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探索（下）

　　星期一下午，三個人和化成人的狐狸一同出現在黛南的命案現場。
　　
　　人煙稀少的鄉間小巷弄，兩邊是雜草叢生、敗宇頹垣，壞掉的路燈依舊沒有人來修。
　　王澄雅拿下眼鏡，眼裡的世界瞬間增添色彩，又多出兩個人影，重複上演毆打致死的畫面。這些殘留的情緒所呈現的狀態，跟黛中的不一樣，既濃稠又清晰，而且相當集中。王澄雅朝著訊息最為濃厚的地方走過去，觸碰。
　　
　　首先上身的是，恐懼。
　　
　　加快的心跳、緊繃的肌肉、不敢鬆懈的腺體持續分泌。
　　黑夜裡，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沿路鬼吼鬼叫、拿著敲破的酒瓶砍著路邊的雜草，嘴裡不是要幹你媽就是要殺你爸。
　　一個小孩蹲在旁邊，摀著嘴巴盡量不哭出聲。
　　大罵著「閉嘴！」「哭屁啊」「怎麼還不去死！」「擋路！」接著是酒瓶往小孩身上砸，被玻璃劃開的幾道傷口承受著踢擊。小孩將自己縮得小小的，缺少手指的手掌依然摀著嘴。
　　
　　那搖晃走過來的男人，瞪了一眼，破口大罵：「幹你娘勒！看三……」下一秒被揍倒在地。
　　
　　一下、兩下、三下，男人的痛傳遍王澄雅全身，憤怒，卻又無力反擊的恨，很快消散。
　　
　　人死了，事情卻還沒有結束。
　　
　　哀痛與愧疚，像洋蔥竄上鼻頭，王澄雅一邊哭一邊幫死者闔上眼，還幫他擦臉上的血……
　　
　　懊悔，卻也恐懼；恐懼，更是悲憤；頭上與背上的疼痛，再怎麼劇烈都無法忽視這些一同湧上的情緒。
　　
　　
　　一陣強風晃動他的身體，颳得他眼睛難受，接著他聽到哥哥的聲音，又聽到阿凝對他們說：「先別碰他。」然後聽阿凝溫柔地問：「小雅？結束了嗎？我扶你起來吧？」
　　「沒事。我自己能起。」
　　
　　他們都發現了王澄雅的眼神和語氣變了，但各有各的解讀，王坴實覺得他太累了，李善循覺得他被影響了，阿凝覺得兩種因素都有。
　　因為想確認，所以李善循問：「你生氣了？」
　　王澄雅點頭，然後說：「兇手，帶著一個小孩。」
　　「行兇帶小孩？」
　　「小孩？是上次那個嗎？」
　　「上次畫面太糊了，看不出來。這次這個，雖然蹲著，但是我看到他少了兩根手指頭。」王澄雅皺著眉頭，動了動自己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指：「還有其他搞不懂的地方，需要釐清。」
　　
　　「那兇手的長相……」李善循問，看著王澄雅搖頭，他忽然覺得有點奇怪：「你沒看到長相，卻看到手指？為什麼？」
　　
　　王澄雅想了一下，回答：「可能是訊息淡掉了，也可能是有人太過在乎斷掉的手指，所以這個印象留下了。」場景訊息的完整度，還是跟直接接觸活體取得的有所差別。
　　
　　「而且他，在後悔。還跪在死者旁邊，幫他擦血幫他闔眼……我不懂。我都要懷疑那是近期別人蓋上去的印象了。」
　　
　　「有可能啊。」李善循說，王坴實問：「哪個？」
　　「兩個都有可能。蓋上去的印象，或者是後悔。」阿凝說出自己的看法。
　　王澄雅猛地抬頭看他們：
　　
　　「誤殺？」
　　
　　「也有可能。」
　　
　　王澄雅越聽越不懂了。
　　
　　「所以，這也許不是同一個兇手連續殺人？」
　　
　　李善循不置可否，只說：
　　「王澄雅，
　　如果悔恨和愧疚有用的話，就不會有人年復一年地許下相同的新年願望了。」
　　
　　「這是可以相提並論的事嗎？」
　　
　　「為什麼不能？」李善循沒有把這個反問說出口，而是提醒王澄雅現在的狀態：「你這語氣完全是換了個人啊。」
　　
　　阿凝抱住王澄雅，輕輕摸著他的頭，十分溫柔的樣子，眼睛卻瞪著李善循，怪他太過苛刻。
　　
　　王坴實站在王澄雅旁邊，完全沒注意到阿凝的臉色，他讓弟弟把剛剛看到的都說出來，王澄雅照做了，他每說一段，阿凝就抱他抱得更緊。
　　
　　話說完，李善循皺眉思考：「除了剛剛提到的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了。」王坴實則拍拍弟弟的肩膀，像是要安慰他一樣說道：「等等想吃什麼，哥哥請客。」
　　
　　「我想現在去岏中。」
　　「不可以。」李善循開口阻止，阿凝雖然沒說話但其實她也不認同，王坴實倒是想知道為什麼忽然改變規劃：「是因為那個小孩嗎？」。
　　
　　「也許早點去就可以救他！」王澄雅急得衝王坴實大吼，他的這個反應嚇到了很久以前就認識他的阿凝。
　　
　　李善循看著王澄雅，語氣平靜地說：「殺人的不是你哥，阻止你的人是我，你吼你哥幹什麼？」
　　
　　沒有說話，沒有任何回應。
　　
　　阿凝開始擔心懷裡這個小孩的狀態了，因為她認識的王澄雅被點通了以後是會為自己搞錯的部分道歉的，但他現在只是瞪著李善循，一句話也不說。而李善循起了疑惑，他看著阿凝擔憂的臉，覺得不對勁。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王坴實：「好，現在去吧。現在這種情況的確小孩比較重要。」
　　「我們還不能百分之百肯定這三個地點的兇手是同一個。」
　　「我不想放過一絲可能性。」王澄雅說，王坴實點頭認同。
　　
　　於是，完全不顧及影響的人、不知道有影響的人，以及雖然很擔心但又覺得影響會很快「代謝」掉的人坐上車；同樣覺得會很快代謝掉的阿凝因為會暈車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跟在他們旁邊。
　　
　　在車上，李善循傳了訊息給王澄雅。
　　
　　「我聽說當『橋梁』不會受影響。」
　　「所以？」
　　「我猜阿凝不知道。為什麼不說？
　　　因為會要求當『末端』，然後她就會承受那些痛苦，是嗎？」
　　
　　「她有時候，保護過度。」
　　「她對你很好，就像你也對她很好。」
　　
　　「可是查兇手、救小孩這件事是我想做的，我不想讓其他人去承擔痛苦。」
　　「想知道兇手的不是只有你。警察、受害者家屬、其他滿腔熱血的人、你哥、我。」
　　
　　王澄雅盯著訊息，最後收起手機，閉眼休息。
　　
　　
　　他們到達岏中的時候是晚上七多點。
　　和前兩個地方不一樣，這次的地點，是在鬧區的小巷子裡，巷口外的世界偶爾還是有行人走過。
　　
　　王澄雅拿出手機，王坴實比他早一步打開手電筒。暗巷頓時光明。
　　王澄雅拿下眼鏡，說出所見：
　　「兩個黑影。被拉進巷子，撞到牆，想逃跑，被拉回來……這是，鞭打的動作？哪來的武器？新聞說的是鈍器所傷啊……」算了，碰就知道了。
　　
　　他們走進巷子，才十幾公尺的距離，兩邊巷口的嘈雜聲聽起來是那麼不真切。暗巷之中，像是闔上蓋子的密閉空間，隔絕外界。
　　
　　王澄雅抬手準備觸摸牆壁，卻被李善循抓了手腕。
　　
　　窄巷中他們看著對方眼裡的光。
　　
　　「謝謝你，可是我的能力我決定。」話音剛落，便有人走進巷子，王澄雅和李善循戴上口罩和帽子。
　　那四人中有一個中年男子神情凝重、一個老婦人淚眼婆娑，他們是受害者的父母；另外還有一個中年男子西裝筆挺又面無表情地聽一個留著山本頭的中年男子搖頭嘆氣。
　　
　　王坴實不禁問：「有同行啊？」
　　王澄雅悄聲回答：「他比我厲害，是職業的，騙子。」他有點為章瑋抱不平。
　　這時穿西裝的人走了過來，打算問他們幾個問題，王澄雅眉頭一皺，告訴李善循：「他覺得我們很可疑。」
　　
　　「不會以為我們是重返現場的犯人吧？」
　　「他的確把它列為選項之一。」
　　「笑死，圍觀的、調查的都沒了，是還有什麼好來的。」李善循在心裡這麼想著，一邊伸手阻止那個穿西裝的男人走過來，王坴實也站出來擋在他們中間。
　　
　　「你們想幹嘛？」西裝男子說，李善循隨口塘塞：「準備通靈啊。」
　　「啊？」
　　「你們……你們也……」
　　「年輕人，飯能亂吃，話不能亂說。這可不是什麼……」
　　「好了好了，你別在這裡指點迷津、指手畫腳了。說的一點也不準，好意思在這邊……」
　　「你！」
　　王澄雅沒理他，直接告訴家屬：「你的女兒沒看到兇手的臉，也不知道兇手往那邊去。」這是他問過章瑋的。
　　
　　旁邊的山本頭男子不屑一笑：「哼！那你通靈要通什麼？」
　　「通孤魂野鬼啊。雖然付出代價也不一定問得到。」李善循回答。
　　
　　山本頭男子又用鼻子哼笑，王澄雅皺眉對嗆：「總比你亂講話，用別人的白忙一場換取自己的遊山玩水好吧？」
　　
　　「你！」
　　「是要『你』幾次？」李善循說，王坴實又往前站了一步，阿凝從王澄雅背後抱住他，然後緊盯著那群人。
　　
　　衝突看似一觸即發，卻被發抖的聲音阻止了：
　　
　　「你要什麼？」
　　
　　「呃？」
　　
　　那是受害者的母親。她音量微弱，語氣卻是堅定，像是蚊子在耳邊飛舞那樣，小而清晰：「我想知道……殺我女兒的兇手……」
　　
　　王澄雅轉頭瞪著李善循，李善循看著那名母親再次確認：「我說，不一定問得到欸。」
　　
　　那名母親抹抹眼淚，點了點頭。
　　
　　對於這病急亂投醫的窘境，王澄雅暗暗嘆氣，然後說：「我並沒有想要什麼。」
　　「不用付出，好歹要承擔吧，」李善循插嘴一句，阿凝不以為然：「為什麼要脫褲子放屁？」
　　「因為我討厭坐享其成，尤其願望成真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面。」
　　這個回答讓阿凝無話可說。
　　「阿凝姐姐，妳別擔心。」接著王澄雅抓著李善循的手腕，閉上嘴看著他，讓他明白：等他們自己排解要很久很久，更別說他們現在很難過。可能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李善循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問道：「你幹嘛？」王澄雅鬆手，然後開口說：「我只是想跟你說，不是所有的傷害都能夠抹去的，所以我才要在一開始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阻止。」
　　對於這兩段話，李善循有種「挖到寶」的興奮，不過他將這種情緒壓了下去，隨口問道：「那如果接觸的人越多『痛』會被分散稀釋嗎？」
　　「你看電影會因為同時觀影的人很多所以畫面變淡嗎？」
　　「那就沒辦法了。我完全幫不上忙啊。」
　　「那就聽我的。」王澄雅視線一轉，朝那對夫婦說：「我現在要通靈了，如果不想被波及的話，請先暫時離開。」
　　那個留山本頭的男子嗤笑：「說那麼好聽，是要毀證據吧！」
　　「你以為封鎖線是拉好玩的嗎？」李善循說。
　　「不然你們為什……」
　　「結束後分享情報吧，如何？」王澄雅截斷他的話，看向另外三個人，見他們沒有異議，便接著說：「那麼請離開。」
　　
　　「好笑！我就偏要在這裡看你們玩……哇啊！」山本頭男子的衣角忽然著火了，阿凝瞪著他：「滾不滾？」
　　
　　山本頭男子脫下衣服邊跑邊咒罵：「你……你使這些小道，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是小道，是你沒有被眷顧而已。」
　　
　　其他人驚訝地看著阿凝，王澄雅再問那對夫婦以及他們僱用的西裝男，他們還沒從驚嚇中緩過來，就這樣呆呆地走出巷子。
　　他們一轉身，王澄雅便啟動能力，雖然李善循碰到他了，但什麼都沒感覺到。
　　
　　王澄雅聽見了有人在怒吼，是在咒罵負心漢，但是只有聲音沒有畫面，這樣就足夠讓「自己」顫慄不已，跟旁邊少了手指的小孩一樣，抖個不停。
　　視線很低，巷口牆角長了小樹苗，抬頭看見手上的酒瓶，和女人四目相接。
　　
　　「幹！嚇我一跳！你娘勒……」
　　
　　被大力拉扯撞到牆。
　　　　　　　　　　　　　　　　　　　　　　好痛！手肘、肩胛、背部都好痛！
　　有個人在自己面前……脫褲子？
　　　　　　　　　　　　　　　　　　　　　　幹……得趕快跑……
　　像機器爪一樣有力的三根手指抓住了……
　　
　　
　　王澄雅鬆手。
　　
　　他又看了一次，只有兩個大人的身影，沒有小孩蹲在旁邊。
　　
　　他不想相信自己腦中冒出的聯想，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排除這個可能。
　　
　　李善循走過來看他的狀況，還沒說話就被一把抓住：「欸？」
　　王澄雅低著頭，像是不敢面對那樣，他顫抖著聲音：
　　
　　「打從一開始，那個小孩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