠的心靈產生了些微的厭惡,雖然這也不代表原本的我頭蓋骨下裝了值得說嘴的東西,但像這樣的人格抹殺活動我是受夠了。為了不去想這SOP還會在往後的三年輪迴一次。只能試著讓思維佐以近乎糖水的卡布奇諾,用文字稍稍麻痺那對自動咀嚼女孩們話語的耳。

  以前我並不是個喜歡閱讀的人,說來也是被她所影響。

  那個人叫龔杏霙,我當初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記得她的名字。雖然我直到現在都不曉得適不適合以「朋友」一詞稱呼我們的關係,但她的確是相當奇特的人,從我第一天見到她起就如此確信著。

  畢竟,她和我實在太相像了。

  但是和我相比,她又有種不被社會規範所束縛的灑脫,我認為那與她成長的環境相關,我不會說她擁有著悲慘的童年,因為如此描述實在太過輕描淡寫,在我眼中,她的遭遇更像是個喪心病狂的童話故事。

  她總是垂著那雙長而有些自然捲曲的睫毛,低著頭盯著書本看。我說她是盯著書而不是看著書是因為我總是無法清楚看見她閱讀時的表情,雖然在那張臉上好像本來就沒有安裝表情變化的功能,那一雙眼即便睜得大大的,還是讓人覺得它像是個對不了焦的鏡頭。

  我猜我大概多少有些迷戀她這副模樣,當然我也是在認識她幾年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
回想我和她之間也存在著不少能作為兩人話題的書,但我們談論書中情節的機會卻出奇的少。我想這或多或少與兩人的心結有關。

  「明天有空嗎?有件事必須談談。」昨夜的來電,這句話作為她的開場白。

  即使有好一陣子沒見面,她也知道我一定有空,所以這問題本身不具有任何意義。但短短的兩個句子中,這些措辭從她的口中聽來十分陌生。

  我和她之間有什麼事情是需要特地見面談的?而且還是無從選擇的「必須」,我知道她不習慣用手機,但她很少會用這麼強烈的字詞去描述一件事。大多時候她都是與那張無表情的面容做好搭配,輕描淡寫地陳述事情,深怕別人不知道她對凡事都漠不關心。

  我想好奇心才是我願意在睡眠品質被傷害後的隔天還準時赴約的原因。

  分針又繞過了兩個數字,作為另一個計時單位的咖啡杯已空了一半。

  當我在思量自己是否要走去櫃檯替自己添點留在店內的額度時,那個我正等待著的女孩走進店內。

  我覺得自己並不需要特意評價她的衣著,因為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總是穿著一襲黑色、類似校服的洋裝,搭上那一頭我特意拜託她保留的長髮,看來就像是個詛咒娃娃。雖然我沒有惡意,但那頭如今已垂置腰際的長髮正違反主人本意的引人注目。

  一般走進店內的選擇不多,不是開始尋找位子不然就是接上櫃檯前的人龍。但她卻理所當然地放棄了兩個選項,對於店門口的位子一眼也沒瞧,我敢打賭她甚至有些鄙棄這些被人潮反覆沖刷的位子,但是她也沒接近櫃檯前的隊伍,而是做為相斥的磁極閃得遠遠的。她繼續往我所在的店內角落走來,最後拉開了我面前的椅子。甚至連一眼也沒瞧我,完全順從自己本能地選擇這張能將咖啡廳切裂成兩個世界的位子。

  「啊。」看見對座的我,她稍稍遲疑了一下,像是對我這張臉的記憶不夠清晰,需要花費點時間才能想起。

  「我遲到了嗎?」她問道。我則是搖搖頭回應。

  我提早了十分鐘來,隨後秒針跳動了六百次,她分秒不差地走進店內。

  遲到的只有我想藉故挖苦她的衝動。

  我闔上書本,用了兩秒的時間思考自己應該讓這本書擋在兩人之間還是將它收進包中。

  我想一旦我們的談話結束,自己就會找不到依戀在這間咖啡館的理由。於是我選擇了後者

  「這裡有最低消費嗎?」她指著掛在櫃檯後的價目表問道。

  「就算有,妳會在乎嗎?」接著我又將自己的卡布奇諾推到她面前。「如果妳會在意,這杯就放妳那。」

  「我不喝咖啡。」

  「我也沒要妳喝。」我隨口回道,一邊盯著從杯緣冉冉上升的香氣……這次糖還是加太少了。

  聽起來諷刺,不喝咖啡的她卻選在咖啡館見面。

  平時我會認為這是自以為有所成長的小鬼覺得自己不再屬於速食店,而選擇在看似能襯托個人氣質或品味的咖啡館見面。但我和她都是對生活美學沒有研究的人,自然也不會有多餘的雅興選擇屬於自己的那間咖啡館。她會將地點選在這裡,應該只是個人行程剛好順路或是心中的那張地圖不小心留白過多,以至於她只能選擇這間足以用機緣解釋一切的小店。

  不過,以談話場所來看這裡的確是上乘之所。

  咖啡館的特性很奇特。當你知道有件事必須要告訴對方,一件你可能將它看得很嚴重但對方卻不這麼在乎的事,同時你認為這件事情不適合讓第三對耳朵聽見,或至少不能讓它完整的將你的話記錄下來,無奈你們兩人間的關係又不甚旁人所想得親密,以至於你們的一切互動仍需陌生的第三者用雙眼作擔保。那麼,咖啡館似乎是每個人腦中浮現的的一個場所。

  我瞥了一眼窗檯的位子,男人仍坐在那,左腿正不安分地抖動著。

  「這裡的生意挺好。」我說。

  「是我的失策。那天經過時沒看到什麼客人,沒想到被擺了一道。」她略微蹙起眉頭瞪著櫃檯那個無辜的店員說道。那名店員笑容滿面地將飲品遞給櫃檯前的客人,他肯定沒想過這份時薪一百六十五元的工作還包含忍受年輕女孩嫌惡的目光。

  「難怪妳會選這裡,畢竟這裡離妳家有點遠。」我接著問道:「說起來,妳會搬家嗎?」

  「為什麼這麼問?」她反問,這讓我立刻修正了說法:「應該不算搬家,只是搬去宿舍之類的。」

  我看她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又補述道:「不用想太多。只是因為九月就要入學了,想說妳的學校會不會離住所很遠。」

  「還好。再說,這也當不了搬家的理由。我沒有那麼在意名校光環。」

  她看著我,但實際上是看著我背後的那堵牆。那面牆上什麼也沒有,我在挑選位子時就已經確認過了,不過她還是將視線放在牆上。這是她的習慣,所以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當她的視線在我和牆之間舉棋不定時,就讓我看出了她的焦躁。

  「妳還是替我喝完好了。」我指著她面前的咖啡說道。

  這成功讓她找到了另一個安置雙眼的目標,但她的雙手仍放在膝上,沒有要取用杯子的意思,於是我又說:「已經沒有苦味了。」

  她的手從桌下冒了出來,將紙杯貼近脣瓣。

  「甜死了。」她不滿地抱怨著:「所以我才不喝咖啡。」

  「這又不是咖啡原本的味道。」我敲了敲放在桌中央的那撮糖包,露出微笑。「是糖,我加了三包的糖。」

  比起拿鐵直接用奶泡偽裝自己可人的樣子,我更偏好用卡布奇諾布局,或許黑咖啡的效果更好,但我實在無法接受連自己都難以下嚥的口味。

  若是意外無法令人意外也稱不上是意外了。

  此時,窗檯前的男人站起了身。

  我不知道男人找到了自己的目標沒有,但從他整理衣袖的樣子看來,他打算從這間咖啡廳退場了。

  那雙尖頭皮鞋已經踏不出任何鞋印,我想單是能夠晾乾自己的鞋底就足以構成他逗留在店內的理由了。

  當那男人經過我們、再經過國中女生身旁時,我又自然地將視線遺落在那兩個女孩身上。她們的桌上不知何時冒出了兩盤甜點。

  她們似乎還沒有結束自己的休憩時間,並進入了無限延長的Bonus關卡,這對我們、她們和店家都是件好事。

  再度確認這兩人暫時不會離席後,我又讓兩顆眼珠侷限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過了這麼多年,我們還是很不會閒聊。」她以調侃的口氣說道。

  「反正也沒有這個必要。」我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特地將我找出來是為了什麼事?龔杏霙。」

  她撇著的嘴脣僅略微動了一下,讓我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將身子逼近了她。為了確保她的下一句話能順利傳達到我的耳中,我像是安撫她似地說:「周圍已經沒有人了。」

  她仍有些躊躇,但看得出來十分努力的想拼湊出口中的字句。

  終於,她開口了。

  「那個男人,死了。」她就像是起了某種奇妙的化學變化,緊抓著我的手。「就在我撥那通電話的幾分鐘前,他死了。」

  我遲疑了一下,直到她捏著我的手指提醒了自己的脈搏仍在跳動著。

  「他是怎麼死的?」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

  「太累了,忘記了。也或許是沒看清楚,所以想不起來。」

  沉默霎時像根羽毛刺激著我的每個毛孔,但這也到不是完全的沉默,因為那兩個國中女孩的聲音仍溫溫濕濕地黏在耳上,這只是僅侷限於這張桌上的沉默。

  她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向我隱瞞什麼,使得我也僅能默默接受她失憶的說法。

  「他現在在哪裡?」

  「還在我的住處。」

  「是妳殺死他的嗎?」

  「不知道。」她的樣子有些混亂。

  我希望她至少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不論是或否,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相信她,但她卻給了我這個最無法接受的答案。

  「具體來說,他的遺體是什麼樣子?」

  「和那次差不多。不過我也不知道這樣說精不精確,畢竟這個問題不能問我。」

  「總不可能問我吧?這件事情不會有人比妳更清楚。」

  她好像需要一些時間喚回記憶,她別過頭去,看著男人剛才望著的那面窗,或者是男人剛剛坐著的高腳凳。但男人已經走了,連輪廓也沒留下。

  「感覺就像是特定的記憶被抽取出來,我怎樣也無法回想起昨晚的事。每個人偶爾都會有這種經驗吧?就像是午覺醒來後想起早餐吃的果醬罐忘了放回冰箱,卻發現家裡根本沒有果醬,但舌尖仍傳來陣陣的甜味一樣。」

  很像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比喻。原以為這些年來是我一昧地被她影響,現在聽見她模仿我的口吻反而讓我產生了莫名的成就感。

  「別跟我扯這些,告訴我妳自己又是怎麼想的。」

  她鬆開了緊握著我的手,一雙手微微向內彎曲。

  「我認為是我殺了他。我以前就一直有這種預感,認為自己遲早會死於他手中,卻想不到是我先出手。」

  「但是妳也無法肯定是妳下的手吧?就算是妳,也有可能是出於防衛才……」我沒有把話說完的意思,但她仍然打斷了尚存疑慮的我。

  「因為我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

  「以前的事不算,妳還不夠格當一輩子的殺人犯。」

  「那他呢?那個曾經殺死五名女孩的人。」

  「多虧妳,他也當不成了。」我冷冷地笑道,沒打算收斂戲謔的口氣。

  我挺起身體,對比下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妳對那個死去的男人有感情嗎?」

  我覺得詢問這種問題的自己很有跑新聞的潛質,若不是我已經放棄與人產生不必要的往來,我的確會考慮這條出路。

  「我應該對他有感情,對吧?畢竟相處在一起這麼多年。」

  「是啊。一般來說,能讓妳喚作父親的人的確具有一定的分量。」我覺得口乾舌燥,但杯子還在她貼在桌緣的胸前,我也沒打算伸手去拿。

  「不過妳的情況比較特別……不、我想用特別來形容都顯得輕描淡寫。那樣的男人根本不夠格以父親自居。」

  我盡量不讓自己以同仇氣慨的口吻說,畢竟我和她打從家庭結構就有很大的差異,她的狀況並不是我自以為穿上她的鞋就能想像的。

  「但他的確是我的父親,至少我們都是如此認知的。」

  我無法反駁,只能悄悄地嘆出鼻息。我想我們又得沉默一陣子,所幸我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一個話題。

  「所以,為什麼要特地告訴我這件事?」

  「我想是因為我們算是朋友。」

  聽見她彆腳的說出朋友這個詞令我感到很驚奇,不過我並沒有在這小細節鑽牛角尖的意思。

  「但比起我,也有更適合的人選吧?妳和那傢伙搭上線的時間比我還要長。」

  她搖了搖頭,堅定而又誠實。「我不想麻煩人。」

  「但我也是人呀。」我苦笑道。

  「我沒有要請求誰幫忙的意思。」她繼續說:「只是覺得我必須告訴某個人,告訴某個即便說了也無所謂,說了我也不會有罪惡感的人。」

  「啊,似曾相似的光景呢!跟筆記本那次一樣。現在這算是報仇吧?」我不僅將自己的瀏海推了上去,又滿口以前如何過去怎樣,在她眼中恐怕看起來像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

  用輕鬆的態度搪塞的手段似乎已經不管用了,我笑著,直到我的笑容逐漸僵化,她的雙睫再度落下。

  我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說出來感覺如何?」

  「沒什麼感覺。我原本以為多少會有些輕鬆,或至少能放心喘口氣,但我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很像是妳的答案。」

  我覺得自己正在規避著某個關鍵性的問題,一個我應該在她做此決定時就提出的問題。但這問題卻像是那杯被我加了三包糖的卡布奇諾一樣,在編織了一半後針線就停止了。

  我習慣性地拿出手機,本來想確認一下時間,但一想到牆面上正掛著頗具古風的吊鐘,一副特意吸引人目光似的,於是我又默默將自己的手機收回口袋裡。

  距離龔杏霙出現,僅過了半小時;距離她的父親死亡,也才過了十小時。

  半小時足夠一杯咖啡失了應有的溫度,十小時也夠讓一具屍體開始從內腐敗。就像我們出生時便開始老化,咖啡從製成那刻起就開始失溫,屍體也是自死亡的當下便開始腐爛。

  我想我的三○○%甜度卡布奇諾已經冷掉了。

  「妳打算怎麼處理屍體?」

  我算是提起全部的勇氣才擠出這個問題,此時我的臉頰恐怕和燒開的水一樣發燙著。

  「我大概會想辦法逃走,屍體就放著等人發現。」

  「逃走?」

  「不是一般的逃,是讓自己像失蹤似的,從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事物身邊逃開。」

  「妳總是在逃避。」

  「這不是逃避,真正的逃避是連同生命一起放棄。」

  「但妳不覺得失蹤這個詞對我們來說就等同於死亡嗎?」

  「已經不一樣了。」她站起身,提起掛在椅背上的包包。「我們多少都有所變化,只是彼此不肯承認而已。」

  她像是做了個總結似的,凜然地對我說出不知道從哪本書中抄來的句子。「但只要對彼此有益的部分還留著,我們就還有機會在某個類似這裡的地方聚首。」

  她輕輕靠上椅子,和吧檯的那男人一樣打算無聲無息地抹去自己曾存於這咖啡色空間的證據。

  「這種像是遺囑的話真不想聽妳說出來。」我說。

  「就說我不會死的。」她笑道,但難掩那笑容中的淒楚。

  我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她推開店門,沒入來往的人潮為止。

  隨後我也起身,想逃離瀰漫在空氣中,那對兩人都言之過早的苦澀。

  結果發現那杯過甜卡布奇諾已經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空了。


    ※

  鄰居吳佩茹的證詞

  是啊、是啊,那戶人家的事我當然知道……什麼?我看起來很興奮?才沒這回事,樓下的住戶發生那種事情我們都怕得要死,怎麼可能會興奮?好好的房子搞出命案……啊,不好意思,你們應該是想問些什麼吧?

  關於那家的男主人嗎?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那個樣子一看就不是幹正經事的。那男的很少回家,偶爾也會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找上門,警察先生您應該有發現吧?這裡的人都把鞋子擱在樓梯間,一看就知道哪戶出門了。說來奇怪,如果是要偷東西又怎麼會挑主人在家時下手呢?什麼、不是竊案?那就更恐怖了,還好他們家女兒那時候不在,否則……唉!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