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頂樓會議

　　今天，吳老師起得比平常還要早。只要當天文管會需要召開重要的會議，他就得很早起床，然後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台北──這是國道完全沒有塞車的情況。如果國道塞車，那他就得花上三個小時，甚至四個小時才到得了台北。

　　吳老師起床之後過了半小時，他的女兒小伶也起床了。在一樓廚房，吳老師可以聽見睡在他對面臥室的小伶下床的時候床鋪發出的咿呀咿呀聲，接著是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然後是打開水龍頭的聲音。

　　吳老師的家，每間臥房都有獨立的衛浴。畢竟我的女兒都已經長那麼大，還要跟我這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共用浴室實在很奇怪。

　　不過我聽說在日本，有的女兒即使邁入青春期也還會跟爸爸一起泡澡，所以或許我也太小題大作？

　　水聲停止之後，小伶的臥室會陷入一片寂靜。吳老師猜想，這段時間小伶可能正在換衣服。

　　他知道小伶並不愛美，卻很重視服裝儀容，所以換衣服總是花很多時間。

　　於是吳老師先為自己也為小伶準備一頓簡單的早餐。

　　

　　※

　　

　　等到吳老師把早餐吃完後，小伶才下樓。

　　小伶走下樓梯的時候，吳老師從廚房可以看見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舉一動，在吳老師的眼裡實在是無比優雅。他記得以前，他的老婆舉手投足也是這樣優雅，就像是某位王國的公主，或是家財萬貫的千金大小姐。

　　吳老師忽然感到些許的驕傲。

　　她這麼有教養，絕對不是遺傳自她的母親，而是我教育成功。

　　當小伶在對面入座時，吳老師立刻站起來。他知道，小伶自從邁入青春期之後就不太喜歡和他一起吃早餐，尤其是前不久他還呼了他女兒一巴掌。

　　只要一想起那一巴掌，他就覺得很後悔。在她小的時候，就算她不照他教導的方式寫作，他也從來沒有對她動粗。

　　要是……時光能夠倒流到那一巴掌之前就好了……

　　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希望可以回到小伶她還沒接觸到廢文，以及寫廢文的那些人……

　　最近，吳老師和他女兒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尷尬。原本他就一直扮演他女兒生命中最具權威的角色，所以他們一直都不甚親密，自從那一巴掌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更是降到了冰點──他女兒最近甚至將他當成陌生人一樣客氣。

　　被當成陌生人，讓吳老師痛苦不已。

　　但是，即使痛苦，吳老師還是決定要忍耐。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她。有的時候，兒女並不能夠了解父母的苦心，他自己在小時候不也經常和父母爭吵，就因為父母管太嚴，連他玩到天黑才回家都要管？

　　「謝謝。」

　　所以今天早上，當小伶對他做早餐給他吃而道謝時，他選擇一笑置之。

　　

　　※

　　

　　「我吃完了。」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小伶吃完早餐，將碗盤放在洗碗槽，然後走到客廳拎起書包。

　　正在客廳整理今天開會要用的資料的吳老師，假裝不經意注意到她的存在，隨口問了一句：

　　「要順路載妳上學嗎？」

　　「不用了，謝謝。我的學校在東邊，交流道在西邊，應該不順路。」

　　「那好吧，妳路上要小心。」

　　「我會小心。」

　　「妳是女生，要多注意。」

　　「我會小心啦。」

　　「社團的社課已經開始了嗎？」

　　「早就開始了。」

　　「那、那妳要加油，努力學習。也許明年，妳就可以參加甲級作家證照測驗。」

　　「我知道啦。」

　　一提到甲級作家證照測驗，小伶的態度很明顯變得不耐煩。

　　她彎下腰，穿上皮鞋，連聲招呼都沒打，就直接打開家門走出去。

　　

　　※

　　

　　望著小伶的背影越來越遠，吳老師嘆了一口氣。

　　其實，吳老師本來想說的是今天有社課、妳要小心。

　　一開始，他擔心小伶會和他老婆一樣被廢文害得去自殺──可是自從他知道小伶讀了那本乳白色小書卻沒事後，他就再也不擔心了。

　　他現在比較擔心的，是小伶會和黑帝斯一樣，踏上歧途。

　　妳一定要小心啊……

　　妳一定要小心……小心黑帝斯……

　　妳絕對不能被他蠱惑，絕對不能……

　　

　　※

　　

　　今天沒有塞車，所以吳老師花了一個多小時就抵達台北。

　　文學管理委員會的總部，坐落於台北市博愛特區附近的一棟建築。這棟建築和博愛特區那些氣派的中央政府機關相比實在不起眼，不過文壇在台灣本來就是相當低調的一片天地，像這種不起眼的建築，正好能夠作為文人那內斂的象徵。

　　吳老師向看守門口的警衛打招呼，接著將車輛駛入文管會的員工專用停車場。

　　吳老師一邊走向大門，一邊觀看手中今天開會要用的資料。

　　今天的會議，大多都是在討論一些例行性的公事。就只有幾項非例行性的公事，可能要花時間討論。

　　在這些非例行性的公事之中，吳老師看見有一項特別重要的公事。

　　那是和廢文有關的公事。

　　「吳老師您早。」

　　「早。」

　　一走進文管會總部一樓大廳，職員一一起立向他問好──說真的，他很不習慣這種軍事化的問好方式，但這是文管會草創初期就從其他公務機關那邊繼承而來的傳統，所以吳老師也只能怯生生地接受。

　　穿過大廳之後，吳老師搭乘專用電梯，直接上到頂樓的會議室。

　　會議室的門口立了一塊牌子，上面註明了今天參與會議的人物以及議程。

　　有常務委員、非常務委員……

　　「咦？各部部長也都有出席？」

　　平常，要是文管會召開頂樓會議，就只有委員必須出席而已。根據他以往開會的經驗，要是連各部部長都得出席，那就代表今天的會議所要討論的公事或者議案特別重要。

　　他不禁想起那個和廢文有關的公事，一邊走進會議室──這時候，他發現所有與會人員都已經抵達，就只剩他還沒到。

　　吳老師急忙入座。主持會議的司儀關上門，並且宣布會議開始。

　　

　　※

　　

　　「再來要討論的，是最近網路上某一位寫作者所撰寫的文章，引起一系列自殺案件的傳言……」

　　接下來的會議討論的，是最近在網路上，有一名寫作者所發表的文章，被指控與最近頻繁發生的自殺案件有關。

　　與會的所有人員──包含吳老師在內──都紛紛對此議題發表了意見。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一致贊同該名叫做「糖衣女孩」的寫作者，所發表的文章已經相當接近廢文的範疇，執法部應該列為重點觀察對象加以監視。

　　負責取締廢文的執法部部長對此表示沒有意見。身為常務委員之一的「李律師」，則是特別強烈的主張要將糖衣女孩列為「Ｓ級目標」──也就是一旦發現行蹤，便立刻逮捕調查。

　　「但是，又還沒能證明糖衣女孩發的真的是廢文……」

　　在所有與會人員當中，就只有「黃同學」持反對意見。

　　黃同學是文管會最年輕的委員。文管會創立初期，黃同學還在就讀大學，當時身為名校中文系學生的他是反廢文的急先鋒，不只組織學生抗爭，還說服政府官員慰問那些廢文受害者的家屬。

　　可是後來，黃同學當上文管會委員之後，他對廢文的立場越來越搖擺不定。甚至還有人在背地說他是為了上位才反廢文。其他的委員，則認為黃同學實在太年輕，他的意見並不值得做為參考。

　　結果漸漸地，黃同學逐漸在文管會被架空。

　　為了繼續在文管會生存，黃同學只好依附在文管會最具分量的楊博士，作為楊博士一派的一員。

　　「文學及相關創作監督條例，已經賦予文管會判定文章是否為廢文的責任了。我想接下來就交給執法部，我們繼續討論下一個議案……」

　　最後，楊博士如此總結。

　　雖然黃同學還有意見，但是既然楊博士都這麼說了，他也只能作罷。

　　其實，黃同學也很清楚自己在文管會裡面一直都處於弱勢。因為他跟吳老師還有李律師那些人不一樣，文管會創立的時候，他只是區區的一名大學生，不像吳老師那樣有教育的背景做依靠，也不像李律師那樣有法律的背景做依靠。

　　他自己，就只有原本當初拱他上位的那些學生的支持作為後盾而已。而如今當年那些支持他的學生如今也都不在了。

　　那些學生，都一個接著一個投入職場，成為各行各業的最底層。

　　黃同學最近甚至還接到某位學弟打來的電話，拜託他安排一個涼缺……

　　「一切都變了。」

　　黃同學低著頭喃喃自語。參與會議的所有人都沒聽見，會議繼續進行。

　　

　　※

　　

　　會議結束之後，幾乎所有的與會人員都已經離開。會議室現場，只剩吳老師和李律師。

　　「李律師，請問剛才你找我有什麼事？」

　　剛才在會議進行當中，李律師偷偷和吳老師咬耳朵，要他會議結束後先留下來，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

　　現在吳老師是滿頭問號。

　　如果是和文壇有關的重要事情，那為什麼不在剛才的會議中提出，非得要拖到現在才說？而且還要私底下跟我講？

　　「就是……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不在剛才會議時提出，因為這事關文管會的『威信』。我想我們這些常務委員還是先私底下討論……」

　　吳老師皺起眉頭。

　　聽李律師這樣說，大概又有什麼會損害到文管會形象的事件發生了。

　　所以他才不想被政府指派的非常務委員知道。

　　吳老師不禁想起文管會在草創初期，他和李律師為了成功讓文管會成立，不知道用了多少會嚴重損害到現今文管會形象的手段。

　　難道是那些手段曝光了？

　　不。

　　不可能。

　　現在各大媒體可以說都在文管會的控制之下。地方的小媒體在聲張之前，應該也會先拿來當籌碼，向文管會交涉……

　　那麼，李律師所說的重要事情，應該跟那些「手段」無關……

　　「是什麼事情？」

　　「吳老師，剛才開會的時候不是有一項議案是在討論廢文嗎？就是那個在網路上有一名寫作者所發表的文章，被指控與最近頻繁發生的自殺案件有關的議案……」

　　「我還記得。」

　　「而那名寫作者叫做糖衣女孩。」

　　「這我也還記得。」

　　「然後，最近文管會主辦的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第一試剛公布，我發現第一試的合格者當中有一個名字很有趣。」

　　「什麼名字？」

　　「唐依琳。」

　　「唐依琳？」

　　「沒錯。不久之前我要求執法部行文給所有在台灣註冊的文學論壇，要那些論壇提供糖衣女孩的個人資料。結果你知道嗎？我發現糖衣女孩的本名也叫唐依琳，出生年月日還有身分證字號，都和試委會那邊的資料相符。」

　　李律師臉色一沉。「我想那位糖衣女孩，是本屆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第一試的合格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