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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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02

一個年過四十的老父親,目送在超市兼職當收銀員的妻子出門上班、在市重點小學念書的大兒子出門上學之後,他把自己反鎖在家裡,年僅七個月的小兒子在嬰兒房熟睡,廁所天花板內的水管透過毫無隔音的牆體發出沙沙流水聲,洗衣機吵鬧地運轉,他坐在沙發上,盯著黑屏電視機裡自己的倒影——油亮的臉龐,松垮的白色背心,纏著繃帶的傷腿。幾天前他在工地裡摔斷了腿,合情合理地拿到了賠償金,此後他只能呆在家裡,等痊癒後照常去工作,繼續為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償還房貸,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不過只要日子如此呆滯地過下去,還完是遲早的事,往前算幾十年,沒有比現在更美好的情境了。

男人站起來,面向客廳滿牆的獎狀,那是大兒子為這個家庭爭取的一堆沒用的廢紙,它們傳遞出疑似光榮但又毫無意義的資訊,隨後他走進嬰兒房,抱起穿著淺藍色迷你吊帶褲的小兒子,一瘸一拐地來到廚房,將他放進過年新買的多功能電壓力鍋裡,它的容量大得離奇,遠超一家四口一餐的飯量,它來到這個家只是為了在親戚來訪時能多喂他們吃點東西,如今竟可以完美放下一個嬰兒,男人感到這才是它被發明出來的最原始的目的,他倒了些冷水進去後合上蓋子,當他完美地旋緊蓋子並聽見密封鎖頂上來的聲音,他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男人按下「煲湯」。

他回到客廳,躺在沙發上,回憶小兒子最後的臉龐,他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像只好奇的小狗一樣東張西望,隨後他迅速睡著。數十年的艱苦原本充斥在他的腹腔中,這一瞬間像是通過某個破口泄了出來,他在夢裡像癟掉的皮球一樣,全身歸於地面,他猛然驚醒,坐起,他忽然感到自己可以自由活動了!綁在他手腳上的繩線兀然斷了!沒有什麼提著線指揮他行動了!可是原本有過嗎?他記不太清了,唯獨兒子那小狗般困惑的眼神在腦海裡格外鮮明。

他返回廚房,壓力鍋上顯示還剩五分鐘,自己確實做錯事了,但他失去了評估錯誤程度的能力,他想緊張起來,可眼前的散發著奇異肉香的電壓力鍋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是小事,就好像用鉛筆寫錯了字,只要拿橡皮擦抹掉重寫就行。

我這算殺人了嗎?他思考道。可是不同於用力地砍或錘擊某人,整件事非常平靜,沒有暴力,沒有爭執,沒有矛盾,他只是按了個按鈕而已,就像以前無數次燉東西那樣,按下按鈕,旋上蓋子,一切如此平常,這樣就會殺死一個人嗎?牆上的鐘照舊走動,窗外社區裡的孩子們照舊在滑梯旁歡樂地你追我趕,手機裡照舊推送著搞笑視頻,四周傢俱的擺放與自己殺人前沒有任何差別,這不就是自己正常的生活嗎?這能說明自己殺人了嗎?曖昧的陽光透過積滿油污的玻璃窗照射進來,他完全無法由此聯想到不久後員警來抓捕自己的可怕情形,儘管那幾乎是必然發生的。

電子屏上的數位變成了「4」,男人用筷子小心地撥動蓋子上的閥門,害怕滾燙的蒸汽弄傷自己的手,蒸汽噴湧了很久很久,密封鎖仍然沒有掉下去,他感覺手很酸,身體很疲倦,過去在工地裡沒日沒夜地幹活都比不上現在的累,他不想為鍋裡的兒子付出這麼多,還是等鎖自己掉下去吧,他心想,於是又回去睡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男人被吵醒了。

妻子走進來,嗔怪道:「怎麼這麼暗?」

女人聽見丈夫抽動鼻子的聲音,和她在超市裡甩塑膠袋時空氣撞進袋子裡的聲音一模一樣,她扮作一個默劇演員,用滑稽的姿態在牆上摸索開關,等全屋通亮後,她看見丈夫躺在沙發上,右手蓋在臉上以遮擋刺眼的燈光,只露出一張起皮的嘴。

「怎麼在睡覺?」她又問。

「很困,昨晚沒怎麼睡。」

「小寶昨晚哭了?」她撓撓頭,「我都沒聽見。」

「沒有,他沒哭。」

「那你為什麼睡不著?」

「我很怕。」男人說,「我怕鐘錶走動的聲音,我怕水管裡流水的聲音,我怕你翻身的聲音,我怕樓下過路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它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一次。」

「你一個大老爺們怕這麼多聲音?」女人打趣道。

「嗯。」

女人挑挑眉,拿起茶几上的梨啃著,在丈夫的正對面坐下,翹著二郎腿:「大寶昨天被語文老師表揚了,我剛才下班接他去琴行的路上他跟我講的,可開心了。你怎麼不吱聲?這可有你的功勞。」

「怎麼說?」男人慵懶地問道。

「老師抽人在黑板上寫成語,全班就他寫得最多,他說都是從電腦上學的,就你上個月給他買的那台電腦。」

「那不是電腦,那是學習機,我騙他的,你也騙了他。」男人的每一次答覆,聲音都要比先前更小一些。

「我騙了他?」女人咯咯笑著,嘴裡噴出的梨汁濺在手臂上,「我根本不懂那東西是什麼。」

過了一會兒,女人把乾淨的梨核扔進垃圾桶,例行公事一般抽幾張衛生紙走進廁所。

她有腸炎,每天疲於應付腹瀉,每當肚子開始絞痛,她就心平氣和地忍受,一小時前吃進肚子裡的再正常不過的食物突然翻臉不認人,把腸子攪得亂七八糟,像一堆刀片在裡面旋轉著跳舞。她每天都要忍受那些刀片,直到他們變成稀水排進馬桶中,如果同時還患有便秘,那這兩者並不衝突,她會先坐在馬桶上苦等很久很久,將堵塞的領頭羊趕出去後,稀水才釋然泄出。她每天都要忍受那王八操的狗腸,早上出門前拉一次,晚上回家後拉一次,晚上睡覺前又拉一次,男人想要如廁時,她總是湊巧在裡頭。

廚房裡傳來密封鎖掉落的聲音,蓋子已經能夠打開了。男人翻個身,臉朝裡,他不想聞到兒子的味道。

爆炸般的沖水聲後,女人滿臉愜意地走出來。

「你記得王敘芬嗎?我二表姐,前兩年我們還到過她家哩……你怎麼又睡回去了?」

「你二表姐怎麼了?」

得知丈夫仍然在聽自己講話,女人開心地笑起來:「敘芬她女兒還記得不?她這兩天準備去義大利亞留學,去……奧地利亞……去……我也忘了叫什麼,聽說回國後直接年薪三十萬,要不等咱大寶回來,咱也讓他往那方面發展一下?」

「好。」

「還有她小女兒也在學鋼琴,可她考了十級證,咱大寶練得差不多也該考一考了。」

「明天就考吧。」

「可他以後是要當醫生的呀,當醫生為什麼要學鋼琴?算了,醫生留給咱小寶當吧,年前算命先生不是給他看過掌麼,說他以後指定懸壺濟世。」

「明天就讓他學醫吧。」

女人被逗笑了,走過去揪他耳朵:「你有沒有聽我講話?」

男人似乎不怕疼,臉仍舊緊緊埋在沙發裡。

「哎呀,實話跟你說吧,我想這件事想了好幾天了,過兩年大寶小升初,咱們給他報那個市裡的外國語學校,再過兩年讓他去考托什麼思,也學敘芬女兒去義大利亞。這都是我聽敘芬說的,咱們必須從現在開始重視,努力攢攢錢,到時候過得不比人家差。」

「嗯。」男人的聲音像喉嚨破了個洞。

「對了,你那賠償金三萬才花了一萬,剩下的就存進大寶的留學基金。」

「你等會兒就去存吧。」

女人忽而面露難色:「那……到時小寶的周歲酒辦起來也得好幾萬,要不大寶留學的事先擱著?」

「也行。」

「你看,要是拿一萬存起來,拿一萬辦酒席,那兩邊都辦不好,倒不如全用在酒席上。」

「就這麼辦吧。」

「你看,咱們原本就打算只花一萬多,再加兩萬可以豪華不少,這樣咱們兩邊都有面子。」女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玄關的牆面上佈滿大兒子三歲時的塗鴉傑作,她欣喜地盯著它,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你看呀,過幾年房貸也還清了,大寶去念外國語學校,小寶也上學前班了,咱們結婚這麼些年,現在算是十年來的黃金時光了吧?」

「黃金時光……」男人喃喃道。

「是啊,黃金時光,亮堂堂的人生。」女人說,「不早了,我該去炒菜了,等大寶回來剛好能吃上熱乎的。」

女人去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兩根表皮滄桑的胡蘿蔔,想起冷凍室還留著些魚丸,打算拿出它們一併煮了,卻瞟見一整袋鼓鼓囊囊的豬棒骨。她回頭看了看電壓力鍋,又看了看客廳裡的丈夫。

「你沒把它們拿去燉嗎?」

「什麼?」

「那鍋裡的是什麼?」

「什麼東西?」

女人握住蓋子的把柄,轉動,克服蓋底橡膠的吸附力將它拔起,一個腫脹的小腦袋仰面朝著她,雙眼十分刻意地緊閉著,她從未見過覆蓋著如此之多的褐色浮沫與油脂的湯汁,以至於腦袋以下的部分完全不可見,浮沫裡夾雜著抱成團的細頭髮。

許久之後,女人依然呆若木雞,像個黏附在地板上的雕塑傻站著。

門口再次傳來開鎖的聲音,男人起身,看見滿臉淚痕的小兒子倚靠在門框上。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男人問。

「琴房的朋友都笑我,笑我買了台假電腦。」他抽噎著,「他們問我,你的電腦下載了什麼遊戲,我說什麼是下載。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我的電腦只會沒完沒了地給我念成語和古詩。」

他說完蹲下,失聲痛哭,男人從未見過自己兒子如此悲傷。

男人蠕動喉結,說道:「你五歲那年,有一次跑來工地找我,我在用軟柄錘在砸牆,你坐著看了很久,然後跟我說幼稚園有個孩子欺負你,叫我用這錘子像砸牆一樣砸他,讓我把錘子一遍遍甩在他腦袋上,我說沒問題,但我是騙你的,我沒去砸,我什麼也沒做,你一直被欺負到念完幼稚園。我說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呢?我就是想說,其實你爸爸是個非常卑劣的混蛋,我總以為是和你媽媽結婚導致的,後來才發覺操他媽的不是,這幾十年來我一直這麼混蛋,我不是在向你們道歉,我只是不想忍受了。」

兒子抹去眼淚,顫抖地盯著蓬頭垢面的父親。

「你今天書包裡裝著九十多分的考卷,明天又帶回來一張橘紅的獎狀,心想爸爸媽媽你們快點誇誇我啊,我只能接過那些由垃圾印刷廠流水線化生產出來的散發著油墨臭味的紙,假惺惺地說你他媽真棒,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棒的小孩了,這是種什麼性質的事,我到底想不明白,我累壞了,我真的累壞了。」

廚房裡發出遲來的慘叫聲,像要撕裂整個房間一般。

「去瞧瞧你媽媽吧,她剛剛經歷了很傷心的事情。」

男人再度倒在沙發上,捂住耳朵,心裡只想儘快睡著,然後做一場充滿史詩氣息的長夢。



202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