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妳好好保重

　　黃昏的日式宿舍，外面明明飄著小雨，殷百川卻坐在走廊上，若有所思面對陰鬱的天空。
　　潘茉莉端著托盤走來，三兩下將陶杯沏好茶水，放到盤腿而坐的殷百川身邊，跟著在一旁坐下。

　　「殷百川，我有話問你。」
　　「請說。」
　　「你不是人類，對吧？」

　　與馮柏冬不歡而散的夜晚，殷百川在街道找到她，展現呼風喚雨的能力，又在潘茉莉眼前現出真身，持有一對黑色羽翼的模樣。
　　做到這種地步，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是普通人類，更別說潘茉莉的出身非比尋常──她的族人自小便能使用巫術，是被稱作巫人族的異能者族群，生活無可避免會和非人之物打交道。
　　晚風徐徐吹來，夾帶雨水的潮濕氣息，連帶殷百川琉璃色的目光轉向身邊，直視潘茉莉棕茶色的雙眼。

　　「我以為妳會更早問，居然忍到今天才開口，真令人意外。」
　　「老實說，我也這麼覺得。」

　　有些難為情又有點猶豫，潘茉莉沉默幾秒，還是選擇據實以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等你自己說。」
　　「哦，那怎麼不等了？」
　　「因為繼續等下去，肯定不會有結果。」

　　依照潘茉莉平日的習慣，有什麼話想說都是直來直往，沒必要更不願意悶在心裡。
　　偏偏就是，當她面對殷百川的時候，反而沒辦法像以往那樣直率，一不小心就和對方針鋒相對，連潘茉莉都覺得這樣的自己太不應該。
　　但即使逃避到了現在，終究還是要回去面對，不論是殷百川的身分，或者其他被擱置至今的問題。

　　「而且，之前你給我的那些書，不是一般人能夠拿到的東西，我有說錯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花了那麼多時間，把它們全部看完，總有資格問你為什麼吧。」

　　遵照殷百川的要求，潘茉莉在這段時間卯足全力，解讀他留下來的那些書籍，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除了一些關於風水地理、陰陽五行的介紹通論，當中幾本是某個人手寫的筆記，詳實記載臺灣各地龍穴與妖魔鬼怪分佈的情報，包括前陣子他們造訪的那些神社遺跡。
　　肯定就是具備這些知識，殷百川才能在日前四處旅行的時候，理所當然為所有人指路；問題是他如何取得情報，甚至毫不吝惜分享給潘茉莉，背後究竟有什麼目的？

　　（不主動去找答案，我永遠都是被丟下來的人，就跟以前一樣。）

　　自己小時候，為了保護部落跟族人安全，不得不犧牲的父親。
　　兩人一起長大，卻來不及再次交手，就已經上了戰場的青梅竹馬。
　　教導潘茉莉劍術，因為戰爭越演越烈，被徵召入伍的中年神職人員……

　　「說得也是，看在妳那麼努力的份上，是該得到一點獎勵。」

　　殷百川稍微斂下目光，端起陶杯的他喝了一口茶，轉眼又將之放回旁邊，幽幽地開口訴說。

　　「就如妳所說的，我不是人類，是名為『天狗』的兵器。」
　　「兵……器？」
　　「前些日子妳跟陸先生在八卦山遇到殭屍，那些地下研究所的不死士兵，全部都是在我之前被製造出來，日軍生化實驗的試作品。」
　　「也就是說，你不會死？」
　　「這要看妳怎麼定義，什麼都不做確實沒有壽命限制，反過來說如果被人攻擊要害，造成致命傷口還是難逃一死。」

　　殷百川伸出手掌，緊接著又握拳放下，帶著苦笑接續話語。

　　「以上是理想情況，畢竟我是第一個成功的樣品，誰都不知道這副身體能撐到什麼時候，搞不好哪天肉體或精神出現破綻了，就變得跟八卦山上那些殭屍一樣。」
　　「你不要這麼烏鴉嘴啦。」
　　「我只是說出事實，何況以現在的局勢，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是未知數。」

　　明明是嚴肅的話題，殷百川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以稀鬆平常的口吻接續話語。

　　「我想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盡可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你想做的事情又是……？」
　　「看這時間，差不多該吃晚餐了，今天妳做了什麼？」

　　話題轉得太硬了吧！潘茉莉正想出聲抱怨，一隻白鳥突然穿過結界，降落在殷百川及時攤開的手中，恢復成白色的紙鶴。
　　殷百川凝視紙鶴數秒，將它小心收進懷裡，一本正經對潘茉莉說道。

　　「我必須出門一趟，晚上妳自己看家，門窗記得鎖好。」
　　「這麼突然？」
　　「天時地利人和，做什麼都要把握時間，機會不等人的。」

　　殷百川說罷，毫不猶豫跳下木造平臺，在最後又補上一句。

　　「我出門了，妳好好保重。」

　　結果到這個節骨眼，殷百川還是留了一手，終究沒有把內幕全盤托出。
　　潘茉莉不免覺得沮喪，旋即發現外面雨勢轉強，那個白色西裝的身影走得急了，居然忘記帶傘出門傘。

　　「喂，殷百川！」

　　潘茉莉狂奔到室內，從牆邊抓過那把黑漆漆的，別稱蝙蝠傘的洋傘打了開來，急急忙忙衝向大門。
　　與此同時，殷百川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轉頭看到潘茉莉跟了上來，表情似乎有些詫異。

　　「怎麼了？」
　　「現在還在下雨，你拿去撐吧！」
　　「妳把傘給我，自己怎麼回去？」
　　「反正離屋子這麼近，跑一下就到了。」

　　無言看了潘茉莉一眼，殷百川接過少女親自送來的漆黑洋傘，轉瞬舉起另一隻手。
　　以不容拒絕之勢，他將潘茉莉拉進傘下，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

　　「過來，我送妳回去再出門。」
　　「咦？這麼短的距離，不用了啦！」
　　「別輕忽著涼，要是不巧感冒還惡化成肺炎，一不小心就會送命。」
　　「有這麼嚴重嗎？」
　　「只是被一隻蚊子叮到，人類就可能罹患瘧疾發燒死掉，妳覺得如何？」
　　「好啦，我會小心……謝謝你。」
　　「妳最好記住現在說的話。」

　　從大門走回木造建築，不長不短的這個距離，並沒有人主動開口。
　　一路上只有雨點打在傘面，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就像架設在這附近的結界，將他們兩個隔絕在塵世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

　　「到了，快進去。」

　　依言將人送回宿舍，殷百川撐著傘站在戶外，凝望潘茉莉確實進到屋簷底下，這才開口說道。

　　「潘茉莉。」
　　「怎樣？」
　　「最近氣候不穩定，明天別在外面晾衣服。」
　　「廢話，看也知道。」
　　「打掃別老是漏掉角落，不只魔鬼藏在細節，灰塵也是。」
　　「是是。」
　　「是只需要講一次。」
　　「是──！」

　　聽見潘茉莉刻意拉長聲音，硬要跟自己唱反調，殷百川狀似有點無奈，還是對她淺淺地笑了。

　　「還有……這些日子，辛苦妳了。」
　　「欸？」

　　最後的話語太過輕微，以至於幾乎埋沒在雨聲，叫人難以聽清內容。

　　「……殷百川？」

　　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潘茉莉來不及向對方確認，殷百川已經轉身背對她，純白背影在雨中漸行漸遠。
　　春季晚風仍在吹拂，熟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遠方，連跫音都被雨聲所埋沒。

〈望穿春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