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人》2017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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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13
第二章

萬騰英到宿舍后已疲倦得嚇人,但除了陸尚文所有人竟都出去吃夜宵,念到陳旅仍守在樓下,便甩清了瑣事,拿了些許錢,正要出門,嘩地踩下一個塑料瓶,很是不滿地皺著眉頭。這床位都是下午時分搬的,垃圾繁多,萬騰英思索一番,拍著床架子,說:"你把這垃圾掃一下罷!"

陸尚文聞聲望來,躊躇不過十秒鐘,點了點頭。

"好。"萬騰英關上門大步邁出去,直直地奔向一樓。

月在今天竟有些偏亮了,路被照得很清楚。陳旅與萬騰英並沒有講很多話,儘管從小學一同混著來,四處熱鬧起來,說話還是不自在。

"你是先搬過去了罷……"陳旅問,"我認得你的被子,搬去你上鋪了。"

"小心點呢,那床還會晃。"萬騰英說,"你大可不必寄宿受苦的,然而我沒辦法。"

"他娘的,要不是我爸那個鬼樣子……你知道,以前我月零用錢有一萬多的,上了高中給我減了兩千。兩千……初中還可以每個星期和朋友去KTV……其實我早他媽想到會這樣,就是不敢繼續想。"

"你來寄宿錢不會多起來。"

"是,的確。那傻逼樣子,我爸那傻逼樣子,開始天天管我了,去哪裡都管,他媽的。童慧慧這女人還是背著他談的。"

"誰不是背著爸媽談?"

"我爸有個朋友,開廠子的,也很有錢,他兒子我認識,天天搞女人他爸就不管!"

"唉唉,行了罷,本來心裡就夠亂的,宿舍那裡地上都是垃圾……"

"是不是回去還要掃地,麻煩事。我來寄宿沒有告訴爸媽,後來改填的,後來班主任和他們說了才知道,我怎麼曉得來寄宿這麼麻煩!"

"嗯……不過我叫人掃了。那個丑東西。"

"今天看見了。"

萬騰英駐在一個攤子前,打包了些餛飩,看著表說:"十點了,回去不能太遲。"

"你想當宿舍長?"陳旅問。

"太累了,我絕對不當。"

陳旅點頭。



鈴聲隱約搖動著萬騰英深夢,極懊惱地起身,眼睛卻甚麼也看不見。他大約察覺了自己確是在學校的宿舍,而非家中,並且是要到教室晨讀的。地板已被陸尚文掃乾淨了,只是鞋子非常亂,舍友無一睡在床上,水龍頭邊圍著三四個刷牙的,另有幾個立在一旁洗臉。

"陳旅!"萬騰英叫著,便見陳旅回頭,"怎麼不叫醒我?"

"我他媽剛起床……"陳旅蹲在床邊,"鞋子還找不到……干他娘!倒霉!"

萬騰英撞著陸尚文進了陽台,轉見他洗漱畢了正背著書包去教室,大覺厭惡。

眾人到了教室依舊睡。萬騰英的眼被毛巾抹過後,即便有些許睡意,仍是睡不著了,於是刻意坐去了陳旅身邊,問:"你困不困?"

"很困的。太早了,真是受不了!"陳旅說。

"那你睡罷。"

"昨天晚上看你一回來就睡著了,我沒有——不到凌晨我是睡不著的。我就一直玩手機,一點多要睡了,覺得床很硬,才發現躺著的不是自己家,不是那張彈簧床了,又睡不著。我也幾乎忘了六點還要起來。"

"那你睡罷,還有課。"

"好……不過我上課也能睡,小學,還有初中,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知道我爸官不小,誰管我?"

"是,我知道,但這次班主任很嚴。"

"昨天晚上慧慧給我發消息,說周末去喝咖啡,沒空陪你打球了。蠻困的呢……"

"那你睡罷。"

早餐后,萬騰英快步回到教室,佯裝翻書,心卻慮著甚麼。餘光偷掃了一遍,並無甚麼凶神惡煞之人,大多是白面書生,眼鏡齊耳,不算那個老楊,自己在班上也還坐的住。想起險惡的社會,這裡似是非常無聊了。他暗中曉得,這重點高中,是沒有身投火拚的"勇士"的。約摸一年前,與他一道的兄弟欲參加一場群架,他以複習為由相拒。到了時候,鬥毆一方竟拿著刀棍揮舞,他的兄弟大多慘傷住院,唯他躲過一劫。一番搗騰,他尤懼被責不與共難,也讀了一些東西,考試左右抄,進了這學校,大幸有了脫身的理由。

萬騰英心想,陳旅大概是教室中知道他往事的僅有的一個人。他覺著,自己與這青梅竹馬同一個班,大約是對方的有錢老爹的緣故。

盯著坐在旁邊的人,照例是一副書生的呆傻模樣,眼鏡看起來很厚,十七八左右,胡茬竟繞上了嘴。萬騰英從昨天到現在仍未同他說過話,於是開口:"你叫甚麼?"

"羅龍春。"他答道。

萬騰英暗笑這土名字,又道:"我叫萬騰英。"方才落音,上課鈴聲便響了起來。

第一節的語文,因為開學的緣故,便改成了開會。講桌上的人吐了多少字,萬騰英全然不知曉,神思不住遊走。突然,似被老師的甚麼話觸著了,便開始聽了,因為他知道會聽到自己想要的。

"我昨天晚上翻了你們的資料。"老師說,"你們很多都是農民子弟,這意味著甚麼——讀書才是唯一出路!不過出乎我意料,竟還發現了一個老鄉。"

老師的目光不斷地掃:"陸尚文,是誰?"

萬騰英微皺了眉頭,瞪著前面的人的背,看著他緩緩站起。陸尚文站著,雙腿又似彎著,手撐在桌上,像是被人抽空了氣力,說:"老師,我,是我……"

"我和你是同一個村的,知道罷,寧縣陸家村。"老師說,"進入村裡有個很長的水泥路,還有橋,是罷?"

陸尚文大抵因為緊張,說不出甚麼東西。萬騰英明耳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論道,又見冷勛笑得萬分開心。

"陸尚文,我和你是老鄉呀。"老師說,"在這個地方,教到自己同村的老鄉還真不容易呵!"

接下來便有起鬨的,說說笑笑,誰曉得他們在笑師生的巧合,還是笑陸尚文的丑貌。萬騰英想,這醜人有了"老鄉"這名號,心腸便會高傲許多罷,畢竟倚仗自己的醜陋面容混日子,是絕對不可能的,且遠不如依靠與班主任的關係。事情到了這麼一層,萬騰英愈加厭惡這醜人了。



"羅龍春,問你個問題。"萬騰英指向作業紙,"這兩條線,還有這平面,怎麼畫出來的,看不懂。"

"我對立體幾何不是很懂。"羅龍春說。

萬騰英止住話,大約覺著這人很沒趣,便不理睬了。他厭極了沒有盡頭的讀書,時常想起混混朋友的戲謔,圍著他,說:"你這要考大學的人可別與我們打交道了,怕學壞呢!"他憤惱著,念起自己的父母親與姐姐,又放不下這枯燥的學業。他感知了一種奇熱,仰慕後邊跟著許多"小弟",持大刀闊斧橫走在街上,搶到想要的東西,便是警察也懼他們,近乎每戶人家都知曉他可怖的名字……若是這副光景,便能護著自己的家人,他們大約也會同意自己的道路——包括那固執的姐姐。

翻騰了這"偉闊"的思緒后,萬騰英方才發覺作業紙上仍一字未動。

這時間,班主任踱步過來了。他俯到陸尚文的耳邊,問著甚麼,聽起來隱約是家中狀況云云,萬騰英譏諷似的瞪著前方。

下課鈴猛地響起來,學生們伸了懶腰,大多伏在桌上。萬騰英見冷勛近了陸尚文,似故作大聲地問:"老鄉,剛剛老楊和你說了甚麼?"

醜人支吾道:"是私事……家裡的……"

"放屁,老鄉,說具體!"

"家裡的一些事罷了……"

萬騰英無心觀摩對話,遠走到陳旅邊上,與他相看一眼,說:"你帶了手機,這學校是不準帶手機的。"

陳旅說:"不礙事,老師不知道就行了。"

"不是所有老師都不知道,譬如老楊。他查到,和你爸說,會怎麼樣?"

"手機被收。不要緊,我可以再買,但是老楊怎麼……"

"我可沒錢再買!那個『老鄉',知道罷……"

"你想說,間諜?"

"本來這人在我眼裡算不上甚麼,若不是同一個宿舍,我連理都不理……現在事情不簡單,他和老楊的關係……"

"回宿舍嚇他一嚇,他敢說甚麼弄死他!"

"試探就好。老楊在學校的聲望不小,很嚴,有這麼個老鄉,倘若知道有人欺負……鬧大了罷。"

自打回到宿舍后,萬騰英便暗盯著醜人,一面又和其他人談話。忽見陸尚文抱著換洗衣服進了廁所,疑道:"不是昨天才洗過澡么?"這疑慮沉下后,便想這醜人大概是有潔癖甚麼的——醜陋的黑皮膚,仍因潔癖喜歡洗澡,那不是笑柄么?萬騰英極想輕蔑地笑,但轉之又變為厭惡了。

萬騰英招手對陳旅道:"你就下來和我睡罷,有些事不說清楚不舒服……"

"好呵,我那被單反正鋪得不像樣。等等,我去洗澡。"

"老鄉在洗。"

"是么……媽的……"陳旅將浴巾纏在手臂上,惱罵著坐回來。

每天晚上的熄燈時間,普定為十點半。這"十點半"寫在作息時間表上,那表半米多長寬,貼在男生宿舍的過道邊。沒有人敢深究這官樣文章,儘管每天確實十一點才熄燈。但"十一點"竟也有些虛偽,燈時而五十多就滅了,時而十一點十多分亮著,明顯是人工操控,學生們都把這帳賴在值班室的管理員身上。萬騰英也來回弄不清,憑甚麼學生不能掌管燈的開關,也有聽聞,不是所有人都受集中管理的壓制,女生宿舍是可以有開關自由的,這話不假,因為那裡參差不齊的燈光不止一次被人見到,細細研究竟有可怕之處了,莫不是傳聞的"女權保護泛濫"也是真的?

著眼看手機時間,離十一點還有些久。陳旅正掀起被子坐上,便被萬騰英拍著,眼睛看向朝牆壁睡的陸尚文,問:"這麼早睡,一動不動。他在幹甚麼?"

"是不是玩手機……他也有手機?"

"你過去看看。"

陳旅俯身穿鞋,慢拖著步走到陸尚文床邊,下鋪的人便疑心地看著他。拍打幾下陸尚文厚實的被子叫道:"間諜,嘿,間諜!"便見他半轉了身,黝黑臉皮被脖子的扭動拽得長長的,顯得非常恐怖。

"間諜,你在做甚麼?"陳旅踮腳,看見一本翻開的雜誌,"沒有手機呵,間諜?"

"我沒有手機。我在看書。"陸尚文說。

"慢慢看。"說話這一瞬間,燈猛地滅掉,便甚麼也看不見了。



"班主任說,我們班分了兩個房間,就是兩個宿舍。"女班長在講桌前招著手,表明話是給寄宿生的,"宿舍長分別是,張暖樂,陸尚文,老楊有言,務必做好宿舍內務工作!"

"為什麼是陸尚文……老鄉,你靠山給你官做呀!"冷勛在旁笑道。

萬騰英搶過宿舍成員的名單,片刻歸還回去,翻起眼珠看陸尚文,說:"哼,老楊欽定的……快去安排每天的值日生,寫紙上貼牆壁,設施有沒有壞的有的報去值班室,箱子分配清楚,找時間搞大掃除……"他像是背古詩一般吐了出來,聲音拖著,似極蔑視。

陸尚文說:"那……我不知道怎麼弄……"

"那不要找我咯,又不是我當宿舍長。"

"我沒當過……"

"關我屁事。"

今天的夜不太像夜,一面是禿透了的月,一面還有晚霞的殘紅,即便晚自習已經結束許久。萬騰英似乎覺著每天皆如此,只是不大關心這黑天。他提了夜宵走進門,故意高聲問:"老鄉,值日生安排好了么?"

"我覺得,按床號輪流掃罷……"陸尚文說。

"每天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一個人很累,兩個人,上下鋪一起。"

"胡拓沒有下鋪,還有曹元強,鍾居洪,都沒有,怎麼辦?還有,我們一共九個人,每天兩個,有一天要一個人掃,怎麼辦?"

"我再看看罷……"

"你有甚麼用么?"萬騰英笑著,"這樣,星期一到星期五,從一二號床鋪開始每天兩個人,其中一天一個人掃;星期六,單獨排出來,按剛剛說的方式輪流掃,但是有一天是一個人掃的,那個人星期六就不用掃,星期天么……上面不檢查衛生,但是要搞大掃除!聽得懂罷!"

"我知道……誰是那一個人掃的?"

"鍾居洪沒有下鋪罷,他一個人掃,胡拓就和曹元強掃!還有,明天就是星期天,中午大掃除!"萬騰英不愉快地說。

"按你說的……"

"隨便你,沒事就睡覺。"

不知甚麼時候,大約是學校被冠上"一級達標高中"的稱號后,管理制度就愈來愈嚴格,周末半天的學習,沒有多少人是管的住心思的,因為晚自修照常的緣故,下午的娛樂時間便變得十分珍貴。萬騰英心想宿舍里的人必不情願在娛樂時間掃地,雖是剛開學,互不相識,背著人埋怨也應是人之常情,所幸他將責任推去陸尚文身上后,自己便自若地做"建議者"。

開學的第一次大掃除,大多做的用心。萬騰英初中便做了三年的宿舍長,因為又有勢力,威風凜凜,然而習慣了竟有些膩,高中便決心不做,聽聞醜人做主,卻有些嫉妒。他抬頭,忽而見陸尚文沒有清潔工具的恍惚樣子自覺可笑,於是指使他倒垃圾去了。眾人談論下午的時間打發,萬騰英心中竟挂念起小女朋友來,不久前與她吵了一架,百般勸阻無效,又忽感到惱火。

萬騰英起身擰水時,見胡拓正與陸尚文說著甚麼,控不住無明業火,喝道:"陸尚文,你很囂張呵!"於是拖著手帕走過來,問:"當了宿舍長很閑?我揍你幾下要不要?"

陸尚文說:"我剛倒垃圾回來……"

"我揍你幾下要不要!"

舍中人相視幾番便無話,拖把響亮地一下下拍在地板上,水龍頭不停地流,每個人都像鬼影一般勞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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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近乎整個下午陸尚文側卧在床上,沒有脫鞋的腳伸出床外,折齊的厚被壓著頭,被子上放了枕頭,枕頭上放了手,一層層這麼疊著,好讓耳朵找不著縫隙聽聲音。即便是這樣,舍友的吵鬧閑談,高聲玩著遊戲,怖聲摸了被子悚然入耳。

陸尚文似可看見,有人嫌惡地瞪自己的腳,擔憂不留神就讓腦袋碰著。他的軀體有這感覺,仿似肌膚上生著眼球,明著看見了這光景。

烈日足把衣服曬了一下午,破爛的餘光從布料上退下,很多人才意識到已經傍晚了。陸尚文自覺餓著肚子,顫顫起來跳下床,肥重的身體壓著腳撞在地上,眾人不住瞟了一眼。他順樓梯到了食堂,竟猛地沒了餓意,臉對著夕日的哀涼,挪動雙腳欲到校園中散步,卻立即止住了。他想,晚霞的光芒射向自己丑陋的臉,被人見著,定是很怕人的,就在食堂里吃飯罷。

人們大都趕去校外吃飯,食堂中只有幾人湊坐在一起,陸尚文坐在角落,驚怕著被注意,沒有抬頭,便吃完了飯。

晚自修的第二次下課,陸尚文低頭穿過哄擠的人群,徑直走到廁所,略起了眼,便看見冷勛對著自己笑。回去教室的路仍是漫長的,張牙舞爪的人聚起,男女推拉著,像極了青樓頹宴,有時幾人抱在一起,竟佔了整個走廊。他坐進位置,發覺同桌伏著睡,肘子伸到面前,姿態很大,令自己沒有了伸展之處。

陸尚文躊躇著,不料兩隻手忽然壓在肩上,才發覺被甚麼套住了,掙脫幾番未果,發現自己被穿上了一件黃色夾克,上邊還有一個頗大的數字。幾人在一旁放聲笑著,原來那給自己穿衣服的人是陳旅。

"老鄉,黑社會啊!"陳旅笑道,"老楊給的領操員背心,和你很配呵!"

陸尚文沒有說話,著手將衣服脫去,又被摁著,那人卻是冷勛,陳旅也壓著,說:"不要脫呀,你老鄉賜你的黃馬褂!"

萬騰英拍了陳旅,說:"等下他叫班主任收拾你!"

"真的?老鄉,可別告訴老楊呵!不然他會打死我!"這麼說著,陳旅仍笑,手並不鬆開。

"老鄉很厲害,別讓他召喚老師了……"

陳旅嗤笑一聲,放開手,陸尚文迅捷地把夾克脫下,攢起來,怕多留一秒鐘誤了甚麼似的,眼睛好似憤怒,又像哀求地盯著陳旅,所有人立刻不放過機會唏噓起來,哄鬧著笑。

"老鄉發怒了!瞪我呢!我是不是完蛋了?"陳旅蔑笑著問。

"回來罷,別惹甚麼事端。"萬騰英說,心裡確是在猜想著。

親眼見了陳旅離開后,陸尚文才坐下,看到同桌已經將胳膊伸回了,便鬆一口氣。即便是緩出氣了,心臟還在撲通跳動,驚懼著自己的遭遇,那場景怕是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無論怎麼認真地做別的事,大約也會被這裡發生的事奪取心思罷。陸尚文這麼想著,竟連筆也握不起,感覺所有人仍在望著自己笑,細究自己的丑貌。

幾天前,班主任忽然宣布自己是他的"老鄉",讓陸尚文不覺離奇吃驚,他悚然發現,這寧縣的陸家村,並不是自己確切的住址。大約十多年,自己的"陸家村"就與寧縣分割了,老師不常回鄉看望,不知其實也不為奇。但是自己按一個市論,也算得上老鄉,倘若這樣,學校里又不知有多少個"老鄉"。

陸尚文恍惚著。直到放學,卻然不知做了甚麼,回了宿舍,洗完澡便去床上——仍是最早的那個。蓋上被子,盯著雜誌很久很久。宿舍的燈毫無徵兆地滅了,雜誌上的字亦從陸尚文的視野中消失,按亮手錶,已是十一點多。他努力回想方才閱讀的內容,竟發現自己持著書走神了許久,甚麼也記不起。離奇的壓迫感,陸尚文一點一點摸著了。他抑得頭昏腦漲,耳旁又噪起來,那是陳旅和萬騰英的說話聲,雖然很大,但並不礙其他舍友玩手機。陳旅的手機放了歌,又摻進這鬧聲中。

陸尚文的心悸病似自打出生就有了,慢慢長大后,也隨之嚴重起來,他無時無刻被病魔啃咬著。他的入睡,往往須經歷半個小時,或者更久,有甚麼擾著了,一切便要重新開始。

"歌……能關掉么……"他虛著問。

音樂又響了許久,萬騰英小聲對陳旅說了點東西,才戛然而止。陸尚文應該睡著了,他也這麼覺得,卻驚著方才的言語,似得罪了他們,依然橫豎無法入眠。



"你且來呵!來了我們就跑!"

陸尚文眼前的人,哀怨地哭著,追幾步便停下了,他兩隻手,用全了兩面去抹淚。

"麻公子,你想把麻子擦掉呵!"

"大麻子村長!大麻子村長!豬腦袋!"陸尚文旁邊的夥伴附和著嚷道。

『麻公子』不知絆了甚麼,頹然倒下來,平扁醜陋的臉抬正了,惡鬼似的眼睛盯向陸尚文。陸尚文怕了起來,他感覺到了那像憤怒又像哀求的怨目,望得他瑟瑟發抖。

忽然驚醒后,惡鬼一般的眼睛看不見了,取代的是悶熱的棉被。陸尚文翻身,摩擦著枕頭,覺得奇怪,那濕燙的汗水竟幹了。夢的突然消失,令陸尚文生了奇異的感覺,這同樣的夢,在幾天中重複了數不清的次數,自己終於也變成"麻公子",被冷勛恥笑著。夢境是恐怖的,現實亦是恐怖的,不論走到哪裡,天空竟都被黑暗籠罩著,他大約發覺逃不了這恐怖,卻然在壓抑中哆嗦著。

晨讀的時間,陸尚文憶起昨天凌晨才睡著,便想伏下小憩,又疑心被許多人看著,驚動的心臟狂跳,方才睜開眼。

陸尚文覺得,這學校的日子,雖才過三天,但似乎讓他看見了空前重大的東西。

第一節課,陸尚文的頭像灌滿了水銀一般重,天地好似都沉了,眼皮數不清合上多少次。

"老鄉!"

陸尚文聞聲轉頭,見冷勛正譏諷地咧起嘴,整個臉頰豁然張開,一副笑容教人十分不舒服。於是便道:"怎麼了?"

"沒事,我看你下!"依舊是輕聲,"你的頭長得很像包子!"

陸尚文扭回頭,冷勛見狀道:"哼哼……開個玩笑!"又相當惡意地說:"我看你撒尿,怎麼站蹲坑這麼裡面,是不是怕人看見?你的那個,是不是很小?"圓框眼鏡立即上揚了,一面油臉慢慢獻出。

"你神經病……"

"你甚麼素質呢?"冷勛皺上眉,極力壓著聲道,"還有臉了?你說,我有沒有罵你?是不是你先罵我的?你看,我又沒有罵你,你幹嘛罵我?是不是?是不是!"沉默了幾十秒,又似按耐不住了,說:"長得老實巴交,你最好積點口德……"

見冷勛不再有興緻搭理自己,陸尚文終於鬆了氣——又不見得是松的,大概是嘆出,悲哀地嘆出的。他的頭腦所思的東西,總與課堂格格不入,這固然習以為常,但是近來竟像停止工作一般,害怕思考任何東西。這恐懼的感覺,也又不像恐懼了,單是覺得世界並沒有甚麼值得思考,不論甚麼人,甚麼好運,甚麼公正,誠然都在排斥自己。不知道甚麼時候,自己開始變醜陋了。陸尚文自己也確說不出具體日期,只是初中的時候,有那麼一次,得罪了誰,竟被辱得渾身難受,亦從那時起,所有笑著看自己的人,掛著的笑,自己也終於明白,那是譏笑。"麻公子"的笑話於是不再流行於他的腦中,他瘸著腿走完了那幾年,並且滿腹肯定,只要出了初中,便相安無事了。初中生活就此結束,笑依然是那笑,當初得罪的人,長相與自己遇見的每一個人都那麼相似,他像將要奪取魂魄一般盯著鏡中的自己,醜陋的五官上,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陸尚文像是死了一般。

陸尚文日夜地嘆氣,不覺過了三四天。

上廁所不讓人看見的惡聞不知何時散開了,這本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人們卻嘲笑似地論著。冷勛毫不客氣地宣張,盯望陸尚文的眼睛暗中又多了不知多少對。

冷勛常常像是主人看狗子一樣盯著陸尚文,荔枝肉般大小的眼睛便睜得更大,嘴角粗蠻地撩起一個弧度,笑得模糊而沙啞——這大約人在欣賞醜態。似乎看著醜人,他的心情便得到莫大的慰藉。

於是及時是體育課,冷勛在打籃球的空隙,仍會走向在旁坐著的陸尚文。

"幹嘛不打球?"

"不會……"

"籃——球,籃球都不會!"

"以前沒學……沒打過。"

"哈哈哈,你讓人笑死!你會什麼?"

陸尚文似在搜尋回答,冷勛便聽見同學叫著自己回場,皺眉幾番,快步離去了。陸尚文站起,欲穿過兩個籃球場到另一邊坐下。令他恐怖的是,遠不止一兩個班級在鬧騰,許多不認識的團體,男女混雜,他緊緊低頭,小吸著氣,感覺所有人笑論著自己,立刻加快腳步避過目光。

陸尚文粗糙地碾著步伐。他不敢加入任何運動,自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排擠他,一遍一遍端詳著自己的丑貌后,用極長時間長大了,方才得知,這力量原來就是人心。

在羽毛球場邊上看了許久,不覺犯困,但陸尚文因為久受欺侮的緣故,有極重的疑心,不敢閉上眼,擔心有人趁機捉弄。於是在這個時候,見著甚麼在水溝里跳動,方才定睛,他便嚇了一跳,那是一只壯實的灰鴿子,脖子似還是有點色彩。他起身過去,靠近一點,鴿子也慢慢後退,眼睛直瞪著,並沒有害怕的神情,因為不敢伸手,便說:"你怎麼在水溝里了?怎麼不飛走?"

鴿子眼睛竟久久不眨。陸尚文又道:"這裡不好玩,等下有人捉你!"

"哈!老鄉,有東西看不叫我!"陸尚文轉頭,看見一個女生,然而並不認識。

她站在邊緣彎腰,說:"老鄉,我就奇怪你怎麼蹲這麼久……"然後起身,招呼著同玩的男男女女,陸尚文曉得鴿子不會有甚麼好下場,而自己不可能救它,忍著心便走了。

"鴿子呵……願你平安……"他暗怨自己同情生靈,卻懦弱無能。

晚自修的時候,陸尚文聽見談話,說鴿子似乎並沒有被捉住,躲在水溝連著的洞里不出來,惹得許多人咬牙切齒。

四周寂靜的時候,鍾娟忽然傳了一張紙條過來,陸尚文慌了手腳,疑心要傳給甚麼人,左顧右望未果,打開它看,寫著:平面的邊都是平行的嗎?

陸尚文的思路亂成一團,他不知曉這問題的用意,因為太安靜不敢說話,寫在紙條上也不奇,但為什麼要給自己?他的餘光似乎見了一個人正瞪向自己,便是冷勛。因為從來沒有異性對自己傳過紙條,陸尚文驚了。

他提筆寫道:平面是沒有邊的。

傳回紙條,鍾娟小聲說了"謝謝",陸尚文好似沒有聽見,極哀地想著甚麼。他想了很久,眼睛明睜著,卻好像在做夢。他的眉毛垂到了極致,畸形的五官失了神,醜陋噁心地悲傷著,嘴不停張合,彷彿隨時要嘆氣。

似是就在這氣要嘆出的時候,班主任推門而入,背著手說:"陸尚文,陸歡顏,你們過來我的辦公室。"

陸尚文照例低著頭走出門,長廊旁每個班級的人好像都在盯著他,他懼極了。他看著走在前面的陸歡顏,自覺奇怪,何時聽說班上有與他同姓的?陸歡顏挺著胸,像是個軍人,身材卻也矮胖,但面容平凡,並不惹人關注。

兩個人分坐桌子的兩旁,班主任便說話了:"你們兩個是老鄉,知道了罷?"見對方沒有說話,於是又道:"還不知道?陸歡顏,你也是陸家村的,之前怎麼沒說出來?"

陸歡顏搖搖頭說:"我不敢。"

老師笑幾聲,說:"哈哈……好,你們兩個一個村子的,要互相照應!"

陸歡顏點點頭說:"我會的。"

鴉雀無聲中,陸尚文明白了些許東西,近乎要出手狠拍在桌上。下課以後,趁無人注意偷看了講台上的家庭信息核對錶,竟徹頭徹尾地懂了,因為自己與陸歡顏的住址都有個"陸家村"的緣故,上報信息的人花了眼,對調了兩個人的住址,自己便代他做了"老鄉"。

"飽受詬病的本該你!"陸尚文咬著牙自言自語,卻不敢高聲起來,心裡忽然閃爍過,即便是陸歡顏被當做"老鄉",又有誰會去刻意嘲唾一個相貌平平的人?即便自己不被當做"老鄉",難道就能避開俗世的歧視么?他因此沒有計劃散布這事情,陸歡顏也似把不高興寫滿了自己的臉——大約足見陸尚文的慘象,怕牽連了自己。

"那我就是老鄉罷……"陸尚文的眼睛好似很有氣力一般地睜開,像正構思草圖的工程師,每一次呼吸都要碾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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