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幽靈的蝴蝶尚未掀起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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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31
  閃耀的白光佔據視野的每一吋角落,迸發的灼熱與衝擊不僅將皮膚與肌肉燒成焦炭,同時也讓身體像一塊破布向後拋飛,慢了一拍的痛楚才席捲全身,灼熱、衝擊與痛楚彷彿壓縮成一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扎入腦袋之中。

  醒了過來。

  微微弓起身子,幾乎就要發出哀號,但隨即緊咬牙關,最後壓抑成一道沉重許多的喘息。

  不過腦袋彷彿還在因為先前的爆炸而嗡嗡作響,別說思考,甚至連正常的意識都難以維持。

  「…兵衛……」

  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但緊接著就變得清晰可聞。

  「權兵衛!不要再發呆了,花子跟小夜子都已經走了,就只有你還拖拖拉拉的!」

  一瞬間,方才的痛楚就像是幻覺般,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喔、」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扭頭看往聲音的來向,一名留著深咖啡色短鮑伯頭的女孩子正一臉不滿地催促著,儘管沒能認出她是誰,但她所喊的名字卻是喚醒了記憶,讓他知道自己是誰。

  ──權兵衛,正確來說是名無權兵衛,一個沒啥戲份可言的龍套角色。

  挪開視線移往更遠一點的位置,約莫在教室門口還有另外兩名女孩子正回頭望向這邊,其中一個是帶著黑框眼鏡、頭髮紮成三尾辮,給人一種文靜又有點柔弱感覺,他對這個女孩子還有印象,畢竟在「上一回」的故事中,學生們被當作人質挾持的時候,她人就在自己的旁邊。

  而且更重要的是,當劇情結束,他跟同伴聯手殺掉看守人質的武裝分子,正打算離開教室、揚長而去時,這名記得是班長的這個女孩子曾顫抖著身子,詢問了他們是誰,因此給他留下了一點印象。

  至於另外一位,則是有著一頭深栗棕色的齊耳短髮,以及近乎漆黑的眼瞳,但沒有特別打扮因此顯得有些普通的女孩子,則是上回與自己一同在幕後胡搞瞎搞的龍套夥伴,她那時的角色山田花子。

  啊、啊,是這樣子的啊?

  他很輕易地就模擬出了當下的狀況,班長、花子以及眼前這個女孩子三人都已經走到教室門口才發現權兵衛沒有跟上來,因此其中一個人便跑回來催促。

  名無權兵衛、山田花子,以及班長…從剛剛的對話中來看,應該是叫做小夜子,這些熟悉的角色讓他對當前的事態有所揣測,不過現在沒有更多時間留給他思考。

  他與站在教室門口的花子對視了一眼,只見花子有些無可奈何地對他聳了一下肩,接著便撇了撇頭示意,像是也再催促他動作快一點。

  於是乎,他換了一口氣,瞬間切換狀態進入角色之中,成為了名無權兵衛。

  「好啦好啦~別再催了!」

  抓了抓了頭,權兵衛有點不耐煩地拎起書包,跟在眼前這個一步三回頭來確定權兵衛有跟上的女孩子身後,開始了還沒來得及翻閱劇本,甚至不知道劇情開始了沒有的即興演出。


  「原來這故事還有後續啊?!」

  當權兵衛發自內心地大喊出聲時,撫川則是莫名其妙地挺了挺胸膛,擺出一副得意的表情,這讓權兵衛的嘴角不禁有些抽搐,他直覺認為不管自己做什麼反應,都只會讓撫川變得更加煩人,索性故意裝作沒看到,扯了扯嘴角後便又低頭翻起了手裡那一疊厚厚的紙張。

  但這句話確實是權兵衛的真情流露,尤其是在看到撫川所寫的小說之後,但這不僅是針對撫川的小說,同時還意指權兵衛目前所身處的劇場,不過這第二層含義大概只也有花子能夠Get得到。

  還沒來得及搞清現況,就被這個感覺既活潑又聒噪的女孩子半推半拉地帶到社團教室,權兵衛一開始甚至沒能認出來她到底是誰,不過藉由她跟花子、小夜子的對話,總算弄清楚了她的名字與一行人的目的。

  熱愛寫作的同班同學撫川,此時正興致勃勃地邀請眾人來閱讀她所寫的小說,這也是為何權兵衛、花子跟班長三人會在下課後來到社團教室的緣故。

  不過比起撫川,權兵衛更在意的是她所寫的小說。

  權兵衛低頭瞄了一眼被撫川塞到自己手裡的複印紙張,那是她剛剛出爐的小說續作,旁邊的桌上還放著一本小說《敘事者的攻略法》,撫川為了避免大家對之前的故事記不清而貼心準備的。

  雖然在之前的輕小說比賽沒有得獎,但撫川還是自掏腰包將其印出成冊,還送了權兵衛、花子跟小夜子一人一本作為紀念,還美其名說:「既然都用了你們當作角色的原型,那這本小說就當作是報酬送你們吧!」。

  先不說撫川對自己作品的熱情,這倒是替權兵衛省了不少功夫,畢竟其實對《敘事者的攻略法》沒有任何印象,要是直接看續作怕是會一頭霧水,不過看著看著卻也帶來了更多的疑問。

  起初權兵衛只是打算草草看過,但沒多久就察覺了不對勁,一改漫不經心地態度,轉而集中起精神,快速且仔細地將《敘事者的攻略法》看完。

  這也太……

  權兵衛少有地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能微微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

  權兵衛按照順序先從《敘事者的攻略法》開始看,但他看完本篇的時候,內心遠不如表現出來的平靜。

  這本小說的內容,不僅描述了權兵衛的「劇場猜想」以及花子的「虛擬學派」等不同的世界觀,在小說中的權兵衛與花子所作出的反應也與自己認知的如出一轍。

  倘若不是自己對上一個劇場所發生的事情仍舊記憶猶新,權兵衛幾乎以為自己是不是真的這麼幹過,就好像……

  權兵衛想了想,用一個不是那麼恰當卻很貼切的比喻。

  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線發生的事。

  權兵衛從未有在同一齣戲劇出演兩次的經驗,本以為自己跟花子在胡搞瞎搞導致安裝在校園裡的炸彈爆炸之後,又會跟往常一樣被丟到另一個劇場去,但當烙印在視網膜上的白光消退,腦袋彷彿還嗡嗡作響,還搞不清楚狀況之際,就被一個似乎有見過但沒什麼印象的女孩子從椅子上拽起身來。

  雖然是一頭霧水,但在看到花子那熟悉的身影後便隱約對自己的處境有所猜測,沒有時間來翻閱劇本的權兵衛決定見機行事,不過直到看到這本小說的內容,權兵衛才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不過由於時間緊迫、還有續作沒有看,權兵衛也沒時間進一步思索,放下《敘事者的攻略法》的小說,轉而拿起續作的紙張開始閱讀。

  續作是厚厚的一疊紙張,並非是手稿的複印,而是撫川將其輸入進電腦再以A4紙列印出來,所以至少看起來至少是工整,不過連裝訂都沒有,僅僅只是以燕尾夾固定避免散開。

  然而閱讀一半,甚至還不到一半,即便自認為見識過各式各樣奇怪狀況的權兵衛也不禁一度屏住了呼吸。

  好一會,權兵衛才從劇烈的衝擊下回過來神,他猛然抬頭瞪向寫出這些內容的作者撫川,第一次「正視」這個在上回的劇情中根本沒什麼戲份的角色,權兵衛只能依稀記得在那次校園挾持事件中,渾身顫抖哭泣著的撫川待在向他開口的班長身邊。

  僅此而已。

  此時的撫川並沒有注意到權兵衛嚴峻的視線,眼睛正一眨一眨地興奮盯著看小說的花子跟小夜子兩人,一副想說話卻又怕打擾到她們的模樣,足足有三、四秒的時間,權兵衛才注意到自己這樣的舉動太過明顯,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收斂目光。

  如果說《敘事者的攻略法》給權兵衛的感覺是另一個世界線的自己在那種狀況下會採取的行動,這般新奇的感受,那續作卻是讓權兵衛悚然一驚。

  並非是續作一開始仿造作者的觀點所寫對故事的靈感或角色設定的那些內容,而是在中途釋出的的先期版本《龍套默示錄》的第一章:劇場猜想,因為那正是權兵衛上一回在劇場幕後所幹的事,可如今卻化做文字,一五一十地呈現在一個女高中生的小說裡。

  一瞬間,權兵衛想到了很多。

  原本以為只是在舞台幕後的胡搞瞎搞,沒想到卻被剪進去入正片之中,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權兵衛一開始還能自嘲地想著,但他很快地就意識到問題。

  如果我跟花子在劇情結束,在舞台幕後的所作所為都被記錄了下來,豈不是說一切都仍在世界意志的注視之下,那把這個事情攤在我面前,算是示威還是什麼的?

  甚至是,我們偷看的劇本其實不是真正的故事劇本……

  猜測、懷疑、陰謀論,無疑在權兵衛的腦袋裡掀起了一陣頭腦風暴,但他很快就強行止住了思考。

  不,還是先別亂猜了,先應付完這段,等跟花子獨處的時候再來討論吧。

  看完續作的之後,權兵衛的疑問比方才多了數倍,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挫敗,內心反倒有些雀躍,畢竟這次的狀況與之前遭遇的劇場不同,這種「變化」不見得就是件壞事。

  不過上次明明是拆彈失敗,我跟花子應該當場就被炸死了,但「現在」似乎是沒有這回事,是被當作沒發生過了嗎?上回劇場我們的所作所為,還沒能掀起風暴嗎?

  權兵衛有點感概,但隨即壓制住隨時都要發散開來的思緒,專心在扮演現在的角色名無權兵衛上,看完了撫川所寫的小說續作。

  即便目光漸冷,他還是按捺住了情緒,不、應該說是抽離了自己的情緒,單純以名無權兵衛的角度再度翻閱續作。

  「如何?你們覺得怎麼樣呢?」

  當撫川看到幾個人都差不多放下手裡的小說,早就已經按捺不住興奮之情的她,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

  權兵衛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花子的表情複雜並且一個勁地用眼神暗示他,而小夜子的臉上則掛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但兩人都沒有開口的跡象,因此權兵衛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那之前,我說那個某廢人氏到底是誰啊?」

  然後,權兵衛開始了他的表演。

  扮演名無權兵衛對來說並不困難,相反的,那正有如呼吸般簡單,不!應該說,就像是呼吸一般,能夠自然而然地做出名無權兵衛這個角色該有的思考以及反應,但也可以有意識地控制呼吸,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而權兵衛跟花子兩個人針對這個的解讀並不相同。

  權兵衛的比喻是,就像是長久以來扮演著龍套角色的演員,在某一個瞬間醒悟過來,自己之前都是在演戲而且還是入戲太深的那種,在清醒的當下便脫離了角色。因此在醒來之後,就同時有著「角色」以及「演員」的兩重思考與行為模式。

  而花子的看法則是,作為「病毒」的它們潛伏在正常程序中伺機而動,在某個時刻將其感染,使原先正常的程序變質,故而同時擁有著「程序」以及「病毒」的兩套功能以及邏輯。

  這兩者相似卻又不相同,形成了「劇場猜想」與「虛擬學派」的第一個差異。

  但不論是那種理論,呈現出來的結果都差不多──他就像是寄宿在權兵衛身上的幽靈,既是權兵衛、也不止是權兵衛,而只要他想,就可以成為權兵衛。

  權兵衛對撫川一番抱怨自己於續作中的戲分寥寥無幾,讓尷尬的撫川試圖找藉口矇混過去,但令權兵衛意外的是,一同看小說的班長小夜子不知為何認為挾持事件是在發生在沒能成行的遊輪之旅上,雖然後來證實是小夜子記錯,但這個突發事件還是讓權兵衛記在心底。

  在一番交談後,小夜子因為方才記錯的事情而受到了些許的打擊,整個人變得有些渾渾噩噩的,心不在焉地一個人先離開了社團教室,使得權兵衛、花子以及撫川三人面面相覷,搞不清楚小夜子是怎麼了。

  「……等等,撫川妳還沒有給出一個交代吧!」

  而沉默了一會,權兵衛突然想起來剛剛還在質問撫川為何自己的戲份那麼少,怒氣沖沖地瞪向撫川。

  原本以為權兵衛已經忘記這回事而暗自竊喜的撫川頓時僵住,她先是心虛地眼神遊移一陣後,但實在想出來什麼好藉口,索性不管不顧地大聲嚷嚷起來:「啊!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情,就先走一步啦!就醬,掰!」

  甚至沒有收拾東西,撫川嬌小的身軀藉由一個靈巧的扭身,找準縫隙從權兵衛身邊溜了過來,速度快到權兵衛還來不及反應,人就已經衝出了社團教室,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搞什麼啊?」

  權兵衛想要揪住撫川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中,望向社團教室敞開的門扉,傻眼地咕噥了一句。

  不過這其實正中權兵衛的下懷,因為這時候社團教室裡只剩下他跟花子兩個人,這也是自從權兵衛「醒來」之後,第一次有機會兩人獨處。

  這種都還來不及偷看劇本的狀況儘管並非是首次遇到,但也算是屈指可數了,不過雖然中途有些波折,但總算應付過去了。

  多少鬆了口氣,權兵衛轉過頭就看到花子正在收拾散落在桌上的的小說跟印有續作的紙張,權兵衛慢悠悠地走過去,跟著整理的同時也開口跟花子搭話:「話說回來,我真的沒料到還有後續呢,而且這發展實在令我始料未及。」

  花子瞟了權兵衛一眼,隨口回應:「是沒錯啦,我也以為已經結束了,可是沒想到還搞這樣一齣。」

  權兵衛將紙張捲了起來,拿著輕輕地拍打自己另一手的掌心:「不過這樣一來,反倒越來越多的謎團了,花子妳怎麼看?」

  「怎麼看?」

  差不多收好了紙張,花子將其豎起來敲了敲桌面讓文件再次整齊,而對於權兵衛的問題,她則是歪著頭想了一下:「現在搞還不明白《敘事者的攻略法》跟這些續作哪邊才是真實,哪邊才又是故事,令人摸不著頭緒,可是總覺得又存在某種意圖……不、現在就下結論還太早了,我還是再想想看。」

  花子欲言又止,似乎有一些想法,但在沒什麼把握的情況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什麼。

  權兵衛也點了點頭,雖然他也有不少的想法閃過腦海,但缺乏時間來仔細推敲思考,因此權兵衛也還沒能整理好思緒,所以像花子說的那樣再想一下恐怕是最好的辦法,畢竟要與世界意志為敵,也不急於一時。

  從前是沒有辦法,因此在劇情的結束後的舞台幕後肆意胡作非為,試圖產生一些變化,但如今真的有所變化,那反倒要先謹慎行事,搞清楚現狀再決定進一步該如何行動。

  話說如此,權兵衛還是忍不住抱怨:「不過呀,上回明明炸彈都爆炸了,但這次卻好像完全沒這回事一樣,這有點犯規了吧。雖然是誤打誤撞,但炸彈都已經爆炸了,還能直接剪掉那段呀!
  看來在幕後偷偷行動,試圖搧起足以改變故事的風暴果然沒那麼容易…啊、不!從這本小說跟續作的存在來看,倒也不是毫無變化來著。
  不過從我們那時候延續到現在,那時候地嘗試到底是不曾存在,還是被重拍,也值得研究一下。」

  「蛤?」

  對於權兵衛的碎碎念,花子眉頭微皺,以一副「你這傢伙到底在說啥?」的表情望向他。

  這讓權兵衛想起來,上回正是因為他忘了確認有沒有拆炸彈的技能,導致事到臨頭才發現根本不會拆炸彈,讓花子氣得不輕。

  糟糕,她該不會在生氣吧?

  權兵衛有點心虛,正打算說些什麼來為自己辯解一下,就見到花子張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接著說:「喔、你是說續作中的故事?不過這個我哪知道,要問撫川看她是怎麼想的。」

  咦?奇怪?

  花子似乎不是因為上回的事還在生悶氣,但她的回應卻讓權兵衛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彆扭,就彷彿兩人正在談論不是同一件事情,有一種微妙的誤解。

  一種不妙的預感襲上心頭,權兵衛這時鬼使神差地突然想起來,以往到新的劇場或者說花子所言的虛擬世界時,由於自已會變換成另一個角色,因此為了確認對方,他們都會以暗號作為手段來確認身份。

  但這次與往常不同。

  一方面是沒有時間上沒有空檔,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身處於與上回相同的劇場,見到花子那熟悉的面孔,這讓權兵衛下意識地認為花子跟自己一樣,也就忘了那個約定成俗、用來確認彼此身份的舉動。

  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權兵衛吞了吞口水,有點緊張地說:

  「……龍套?」

  權兵衛期望花子會像往常那樣回覆,可是…

  「嗯?你說啥?」花子只是露出不解的神情,奇怪地打量著權兵衛,並沒有立即接上口令。

  如此的反應讓權兵衛的心頓時一沉,手腳更是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冰冷蔓延,令他忍不住仔細地看向花子。

  身著白色水手服與深藍色短裙所搭配而成的學生制服,留著深栗棕色的齊耳短髮,望著權兵衛的漆黑眼瞳充斥著疑惑的色彩,但這上回見慣的熟悉面容這時卻讓權兵衛感到陌生,因為平時她的眼神應該是冷漠且銳利,而非現在這樣像個普通女高中生的無害。

  她是山田花子。

  但問題是,她只是山田花子。

  在過往的許多舞台上同為龍套,在舞台的幕後與他一同並肩對抗世界意志的夥伴,上一回曾是山田花子的「她」,在這一次──


  並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