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雙鸞啼(四)|「不會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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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19
這樣沿著河岸繞了一天也吃了一天,天色終於暗了下來。
就在他們下午時幾次穿過十字路口,就已經看到有人開著卡車,在河邊整頓得乾乾淨淨的水泥岸上支起了搭架和桌子,來來回回的搬了幾趟,到傍晚時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陸陸續續有路人看到熱鬧下去詢問,被穿著承辦單位制服的志工勸退後就又沿著樓梯上回到街道。
彼時謝必安一行人只剩下他們三個,因為房東姑娘和她男友自己跑去約會了。
愈韶本來還想跟去,被范無咎一把拉回來,沒好氣地道:「愈小朋友,你在他們眼裡就是一顆一千瓦的電燈泡——又不是不讓你走,去吧。」
愈韶訕訕地撓了下頭:「我不認路,怕走丟。」
謝必安抽出一張金符,「啪」的一下拍給了他:「會用嗎?」
愈韶低頭,在手心看到了一張傳送用的符,作用類似於上次給葉雲幻蓋過的陰陽印。
「多謝將軍!」
范無咎看著他把符往口袋裡細細揣了幾下,一蹦一跳的跑過快要紅燈的馬路。
等最後一個「閒雜人等」都走了,謝必安才從遠處收回目光問:「去哪?」
「再去那間茶樓坐坐?」
他指的是之前那處與很多年前巧合般幾乎一模一樣的茶樓,算是他們在白雲蒼狗的人間裡遇到一點跟昔日遺留的牽連,自然會想要多看一眼。
「好。」
這次沒有凡人身軀限制,經由縮地陣大概十來步的功夫就能到。謝必安不緊不慢地走著,突然問了一句話:
「上次為什麼偷喝酒?」
他的嗓音在耳邊的風聲裡不算清晰,但還是被清楚的聽到了。
范無咎沒有回話,直到在茶樓門口落地才一字一頓的慢慢回了一句:「可能……單純想領教一下百年難遇的烈酒,然後再藉著醉了做一點事。」
那種被他暫時歸類到「情誼」的感覺又來了,滿滿脹脹又空空落落的,像來回拍打的潮汐般一左一右拉扯著略顯沉重的心跳。
「想睡個覺大可跟我要符,用不著費這麼大功夫。」
范無咎意料之中的默了一會,就當謝必安以為他被梗住的時候,他突然說:
「不知道吧。以前的事情我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想藉著酒勁再想起來一些。」
人的記憶力終究是有限的,哪怕幾千年來的各種公務需要讓他們的眼睛能夠看一眼就記在心上,或是把一頁文本匆匆掃過一遍,回去就能毫無二致的抄寫出來。
可是有些事情畢竟太久遠,也太平和了,縱使是石刻那般深切,還是會隨著時間、隨著他們日常中的那些驚濤駭浪,一點一點被慢慢被磨淡。
譬如范母永遠的溫柔神色,謝母一些瑣碎卻關心至深的念叨,兩家父親切磋武藝時,兩個小孩目不轉瞬的看著,然後眼睛被撐的發酸……
這些從幼時的瑣事,再到鮮衣怒馬那些日子裡一字一句的笑語、數不清的打賭和較量,因為太過平凡,被淹沒在後來的各種驚變、風雨,數不清的案子或是堂審下,成為了萬千思緒裡偶爾才會冒出頭來的一絲。
「不會忘的。」
范無咎抬起眼。
「我也在。」謝必安說。
這句話裡帶著一貫雲淡風輕的意味,聽到後卻有股感覺從原本空落的地方湧上來,所到之處像是被靠了一下。
很輕,卻顯得無處安放。
他好像被這種感覺觸碰到了什麼地方,舉起右手輕輕放在左胸上。
有點脹。
……
茶樓裡人聲鼎沸、萬頭攢動,客人或五或十的圍坐一桌,在雜亂無章裡又有那麼些井井有條。
這次他們沒有順著樟木築成的樓梯拾級而上,而是就近坐進了旁邊一桌四人的桌子。本來那邊坐著一對母女,很爽快的同意了併桌。
女孩怯生生的抬頭看他們倆,然後又默默地紅了臉頰。
謝必安低著頭翻那個地府通訊軟體,主要是紅點上標著一千餘新訊息的社畜群。
當初那股新鮮勁過後,這個群好歹靜了一些,卻還是熱鬧——什麼哪處宮觀有好吃的、哪家大手大腳的人家紙錢燒的闊氣,又拿到多少多少等。
甚至還有人隨手拍了一張照,他下意識點進去,跟高度腐爛的屍體隔著屏幕面面相覷。
謝必安承認他有被震撼到,當場倒扣手機,對照片上上面密密麻麻的白點採「眼不見為淨」態度,揉了揉眉心。
范無咎拿過手機看了一眼,當場把照片給刪了。
「別看,當心待會吐了。」
他語氣活像半真不假在嚇小孩,這句話神情表情都帶著股調笑味。
謝必安緩過來一些,垂下手:「那你可能要躲遠一些。」
「?」
「衝著這句話,我一定吐你身上。」
明明十幾分鐘前還在彆扭的安慰人,怎麼這又凍回去了。
范無咎放下筷子,感慨了一句。
這時那對母女吃的差不多起身結帳,小女孩被牽著嘟噥了一句,被淹在嘈雜的人聲裡。
好像依稀是「姐姐」,然後抬頭問她媽媽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乖,姐姐最近要考試,有空的時候才能回來看我們。」
謝必安聽了一耳朵,手指間把玩著那幾枚排卦用的銅錢,給上面鍍了一層靈光。
……
由於到的點比較晚,這場飯吃了一個半小時,其中一個小時是等菜陸陸續續上齊的時間。餐廳為了以示歉意,另外送了一盤淋了蜜的桂花糕。
服務員舉著托盤把桂花糕端上來的時候臉拉的有驢長,大概是之前被不滿的顧客罵了幾句,「我們很抱歉」五個字說的咬牙切齒,嘴角還不忘僵硬的上揚。
「謝謝。」謝必安端過盤子,動作間也不急躁,含著並不顯山露水的矜持。「辛苦了。」
這本來是一句出於禮貌的道謝和體諒,卻聽得服務員怔了一下。
掛在後腰的對講機滋滋幾聲,傳來一陣模糊的催促。背景乒拎哐啷的伴隨著火炙和抽風機的聲響,應該是廚房發出的請求。
服務員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小跑著走了。
這盤突如其來的桂花糕使得他們又多待了二十分鐘。謝必安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擺走去結帳。這個點外面裡面都排著人,櫃檯站了兩個人還不夠,恨不得自己能多長八隻手。
輪到他們的時候外面舉家來了二十多人,大概是要祝壽或是慶祝什麼,反正滿堂子孫包括坐著輪椅的老人都給推來了,吵吵嚷嚷的確認預約。櫃檯人員忙不過來,轉頭對著謝必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先生,等一下哈。」
范無咎點了下頭,靜靜的站在一旁,不顯焦躁,看上去滿身寫著清閒和優雅。
另一個前台正劈哩啪啦地敲著鍵盤,小聲對他吐嘈道:「唉像您這種有素質的客人我們恨不得每天來一打,好歹能安慰一下我——剛剛還有人在這裡罵得狗血淋頭呢。」
打電話詢問的青年百忙中空出一腳,踹了一下,大概是叫他閉嘴少逼逼。
這頓飯吃得拖沓,等他們再出來已經接近九點。范無咎隨手和謝必安討了一張符紙,信筆一揮,畫了一張天圓地方的縮地符。
他把流轉著法力的金符拍到一處低矮的水泥防撞墩上,和謝必安並肩邁了過去。
薄薄的黃表紙只勉強靠著法力沾在光可見人的石球上,法力燒完之後就晃悠悠的飄到地上,成了一張農曆七月隨處可見、滿街亂飄的金紙。
……
愈韶就是在這個時候用了那張傳送符的。只是他剛巧不巧,踩著謝范兩人的後腳跟落地——這就造成了位置有一點偏差,於是兩人出現在渡川岸邊,而他則是「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剛掉下去的時候他點懵,只覺得嘩啦一聲,然後濕淋淋的從河道裡爬起來。渡川的水位最深也就能淹到成年人肋處,而他……
在膝蓋深的水裡站起來,一旁的行人紛紛側目。這時候人已經多了起來,很快就有工作人員來把他提溜出去。
「愈小朋友,九點還沒到呢,想把自己隨著水燈放出去也是這麼個放法。」
他范將軍過來把他攏過來,對著工作人員道謝。
愈韶感覺到身上的水在那一攬後全乾了,向范無咎投去一個感激之至的眼神。
又過了五分鐘,平時寬敞的水泥河岸已經塞滿了人,摩肩擦踵的,像一大團冬天取暖的企鵝群。
愈韶「人小鬼大」,仗著自己矮鑽到前面拎了五個水燈回來。上面統一印著個水墨筆畫的 To,看來是要讓人寫給哪個故人。
中元節,寫的那當然得是個死人。
謝必安拿著筆桿灌墨的現代毛筆,毫不忌諱的寫了兩個勁瘦的小字。
「咎弟」。
范無咎嘖了一聲,由於手還被捆著,心安理得的使喚人:「幫我舉著。」
然後對著他細細的寫下「安兄」兩個字,由於是左手寫的,有點歪。
謝必安默不作聲地癱了臉。
然而他頂著彷若嗖嗖往外散著寒氣的表情,往下繼續寫:
*願君所行皆坦途,多喜樂,常安康。
咎弟。
謝必安抬眼看著他。
由於身高那一點點的差距,他要想看著范無咎的眼睛還得小小仰望一下。此刻那雙純黑的眼眸盛著身後滿橋底的燈光看過來,幾秒之後彎了一下:「寫完了,換我們謝大將軍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謝必安其實在寫第一行的時候在眼前這人和天下所有人之間抉擇,不過到底還是偏心,寫了前者。
「那就願君……」
他抬手寫下第一行。
所得皆所期,所失亦無礙。
然後是第二行。
無疾無憂,喜樂長安。
最後是署名。
安兄。
這時愈韶剛好寫完自己的,打橫過來抖擻了下多餘的墨。這種個性本來就活潑的青少年在人多的地方更活潑了,俗稱人來瘋,滿身精力無處發洩,剛想順手幫兩位將軍把寫好的水燈提給工作人員,腿都動了又莫名其妙的有點不敢過去。
最近范將軍是隨身佈陣了嗎?他心想,不然怎麼感覺那邊有道屏障似的。
最終他們還是掐著最後幾分鐘讓工作人員把水燈擺到上游,當九點一到,阻攔的網子就會撤開,到時候所有水燈就會順流而下,一路漂泊到下游,被出河口的攔網接住。
雖說為了環保沒真的讓這些塑膠零件任波逐流,但是這形式也做足了,不影響效果。
有些事情的形式意義大於真實意義,卻真正能深入人心。
……
這次活動辦的盛大,甚至還請來了舉著麥的記者。現場的活動音響和記者的麥離得太近,發出一聲刺耳的嘰——
好在雖然發生了這點小插曲,到了九點,所有人造燈還是不約而同的暗下來,只餘河堤上路燈還盡職盡業的亮著,不過也被旁觀的人群遮得成了一道背景光。
「三——」
「二——」
「一——」
萬千水燈形成了一條蜿蜒的光道,順著水流晃晃悠悠的飄下,人群大聲歡呼。
謝必安被後面人抬起的手撞了一下,也不是很介意。
若干年前的水燈裡點的是真蠟燭,現在則是統一亮著LED燈,雖然時過境遷,也更為絢麗。
他閉起眼睛,萬千祝願暈出一層淡淡的金光,沒了那些被寫的亂七八糟的燈罩,顯得更加柔和,也更加靜謐、詳和。
觸景生情,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過往突然就這麼從記憶的深處被勾出來。
……
註:那句話來源於第五人格宿傘某次信件的內容還是藍皮的簡介,因為很喜歡就用了。
作話:要開始一點點回憶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