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二「禁喧鬧質疑謾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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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25
計有十七名學生喝下生菌數嚴重超標的綠豆湯,嘔吐者五人,腹瀉七人,嚴重脫水兩人。

試問又嘔吐又腹瀉的學生有幾名?

試問未達嘔吐、腹瀉、脫水的輕症者,以及完全無症狀者有幾名?


這段話,少年僅傳給少女一人,並未囑託代發。

「拜託!請千萬不要讓我想起可怕的高中數學。」少女支腮,望著訊息框不斷嘆氣。

修行佔據了太多時間,以致未能有多餘的精力準備大學入學考,此外,她也自覺不是唸書的料。

抵達修課教室後不久,即有一名身型圓潤的女同學小跑步到少年前方的座位坐下。

「喻,可以打擾一下嗎?」

「五百。」少年隨口道出一個數字。

「但我聽說一個問題是兩百……」女同學嘟起與體態同樣豐腴的上下唇。

「可惜妳沒聽說我沒入公會。」

女同學從名牌長夾內掏出一張摺疊成心型的紙鈔,少年單手接過,交給少女負責攤開。

「那、那個……」

「立刻跟那個男人分手,他同時跟許多女人交往,有顏值的拐身子,沒顏值的拐錢財。」少年沒給女同學陳述問題的時間,直接拋出了解答。

「可是,」女同學泫然欲泣,嗓子在頃刻間變得乾啞。「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喜歡到可以拋棄自尊、財富、其他勸諫妳早日看清的親人和最要好的女性友人嗎?」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女同學猶然不斷嘟嚷:「真的很喜歡……」

對於此人,少女起初厭惡,後來卻沒來由地感到同情。

無法結果的愛情和無法確實傳達的心意同等酸苦,她抽了幾張面紙給同學拭淚。

或許是受不住他人在眼前嗚咽,少年取出皮夾,把女巫艾瑪的名片遞給她。

「這人可以教妳一些無傷大雅的西洋祕法,讓對方的心『暫時』定錨在妳身上;當然,妳也可以下定決心,請她代為斬除爛桃花。」

女同學連聲道謝,不消多想,她十之八九選擇前者。

上課鈴聲一響,女同學揹起書包,飛快地奔出教室。講師登台,開始解說本日課程理論與分組實作流程。

少女以熟練的拇指神功鍵入訊息:「為什麼要做人情給破相老巫婆?感覺她貪財、邪門又不懷好意耶。」

少年鮮少使用電子產品,打起字來,得一秒一鍵慢慢輸入。「這就是妳的偏見了,看在許多人眼裡,華人的法術也挺邪門,道士們更是貪財得不得了。她曾為我的一位小客人引路,這回算是報答她的小恩小惠。」

「是喔。」少女傳送一枚饅頭人挖鼻的貼圖過去,她不解,半桶水的俄羅斯女巫能發揮什麼作用。

五分鐘後,少年的補敘才跳了出來。

「那女生心裡清楚,對方根本不可能喜歡她,事實擺明在眼前,卻打死不願相信。人類愚昧又偏執的嘴臉,真是千篇一律的令我感到憎惡。」



「冷讀術是把雙面刃,詐欺師、沒本事的占卜師、假靈媒常藉此博取信任、騙財騙色,但在許多表演中,也常帶給觀眾驚豔的體驗和觀感,技術本身無所謂正邪,端看使用者怎麼操作它。」

講師在台上口沫橫飛、賣力表現,底下的同學分為兩類,一是振筆疾書的用功派,一是自得其樂的滑手機派。

少女介於兩者之間,她偶爾抄錄幾句話,偶爾與少年和叔父互傳訊息。

或許是錯覺,每當講師唸及「占卜師、靈媒」等詞,抑揚頓挫總是特別明顯,眼神也不斷往她倆這方打量。

「提到冷讀,曹孟霖最擅長玩這招了,他還當大家都和他一樣,用心理學和科學在算命。」少年在訊息內寫道。

少女打下:「我知道,這就是典型的心理防衛機制——『投射(projection)』。」

有件事,她不知道當不當明講,校內與網路上皆盛傳曹孟霖在光顧喻的店之後,便毅然決然地卸下占卜師身分,還捐出部分營業所得。其可能是受到某種危及生命的威脅,或異常強烈的心理暗示。

少年不可能不會知道,只是不覺得需要在意或處理。

講師扔開粉筆,敲了兩下黑板。「好了,大家開始分組,請盡量避開你熟識的朋友,或者問一些平常不會深入探究的問題。」

「我們就……」少女的話才剛起頭,就被講師無情地打斷。

「邵喻良同學,我想你可能不需要學習冷讀術的運用法,請你上台,當接受我讀心的諮詢者(Sitter)。」

少女心頭一顫,方才感受到的敵意果真不是錯覺。

少年沒有應聲,沒有拒絕,依講師指令起身,坐到講台旁的三腳木椅上。

五分鐘後,舉目無友的少女勉強與一位年逾不惑的上班族大叔搭檔。對方躍躍欲試,興致高昂到一個極致。

「待會,請讓我先當讀心者(Mind Reader)。」大叔說。

「請便。」中年大叔到底都對妙齡女性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和心態,這一點,少女也有興趣知道。

而講師與少年的對話在眾人矚目下開始了。

「邵同學,你不是在地下街替人算命嗎?」

「不是。」

「你不是沒有自己的店面嗎?」

「不是。」

冷讀是一種套話的詢問策略,先拋出一個明確的標的,引導對方自行糾錯並改正,即有機會獲知所想要的資訊。過程中,因受提問者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導正詢問者對自己的認知錯誤上,便不容易懷疑對方提問的動機和目的。

「邵同學,你與顧客交談時,不是使用冷讀術吧?」

「不是。」

「你不是讓碟仙或小鬼之類的低級靈為你服務吧?」

「不是。」

顯然地,少年完全不想多費唇舌。只有少女知道,營業秘密什麼的都是狗屁,少年只是單純地不想讓講師過於得意。

況且,福德也不是碟仙或小鬼之流的劣靈。

講師兩手一攤,用話術掩蓋自身的無奈與無力。「有時候難免會這樣,在對方已經明確知道你正在使用讀心的技巧時,自然就會以三緘其口的作法來防衛。」

少年突而站起,走到講師身側,雖非不悅,也非出於挑釁,但還是不免給人一股盛氣凌人的壓迫感。

「老師,我們現在是不是該交換遊戲身分了?」

「不、不了,反正你不是都知道了?」講師的表情和動作,將內心的侷促不安表露無遺。

「老師,」少年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緩一些。「就算我拚命壓抑住像遊戲那樣,會隨著進度不時跳出玩訊息框的腦袋;就算我刻意轉移注意,好避免不小心讀取過於隱私的他人秘密;就算我費力屏除他念,不靠預知,單純以用功讀書來取得好成績……看在你各位眼裡,所有成就都是能力造成的結果,並非出自我自身的努力。」

講師搖頭。「我……老師絕沒有這種意思……」

「我很想相信,但是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讀取了您的想法。您想利用這堂課,測試我的本事是否為真,如果是真的,您打算在課後傳喚我,直接把學期成績打成七十分,勸服我今後不必出席,甚至不必參加測驗。」

「呃,沒這回事……」欲辯無言,講師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好了,大家……開始、開始練習!」

「但我還是想嚴守最低出席時數、參加各項考試,這不是反抗,只是一種無聊的信念和原則。」

一瞪眼,一轉身,少年優雅步下講台,返身入座。

位於少年斜對角的大叔已等不及對少女展開提問。

「妳跟邵同學是男女朋友?」

「不是。」少女的臉倏地刷上一層紅暈,多希望這不只是她個人的希望,而是現實。

大叔前傾身子,壓低聲量,單手摀在嘴邊,近乎是貼在少女耳邊說話:「妳難道不覺得邵同學很可怕嗎?」

「才不!小良他……」少女的話語,因少年輕吹的一聲口哨戛然而止。

對吼,絕不能順了大叔的意,踏入冷讀的陷阱。再說下去,她就要把自己正在進行道姑修練,自己在他人眼中其實也很可怕一事全盤托出。

「小姐,我們換個位置再繼續好不好?」大叔伸手抹了額頭一把,他的整張臉上都是汗珠。只因雙手環抱,翹著二郎腿,側身而坐的少年正在近處斜睨打量著。

少年低聲說:「沒這個必要。」

略感困擾的少女內心泛起一絲欣喜。

陡然間,一陣謾罵聲自室外傳來,教室門被人粗暴地撞開,學生們全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疑惑地望著這位突如其來的侵入者。

一位火氣旺盛、目眥泛紅的油頭青年猛然闖入,後頭的兩位跟班並不上前,就只待在門外守望。

「邵喻良哪一位?我來討個說法!」

瞬間,教室內外鴉雀無聲,講師呆了,少女和其他學生都愣住了。

數秒過後,講師與學生們的目光才紛紛改向少年的所在處挪移。

驚愕感再次湧上心頭,直覺告訴少女,油頭仔必然是為了網路上的PO文而來。

「請勿食用餐廳的綠豆湯,除非想罷課」一文,雖然帳號與密碼都是少女創設的,筆名也是用自己名字的諧音「香魚」,但文末的署名卻是「學生邵喻良謹啟」。

除卻大叔與她,這方角落只有少年最符合「邵喻良」的形象。

油頭青年直指少年,劈頭就是不由分說地破口大罵:「你早知綠豆湯是餿掉的,卻沒有直截了當的告訴大家,或到學務處要求廣播,隨便貼則警告文意思意思,這是要叫大家各憑運氣嗎?」

少年不置一詞,倒是少女先一步挺身站出。「你這樣殺進教室指名道姓的放聲謾罵,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是他太不尊重同學的身體和生命安全了!」

油頭青年徑直走來,揚手就是一個準備開打的態勢。

少女本欲跨出腳步,擺出一個攻擊防禦各五五開的架式時,少年站起,一隻手攔到了她的面前。

「妳不必為我出頭。」

「呃,好。」少女後退一步,隨即霍然想到,她其實可以比照早上對付小鬼的方法——叫駐衛校警隊過來處理!

少年仍環著手,面若寒霜,語如冰鋒。「我冒著洩密後可能蒙受天譴,以及被承包商提告的風險,告訴大家鍋內的綠豆早已發霉,這就是你們回應的方式?」

「你應該站在用餐區,或者直接殺進廚房,告訴大家有這麼一回事!」油頭青年的音量和火氣漸次增大。

「你的意思是,如果某個路段在某個時間點會發生重大車禍,我就應該站在路口,高舉『小心駕車』的標語?或者直接絆住駕駛人,叫他不要用車或繞道?」

「……對,你就應該這樣做沒錯!」

「所以,如果哪天大地震、風災或戰爭即將爆發,我不只得昭告世界,還得興建庇護所和籌集賑災物資,親自指揮民眾避難嗎?」

油頭青年微感困窘,略為結巴地回答:「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就代表天意如此,你就該做這樣的事。」

「所以你認為,前端的招商單位沒有掌控好投標廠商的品質,交通單位沒有規劃好動線明確的道路,災害管理機構或民間團體沒有提前做好應變和防災措施,這一切都可以算在我的頭上,是我個人的責任嗎?」

一時語塞的油頭青年顯得怒不可遏。「你……倒是伶牙俐齒!」

「無論辨別食物是否壞掉,就應該徹底檢視自己的嗅覺和味覺是否失靈;無法迴避危險或加以預防,就該在反省後加強教育;無法……算了,我累了,以下省略一百行。總之,怪罪別人最容易了,自己也會輕鬆不少,對吧?」

「哇。」許多人在瞠目結舌當下異口同聲地發出讚嘆。

「其次,就算我真的這麼做,十之八九只會被不知情的人當成神經病,吃力又自討苦吃。」少年攤手,一屁股壓回椅子上。

大叔掏出帕子抹臉。「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對方會上門找碴,所以事先準備好說詞啊?」

「不……」少女暗忖,真不愧是自己心儀的對象,一氣呵成,不經綵排。

長年以來,她就是深深折服於這般淡漠、從容又沉穩的魅力。

悠揚響亮的下課鈴聲響起,油頭青年後方,一位五官精緻但眉頭深鎖的陰鬱青年,在輕敲數下教室門框後,踏著緩慢且沉重的步履而來。

不速之客自始便不只有一名。

「怎麼又有……」少女的抱怨之語凝結在中途。

不須定睛細瞧,任誰都能看出來者的輪廓和氣質,與毒舌少年有八成以上相似。

「家裡有要事需要你。」陰鬱的美型青年言簡意賅地道出來意。

「我知道,我完全是為了等你,才會出席今天的實踐課。」回座不逾十秒的少年,再次緩緩站起身子。

少女拉扯少年衣角,想尋個空隙插話。

少年輕拍她手背,以示安撫。隨後低喚的名字,無不令在場聞見的人們皆感到驚詫。

「邵喻優先生,」他冷眼橫掃了周遭半圈。「學校閒雜人等太多,還是到我店裡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