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2

本章節 3038 字
更新於: 2024-03-29
  花魅瘋狂舞動起每一根枝條,耶里佳只來得及冰封些許斷口便被拋甩出去,她在半空調整好方向與施力,輕巧落上一旁樹枝。她的行動徹底惹怒了它,只見藤蔓甩動速度愈發得快,方圓幾公尺內的樹木因其而慘遭腰斬,地面緊接著開始劇烈搖晃,然後花身稍稍閉合、底下花萼逐漸抬升,露出與根部相連的部分。
  花瓣重新展開,開得比剛才更大更瑰麗,中間的洞口伸出密密麻麻的細毛,個個尖錐般銳利,艷紅欲滴。
  不知為何,沙塵突然變得稀薄,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清楚看見了--那朵花彎曲垂下、洞口懸在眾人亟欲前往的那一小塊地上方,逐步往下靠近。
  覆滿上空的枝條緩緩挪開,看著滴下黏稠液體的花口,玥屏息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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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只過去了幾分鐘,卻恍若隔世。
  眼前老嫗眼神閃爍,但仍咬牙訴說著從未見日的真相,烏鴉般嘶啞的聲音迴盪在昏暗的狹窄間,一字字,一句句,即便沒有刻意提高音量,每個音節都重重拍打在心口上。
  原先端坐的姿勢已經無法維持,艾澤犽霍然起身,緊握的手指關節無一不泛白。
  他想尖叫,他想摀住耳朵,他想懇求她別再繼續這番殘忍言論,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
  因為,光是站直、忍住想乾嘔的衝動,就已經耗費了全身力氣。

  「為什麼?」
  當老長者終於停下,他乾澀的聲音顫顫響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為了一個人,把這麼多條性命拖下水,究竟是為什麼?那麼多人、那樣的……我……」他困難吞嚥唾沫,喉嚨依舊如火燃燒似的灼熱:「為什麼?」
  老長者臉色慘白如紙。艾澤犽努力眨著刺痛的眼睛,感覺腳下虛軟無力,彷彿只要挪動一步,人便隨時會癱軟倒地。
  咬咬牙,他續道:「這麼做值得嗎?那麼多人搭進了性命,連亞特也……他們都是無辜的,失去親人的他們的家人也是無辜的,妳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為什麼?到底為什--為了除掉我、大費周章策劃了第四次大戰根本不值得啊,坎墨娜!」
  「只要能保全王室清譽,賠進上萬條命也值得!」
  老長者的怒吼令空氣再次凍結。
  他屏住呼吸,神情既憂傷又痛苦,更多的是不可置信。老長者別過臉,肩膀隱隱抖動著,不知道是源於情緒激動,抑或別的什麼,又或者兩者皆是。
  艾澤犽反覆深吸吐氣,試圖平穩心緒,空白的腦筋逐漸活絡。

  「坎墨--」
  「別叫得像是我們有多親近!你的存在就是個錯誤!當初就該堅守我的立場不讓前王留下你,看看你讓我幹了些什麼!」她激動低喝,猛然抬頭,瞪著他的眼底寫滿憎恨,「若不是你,我有需要這麼選擇嗎?挑動官員內戰已是極大損失,本想趁著戰亂把你和玥一併處理掉,沒想到前王居然那樣執迷不悟,為了保護你而自願魔力爆走!他們可都是我的心腹!全都魔力純正又強大!他們的死全得算在你頭上,是你害死那些人!」
  艾澤犽窒息地交握雙手:「我從來不願造成任何困擾,我只是想陪在亞特身邊。我、我們,只是相愛……」
  「你們之間只是錯誤,根本不存在什麼愛!妖狐能生育嗎?就算有可能,混種出來的後代也無法和純種匹敵!你的存在於他有何幫助?你在他身邊有何用處?別笑死人了!你只會讓他受盡世人恥笑,遭人唾棄、瞧不起、指指點點他是沉浸下賤面首寧可不娶的無能王者!」
  「……所以妳才逼他和珂忒為王為后,並要他們生下阿堺,就為了妳說的純正血統,妳說的強大後代?」
  「而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是嗎?他是一名光,未滿十歲即成四階,現在是下任五侯人選呼聲最高的六階,能力比同階任何人都要強,正是實力高強的前王與前後才能誕下如此純正的高實力後代!這些後代正是保證我們魔使無愧一直站在高層的原因!」老長者歇斯底里,聲音愈發尖銳,「然而!他竟與他父親一樣,找了同性作為伴侶!愚蠢!他們兩人都擁有高強實力,為何如此浪費?他們該誕下更強的後代,這是他們的職責!魔使必須居於眾族之上,這是我們的族訓,如今卻一個個忘卻疏忽!我得矯正過來啊!」
  「或是魔使的狂妄。」艾澤犽輕語,「該要矯正的是妳的盲目遵從,他們、我們,誰都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老長者倏地向他走來,狠狠一推,將他推倒在地,滿臉憤恨。他抿唇抬眼,恍然有股熟悉之感,卻也陌生,如同回到多年前仍在王宮裡的日子似的,在亞特里克與珂忒莉絲看不見的地方任她打罵,衣料底下藏著的傷痕至今還留有不少。
  不過時至今日,十年也過去了,當初的氣力不再,欲致人死地的狠勁也銳減許多。
  或者該說,被什麼給影響了。
  他不動聲色起身,拍拍衣服沾染的灰塵,面如止水直面她。

  和剛才的害怕軟糯不同,那對眸子冷靜得叫她心驚,自打被命令留下起便一直處於混亂的腦袋加倍心慌。她身上的每條神經都在尖叫,喊著要她趕緊離開,不能再留,不能再和這隻妖狐對話下去。
  於是她即刻轉身,可身後傳來的聲音使得她遲遲無法跨出步伐。
  「既然妳是為了除去我和玥才策劃戰爭,為何後來把我安置在那間屋子,只是軟禁,這十年來都不見半點動靜?」
  她僵硬得連大氣也不敢一喘,背脊冒出絲絲細汗。
  「以及,為何玥還活得好好的?他那時年紀尚幼,大廳只剩你們兩個,如果妳下手,沒有人會知道,大家只會認為他是大戰之下的其一犧牲品。不是嗎?」
  輕輕淡淡的嗓音一如往昔,然而裡頭的洞悉和沉穩,卻是從前鮮少在他身上看見的。
  她閉上眼,聽著腳步聲緩緩靠近。
  「妳一直是個好惡分明的人,但絕不會把私人情緒牽扯進公事,更不必提單為我和玥而犧牲眾多前途光明的魔使與官員,尤其是在容忍我們待在宮裡那麼多年之後--妳能不能告訴我,之所以發動內戰引起四戰,還因為什麼事情呢?」
  老長者整個人一晃,爬滿皺褶的手抓住門框以支撐自身重量,胸口劇烈地起伏不已。
  艾澤犽狸似的眼底綻放精光,心緒就此真正平定。
  「你是……怎麼察覺的?」老長者沒有回頭,虛聲低語。
  艾澤犽微微一笑,「老實說,只是半猜半騙。」見她錯愕轉頭,他帶著歉意頷首,「若非說得像有十足把握,相信妳也不會動搖至此並鬆口吧。」
  「我哪裡露出破綻?」
  「從最開始和小西爾的對話時就不對勁了,而且次次不願與我有所目光接觸,加上不斷將亞特與眾人之死推到我頭上,言行舉止都像是要引起我的自責好讓我有自知之明、不再追問下去。坎墨娜,妳是個固執的人,一旦認定了什麼就會貫徹到底,要是真的認為一切責任在於我,有這麼好的機會能出惡氣為何只是不斷指責呢?於是我就想,也許妳是為了不讓我追問過深,但又是什麼原因讓妳不願我探究?思來想去,最可能的便是此事仍有另一層內幕了。」
  她緩緩睜大眼,突然想起了西爾埃諾曾說過的,對於他的評價。
  「觀察入微,精細誘導。」她喃喃,面容一閃而逝的不知是厭惡或者驚豔,「果真是能言善道的妖狐。」
  他但笑不語。

  空間又陷入一片靜默,她不主動開口,他也不節節逼迫。等了好半晌依舊沒有解釋,他明白再等下去也無法叫對方開口,索性坐回床緣,臉上端著的依然是溫和笑靨。
  「算了,我不想強迫妳,想說時再說吧。」他說,「妳可以向小西爾覆命去了,反正我那兒都去不了,不必時刻盯著也行的。」
  老長者瞥了他一眼,依言轉身,轉開門把跨出房外,卻在邁出第二步之際再度回頭,引起他困惑蹙眉。
  尚未詢問,就聽她壓低嗓音道:「之所以留你一命,是因為和他談了條件,除了保你安全無虞,也必須對阿堺和他的身世全數保密。」
  他怔忪一瞬,倏地起身。「玥?你和玥談了條件?你要他做什麼來交換?」
  「擔下四戰爆發的一切責任,包括從王室裡除名,以及轉交前王的治理指示於我。當然了,前王是為了一個面首、而非他的兒子還有子民才付出性命這事,用『為了保護沒能力自保的兒子』掩蓋下去也是他主動要求,雖然無論他有沒有開口我都打算這麼做。」自進入房間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平靜直視著他,「至於其他的,我不會回答你。你就好好記住,現在你能活著、他會像隻過街之鼠,全是拜何所賜。」
  說完,她不再多做停留,這次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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