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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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09
我按下CCD相機的錄影鍵,一如往常。取景框裡,總是帶著些許失真,色彩溫暖,明暗柔和,彷彿將現實壓縮成一片明亮、溫暖的幻象。

「現在是6月10號的早上10點,明天就是你生日喔,小彩。要去韻洲振幫你慶祝喔,期待嗎?」

我點點頭。

出現在取景框中間,彎腰眨眼比「耶!」的,是活潑的赤松姜子同學,他興奮地像是Vlog主講述著早上出門的過程,燙捲頭髮、穿上精美的穿著、還有趕電車時的小插曲,不停地用手比劃,插了些許浮誇髮飾的棕色長髮搖擺著。在螢幕裡,他的臉和飄逸的淡藍色連身裙都變得更亮更銳利,和活潑的個性好不搭啊。

赤松的腳輕盈地踏踩在深棕的列車地板上,時不時往後指向深藍毛絨座椅和窗外青綠的山谷,對列車出遊滿是興趣。
突然,列車加速,我一手抓緊握把,但赤松身子一個不穩傾倒。

「喂!小心啊!」原本坐著的星野同學箭步上前,迅捷地抱住了赤松的上身。在對方懷裡的他,恢復平衡後,還未平復驚嚇感的雙眼,直直盯著對方,四目相對。「沒事吧,姜子?」

空氣疆了幾秒,隨後他笑了出來:「啊哈哈,謝謝你呢,沙紀。」

「小心點啊,你這笨蛋。」

我隔著螢幕還看得出來,星野同學抱得更緊了。

星野沙紀同學雖然矮矮的,對於姜子來說,有著俐落短髮的他,是騎士一般的存在。足球社頻繁訓練的原因,皮膚曬成棕色的沙紀雖然平時是大剌剌的假小子,遇到姜子卻會靦腆起來、不知所措,因為他們已經是交往中的情侶了,而在高中期間,邊磨合邊隱藏,深怕被其他同學發現而被閒話,過著還算幸福的日子。真令人羨慕。

「好,好害羞啊,笹田同學不會錄下來了吧?」

我只是開心地比了OK。
「先坐著啦,小姜。不要給我跌倒喔。」

赤松笑了笑:「好啦好啦。」

我喬了一下歪斜的眼鏡,放下相機,在身旁的座位坐下,滿足地翻著剛才的影片和照片,其中,今天早上出發時在和歌山站所拍的一張照片特別讓我想反覆細品。

朝陽在和歌之浦青翠的山頭升起,照亮城市邊緣,遍布蘆葦的沙岸美景,一旁還有海鳥成群飛起。

JR和歌山站鄰近紀之川,和歌山市所在地也就是這條大河的沖積扇,自古以來,此地被稱作「和歌之浦」,自古就是絕景,歌人山部赤人就曾經在讚嘆名勝時寫下:

「潮漲和歌之浦,海灘淹沒,蘆葦邊,鶴鳴而過。」我輕輕朗誦。

「好美喔,小彩,是萬葉集嗎?」

我驚覺,原來北所佐目早就在我陶醉時偷偷坐在我身旁、暗中看著,他笑著:「你真的很喜歡頂樓拍的照片呢。」

「你嚇到我了。是啊,平時真的很難有機會眺望城市,既然是大學前的旅行,總該再多看這座城市幾眼嘛。」

他甩著不對稱的公主切黑色短髮,深黑的雙眼深不見底,不知其中的心裡世界蘊含地多深:「古代的紀伊國謠傳說有很多異界喔,我們難得往南,可以說是前往神明與鬼魂的境界呢,會不會能在那裏見到神明大人呢?」

果不其然,這麼不可思議的言語,還只能是出自佐目的口中。半島上的紀伊和伊勢兩地,自古佛寺、神社林立,也是遠古時期天皇旅遊的熱點,依稀記得父母在我小時,帶著我去熊野三山的神社參拜,除此之外,和朋友出遠門我還沒體驗過幾次;至於神明,我還真不知道這麼超然的存在是否存在呢。

「小佐,比起神明大人,在韻洲振你更想要見到大魚吧?可以說是為了大學而先做實地探勘喔。」

「別這樣說啦,彩。我才不會滿腦子都想著魚市場的海膽有多好吃呢。」他說著,笑容更加幸福。

這奇妙的電波系女孩,是北所佐目,我高中最好的朋友,跟名字一樣,他總像隻鯊魚在教室間獨來獨往地游著,也許只有我能解讀他的信號,在高二之後我們幾乎每天如影隨形在一起讀書、吃飯、出遊、探索,認識赤松同學和沙紀,也是某次在學校樓頂吃飯的小插曲。

在三月畢業後,為了幫我慶生,我們四人選定本州最南的漁港小鎮——韻洲振——作為目的地,藉此洗滌身心,為了以後分道揚鑣的大學生活留下一個,只希望不是終點的美好回憶。啊,我已經在幻想鹽風吹拂的街道和美味的魚料理了。

北所的家人是在市區開海產料理店的,從小他就對海洋和魚類瞭若指掌,而父母也支持他以聰明才智去追夢,也就是就讀筑波大農林生物專長,赤松同學要留在和歌山讀商業,沙紀則是決定留在老家的餐廳,繼承家業,而我呢,我的父母不太支持我讀文學,他們給我的選擇就是大阪的追手門學院大學。雖然想要往佐目所在的茨城更近一步,但關西和關東間的距離,真的好遠啊。

我在閒聊時看著那張和歌之浦的照片,其實,佐目也意外入鏡。

少女的身影只佔了照片的一小部分,然而,似乎整張記憶卡都是他的影子。

離別,就是青春終焉過後的苦行嗎?

「前方到站是:白濱。」

「呦,這站先下車休息喔。」沙紀提醒我們,打斷了我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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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後,我們在白濱車站四處閒晃,買些食物和飲料。我和佐目站在車站前,曬著太陽,趕走列車上的寒氣。「赤松同學和星野同學呢?」佐目問著。

「他們拿我相機去拍照了。」

「不愧是赤星組呢,這麼有活力。說到萬葉集,小彩你剛才在車上是在吟唱萬葉集嗎?」

「是呀,這麼小聲,近乎細語了居然也可以被佐目聽到。」

我們身著懶腰,看著商店街和車站門口一道天藍色、標記著「ADVENTURE WORLD」的鐵拱門。

「小彩你知道嗎?有間皇子在這的傳說,對他來說也是adventure呢。」

「我知道,是另一首歌對吧。」

「對呦。」

「引岩代海濱,松枝打……」

突然,肩膀被重重拍打,我倆同時發出驚呼。轉頭一看,原來是那兩人在捉弄我們。

「喂!」佐目大喊,「你這莽夫,怎麼可以打擾大詩人彩的吟唱呢?」

罪魁禍首的星野同學,一副自信的樣子,彷彿在公告還有比剛才對話更重要的事:「嘻嘻,對不起啦,只是想說我們在商店街挖到寶了喔。你們看看姜子。」

姜子豪不害羞地站直身體,撥弄著捲髮,一手用相機微遮著側臉,而他的瀏海上,夾著一排貝殼的髮夾,他用那高雅的京都口音介紹著:「漂亮吧?這是星野氏送給人家的髮飾喔,是人家僅有的。」

還真有他們兩人的風格啊。佐目倒是開心地拍手稱讚。

「抱歉打斷啦,剛才彩在唸甚麼詩呢?」

「是呀,這麼美好的一天,來點詩真的是再適合不過呢。」

瞬間,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佐目興致勃勃地鼓勵我,就如以往一樣。於是我開口:

「引岩代海濱,松枝打結,祈福,若有幸,無禍歸來,當再見此結。就是說:我在岩代的岸邊,給一棵松樹的枝打結了來祈福,若我有幸無災無禍歸來此處,就定能再見到此結。」

另外兩人聽得雲裡霧裡的,但仍保持肯定的笑容。而佐目清清喉嚨、拱起雙手,用外套長袖搭出好似古代文人的樣貌,把我們給逗笑了,隨後就開啟說書人模式:

「飛鳥時期,齊明天皇在位時,有間皇子假裝自己生了身心病,藉此來躲避朝廷之爭,而前往紀伊之南的溫泉渡假,途中受到大臣蘇我赤兄慫恿,欲起兵謀反天皇,然而中了蘇我之計,皇子被揭露後給守大石、境部藥等人逮捕,並判處絞刑。皇子往刑場的路上,在岩代一帶的松樹打結了一節枝條,並吟了他的辭世詩:若我還有幸能避免災禍,那就能再來看見這節松枝吧。」

我聽得入迷,皇子在刑場的路上,也是能望著海角和青山的吧,也因面對悲壯的美景,而感到自我的渺小,而留下松枝結作為寄望的吧。

沙紀看起來得意滿滿地笑了:「達令,你知道要幹嘛吧?」姜子不解地看著他。

他敏捷的身子,跑到車站旁一棵低矮的行道樹旁,順手把上頭的枝枒,迅速地打了一個結。

「你在做什麼啦,星野氏?」

「看吧,這也是個祈福的結,如果……」他深吸口氣後繼續:「如果我和你的愛也可以持續個幾十年,那肯定也會比這個松樹結還要長壽吧。」

姜子似乎是臉紅了:「討厭啦。」他輕輕捶著沙紀的手臂:「人家是去韻洲振又不是去刑場,這也不是松樹,你不要亂表白啦!」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歡笑起來。在回列車的路上,我也偷偷把那個「松樹結」拍了下來記念,隨便打的一個結怎麼可能比他們的愛情還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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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韻洲振的路上,列車駛入山谷之間,星野同學似乎是見不到海,有點鬱悶了。

「我說啊,白濱不是白沙灘很有名嗎,怎麼那麼久都沒有看到海啦!」

「別焦躁啦,沙紀親,等一下到了漁港,就有很多牡蠣和鮪魚可以吃喔。」

「呦,還沒有到鮭魚的產季啦,」我把鏡頭轉向剛開口解釋的北所同學,他用慵懶但可愛的聲音解釋著:「韻洲振的湧泉有很多鰹魚呢,春天還有毛蟹可以吃,現在去的話會有海膽喔,還可能抓到鯊魚呢。」
赤松笑了出來:「哎呀,那不就是你嗎?小佐目。」

「那你現在就來抓我啊,噗噗。」
「哇哈哈,等一下就直接把佐目帶去魚市場賣吧!來幫小彩買生日蛋糕。」星野同學說。

北所猛地搖頭:「呦?拋下朋友會被神明大人懲罰的喔,而且我躺在冰塊堆上,和紅魽、鰹魚躺在一起很奇怪吧。」大家想了想那荒謬的畫面,都笑了出來。

忽然,一陣轟隆聲,列車駛入隧道。氣流瞬間湧入擠壓耳膜,好不舒服。吵雜的鐵道迴音,叩叩地響徹,蓋住我們四人的聲音。

甫適應黑暗的我,沿著僅存的光線,竟見到一幅奇景,驚悚至極,不敢相信是我親眼所見:

我們四人仍像平常一樣,但隔著不知何處而來的小溪流,穿過一座低矮的白橋,在漆黑的車廂另一頭,竟立著一面大圓鏡子。鏡像中,四個漆黑的影子,隔著流水望著我們,而他們身後是一片金黃的光芒,和一顆耀眼的星。

試圖拿起相機捕捉,卻在下一剎那,列車駛離隧道,那奇怪的景象也因光亮湧回而消失。

「你們看!是海欸。」星野同學指向他身後的窗外,興奮地呼喊。

那是什麼?我依然陷入懸問,那景象,實在有點像高校旁的某處。

「佐目?你剛有看到什麼嗎?」

「沒什麼喔,隧道本來就很黑什麼都看不到啊,彩,你看,終於要到韻洲振啦!」

半信半疑的我,腦海中浮現某處的光影,有著類似的小橋和流水,那是高校旁的日前神宮,平時我和佐目最愛放學後探索的地方,那這樣的話,佐目肯並是沒看到我的幻覺,不然他也會看出來。只差那標誌性的白色石鳥居不在而已。

我拋下戰慄感,和佐目抓著扶手走了過去窗邊。方格窗外,是遼闊無盡的青色大海,消失在蔚藍的地平線中;列車的轟隆聲,像是小鎮風光的序曲的小鼓聲;船隻出入的繁忙魚港、有著翠綠樹林的山頭、紅白交錯的鄉間房屋還有沿岸的鋼筋瞭望塔,都被我的相機拍了下來,這就是我們畢業旅行,還有度過18歲生日的目的地——韻洲振町,愜意的南方炎熱漁港!

看著海水沖上岩岸,激起如野馬奔騰的浪花,我開始默唸著韻洲振,Inshufuri、Inshufuri。啊!茵霓思微!佐目曾經跟我說過這名字有多特別,但我當下怎麼沒想到呢?「我將起身前行,前往茵霓思微。」這是愛爾蘭詩人葉慈的避世詩。真好啊,平常搭乘的電車,都是人擠人;喧鬧的學生、無氣力的上班族,擠壓著青春歲月,難以喘息;但這次不一樣了,是渡假的時間!「我將會回歸平靜。」這裡會是我的解憂之地。而當我反應過來,北所同學已離我的肩膀只有短短的距離,他大而有光的黑色瞳孔,目不轉睛地盯著海,大概在想著神明大人或魚吧。

赤松同學眼睛一亮:「好美麗啊!好喜歡海邊喔。」而星野同學的手已經搭上他的肩膀,非常自然。

過不到十分鐘,列車停在月台了。相機放在椅子上,我們四個女生以列車還有海為背景,拍了紀念性的第一張合照。想當然:星野和赤松牽著手,對鏡頭自信地比「耶!」而我玩弄性地把手放在比自己矮的北所同學頭上,讓他齊切瀏海底下的灰色雙眼,看起來更呆呆無神的。

「你還真愛逗我呦。」北所同學看著剛才的合照調侃著,但似乎很開心呢。

車門喀啦一聲關上,綠色電車的引擎,開始如猛獸低聲咆哮,空氣中滿是海水的鹹味。機械聲愈發大聲,我們四人目送著列車加速、前行,漸漸消失在我們的視野。「103系電聯車真的好帥啊,現代的225根本比不上,超想要買一台放家裡。」盯著列車比我們都還要專注的北所同學這麼說。

走出了車站,也只有不到十個乘客跟我們一起出去,應該也是觀光客吧,一點也感覺不到繁忙喧囂呢。

「哇啊!你們看那個!好可愛。」

姜子朝著車站大廳裡一尊藍色的大龍蝦吉祥物像飛奔過去,而沙記慢慢跟上。

「幫我和沙記拍合照吧,小彩。」

我拿出相機,把兩人和奇怪的塑像放進取景框適當的位置,還在調整曝光讓畫面不要太亮。北所同學竟然也過去了,他慵懶地把頭靠在藍色龍蝦的嘴前,像是要被吃掉。「救我呦。」旁邊的兩人被無厘頭的舉動逗樂,忍不住笑了出來,而我也在偷偷忍笑。

出了車站,星見同學開心地沐浴在燠熱的日光中,空氣中充滿海的鹹味。大太陽的天氣,去附近的海埔地能拍出很多淒美的照片吧,剛好赤松同學戴了草帽和連身裙,是最棒的夏日女主角。

「打擾呦。」佐目這麼一聲,頭就靠在我臂上,一起看著我的取景框,這麼突如其來的舉動,他大概可以從頭頂,感受到我加速的脈搏吧。

這次畢業兼慶生旅行後,四人也將分道揚鑣;大阪和茨城隔真遠呢,哎呀,還真是難過。

我看著他們兩人興奮地沐浴在本州極南的豔陽裡。對於新的場所抱有著好奇與驚喜,這才是常人該有的情緒吧;而我在畢業典禮後,沒有三月桃花癲,只被離別的低壓給籠罩。離開高校,離開和歌山,離開佐目,諸如此類的,還真是令人傷悲。拿著相機的手,似乎為了補償,反射地按下快門,為姜子和沙紀拍照。

察覺到異狀的佐目,轉過頭來問我:「你在放空呦,怎麼了呀?」

「啊!曝光,曝光好像怪怪的。」

他笑了笑:「說謊會被神明大人懲罰的喔。」

我撫摸他細緻的頭髮,擠出高興的口吻說:「真是瞞不住你。感覺好不真實呀!這是第一次在生日時出遠門專程慶祝呢,做夢都在夢著出遊的畫面,真想快點去海邊。」

聽到這段對話的沙紀,自信地插著腰:「那就走吧!笹田彩,你只有一次十八歲生日,一定要好好玩喔。還有,記得防曬油,不要曬得跟我一樣黑吶。」

「你根本是湯淺的醬油啊。」

「說什麼呢,達令?」

我們一起開懷地笑,沒錯,拋下擔憂,留下開心的記憶才是最重要的。而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與佐目對到,剎那間那些快樂的過往,在深遠的黑色眼眸中湧上。

和歌山縣韻洲振的乾燥漁港,那鹹味的海風往身上吹拂,還有熾熱的陽光曬得我暈暈的,似乎能把四人的青春醃漬起來留存。「我將回歸平靜。」這句詩迴盪在我腦中,像是流水拍打著岸邊。我收起相機,滿足地摟著佐目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