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破繭

　　樹藤肆虐地蔓延在地，粗厚的根枝幾乎要覆蓋過整片土地，以磚瓦砌成的房屋也深受其害，不是倒塌崩解，就是裡頭被枝枒貫穿、侵擾。
　　原先鋪著的紅磚如今散落各處，裸露的泥地絕大部分成了泥沼，少數則是受魔力深根而不時陷落。若是誤踏看上去狹窄的小窟窿，人便會在下一秒被拉進去。
　　曾經整潔的街道，現在是如此殘敗不堪。
　　這裡是東大陸上魔使居住劃分東區，鄰近赫克拉高原，在不久之前還是個美麗又奢華的居落處。
　　整齊劃一的道路平坦光滑，路邊盡是黑白交錯的圓潤鵝卵石，建築整體為純白的獨棟式，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座佔地頗大的庭院。當夜色籠罩時，每一戶前的金色街燈便亮起，白日看起來普通的紅磚經此一照，嵌於之中的碎小寶石就會反射出七彩光輝，美得令人屏息。
　　然而，歷經那樣慘烈的戰事以後，雍容華貴已如過眼雲煙。

　　「啪踏！」
　　水漥濺起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又是連續幾聲，在已無人煙的此處甚是突兀。
　　「我到魔使東區了。」稚嫩的嗓音淡淡傳出，伴隨停下的腳步聲。
　　『好。你先挪除枝幹，等等會有人去交接，到時就能下隊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個任務。』
　　「我明白了。」
　　拍打耳上的機殼，披風因轉身而揚起，約莫九歲的男孩環視著滿地瘡痍。
　　及肩的金髮受天星柔和的光芒照耀而閃閃發亮，但仍不及那對眸子裡亮眼的祖母綠，他撥撥稍顯礙事的髮絲，雙手運起土色魔力。
　　夜晚的視野有些影響標的物的鎖定，尤其是仍在移動和生長的標的物，他沒有辦法，只好先讓其中一截樹根起火，好照亮整個空間。為了避免造成二次災害，他一面控制火勢的範圍，一面針對主要的根枝發動攻擊。
　　現在是距四次大戰結束後的一個月，阿堺正在進行的，是戰後修復工作。
　　雖然已經離開王室，但他仍是身為有階級的魔使，因此每天都出任務到各地巡視或修復，畢竟只是四階，不會有多重大的事情要處理，頂多就是忙了點。
　　不過，他認為忙碌不是壞事。
　　腦中閃過清晰的畫面，阿堺抿起唇，加速斬根的攻擊。

　　這時，一道風刃迎上甫出現的小切口，讓開口又深了幾吋，他側身，一名十歲左右的女孩映入眼簾，清麗的臉龐掛著淡漠。
　　大戰的過程中，許多年長有經驗的魔使都已殉職，現在大部分都是年輕新血在忙活，因此見到來接班的是年紀相仿的人，他並不意外。
　　「接下來交給我，下隊吧。」
　　和表情一樣，聲音也是既冷淡又單一調。
　　阿堺看著女孩來到身邊、面無表情地繼續施放風刃，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他有些驚訝，由於王者殞落的慘劇，每個人見到他總會慰問一句請節哀，即便不討厭別人這麼對待，但日復一日，也是有些煩人。
　　不過她什麼也沒說。
　　「沒關係，我能繼續留著幫忙。」他說，這陣子的煩躁感消退了點。
　　「不必。」
　　「兩個人一起比較省力吧？等差不多了再下隊也沒問題。」
　　「我說了，下隊。」女孩依然沒看他，語氣冷硬了幾分。「我來就夠。下個任務很快就到，不如把握時間回去。」
　　他一頓，微笑。「嗯，也是，就麻煩妳了。」
　　揮別了女孩，阿堺走出魔使東區，朝西方前行。搬離王宮後，他和玥遷到混合居住區最西側邊界，因為那兒人比較少，而且租金最便宜，不必太在意旁人議論。
　　停在混居區入口，他仰起臉，接受第一道曙光的洗禮。

　　其實，自從搬過去之後，他成天為任務奔波，幾乎沒再見過玥。
　　或者該說，是刻意讓自己忙碌。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不要恨我……』
　　那天一趕到王宮、和玥第一次四目相交的瞬間，他聽見弟弟顫抖的嗓音如此低喃，那張臉蛋不再是往常的燦爛歡笑，而是如人偶般毫無起伏，就像剛才遇到的女孩，只是更加壓抑得沒有情緒。
　　然後，一顆淚珠靜靜自他的眼角滑下，從此阿堺無法再直視他的臉。

　　「面對得了嗎……」他輕語，低嘆一口氣。
　　他不是憎恨玥。父王一事，若換作他，肯定也會為了保護玥而犧牲自己。
　　只是，他也無法甩開去憎恨的念頭。
　　－－這樣的自己如何能待在玥身邊？

　　「喀啦！」
　　這時，清亮的石子落地聲傳來，然後是帶著慌張的低呼，阿堺目光一凜，轉身，迅速聚起魔力便要攻擊。
　　如今局勢仍動盪不安，被跟蹤後下手是常有的事，他居然不小心大意－－
　　聚起的能量正要扔擲出去之際，一對怯懦的紅眼睛令他一愣，仔細一瞧，他才發現跟在身後、躲在轉角偷看的，只是一個瘦小男孩。
　　男孩看上去不過六、七歲，渾身髒兮兮的，似乎已經有段日子沒洗澡。他穿的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只是套上去的布料，而且還破爛得發霉，腳底下也是光溜溜，所站之處好像牽著些許血絲。
　　那頭棕髮凌亂而雜長，一半臉都被蓋住了，只隱約透出澄澈的酒紅眼瞳。
　　阿堺連忙收起魔力，快步走過去，但才接近不到兩步，男孩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向後縮起，大有要跑走的意思在。
　　「啊、等等！」阿堺馬上止步，慶幸對方不再後退。他蹲下，微笑，「抱歉，嚇到你了？」
　　男孩猶豫地望著他親切的笑容，片刻後才輕輕搖頭。
　　得到回應，阿堺繼續柔聲道：「你住在哪？怎麼跑到這裡了？」
　　男孩頓了下，伸出小手指了指方才他走出來的魔使東區。
　　是跟著自己過來的？他有些訝異。不過更令他吃驚的是，那麼高級的住宅地段，為何會有小孩是這種打扮、而且現在才出現？明明那邊第一時間就把居民全部救出了啊。
　　「爸爸媽媽呢？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
　　他進一步追問，卻見到男孩露出疑惑表情搖搖頭。直覺事情似乎不對勁，他暫且先壓下，再次盡可能地露出溫和的笑。
　　「我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男孩一顫，又把身子縮到牆後，但探出的眼睛依然在阿堺身上打轉。阿堺也不著急，他知道自己必須耐心等待，得先贏得男孩的信賴，要是這時候過於急躁，會把人給嚇跑的。
　　於是等啊等，最後終於等到男孩小幅度的點頭。
　　阿堺起身，很慢很慢地邁步，然後停在男孩前半公尺處，再度蹲下。
　　近看之後，他震驚地發現，那細嫩的皮膚上佈滿各式傷口，不光是割疤、也有燒痕，而且大腿似乎還有乾涸的血跡，以及看不出是什麼的液體凝固。
　　隱約察覺是何事，他輕語：「會說話嗎？你能不能告訴我，之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男孩先是搖頭，而後略帶困惑地點頭。
　　不會說話啊……阿堺沉吟了會，自口袋取出紙筆，遞出去。
　　「那麼，能用畫的告訴我嗎？」
　　男孩眨眨眼，點頭。

　　似乎不太會用筆，男孩試了好幾遍才露出明瞭神情，這才用歪斜的線塗鴉。阿堺在旁看著，不時出聲詢問自己的解讀是否正確，然後繼續看男孩努力作畫，一顆心湧起無數騷動。
　　果然如此。
　　從貧困人家、或是人數飽和的收容院中，有些孩子會被暗地裡買下，這是某些高階魔使與官員的骯髒消遣。他曾聽過一些相關的私語，雖然歷代王者竭力掃蕩此項風氣，卻沒什麼效果，有些人甚至為了躲避查緝，把孩子關到特意打造的地窖。
　　這些孩子被稱作『瓦羅』，意為商品，他們身上都有著烙印，負責買家派遣的低下工作，甚或是成為任人凌辱、洩慾的工具－－
　　阿堺緊緊擁抱住男孩。
　　「沒事，沒事了。」他反覆說著，一下又一下拍著男孩的背，「不會有人再那樣對你，沒事了，已經不會有事了。」
　　男孩微怔。他不懂為什麼要對他這麼說，不過感覺到肌膚傳來的溫暖氣息，他不知為何開始哭泣，抽抽嗒嗒地往阿堺懷裡縮得更緊。
　　阿堺一愣，憶起玥當時的眼淚。
　　平時絕不會輕易示弱的玥，那時候卻在眾人面前、在他面前落淚，不管周遭的謾罵多難聽，玥還是站得直挺挺，只有在與他對視那一刻展現最真實的脆弱。
　　明明被迫承受一切的是玥，明明痛苦地被留下的是玥，明明看著父王在眼前犧牲自己的是玥－－他居然把這樣的玥一個人留在那間房子裡？
　　「我都在做什麼……」他不自覺地埋入男孩小小的頸窩。
　　「唔、啊……」男孩忽然張嘴嘴出聲，阿堺正想察看發生什麼事，後腦勺便被小手壓回原位。
　　感覺那隻手一下一下地輕拍，他才意識到，對方是想學他給予安慰。
　　心頭湧出一股暖流，他拉緊男孩的衣背。

　　「……我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間全消失了，連最後一眼都沒見到。」
　　突然之間，他想把全部都告訴這個比他年幼、又不相識的男孩，即使對方不懂也無所謂。
　　「造成這件事的人是我弟弟。我知道他是最難過的人，也很自責，但要我無芥蒂地重回從前的日子，我現在還做不到。」
　　他明白不該抱持這種想法，明明是哥哥，可是遲遲抹滅不去。
　　「老實說，我想過，要是玥不在就好了。」他輕笑，後退，迎上男孩的目光。「要是他不在，是不是父王還會活著，是不是母后當初也不會為了生他而付出生命……很過分吧？」
　　男孩歪頭，看起來似乎真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不過，那持續的撫觸以及那無瑕的眼睛，僅是一剎那凝望，卻讓阿堺有股被原諒的感覺。
　　他不禁握住男孩的手，貼上自己臉頰，感受若有似無的暖意。
　　「……抱歉，讓你聽我自顧自說了一堆。謝謝。」阿堺揚起笑容，「我現在就送你去王宮，那裡有人會幫助你的。」
　　男孩用力搖搖頭，緊緊抓住他的衣裳，看似不願放手。他偏頭想了想。
　　「嗯，不然你先跟我回去，我替你梳洗乾淨，其餘的之後再說吧。」
　　男孩綻開帶著怯生生的笑靨。
　　阿堺揉揉他的髮絲。
　　「大家都叫我阿堺，你呢？有沒有名字？」
　　「唔？」
　　「沒有啊，那等等陪你選一個吧？名字很重要的，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喔。」
　　「唔嗯！」
　　握實男孩的手，阿堺帶人走在好段日子沒走的道路上，心情格外輕鬆。

　　等見到玥，先向他道歉，再好好坦承自己這陣子在想些什麼吧。雖然很緊張，但還是努力求得玥的原諒，也才好放過為此痛苦的自己。
　　男孩小力的回握讓阿堺心生勇氣。
　　有人陪著，似乎不那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