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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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31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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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晚飯以後,周路平拉著李曉村來到卓越夫的宿舍。他們倆一進屋,周路平就看見卓越夫正擺弄著一床的盲文紙。周路平問:「老俄,你那兒幹嗎呢,鋪一床的盲紙跟序窩似得?」李小村聽了周路平的話,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使勁憋著一口氣不敢出聲兒。卓越夫說:「我剛要把抄好的棋譜兒釘起來,一個沒留神就散了。你來的正好兒,快點兒幫我屢起來。」周路平說:「我怎麼一來就有活兒呀?」卓越夫說:「我這兒一有活兒你就到了,都快成了及時雨宋江了。」卓周都笑了,李小村這才趁著笑噴出了那口氣。他問:「老卓,怎麼屢呀,我也一塊兒干吧。」周路平說:「你按照頁碼兒排好了、屢齊了就行了。」卓越夫說:「漚,李小村也來了?」李小村說:「路平說要給你報抄棋譜兒,我就跟兒來了。我想跟你打聽打聽怎麼砸紙的事兒。」卓越夫說:「這個好辦,我過些日子要砸一批,我給你帶上不就行了嗎。」李小村說:「謝謝了。我也想自個兒砸,你就費費心,教教我吧。」卓越夫說:「這個好辦,我一說你就會了。」幾個人說著話,就把散亂的盲文棋譜兒屢好了。卓越夫拉著李小村坐在床上,又把一沓子漢字棋譜兒遞給周路平:「路平,我給小村說著砸紙的事兒,你先看看這本兒棋譜兒怎麼報。」周路平接過了棋譜兒,一邊兒翻看著一邊兒問:「你在哪兒找的這破玩意兒啊?怎麼都爛成這樣兒了?沒頭兒沒尾、殘缺不全的,怎麼還是手抄的呀?叫人怎麼報呀?」卓越夫說:「別看這麼殘缺不全、又是手抄的,能得到就很不易了。這是我們家那兒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從廢紙堆里翻出來的,他知道我愛下棋,就塞給我了。你就湊合著從裡頭挑點兒能抄的報吧。」周路平朝燈下走著:「你們那兒的老頭兒可真是的,在你這兒買到好兒,可給我找了麻煩了。」說著,他就在燈下慢慢兒的翻開了棋譜兒。

卓越夫對李小村說:「別看是砸紙,說起來裡頭的事兒也不少。首先你得找兩塊比盲書大一圈兒的石頭。這兩塊石頭,有一塊是兩面兒光溜兒的,另一塊至少有一面兒是光溜兒的。那塊兩面兒光的石頭放在地上要特別穩當。那一面兒光的石頭邊兒還要用手把的住;其次,你還要準備一個大洗衣裳盆,泡紙用;第三,泡紙時要兩三張、兩三張的往水裡放,這樣,才能讓紙全都均勻的著上水;第四,每次砸紙時,要把紙分成一沓兒一沓兒的,每一沓兒別超過五六十張,再多了效果就差了;第五,砸的時候要把紙的面積都砸到了,直上直下,千萬別搓;第六,砸十來下就摸摸,直到點兒都平了為止。然後在把這妲兒紙翻個個兒,照樣兒再砸一遍;第七,砸完后,要把水瀝干,再把砸完的紙盡量碼齊了,放在兩塊石頭之間壓著,再把它們放到乾燥通風的地方;第八,隔兩三天就要把紙翻開通通風,然後再照原樣兒壓好,如此反覆,直到幹了為止;第九,每次通風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忙點兒容易回鼓;第十,砸紙最好在春秋兩季,這樣紙不凍不餿。行了,砸紙的法子就這些,我都傾囊而授了。你要砸紙,準備好紙盒盆就行了,石頭我這兒有,這還是『老四屆』傳下來的呢,等我畢業了,這兩塊石頭就傳給你吧。你可得守好這兩塊石頭呀,我已經是第五代傳人了。這樣規格的石頭本來就不好找,能把它磨的像現在這麼光溜兒、這麼可手的就更難得了。這不定是經過多少人、用了多少力氣、又花了多長時間才磨出來的呢,多不容易呀!我估計要是再多磨些日子,這兩塊石頭的靈性就該被磨出來了。」說完,卓越夫笑了。李小村激動地握著卓越夫的手說:「越夫,你就放心吧,我知道這兩塊石頭來之不易,我也知道咱們盲人干點兒什麼什麼都那麼難,別的就甭說了,光憑這個我也能把這兩塊石頭保護好!只要咱們上學還用盲紙,只要咱們用盲紙還是這麼難,這兩塊石頭就永遠有用。我畢業之前,一定找好傳人,也一定把這兩塊石頭和石頭的故事好好兒的傳下去,你就放心吧。」正翻完棋譜兒的周路平走過來說:「你們倆幹嗎呀,為這兩塊石頭至於的嗎?不會被這兩塊石頭支使的好歹兒的吧?」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你這棋譜兒怎麼這麼亂呀?裡頭就有兩三盤兒是整齊的,剩下的不是缺頭兒就是短尾的,讓人怎麼報呀?」卓越夫說:「你先把整的給我報了,剩下的,就能要多少要多少吧。」周路平說:「那可就由我說了算了。」卓越夫說:「行行,就全都由著你吧。」李小村問:「越夫,你們宿舍的人怎麼都沒在呀?」卓越夫說:「你這叫什麼話呀?我不是這屋的人呀?」李小村笑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除了你,他們怎麼都沒在呀?」卓越夫也笑著說:「誰知道他們都上哪兒了。」李小村說:「越夫,有個事兒我還得請教你。」卓越夫說:「小村,你怎麼了?六五年冬天,咱們在一塊兒玩兒的時候你不是挺隨便的嗎?現在怎麼變成這樣兒了?」李曉村說:「現在不是都長大了嗎,再說又是那麼多年沒見了。」周路平笑著說:「小村,卓越夫還沒變成魯老爺呢,你怎麼就成了閏土了?」周路平這句話把卓李二人都說樂了。李小村笑著說:「我聽說有買書砸紙這檔子事兒,可是我又聽說這事兒弄不好會挨整,你能幫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兒嗎?」卓越夫笑著說:「不瞞你說,剛才你一問我砸紙的事兒,我就料到你一定得問我這個了。買書砸紙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砸的是什麼書,只要你砸的不是毛選就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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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注意,我說的可是問題不大,這指的是馬恩列斯的書。有兩句順口溜,你記住就行了:『毛著絕對不能砸,馬恩列斯秘密砸。』我也買書砸紙,除了毛選以外,你要是買書砸紙只撿又厚又賤的書買就行了,只是砸時,提前把漢字書皮兒撕掉,裝啞巴就沒問題了。」李小村問:「我怎麼知道什麼書又厚又賤呀?」卓越夫說:「你真夠嗆,這還用人教你呀?你問問不就行了嗎。」李小村說:「我這麼一問,人家不就知道我買書幹嗎了嗎?」卓越夫笑著說:「你真能把死人都給氣活了,沒人管你這些閑事兒。下次朱師傅他們再來賣書,你就這麼問,保證你沒事兒。朱師傅他們早就知道咱們買書砸紙的事兒。上次我買書的時候到那兒就問:『朱師傅,您給我拿三本兒又厚、又便宜的書。』他老人家聽了直樂,馬上就給我拿了三本兒倍兒厚、倍兒便宜的書。先甭說那書有多厚,剛一挨上我手就嚇了我一大跳,我情不自禁的嚷了一聲:『我的天呀!怎麼還有這麼厚的書呀?』我再一摸頁碼兒,好傢夥,居然有三百一十二頁。從我平生第一次摸見盲書到現在,都多少年了,還是頭一次遇著這麼厚的盲書呢。」周路平問:「我說老俄,你說的這麼邪乎,怎麼把關鍵詞兒給真事隱去了,那書到底叫什麼名字呀?」卓越夫直樂:「這本兒書的名子暫時知道的人還不多,你們可別說去。俗話說:『人多嘴雜』,讓愛生事兒的傢伙們知道了,給我扣上一頂政治帽子我可就倒了血霉了。如果你們要是憋的難受,非說不可的話也別提我。」周路平聽了直冷笑。李小村說:「越夫,你就放心吧,我李小村不是那種缺德人。」卓越夫說:「我要是不信你,還跟你說這個呀?路平,在關係到我老人家政治命運和你節操品德的大是大非上,你就不表表態啦?」周路平說:「我幹嗎要表態呀?我得留著這個話把兒,等你跟我犯葛的時候我好拿著你丫!」卓越夫說:「行,周路平,你夠狠。我老人家沉浮榮辱的沒什麼大緊,你可是一排之長呀,你們全排在你這種人的帶領下何去何從可是非同小可呀?」周路平說:「你也甭用排長壓我,我還是我們連的紅衛兵連長呢,你又能怎麼樣呀?快說,那本兒書到底叫什麼名子?」

卓越夫說:「你行呀,求人還這麼厲害,我卓某算是怕了你了。那本兒書叫《國家與革命》,列寧的書,怎麼樣,敢砸嗎?」李小村問:「越夫,砸了沒事兒吧?」卓越夫說:「放心吧,只要你做到了剛才我說的那些就沒事兒。不過那你也別說去。」李小村說:「我怎麼能幹吃裡扒外的事兒呀?那本兒書多少錢呀?」卓越夫說:「四毛錢,怎麼樣,夠便宜吧?那可是一百五十多張紙呢,你要買好紙就得花三塊多錢呀?」李小村說:「看怎麼便宜了。每次朱師傅送來的書,除了毛選和馬恩列斯的書以外,都是什麼書呀?」卓越夫說:「剩下的就是兩報一刊的政治文章了。你要是為了砸紙就別買報刊了,那些書太薄,砸紙不合算。你要為了既安全又便宜的雜紙,就只能買馬恩列斯的書了。比如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這書雖然只有一本兒,但是比較厚,也不貴。砸紙比較值。別的書除了《國家與革命》和《哥達綱領批判》以外,還有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以及斯大林的《論列寧主義基礎》。前兩套書都是七大厚本兒,而且非常便宜。后一種是兩本兒,雖然冊數少,但是也不算薄,用紙也不少。這些書你要是同時買下來,堆在一塊兒,都能占你大半個床的地兒了。」李小村說:「得了,我還是零著買吧。就是有地兒堆,我也沒錢一下子都買了呀。朱師傅他們送的怎麼都是政治書呀?」卓越夫說:「印刷廠印什麼,朱師傅他們就賣什麼。這年頭兒除了政治書,全國的出版社和印刷廠哪兒敢出版和印刷別的書呀?全國都這樣兒,小小的盲文印刷廠又哪兒敢斗膽例外呀?」李小村說:「越夫,太謝謝你了。你給我講了那麼多砸紙的事兒,又給我說了那麼多買書的事兒,真不容易。行了,這事兒就說到這兒吧。越夫,真得好好兒謝謝你,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卓越夫說:「行了,也別謝我了,你買書砸紙上安然無恙就等於謝我了。」李小村說:「你就放心吧,管保出不了事兒。」停了一會兒,李小村問:「越夫,六五年冬天,咱們在一塊兒玩兒的時候,我記得你住在東廊子呀?什麼時候搬到后八間兒來的呀?」卓越夫說:「鬧兩派時,派頭兒要求我們同派同住,我就搬過來了。」李小村問:「兩派大聯合后就沒讓你們搬回去嗎?那不是大聯合不徹底嗎?」卓越夫笑著說:「大聯合時要管的事兒多了去了,誰還把這點兒之麻粒兒大的破事兒放在心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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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笑著問:「事兒雖小,可他反映出來的問題可不小啊?比如你吧,每次一回到這兒來,你就會想起是兩派時過來住的。這樣兒的大聯合應該算不徹底吧?」卓越夫說:「那又怎麼樣?就算是真有想算兩派舊帳的又能怎麼樣?又敢怎麼樣呀?!時過境遷、人心已變,多不服氣他還能翻過來舊帳呀?甭管從哪邊兒說都徹底沒戲了。這就跟下棋一樣。一盤棋下完了,輸贏合已經定局了,下這盤棋的人里,就算有的人再有什麼想法兒還能怎麼樣呀?從小處說,你現在是第一次來后八間兒,甭管過多長時間以後,你第一次來這兒的事兒也沒不了,可它又有什麼用呢?從大處說,一個大的歷史性事件過後,在怎麼著也無法把所有相關痕迹擦抹的一乾二淨的。雖然如此,這些痕迹除了是痕迹以外,還能成別的嗎?這應該是規律吧。」半天沒說話的周路平說:「老俄,你這規律可不那麼嚴謹,不然民間怎麼會有『千年的紙筆會說話』的俗語呢?」卓越夫說:「周路平,你這傢伙就是愛抬杠,什麼事兒沒有例外呀?」李小村笑著問:「越夫,你怎麼那麼愛下棋呀?聽說你還經常到校外到處找明眼人下棋去。下棋真有那麼好玩兒嗎?」卓越夫說:「到校外下棋多半兒是明眼人找我去的,就是我找人下棋也是事先約好的,要不就憑我兩眼一抹兒黑上哪兒找人去呀?要光是為了好玩兒,我哪兒用得著費這麼大心思呀?這裡頭有人生哲理、有天地大道。這些道理要是不親自把棋下到一定的水平上,是怎麼也參悟不到的。一子之移全局皆變,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棋局的相對性太強。所謂下棋里的人生哲理、天地大道就充分體現在舉棋不定的思考和推敲結果的落子之中了。一步走對反敗為勝;一步走錯回天無能。」李小村問:「憑著那一張棋盤、幾十個棋子兒就能包羅人生哲理、天地大道,真夠了不起的。你看我能學下棋嗎?」卓越夫說:「那怎麼不行啊?咱們盲人里下棋的人多著呢。不過這東西好學不好玩兒,要想玩兒出水平,玩兒出哲理,玩兒出名氣,玩兒出地位,就很難了。多少人玩兒了一輩子象棋,還是只知輸贏和,不明天地哲呢。」李小村說:「我到不指望什麼名氣、地位的,只要能從裡頭悟出些人生道理就行了。那你能教教我嗎?」卓越夫說:「教你好辦,只是要實現你的這一目標就得看你下的功夫大小、悟性的高低和老跟什麼人下棋了?

「首先你得捨得花時間,其次你得多問會問。還有你再老輸棋時得熬得住。我先給你說四句口訣,這裡有些下棋的基礎知識,你好好兒酌么酌么,等你學會以後,在實戰中有些心得了,我在往下給你講,怎麼樣?」李小村說:「那感情好,那四句口訣是什麼呀?」卓越夫說:「『馬走日,相走田,車行千里炮翻山。兵卒過河橫豎走,相仕不離將帥邊。』這裡說了一些下棋的規矩,但是不全。有什麼不清楚的,你問問路平就行了。雖然他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教你還是綽綽有餘的。」李小村大叫一聲:「那我不是成了徒孫兒了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你這事兒反應還挺快的。是不是什麼還不是憑你的感覺呀?只要能學著東西就行了,別的你管他那麼多幹嗎呀?」李小村說:「這倒是我多心了。好吧,我就跟著你們倆學吧。行了,我別耽誤你們時間了,我回去了。」周路平問:「你能回去嗎?」李小村說:「雖然我頭一回來后八間兒,但是剛才跟你來的時候,我都把道兒記熟了,回去沒問題,你就放心吧。」李小村剛要出屋門,就聽卓越夫問:「路平,你們排又來新人了吧?」李曉村一聽這話,就停止了開門,站在原地沒動。周路平說:「沒有啊,除了小村剛回來以外,我們排什麼人也沒來。」卓越夫問:「那我剛才在飯廳,聽見有人說,胡為文在宿舍跟妹夫兒說事兒等類的話,是怎麼回事兒呀?當時我還直琢磨呢,你們排男生的外號兒我都知道呀,從來沒聽說過誰叫妹夫兒呀?」周路平先是一愣,跟著就是一陣兒大笑,李曉村也跟著直笑。周路平大聲兒笑了半天,才勉強停下來說:「前兒晚上,我們在宿舍一塊兒說胡為文時,商無悲跟胡為文說:『「這個隊伍是你當家,可是皇軍要當你的家。』」我們就起鬨說:『商無悲要讓胡為文當他妹夫兒嘍!』」卓越夫聽了以後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了半天才忍住笑說:「原來你們把胡傳奎娶鄒翻譯官妹妹的事兒給胡為文和商無悲唵上了,真有你們的。你們的腦子可真夠用的。也幸虧你們這些腦瓜兒好使的人都瞎了,不然的話,普天下不定得有多少好人遭殃呢。」周路平說:「憑什麼我們眼睛好就得幹壞事兒呀?我們就不許都是好人、能人,大大造福於全天下嗎?」卓越夫說:「行了,你別凈招我胡說八道了。咱們還是說妹夫兒的事兒吧。《沙家浜》都演了多少年了,會演、會唱會聽這齣戲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呢,可還真沒聽說誰這麼說過人呢。不得了,真是後生可畏呀。」周路平說:」你怎麼說話呢?怎麼說著說著你就把你自己又擺錯地兒了?什麼叫後生可畏呀?」卓越夫說:「這齣戲你不是也挺熟的嗎,怎麼連阿慶嫂『聽話聽音兒,鑼鼓聽聲兒』的話都給忘了?我這兒不是一直一個勁兒的直誇著你們嗎?」周路平說:「算了吧你,我周某人在無能還不至於聽不出好賴話來。」李曉村笑著說:「行了,你們就別貧了,趕緊用這大好時光多抄點兒棋譜兒吧,我回去了。」說完,李曉村在卓周二人的笑聲里走出了宿舍。他在關門時又使勁拉了拉本已關嚴了的屋門,然後才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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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夫把床頭櫃而拉到床邊而,拿出了字板和盲筆,安上了盲紙。周路平說:「開始嗎?」卓越夫說:「開始吧。」周路平說:「標點符號還按以前的老規矩。」卓越夫說:「你少啰嗦吧,趁那些人沒回來,咱們好多抄點兒。」周路平說:「你再急,該說的也得說清楚,省的你找后帳。磨刀不誤砍柴工嗎?」於是周路平就開始報起了棋譜兒:「紅先勝。(1)炮八平五,馬2進3;(2)馬八進七,車1平2;(3)車九平八,卒7進1;(4)車八進四,馬8進7;(5)兵三進一,卒7進1;(6)車八平三,炮8退1;(7)炮二平三,炮8平7;(8)車三平七,炮7平3;(9)車七平六,象3進5;(10)馬二進一,卒3進1;(11)馬一進三,車9進2;(12)車一平二,卒3進1;(13)兵七進一,馬3進2;(14)兵七進一,象5進3;(15)車六進四,炮3進6。」忽然門一響,周路平手裡的棋譜兒就被人搶走了。郭志強拿著棋譜兒對周路平說:「玩兒拱豬。」說著,他把漢字棋譜兒塞給了卓越夫,又從卓越夫手裡搶過了正抄著的盲文棋譜兒。一邊兒把那張抄著半截兒的盲文棋譜兒搖晃的「嘩嘩啦啦」亂響,一邊兒對卓越夫說:「怎麼樣老俄?」卓越夫無奈的說:「那玩兒就玩兒吧。」周路平說:「老俄,你小子怎麼這麼沒骨頭,姓郭的攥著你什麼短兒呢你這麼怕他?」卓越夫說:「他鑽著我剛抄的棋譜兒呢。」周路平說:「那又怎麼樣,大不了他給撕了。你就當他是撕棋譜兒作蟈蟈兒一笑吧。我再給你報不就行了。」卓越夫說:「我哪兒有那麼多紙呀?!」這時郭志強把手裡的盲文棋譜兒搖晃的更響了。與郭志強同時進屋的賀立群和劉沖一往門前一站說:「周路平,就剩你一個頑固分子了,你小子要是跑的出去你就硬到底。」周路平說:「我還有事兒呢,你們現在就是不回來,我也該走了。」賀立群說:「甭廢話,你說的那些沒法兒證明。你要是不玩兒也得這麼空耗著,你要想回去就三個小時以後再說吧。」周路平說:「你們可真夠無情無義、無聊無恥、無賴無趣兒的。」郭志強等人齊聲說:「你還少說了呢,我們還無能呢。」大家說完后又哄嚷到:「慪慪!寒磣周路平一炮慪!」跟著大家起完哄的郭志強笑著把手裡的盲文棋譜兒塞給了卓越夫。

工宣隊長梁滿懷喝著茶、抽著煙、手裡翻著當天的報紙、嘴裡念叨著:「這日子過的還真快,還沒怎麼著呢又是禮拜五晚上了。」說著,把翻了幾下兒的報紙扔在了桌兒上,嘴裡嘟嘟囔囔的直叨嘮:「怎麼大報小報都差不多呀,要是這樣辦報,有一種就行了,還出那麼多種幹嗎呀。除了政治消息就是會議消息,剩下的就全是大塊兒的政治文章了。不看吧又怕落掉重要消息,看吧,又真沒什麼新鮮玩意兒,真是讓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又點著了一根兒煙,抽了兩口,走出了屋子,順手拉上了屋門,漫無目的地朝著大操場的方向走著。這時的天已經全黑了,甬路旁的路燈瞪著眼睛像要看透這無邊的黑夜裡的一切是的。梁滿懷下了甬路,背對著路燈,向黑暗中的大操場走來。他手上的煙隨著他時抽時停一明一滅的。走著走著,忽然他愣住了。側著耳朵聽了聽,好像聽見誰在哭,而且又是個男人的聲音。他心想:「都這麼晚了,天兒又這麼涼,是誰跑大操場來哭呀?」他一邊兒想著,一邊兒朝著哭聲走來。快走到一棵大樹前他站住了。他聽著這人哭的低一聲高一聲,大一聲小一聲的非常悲傷。梁滿懷被這人哭的心裡也很難受,他想問是誰,可他又一想:「這人這麼晚跑到這兒哭,哭的又是這麼悲傷,而且還是個大男人,看來他一定是遇上了自己無法排解的傷心大事兒。索性就讓他哭個夠吧,等他哭的稍微好些了再說吧。」想到這兒,他掐滅了煙,躡足潛蹤的往遠處走了二三十米才停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哭的聲音小了,而且直擤鼻涕,梁滿懷才慢慢的走了過去。他輕輕地問了聲:「是誰在這兒呢?」那人一聽,嚇了一跳。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是我,周路平。」梁滿懷走進了周路平問:「你怎麼了,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哭?」周路平已經知道梁隊長聽見他哭了,索性也就說:「梁隊長,我心裡很難受,就來這兒發泄發泄,沒什麼事兒。」梁滿懷說:「要是沒什麼不方便的話,能跟我說說嗎,說出來你心裡說不定會好些呢。」周路平說:「梁隊長,我想我姐了,我姐插隊去了,已經兩年多沒回來了,我心裡想她想的很難受。」梁滿懷問:「上哪兒插隊去了?」周路平說:「去的是云南。」梁滿懷說:「好傢夥,去那麼遠呀!她沒給你們家來信嗎?」周路平說:「倒是來過一些信,我們也給她寫過不少信。可是光寫信也見不著人呀。」梁滿懷說:「這可真是的!不過這是毛主席面向全國發動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她們當地應該會安排好的,想來你姐姐也不會受苦的,你也不用擔什麼心。以後別這麼晚出來了。雖然在校園裡沒危險,可是天兒這麼涼,要是凍著了也不好呀,你說是不是呀?」周路平說:「是,謝謝您,。」說著周路平跟著梁滿懷走出了操場。梁滿懷問:「用不用我送你回宿舍呀?」周路平趕忙說:「您甭客氣,我自己能回去。」梁滿懷拍拍周路平的肩膀,周路平向他點了點頭,然後朝宿舍走去。周路平的一番話也勾起了他梁滿懷的一腔心事。他想:「女兒在陝西插隊也兩年多了,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我跟老伴兒給女兒寫了很多封信,女兒每次回信總說一切都好,讓我們不用惦記。一走就是千里之外兩年多,作父母的怎麼能不惦記呀?!」雖然剛勸過周路平,但是輪到他梁滿懷自己,又怎麼能沒有一番深深思念在心頭呀?!周路平還能大哭一場,他梁滿懷,一個工宣隊長,就是再想女兒又能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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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晚飯以後,周路平和父親周文星說:「爸,今天下午我去了桂秋家一趟,想讓她見著我姐再好好兒勸勸她,讓她千萬別出國。可是桂秋已經走了。桂秋她媽給了我一封信,說是桂秋給您的。」說著,周路平把信交到周文星手裡。周文星把信放在桌上,他深深的嘆了口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說:「算了吧,桂秋在剛知道這事兒的時候,不定苦勸過她多少回呢,她要是聽勸也就不寫那封信了。你是怎麼看你姐的?」周路平說:「不管我姐走多久、走多遠,她也永遠是我姐姐。從我小時候到現在,她對我一直特別好,每次一想起這些我心裡就特別難受。這個禮拜我又愛想這件事兒,又怕想這件事兒。為了這個,我就使勁和同學們玩兒,只要下午一沒課,我就出去逛大街,以便分散精力,好讓我少想或者不想我姐。可是一點兒也沒用。只要一閑下來,我就想起我姐。到了昨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到了沒人的地兒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場。心裡才多少好受一點兒。對我姐的做法,儘管我非常不理解,甚至也可說是反對,可是我也不忍心說傷害她的話。」周文星說:「剛看到你姐的信時,我很氣憤,恨不能一步跨到云南把她薅回來!後來我又把你姐的信反覆的看了幾遍,給人的感覺是:她在信里已經按照她自己的人生觀、社會觀和世界觀把她自己的行為解釋的是那麼的有根有據、合情合理的,她的態度又是那麼義無反顧、堅定不移的,別人還能說什麼呀?可是她再覺得自己對,有一條她卻給忘了,她的這種出國行為,說輕了是偷渡,說重了就是叛國。」周路平聽了這話下了一跳:「那您看該怎麼辦呀?」周文星說:「絕對保密,你沒和別人說吧?」周路平說:「我誰也沒敢說。」周文星說:「那就好,這事兒頂多在讓你媽知道,多一個人都不能知道了。」說著,周文星拉開了抽屜,把桂秋的信放到路英的信上。他一邊兒關抽屜,一邊兒對周路平說:「等你媽回來讓她看看這兩封信,然後就得銷毀。這可不能留著,萬一出了事兒,不但咱們全家定會遭到滅頂之災,而且你奶奶和你姥姥家也得慘遭珠簾。這可絲毫也馬虎不得呀!」

周文星停了一會兒喃喃的說:「咱們家就你姐這麼一個女孩兒,她又是這麼個思想和個性,能讓人怎麼辦呀!文革以前,你姐是那麼漂亮、那麼聰明、又是那麼能幹,我什麼時候看見她,什麼時候心裡都特別高興。誰能想到文革一來她會變成這個樣子呀?你姐是那樣,你又是這樣,誰知道小路成將來又是個什麼樣子啊!我周文星上輩子到底幹了什麼損陰喪德的事兒啦,叫我這輩子這麼倒霉!」周路平說:「爸,您千萬別著這麼大急,還是保重身子要緊,您就是著再大的急又能有什麼用呀!」周文星重重的探了口氣說:「算了,兒大不由爺,隨她去吧,但願她能有個好結果。」周路平輕聲問:「爸,您說我姐要是真去了國外打仗,什麼時候能回來呀?」周文星憂慮的說:「要真是那樣的話,變數可就太多了,究竟是什麼結果,那就說不好了!」周路平看父親那麼難受,就換了個話題:「爸,我們學校說下禮拜搞校外野營拉練,全校師生員工都必須參加。大概一天要徒步走五六十公里呢。讓我們和家裡說說,都要準備好背包兒繩兒和背包兒帶兒,這些東西得到哪兒買去呀?」周文星說:「你們學校也真是的,在校園裡帶著學生轉悠轉悠也就算了,怎麼還弄的根真的是的呀?把這麼多看不見的孩子們拉到大街上,還一走就是那麼遠,要是出了事兒可怎麼辦呀?簡直是形式主義。那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剛開始的時候,你們學校就讓你們給家裡寫什麼:『一定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的廣闊天地里經受鍛煉』的決心書。為了緊跟形式,你們學校也真夠執著的,硬是不厭其煩的把你們全校忙生所寫的二百多封盲文決心書,都給翻譯成了普通文字,還一份兒不落的都給寄到每個人的家去了,這得動用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等相關資源呀?你冷叔叔拿著小若雙的決心書,私下裡憂心忡忡的跟我直念叨:『這可怎麼好呀?這可怎麼好呀?小霜她們盲校可千萬別真讓這些什麼都看不見的孩子上山下鄉呀?!」為此我還苦勸了半天這個老書呆子呢。後來,我帶你回老家時,把你寫的那份滿滿當當四大張稿兒紙的決心書,拿出來給你舅舅,讓他給你姥姥和你姨她們念念,想讓你舅舅和你姥姥、你姨她們好好兒的高興高興。也想讓你姥姥和你姨她們好好兒的知道知道你多能寫,讓她們好好兒誇誇你。可誰想到,竟然被你舅舅當著他們村兒里來串門兒的那麼多人,左一句:『你們城裡人真是讓福燒的都不知道哪頭兒炕熱了?』右一句:『像小平這樣兒的眼神兒到了農村連狗屁都吃不著,還上什麼農村鍛煉?也對,上農村好好兒鍛煉鍛煉怎麼著喝西北風兒吧。』把咱們爺兒倆給結結實實的奚落了一頓。現在你們學校又搞這一套,這叫什麼玩意兒呀?!什麼背包兒繩兒、背包兒帶兒的,這還有什麼不同呀?」周路平笑著說:「一個是繩子,一個是兩三指寬的帆布帶子。我也說不了太仔細,明天我跟您一塊兒去吧,再說我還得幫我們同學李小村買一副呢。」夜已經很深了,周路平也睡熟了。周文星沒有一點兒睡意。他拉開了抽屜,拿出了桂秋的信,拆開了信皮兒,掏出了信瓤兒,在檯燈下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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