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前緣(二)|第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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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01
馬仲珂起伏跌宕的這一生被謝必安和范無咎翻了透,也沒找出那瘋癲病的來緣,只知道這人福澤深厚,已經不能用大富大貴來形容。
他一生未曾享完的福緣厚積成海,本能成為守護一方的神祇,可由於當年那些擔過來的天譴,最終下一世還是留在了凡間。
但雖然如此,下一世的馬仲珂天潢貴胄,成為歷史上一位以殘暴著名的皇帝。
「竟然是他。」
那近二十年間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范無咎和謝必安接過無數餓死鬼,沒想到就是這人造成的。
范無咎在皇城內落了地,他站在簷頂,聽著下面傳來響亮的哭啼。
謝必安看他神色不好,提醒道:「只是回溯。」
范無咎低沉著聲音,一字一頓地道:「緒弘年間,旱災、饑荒造成死亡足有數千萬人……」
謝必安猛地拽住他的手,白色的袍角揚了一下,另一隻手輕輕撫了一下他壓得極低的眉眼。
范無咎轉過頭去,被捏住下巴搬了回來,握出血的手指被略微強硬地剝開扣住了。
「無咎,聽話。」
范無咎不答,眼瞳裡金光逸散,全力控制著別把人攥傷。
謝必安卻低下頭,輕吻在他唇角,一邊低聲說:「不想笑就別笑了,難看。」
手背被掐出了青痕,他沒有理會,依舊半闔著眼吻人。
「因果簿、俱生神都記著,這些枉死從來不會湮滅。」
[ 更何況那些人或多或少都被因果牽著,不是無緣無故死的。]
這句話是謝必安所想,也是心音:[ 這些人裡就有上一世那些誣衊馬家的那些人。]
[ 天道自有輪迴,我們只負責引路。]
[ 收一收法力,要是到時候幻境崩了還得重新進來。辦案要緊,沒人能逃脫因果。]
[ 聽話。]
范無咎眼裡的狂怒漸漸平靜下來,謝必安鬆開捏著人下頜的手指,收回幾乎被握出血痕的手,輕飄飄的從足有六丈高的屋簷飛身下地,抬頭看過去。
「好了就進屋,他臉上胎記的原因還沒找到。」
上一世從馬仲珂*赤子到不惑,兩人一路旁觀,目的就是為了找出那業障病的前因,跟了整整四十餘年。
范無咎看了他好一會,跟下去隱去了身形。產房雕花鑲玉的木門剛好吱呀一聲開了,宮女嬤嬤簇擁著奶娘抱出了剛出生的皇子。
那些福緣使得他的面相看上去很有福氣,寬頭大耳,後腦、背心生著並不凸起的淡色大痣,像是水墨輕暈上去。
據宮裡欽天監精修看相的術士說,是吉人天相。
但欽天監嘛,就是一藉著鬼神之事為由拿錢說好聽話的部門。也不是說真的沒有真才實學的能人,只是他們說出來的話有時候不重聽,觸怒了龍顏就得完。
自古掌權之人大多都只聽自己想聽的,因此官位越高並不一定代表越有才能,也要越懂得取悅天子。
總之這個術士修為肯定不夠格,或者這份差事的薪俸真的很豐厚,值得讓他這麼信口胡謅——因為這不是什麼吉相也不是普通的痣,是註定天罰的預兆。
一道天印位於後腦正中,斷靈竅慧心,一道位於心口後方,泯人性善念,最後一道位於後頸齊肩處,主貪得無厭。
這已經是那些福緣折衷的結果了。
小皇子是皇后和真龍的嫡長子,順理成章立了太子。宮裡上下知道這是未來的皇上,沒人敢得罪。
太子性情決斷粗魯,力大喜武,能知道大概未來五六十年甚至近百年人民不會好過。
很快,皇帝便駕崩了。
幻境裡的時間總是跳躍的,范無咎和謝必安花了兩個半時辰,就旁觀了一個安年盛世的隕落。
緒弘元年,年僅十四的雋德帝登基,從太子變成了皇帝後更無法無天,窮兵黷武。
本來前幾年都還好好的,直到在太後主張下,雋德帝有了皇后和嬪妃。
興許是前世差點能成神,即使輪迴忘卻,他還是對長生有那麼點執念。雋德帝這一生除了好色,還興煉丹之道及奇法,盼望著能在人世間多苟活一些時間。
雋德帝好吃野味,尤其是一種名為「狍子」的動物。牠們形似山羌,頭生鹿茸,臀上一點白,常群居,喜動且生性好奇。
這種動物傻得出奇,但凡是有什麼動靜都會過去湊熱鬧看一眼,被驚嚇後蹦蹦跳跳地竄走,過一會兒又跑回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這種天性,人們在圍獵時根本不用圍,只需要用鳴鏑嗖的一下射中一隻,也不用打死,就在旁邊靜靜等上小半個時辰……
然後被驚走的狍群又會屁顛顛的跑回來查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候再持刀槍舉盾包上去,趁著狍子撞暈在木板上,把長矛長槍伸出去一通亂攪胡戳,能一次打到四十幾隻。
雋德帝深信吃這種天真無邪的草獸肉能夠延年益壽,人到弱冠更是變本加厲,拿狍子的血來泡澡,直到緒弘十五年,一位戴著面具的高人指點雋德帝煉丹有成大受賞識,被封了國師。
這位新國師和原本的那位屢屢頂著觸怒龍顏被殺頭的風險,勸著聖上慈悲為本,被當成了皇帝老人家過耳的東風,從來都是敷衍幾句了事。可雖然嘴上應著,雋德帝也是煩了。
范無咎和謝必安分別作近衛服飾立在殿上,看著宮中過年,雋德帝問戴著面具的那位新國師究竟是什麼身份。
「啟稟皇上,微臣斗膽有一事相求。」國師跪倒在地,繡著暗紋的官袍衣擺鋪散開來,更顯華貴。
「說吧。」雋德帝一擺手。
國師一手扶著錯金的面具,緩緩頷首向前:「請皇上和各位娘娘不要驚慌。」
隨著面具無聲落到鋪著厚地毯上,一隻肩至腰際的狍子赫然出現在原地。
狍子額心一抹金毛,彰顯著獸群裡的地位。牠前蹄跪下,朗聲道:「微臣乃一修煉略有小成的千年狍子王,只需一些機緣便可成仙。在此斗膽請求皇上,不再獵殺微臣的族人。」
「若此,微臣願庇佑一方天下安寧,護皇上長生,使得環伺列強永不進犯!」
雋德帝看起來微微吃了一驚,問:「此話當真?」
狍子王擲地有聲回答:「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若我食言,便千年不入輪迴!」
在雕簷畫頂之上的天際,一道響雷劃破了雪夜。
雋德帝笑了。
「來人,把這大不敬的妖孽拿下!」
另一位國師站起身來跪下嗑頭:「皇上,萬萬不可!」
雋德帝這時突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狗,微微瞇起了眼:「怎麼,你要袒護他?」
「微臣……」
「把這逆亂臣子一同拿下!」
許多嬪妃被嚇得花容失色,有些甚至直接暈厥過去,一時之間人仰馬翻。近衛一擁而上,不消一盞茶時間便把人手腳關節卸了,五花大綁架到御前。
接下來的事突然往前跳了一段,從眼花撩亂閃過的零星畫面裡大概能拼湊出過程。
無非就是國師想維護狍子王,被一起賜了死。
賜的梳洗。
梳洗,聽上去像是女子梳妝打扮,實則差不多也差得多。先淋水,再刷洗。不過女子淋溫泉寶露,用綢布軟巾擦洗皮膚,能滋顏潤色。而此刑淋的是滾水,用的是鐵片排成的刷子,能把皮肉給一絲一絲的搓下來。
狍子王和國師首先被兜頭潑了一盆滾水,但就算是國師也是有修為在身,更別提狍子王半仙之體,水花冒著白煙散落,兩人毫髮無傷。
雋德帝見到此景更怒:「好,很好!」
隨後他按捺住怒意,叫來御前侍衛囑咐了幾句,兩位國師互看一眼,被拖下去關進九尺地下的天牢。
其實這事國師實際上沒做什麼,就只是因為忤逆天顏被降罪而已,而狍子王更只是為了捍護子民安寧。
可這世間上,很多對錯都是說不清的。
而許多不公,也等不到陳冤得雪。
時間又往前跳了一段,直到眼前一閃,一聲長長的慘叫響遍天牢。
等到景象清晰下來,一口熔煉鐵水的大鼎發出炙熱的紅光,雋德帝指使劊子手架著國師,手執鐵勺,舀了一捧通紅的鐵水。
下一刻,國師捂著臉在地上掙扎,鐵水滋滋作響的在他一邊臉上潑開來,火點在另外半邊臉上濺出燒灼的痕跡……
就跟余義天臉上的胎記一模一樣。
……
雋德帝用還燙著的鐵勺拍了下國師的臉,說:「朕就不信,愛卿這臉皮還能是鐵打的。」
鐵水順著灼出的傷口淌下去,把舌頭氣管燙了個熟透後,很快在肺裡冷卻下來。
國師斷氣了。
狍子王被折斷了四肢,怒目圓睜的盯著雋德帝。
為什麼?
我就只是想捍護我的子民而已。
你的心腸是鐵打的嗎?
雋德帝彷彿聽到這些說不出口的質問,他皺著眉思考一會,突然笑了。
「替朕的家國天下謝過愛卿許諾,朕就賜你……斬首吧。」
如果這時有人能剃掉這位人皮畜生的頭毛、扒下龍袍看一眼,就會發現位於後心和後腦的痣變淡了。
更準確來說,不是變淡,是變得更深了……
往皮下埋進去了。
再往後又跳了幾個場景,是狍子王的血肉被烹煮成漿喝下,皮毛剝成坐褥,而死不瞑目的頭顱和國師草草跟無數穢物、殘食扔到了城外。
謝必安和范無咎立在樹梢上,看著國師爛熟的頭顱被野狼啃了個乾淨,殘破的身體卻並不身死魂消,兀自不斷掙扎。
它嚇退了那群野狼,四處爬了一陣。
范無咎低聲道:「錄影。」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謝必安卻懂了——這個樣子像極了那些監控錄影裡余義天發病時在地上亂爬的樣子。
他在唇邊豎起食指,示意范無咎繼續看。就見那軀體四處爬了一陣,忽然被一個東西絆了一下……
那是狍子王死不瞑目的頭顱,它血淚斑斑,翻滾了幾下,最終滾到了國師那無頭之軀的手邊。
國師似乎懂了它的意思,伸手捧起狍子王的頭,遲疑著放到了自己脖子上。在那一剎那,它們融為了一體,屬於國師的身軀上,那些被野狼撕咬的殘骨爛肉重新生長回來,而狍子王的頭輕輕眨了眨眼睛,眼下兩道屬於它的法印重新亮起。
它們——或者說它,顫顫巍巍的扶著樹幹走了幾步,似乎是在適應。
它的身影隱沒在數夜間,謝必安運起法力看過去,不知是不是巧合,它正抬頭望過來,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只看到了一雙似鹿非鹿的黑眼。
那處山崗上空群鴉環繞著啞啼,烏雲翻滾著聚集,從中裂開了一道猙獰的大口。
自古天裂為大凶之兆,為邪魔出世之象。
……
註:赤子就是出生沒多久,不惑是四十。
作者有話要說:前世馬仲珂的福報被這輩子殺生、奢侈什麼用的差不多了,下一世也就僅僅能夠當個人,這也就是余義天(他的下一世)為什麼會這麼慘的原因。
還債進度(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