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５－０４

　　他們在正午時恰恰抵達。
　　「選個地方，好生安葬吧。」
　　耶里佳沒有指名道姓，率先打破沉默，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對誰說的。
　　莫里亞先是怔忪幾秒，回神後還凝視嵐尹片晌，似是此刻才會意過來對方是在和他說話。他四處張望，周遭一片枯黃，有些枝梢上只是光禿禿的灰褐色，適逢初春前的冬末，萬物正處於百廢待興，滿地是枯葉與爛果。
　　玥蹙眉，如果不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誰也不會同意把她安葬在這種地方的。
　　「我也想隆重厚葬她，可是接下來，我們不好再帶上她。」看出眾人心裡活動，耶里佳說，「不僅於她不敬，我們也會綁手綁腳，眼下不得不妥協。」
　　瑟希頷首。「非常時期，我們，也只能先－－」
　　「就這裡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莫里亞沒有反駁不應，反而指著眼前樹下如此回答，這讓本想幫勸的玥頓時呆住，經草蕪叫喚才醒過神來。

　　「欸、啊，怎麼了？」
　　「我來幫忙吶。」草蕪沖他虛虛一笑，「就算位置很糟，也能給一個得體的安葬。」
　　面對其他人的困惑注視，草蕪沒有解釋，張手向樹下一推，就見一具長方形的立體防護箱在底下成形，它只有五面，每一面都頗為厚實。
　　「師父，你的性質是『變』，對吧？應該可以改變顏色吶，能把它弄成白的嗎？」
　　玥不解地點點頭，不過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休養到現在，玥已經恢復了五成左右，體內自產魔力的情況正在好轉，稍微運用一下魔力不會有太大問題。
　　因此在耶里佳的攙扶下，他來到樹腳伸手注入魔力，傾刻便使之轉變為純白色。顏色一脫離微透明狀態，板面上的紋路立即顯露出來：簡單，乾淨，俐落，線條皆為細小的圖騰，還帶點類似木頭的樹紋。
　　「你……這、為什麼？」玥感到詫異，困惑也更深。
　　這些線條得精細地控制魔力，而控制力又會消耗大量體力，他都虛弱成這樣了，為什麼還要浪費力氣？又為什麼做這些？
　　草蕪依舊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你們的安葬方式吶，所以用我家鄉那邊的傳統方法。這個叫棺木，是用來安放大體的，裡面可以放她喜歡的東西吶，作為你們對她的告別。唔嗯，雖然對她沒什麼想法，但她對師父、對師母、對你們所有人都很重要，我尊重這點，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這種能讓她隔絕髒髒地的方法聊表心意。如何吶，師父？」
　　眾人盯著他的目光都很是錯愕。
　　「這混小子怎麼、怎麼關心起二少之外的人來了？」阿克司瞪大眼喃喃。
　　「如何吶，師父？」草蕪依舊看著玥重複詢問。
　　玥眨眨眼，儼然尚未自震驚中抽身。他瞄一眼耶里佳，沒從她眼裡瞧出反對，又望向似乎是在場最有資格做決定的莫里亞，發現那對肩膀繃得更緊了。
　　看來不需要多問了。
　　他拍拍草蕪的頭頂，一笑，「好啊，謝謝你，白色跟嵐尹姐很合襯。」
　　說著，他輕輕推開耶里佳的攙扶，也拒絕草蕪伸過來要幫忙的手，獨自一頓一頓走到別處樹下。彎腰拾起幾枚還頗完整、看上去應該才落地不久的葉片和花朵，他回到棺木旁，把捧在手心的花葉鋪上底層，然後又一跛跛走過去一趟。
　　「喂，你在幹嘛啊？」玥如此走上三趟後，阿克司終於忍不住出聲。
　　「我想舖滿這個，讓嵐尹姐躺得舒服，而且她很喜歡花花草草的。」
　　阿克司蹙眉，看看裡頭稀稀落落的花葉，又看看玥行動緩慢的樣子，不禁咬咬牙，把瑟希小心地放下後將玥拉回棺木旁，接著蹲下身撿葉片。
　　玥一愣，「你要幫我？」
　　「哈？什麼幫你，想得美！我只是不想看個傷患在眼前晃來晃去而已！礙事死了、閃邊涼快去！」
　　於是被傲嬌星人趕走的男主摸摸鼻子回到棺木邊，和愈來愈體虛的另一位男主互相攙扶著休息。

　　在阿克司舖得差不多之際，棺木本身忽然冒出數條枝柳，它們細細纏繞在面板外圍，較粗的枝藤還竄出細小分枝，小分枝蔓延至棺木內側，上頭抽出點點嫩芽。
　　玥抬起頭，看見阿堺手中運著土色魔力。
　　「綠芽新意，無冕王肯定喜歡。」阿克司放下最後一堆，朝阿堺低聲咕噥。
　　阿堺點了點頭，勾起若有似無的笑容。
　　待兩人布置完畢，瑟希解下三條紅線，一條繫住樹幹、一條綁在棺木尾端的枝柳、另一條則掛於棺木前端，接著注入精神力，三條線身立刻散發出淡淡紫光。
　　「放進嵐尹後，法陣，就會啟動。」她說，「無論誰誤闖，都會自動，避開。沒有人，能夠，打擾到她。」
　　玥凝望被裝點得美麗而又莊嚴的棺木，拍拍一直沉默著的耶里佳。
　　耶里佳垂眸，片刻後看向瑟希，「能晚點啟動嗎？」得到首肯，她接著面向莫里亞，「可以先放她進去嗎？」
　　莫里亞收緊十指，往前跨幾步，佇足棺木前方。他緩緩展開屈緊的前臂，彷彿手裡捧著的是玻璃製成的寶物，輕柔地、徐徐地，小心翼翼將人安放在充滿綠意的花葉上頭。
　　他暫且退開一步，讓耶里佳站至棺尾。

　　『小耶，妳看妳看，是雪花片呢！』
　　耶里佳一手攀在護板邊緣，瞬也不瞬地凝視眼前人，腦中浮現第一次與她迎來雪季的場景。
　　『人家呢，最喜歡雪花片了喲，只可惜它們轉瞬就化掉了。』嵐尹輕嘆口氣，而後沖她甜甜一笑，『小耶的拿手絕活是冰吧？做一片永遠不會消失的雪花送人家，好不好嘛？』
　　她不清楚，為何當時嵐尹明明是平時那樣厚顏地笑著，臉上卻在仰望落雪時充斥寂寥；又為何明明是以開玩笑的口吻隨意要求似的，眼中卻像是烙印進去一樣滿溢認真。
　　她只知道，自那之後的雪季，嵐尹不再開口提及半字，而那次因不熟對方便拒絕的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再碰觸這個話題，這件事就一直放在她心底，雖漸淡卻未曾忘卻。
　　張開手，耶里佳掌心凝出一片雪花外型的冰晶。
　　「按妳所願，永凝不化。」
　　輕聲說著，她向前傾，嵐尹胸口上多了一枚不滅的花朵。

　　耶里佳退開後，莫里亞走上前，彷若凹陷進去的眼窩透著濃重不散的陰影。
　　尖銳的目光折射出近乎刺眼的亮度，之中氤氳著似是將要潰堤的痛楚與不諒解，然而當他張口想質問時，竟是半分譴責都吐不出，最後僅僅自嘲般一笑。
　　能問什麼？他突然覺得可笑，難道要問為什麼留下他嗎？或者是最後所講的『結局本就註定好』是什麼意思嗎？
　　可這聲質問又有何用處，問了也已經得不到答案。
　　「痴女，妳果然很令人火大。」莫里亞輕笑，眼神和語調卻在說出口的同時柔軟了，「走得像是任務完成一樣，還留下謎一般的話，連聲道歉也不給……妳說，我該拿妳怎麼辦？」
　　玥感到心臟一抽，眼眶不知為何又酸澀起來。
　　「我不會原諒妳的。」莫里亞細細呢喃，「絕對不會。所以，我不留下東西，這樣輕易就道別就放過妳，實在是筆虧己的愚蠢買賣－－收押妳最寶貝的破鞭子，我想並不為過，妳更沒資格生氣。」
　　他取下嵐尹從不離身的長鞭，綑成一圈圈的繫上腰際，綁緊。
　　「真正的道別，等我接她回去之後再做，沒關係吧。」
　　草蕪聽出這句是對自己說的，點頭，「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就行。那我暫時封棺了吶？」
　　莫里亞向後讓開。
　　張手一揮，草蕪在棺木上方封上一層護板，這次玥自動跟進，隨後注入魔力使之與棺身轉成一體的白色。
　　紫光逐漸罩住棺木，眾人佇於原地凝望，彷彿各自在心裡再一次訴說別離。

　　「我家鄉那邊有種說法吶。」短暫沉默後，草蕪說道，「生命會輪迴，死亡只是一段旅程的結束。儘管不會是原本的樣子，只要思念彼此、互相心繫，未來再見的那瞬間一定會認出對方來吶。」
　　玥愣愣盯著他眺望遠方的側臉，至今為止有過的奇異對話一一掠過腦海，一直以來抱持的困惑漸漸匯聚成一塊兒，最後化作一句疑問。
　　「我從剛見面起就很想問了……你到底從哪裡來的？」
　　草蕪垂眸回望，倏地，數條藤蔓自地底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捆住玥和草蕪的足踝和嘴巴，轉瞬便把人往森林深處拖行，連給他們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眾人大吃一驚，即刻追上去，然而對方速度太快，幾秒時間就不見蹤影，只能聽見藤蔓挪動的聲響。耶里佳眼神一凜，腳底用力一踩，霎時自之下衝出一片冰層，它迅速往前蔓延，不時左彎右拐，領著他們尋覓抓走夥伴的禍首。
　　「追兵這麼快就到了？」莫里亞皺眉。
　　「那個人的，作風，不會這麼快，派人追人。」瑟希也是眉頭深鎖。
　　耶里佳感受著冰層軌跡，沉聲應道：「馬上就能知曉答案。」
　　音方落下，他們隨著冰跡拐過一個轉角，果然見到玥和草蕪，那兩人正被高舉半空，捆住他們的藤蔓因被冰層凍住而動彈不得。
　　而藤蔓的源頭，不是眾人所猜測的敵方追兵。
　　應該說，連人也不是。
　　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棵巨大的、奇異的花，幾乎和周圍林木等高，每片花瓣又肥又厚實，花形似日輪，色彩鮮艷而詭譎。它沒有莖葉，花萼與土面連結在一起，花身旁全是肆意揮舞的藤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本該長著花蕊的地方僅有一個大洞，宛如血盆大口般展開得老大。
　　耶里佳蹙眉，聽見阿堺怔忪低喃：「這是什麼花種……而且，不曾見誰能製出這麼高大的－－」
　　「不對、不是追兵，也不是哪個魔使製造出來的！」阿克司緊張的側臉滑下冷汗，「這是花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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