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直覺與邀請

本章節 13631 字
更新於: 2024-01-25
叮鈴鈴鈴鈴鈴鈴──

鬧鈴聲響起,在沉睡的腦海迴盪。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刺耳的熟悉音調不斷重複,聽在耳裡卻像彈珠汽水的咕嚕氣泡聲。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啪噠。

我伸出手,總算制止了暴躁的鈴聲。
手勾著書桌,腳黏在溫暖的被窩,被溫差刺得發冷的身體懸盪在外。我像隻掛在兩棵樹之間的樹懶,維持這樣的姿勢大約十秒鐘。
冬日的寒風咻地從門縫鑽了進來,缺少棉被庇護的我打了一個哆嗦,反射性縮回被窩。
……不行,再這樣下去又要被叫去掃廁所了,我邊想著班導恐怖的臉如此告誡自己。
早上起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班導的臉,總覺得很悲哀。
慢吞吞地穿上拖鞋,走進浴室盥洗,用吹風機整理雜亂的頭髮,再喝一杯溫水。
儘管意識尚未清醒,一連串的動作猶如早已設定好的精密程序,四肢自己動了起來,一分不差地完成指令。
乏味的鬧鈴聲、體內的肌肉記憶、熟悉而狹小的空間,都仍使我的意識停留在尚未清醒的牢籠。
依舊是個百無聊賴的早晨──身體彷彿這麼訴說著。
換好制服後,來到與平常出門差不多的時間,我依然像機器一樣拎起書包、穿好鞋子,手往門口的衣帽架一伸──
手卻抓了個空。
沒有多加思考,我隨手抓了另一件外毛衣,出發前往學校。

***

花費二十分鐘的車程抵達學校後,轉進校門口,一道爽朗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唷,早安。」
轉過頭去,一名留著俐落棕短髮的少年插著口袋朝我走來。
「怎麼啦,一大早愁眉苦臉的?」
頂著一張輕浮卻不失帥氣的笑臉,那人走到我的斜前方,微微彎腰打探著我。
「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沒有,倒是遇見了討厭的人。」
「一大早就這麼傷人。」
「會嗎?我覺得跟平常一樣啊。」
「但你的臉比平常還臭耶。」
「大概是聞到了不好聞的東西吧。」連嘴巴都一樣臭,那男人不悅地這麼說,接著恢復平時口吻。「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沒睡飽?」
今天早上沒仔細照鏡子,但的確感覺沒什麼精神。
「就我所知,男人晚上睡不著,十之八九跟女人有關係。而牽扯到女人,包準是好事。」他以輕浮的語氣如此宣告,免費獲贈我的一個白眼。
「別拿你這傢伙跟我相提並論。」
他靠了過來,用手肘頂我的側腹。「怎啦~?老實招來,我可以放你一馬。」
「好吧。老實說,你一大早就很煩。」
他不以為意地收回手肘,再次展露爽朗的笑容。
我嘆了口氣,心想今天的他也是一如既往。
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優秀身高,褐色短髮以髮蠟稍微打理。左耳別有一枚遊走在校規邊緣的銀製耳環,五官挺立。一雙細長而清澈的雙眼看似目透一切,然而主要用途是拿來打量身邊的女性。
運動神經良好,現任籃球社社員。平時的制服領口總是鬆垮垮的,搭配剪裁過的合身長褲,整個人散發一股落落大方的氛圍。
姑且能稱作死黨的這個人,叫作何又雲,目前同班。
由於他俊俏的外貌和身材,從來不缺桃花,可惜滿口垃圾話,玩世不恭的性格讓他總是不斷吸引同齡男性的仇恨值,只要和女生走在路上,就能從各種角落聽見「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的可怕怨念。
一句話總結,殘念的花花公子。
每天早上和他鬥嘴幾句,替那些男生討討公道,已然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例行公事。
「不過說真的,你精神看起來不太好。」
在地下一樓美食廣場買完早餐後,前往教室的途中,他再度提及這個話題。
「呼啊……嗯,有點失眠。」我打了個呵欠。
「還真是難得。喏。」他從側背包拿出了一罐摸起來還溫熱的咖啡,塞到我手裡。
「這你要喝的吧?」
「反正是看優惠才買的,下次請我星巴克就行。」他擺了擺手,示意無所謂。
「你這死不要臉的。」
「這樣對待關心你的人不太好吧?」
「對待你剛剛好。」
「所以呢,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記得你放學前被叫去做學藝股長的工作,然後……啊,被告白了?」
「告你個頭。」
「不是喔?」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哈哈,這麼說也是,我都是被告白的那個嘛~」
差點沒拿咖啡往他後腦杓灌下去。咖啡是無辜的,我默默收回自己的手。
就在此時──
「──發現小左!」
身後忽地響起一道嘹亮聲嗓。
聲音的主人如同閃電一般竄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被抓在胸前的草莓奶茶率先映入眼簾,光看到這個就能立刻辨識來者何人。
「萱,早安。」
隨著奔跑躍動的海棠紅雙馬尾,被兩顆大大的草莓髮飾束起,一對圓潤的金色雙眸從我的胸口處探了過來。
以女性來說絕對不算出眾的身高,不知為何某個部位的發育卻與那身材不成比例。
此刻被她捧在胸前的鋁箔包猶如被群山環繞,感覺就算鬆手也不會掉下來的景象就是證據。
橫衝直撞且散發活力,眼前的女子叫作柳夏萱,是與我同屬二年六班的班長兼本校排球社社長。
「小左,你昨天又沒來!」
「妳在說什麼?」
「還裝傻!」她嘟著嘴喊道:「社、團、練、習!」
「不,那不算社團練習吧,那叫自主訓練。」
她指的是昨天放學後的社團活動。很不巧,那時候我正忙著在教室看小說。
「都一樣啦!」
「學校又沒有規定放學後還得參加社團活動。」
放學後願意利用私人時間揮灑青春,屬於個人意志的範疇。
「你明明連社課都翹掉還好意思說!」
「關於這個……」我別開目光。
「缺席超過三次就得罰愛校服務跟記警告,就算每次都幫小左點名,你好歹也來一次嘛……」
這名以姓氏冠小字稱呼我的女孩,實際上還有另一個身分──我們是從小相識的兒時玩伴,也就是俗稱的青梅竹馬。
求學路上三度同班,小時候還會到對方家裡串門子,交情自然比一般人深厚,也是她之所以願意幫我點名的緣由。
只不過……
「今天的社課,你一定要來參加哦!」
她有時會像這樣,管得有點多。
柳夏萱伸出食指指著我的鼻頭,沒有威嚴地如此告誡。她用力吸了一口草莓奶茶,又囑咐了一次「絕對要來喔!」才轉身離去。
「唉……」目送她的背影,我低聲嘆息。
偶爾就乖乖參加一次吧,看來要跟這週的圖書館再會了。
「還是一如往常地有活力呢。」
何又雲此時答腔,以像是與自己無關的語氣這麼說道。
「可能是喝太多草莓奶茶的後遺症吧。」糖分使人亢奮。她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來一罐。果然從飲食習慣看得出性格嗎?
「真羨慕欸~有個女生願意這樣關心自己。」他以調侃的語氣看向我,我終於忍不住舉起手上的咖啡罐。
「這是恩將仇報吧?」
「放心,我打很準。」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我們持續嬉鬧,走向教室。唉唉,他突然說道:「看來我只能指望轉學生了。」
「……啊?什麼東西。」
「轉學生啊。」他轉過頭來,笑說:「聽說是個女的,不知道正不正。」
「……?」我眨了眨眼。「……你在說什麼?」
「你該不會又沒看手機吧?」
他表露有些無奈的神情解釋:「昨晚班導不是傳訊息到群組,說今天會有一個轉學生轉來我們班嗎?」
「真的假的?」
我打開手機的通訊軟體,點進二年六班的聊天群組,往上滑了一段發現確實有這則訊息。
『一轉學生將於翌日轉入本班,請在座朝臣禮遇相待。』
先不論那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用字遣詞,何又雲說的是事實。都已經十一月底了,沒想到這種時期還有轉學生。
思及此,內心忽然感到一絲違和。
轉學生。
不認識的女生。
我忽地想起早上衣架抓空的那份「觸感」,心中起了某種搔不到癢處的預感。
似乎有所關聯,卻又不足以形成確切證據。
我停下腳步,以有些僵硬的口吻道:「不會吧……」
「早安。」
輕盈的嗓音自前方傳來,印證我的思緒。
我緩緩將目光對去,一名少女的身影映入眼簾,將預感化為實體。
美麗的星空紫長髮,深邃的琉璃色眼眸,寧靜的微笑。鵝黃色襯衫,淺墨綠色短裙,搭配過膝黑長襪與樂福鞋。
一切都和昨日如出一轍。
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肩膀上多了件毛衣。昨天被我借了出去,卻沒有歸還的亞麻色毛衣。
突然消失的少女。
宣稱自己已經死了的幽靈。
此刻站在我的班級前面,朝著我揮手。

***

「能請妳好好解釋一下嗎?」
大腦遭遇亂流的我,趁著早自習前的空檔,將她拉到遠離教室的藝能大樓後側,環狀走廊的石椅上。
這裡遠離人潮,但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在附近遊蕩,尤其是狀似情侶的組合。雖然意義不同,看來大家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時都習慣來這裡。
「你想知道什麼?你有三次詢問的機會。」
「妳是阿拉丁神燈?」這種時候還在開玩笑。我無力垂肩,首先將內心的第一個疑問說出口:「為什麼妳會在這?」
「你是指成為轉學生這件事嗎?嗯……該怎麼說呢~」她微微歪過臉去。「是『祂』做的吧。」
「啊……?」我一瞬遲疑。「誰?」
「神。」
從她的嘴裡吐出了昨天提及的字眼,那個與她出現在這有關的對象。再次聽到這個詞彙依舊令人感到遙遠。
「祂做的……怎麼做?」
「我擲筊。」
「……?」
「我問祂能不能讓我轉進這裡,祂給了我一個聖筊。」
「……妳認真的嗎。」
「你說呢。」她笑瞇瞇地回應,無視感到無語的我。
「說真的,怎麼回事?」
「我很認真啊。」她接著回答:「尤其遇見你之後,我更加覺得應該這麼做。」
「妳到底在說什麼?」
「尋回心跳。」
她再度宣示她的目的。依照她的說法,如果能成功尋回心跳,「神」便能讓她死而復生。
「為了完成目的,我回到了在我這個年齡應該待的地方,來尋找答案。」
她如此說道,環視周遭。從她的眼神裡讀得到一點陌生,還有我擅自認定形似懷念的情感。
「但妳說妳不認得這所學校……」
「是這樣沒錯。」
「既然如此……咦,難不成,妳生前是這裡的學生?如果是這樣,搞不好可以查到妳的父母……」
「請別這麼做。」她忽然轉以堅定的語調。「請不要給他們希望。在這種狀態下,這一點意義也沒有,何況我也不記得他們。」
……說的也是。即便查出她的來歷與家屬,自己的女兒卻忘記一切,肯定會造成更加巨大的混亂。
「而且你沒發現一件事嗎?」
在我思考時,她接續說道:「如果我生前是這裡的學生,那麼轉學進來時就會被發現了。」
「啊,這麼說也是。」
「所以我只是請祂協助我,讓我得以轉入這所學校的某個班級。」
「既然這樣,為何是我們班?」
「我剛剛不是說了。」她笑著回答:「因為你在這啊。」
「……」
「反正也不知道去哪,找個有認識我的人的地方待著,也比較安心吧?」這算是被鬼跟吧,我是不是應該去收驚比較好。
「不過,為什麼大家都看得見妳?」
「這是第二個問題吧。」她還真的有在算。
她微微側過臉,以玩味的語氣回答:「你該不會以為,只有你看得見?」
說及此,我忽然回憶起她昨天說的某句話。

那之後,我就在這所學校徘徊,也不敢走出校外。你們上課時就躲起來,思考著該怎麼辦,到了現在。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會說「躲起來」。也就是說,並不是我的體質產生變化,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找了個讓自己莫名安心的理由,我鬆了一口氣。只不過,這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妳不怕穿幫嗎?」
我接著指出核心的疑問。她可是幽靈,人稱的鬼魂,沒有形體,是與我們不同次元的存在。
昨天我的手穿過她身體的畫面,還有那份毫無知覺的觸感,到現在仍歷歷在目。假如班上同學不小心觸摸到她,卻發現什麼也沒碰著,肯定會引起大恐慌,搞不好她會直接被除靈。
「關於這個……與其用說的,這樣比較快。」
「欸?」
話才說完,她淺淺一笑道:「就像這樣。」然後將手伸了過來。
「──!」
她柔軟的指腹,輕點在我的手背上。
「什…………!」
明明昨天完全無法碰觸的身體,此刻卻擁有體溫地覆在我的手上。
從我的眼神裡讀出詫異和疑惑,少女將手抽回,微瞇眼睛說:「我現在的狀態……是『活人』喔。」
「活人……但妳不是已經……」
「沒錯。」她點了下頭。「或許能解釋成是我仍懷有心跳的證明……又或者是,為了『尋回心跳』而獲得的能力。」
她淺淺地呼吸後,抬起了頭:「簡單來說,我擁有兩種型態,鬼魂──以及人類。依據某種規則,我能在兩種型態之間做轉換。」
「鬼魂和……人類?」
「昨天你已經見過了『死去的我』,也就是『日落之後』的我。」
昨天與她相遇的時間點,確實是太陽下山之後。
「日落之後的我將化身幽靈,雖然依然能被看見,也能自由隱去身體,但沒有辦法被活人所觸摸。」
所以昨晚她才會像幽靈一樣突然消失嗎?
「第二種型態,也就是『活著的我』,是此刻你眼前的我。日出後就能被觸碰,和一般人沒有兩樣。」
我稍微停頓了一會,「也就是說,夜晚的妳是幽靈,白天的妳則是正常的學生,沒錯嗎?」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
她微微聳肩。「只是為了方便說明才這麼解釋的。實際上,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叫『活著』。」
「什麼意思?」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到她白皙的手腕上。
溫熱的觸感隨之傳來。女孩子特有的白嫩肌膚,摸起來像柔順的絲綢一樣。
「……!」真的碰得到。我再次確認了這個事實。這不是夢,沒有發生像昨天的情形,我就只是正常地在觸摸一位女孩子,在學校的走廊上。
在學校的走廊上摸著女生的手?
意識到自己所處情況的瞬間,我不自覺倒退一步。
「請你不要亂動。」
「妳想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噓,仔細聽。」
在我慌亂反駁的同時,她拉出我的食指與中指,放到她的手腕內側。
就像中醫把脈的姿勢。
……原來是要我聽她心跳的意思。
覺得自己有點白癡,我乖乖將指腹挪到適當的位置,嘗試尋找脈搏。然而……
感覺不到。
應該說,跳動的幅度小到難以察覺,我必須將指腹用力下壓,才能勉強感覺到脈搏。就和昨天聆聽她的心音時一樣,總是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消失。
「這下你懂了嗎?」我抬起眼,與她近距離四目相對。
「我的心跳,並沒有因為『活過來』而恢復正常。」
「……」
「只要沒有恢復心跳,我就只是一名幽靈。只是一個寄託神力,短暫回到現世的死人。」
她挪開視線,望向右側看台的天空,說出消極的結論。我看不見她的側臉,不過想必不是什麼令人舒坦的表情。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開來。
我盯著她的背影,話語逕自脫口而出。
「……要怎麼做?」
「咦?」少女回過頭來。
「要怎麼做,才能恢復妳的心跳?」
「你願意幫我嗎?」
「妳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轉進我們班上嗎?」
「哎呀,挺有自知之明的嘛。」她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不過這是兩回事吧?」
的確,我並非因為對方找上門,所以才願意出手協助,而是出於其他理由。
我不想說得斬釘截鐵,也不想被誤認為是個古道熱腸的傢伙,更不想把這種情況營造成像是英雄救美的環節。我不可能是那種角色。
只是我總覺得,若是放任不管,眼前這名少女說不定就會消失。這是一種近似直覺的肯定。
逝去之物無法恢復原狀,我的內心清楚明白這個道理。做與不做,只有這兩種選擇,那至少在自己還有能力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反正就算不幫,妳也會纏著我吧。」
「你還挺有自信的耶。」
「我只是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麻煩而已。」
「……這樣啊。」她瞇起眼來,以玩味的語氣道:「你是個好人。」
「我記得書上寫被女孩子這樣說,不是稱讚的意思。」
「我可是真心誠意的喔。」她笑吟吟地道:「這麼說起來,還沒自我介紹吧。」
她站了起來,將手撫上胸口。
「我的名字叫紫泱。紫色的紫,水部央。」
「左離鳴。左邊的左,離別的離,鳴叫的鳴。」
「不是一鳴驚人的鳴嗎?」
「不適合我。」
「是嗎,我倒覺得很合適。」
她微微一笑,朝我遞出手掌。
「那麼,接下來就請多多指教嘍──左同學。」

***

「小左,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午休鐘響後,在教室的一片喧嘩中,一道人影伴隨輕快的腳步聲來到我面前。
光聽稱呼就知道誰來了。然而與這熟悉的稱謂相對,這個舉動卻令人感到些許陌生。
儘管身為青梅竹馬,她已經很久沒有邀我一起吃午餐了。今天吹的是什麼風?
我抬起頭,與柳夏萱金色的雙眸對上眼,只見她朝我的右手邊使了一個眼色,我才瞬間領會到她的來意。
往右側看去,只見某位正在用手指玩弄髮尾的紫髮少女也同樣看了過來,與我們視線相對。
「紫泱要不要也一起吃?」柳夏萱問道。
「咦,可以嗎?」
「當然可以!」
紫泱轉進來後,位於我右側空著的桌椅,恰好成為紫泱的新座位。換句話說就是我的鄰座。
「要照顧新同學嘛,你說對吧,小左?」
「幹嘛問我。」
話雖如此,我還是將我的桌子併了過去,組合成一張長桌,方便三人入座。
「……我先去一下廁所。」
眼看負責抬便當進班的值日生還未見蹤影,為了避免大眼瞪小眼的尷尬氣氛,我找了理由離開座位。
剛走出教室,另一道人影隨之湊了上來。
「欸欸,怎麼回事?」以帶著像是要打探什麼,令人不耐的語氣靠過來。
「什麼怎麼回事?」
「還裝傻,轉學生啊。」
不消問,這種會八卦地找人搭話──尤其對女性話題特別有反應的人,放眼全校只找得到一個。
「說吧,你是不是想追人家?」
何又雲,別稱二零六渣男。
「啊?你又在說什麼鬼話。」
「少裝了~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天鵝肉,不會動心代表你沒有雞雞。」可以不要把全天下的男人都比喻成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嗎。
話說回來,這是在暗指我是癩蛤蟆吧?
我用趕蒼蠅的方式甩了甩手。「就說了,別拿我跟你這傢伙相提並論……不過還是姑且問一下,你要一起吃嗎?」
「問這什麼蠢話!」何又雲豎起大拇指,展露潔白皓齒。「和兄弟一起吃飯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果然上鉤了。
就算有身為青梅竹馬的柳夏萱陪同,若是第一天就和轉學生共進午餐,八成會招人閒話。這種時候,這傢伙就派上用場了。
平時塑造的風流形象,恰好成為眾人閒言閒語的完美擋箭牌。
「欸欸,你看那邊。」
「呼哇……第一天就想把人家啊。」
「渣男!比嚼過丟到水溝裡的口香糖還渣!」
果不其然,當我們各自拿取便當回到座位後,立刻從四周射來銳利的視線。好在策略奏效,何又雲成功吸收全場仇恨值,使我倖免於難。
四人就座打開便當後,看似絲毫不受旁人目光影響的何又雲率先開口。
「紫泱,妳從哪裡轉來的?」
出現了,一百個關於轉學生的為什麼第一問。沒想到他會用這麼爛的問題當開場白。
紫泱看向何又雲,露出禮貌的微笑。
「從異世界轉生來的。」
「「……」」不只是我,柳夏萱跟何又雲同樣愣住了,紫泱這才發現空氣有些乾冷。
「咦,這裡不說這樣的笑話嗎,抱歉抱歉。」接著她雙手合十,露出誠懇的模樣。「我只是對這裡很不熟悉,可以為我介紹一下嗎?我也想多多認識大家。」
我這才意會到,紫泱根本不可能答出自己從哪裡轉學過來,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呼嚨過去。
「沒問題!」率先接話的是柳夏萱。「妳好,我是小左的青梅竹馬,請多多指教!」
「妳好,我是紫泱。」
「我知道!早上班導有說,真是個美麗的名字~」
「呵呵,謝謝妳。」
「不用客氣!再來換誰?」
名字呢?這是哪門子的自我介紹。
正當我打算出聲提醒這冒失鬼時,何又雲突然插話。
「我是何又雲,今年十七歲,隸屬籃球社,是一名淡泊名利的男子。旁邊這位癩……臭臉男且算是我的死黨。」
你剛剛是不是想說癩蛤蟆?
「平常的興趣是觀察,對象是男性以外的人類。目前單身,喜歡的類型是轉學生和女高中生,今日星座運勢表示會沾桃花,請多指教。」
「「「……」」」全場靜默。就連柳夏萱都難得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
「這樣啊,很高興認識你,何又雲同學。」紫泱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再、再來換小左!」柳夏萱慌忙地轉移話題。
「等等,妳好歹先介紹完自己吧。」
「咦?人家剛剛介紹過啦。」
「名字啦,名字。」
「名字……啊。」她終於意會到她剛剛根本沒提到自己的名字,臉頰頓時羞紅,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紫泱見狀露出柔和的神情,反問道:「妳剛剛提到小左,兩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
「嗯!」柳夏萱用力點頭。「我們從國小三年級就認識了,一路升上高中都就讀同一所學校。」
「這樣啊,那兩位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沒有啦,嘿嘿~」柳夏萱搔著頭,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人家沒有在誇獎妳好嗎。
「再來是小左!」
「妳還是沒有說自己的名字啊!」
我嘆了口氣,索性直接替她補充。「重新介紹一次,她是柳夏萱,本班班長,也是排球社的社長。除了讀書不在行,體育跟師長緣都不錯,想快速熟悉師長可以請教她。另外她三餐都吃草莓,還會幫不同草莓取名字。」
「啊,小左,你這是什麼自我介紹!!」她大喊了起來。
「別把筷子指著別人。」
「什麼叫讀書不在行,人家成績才沒有那麼差!還有,你對草莓有什麼不滿!?」
「我沒有不滿,只是陳述事實。」
「喜歡草莓錯了嗎!」
「妳這叫成癮。」
「哪有這麼誇張!可惡,氣死人了!!」說完,柳夏萱隨即從口袋裡面掏出了一罐草莓奶茶鋁箔包,插上吸管大口喝了起來,沒幾秒便發出嘶嚕嚕的聲響。
「看吧,就像這樣。」
「……!小左欺負人!」柳夏萱不滿地嘟嘴,喚來紫泱的笑聲。「呵呵。」
「啊……」柳夏萱的臉色變了。「都是小左害的啦!你害人家以為我很奇怪了啦……」
「我什麼都沒做……」
「不、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很有趣。」紫泱掩嘴笑著:「你們的感情果然很好。」
我與柳夏萱面面相覷,同時移開視線。
「喂,你們少在那裡打情罵俏,留一點份給我啊。」
「我們才沒有打情罵俏……!」柳夏萱先是反駁,而後低頭用些許埋怨的眼神瞄向我。為了迴避這股沉默,我開始介紹自己。
「我是左離鳴,二年六班的學藝股長,沒有特別的興趣,社團也是排球社,以上。」
紫泱已經認識我了,但還是做做樣子以免起疑。
「咦,左同學也是排球社的嗎?」
「啊……嗯,雖然一次都沒去過就是了。」
「小左你今天要來喔,下午的社課再翹掉就不幫你點名了。」柳夏萱再次投以叮嚀且威脅的語氣。
「是是……會去會去。」
「好敷衍!?」
「社課……?」紫泱疑惑地看過來。
「啊,對喔,妳還不知道!我們學校每個雙週的禮拜五,下午第六、七節課是全校性的社課時間,那兩節課大家會去參加各自的社團活動。」柳夏萱揮揮手指迅速做出說明。
「咦~這樣啊。」
「紫泱剛轉來,還沒有選社團對不對?妳有考慮加入哪一個社團嗎?」
「籃球社還缺一個球經,要不要考慮一下?」
請收起你骯髒的私人慾望。
「嗯……哪個社團嗎~」紫泱手撫下巴。「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到排球社看看嗎?」
「喔喔,小紫也喜歡打排球嗎!」柳夏萱忽地將身子前傾,兩眼綻放光亮。
「咦……?」紫泱略帶遲疑地反應,大概是被柳夏萱的激昂反應給嚇到了,實際上似乎並非那麼一回事。
「……啊。」柳夏萱微張小口,愣了一下。
「抱、抱歉,不小心就說出口了!因為覺得小紫叫起來很順口所以……不喜歡我就改掉!」察覺自己失言的柳夏萱,以抱歉的口吻解釋。
紫泱隨即搖了搖頭,面露笑容。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
「真的嗎?呼……太好了~」柳夏萱輕拍胸口。
「妳還真是喜歡用『小』來稱呼人啊。」
「因為很親切嘛,我可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叫喔。」
說到這,我不經意朝何又雲看去,盯住他幾秒,隨即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小何、小又、小雲聽起來都詭異得要命,不行,而且超級噁心,幸好柳夏萱沒替他取綽號。
「……你看什麼?」
「沒事。」我若無其事地朝另外兩位女生開口。「是說該做正事了吧,再聊下去就要打鐘了。」
「啊,對哦!」柳夏萱看向手上乾癟的鋁箔包,站起身大喊:「再這樣下去午餐就沒得配了!我很快回來!」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來不及阻止,不如說阻止不了,雙馬尾少女如閃電般消失在眾人眼前。
「……」
目送柳夏萱離開的背影,紫泱定住了好一段時間。

***

新崇高中,全名新北市立新崇高級中學,是一所位於新北市境內的普通高中。佔地約十一座足球場大小,綠茵環繞,校舍以紅磚瓦作為外部建材,文藝氣息與自然的美感交織融合。
每逢雙週的星期五,下午第六、七節課,是全校性的社團活動時間,除了正埋頭準備大學甄試的高三生外,高一、二的學生會依照自己在學期初申請的社團進行活動。
對於生活在升學體制之下的多數學生來說,全校性社團活動無疑是一週當中最為珍貴的時光。
每逢這個時段,校內總會瀰漫一股濃厚的青春氣息,感染著人們的情緒,令人不禁冒出想要認真度過這一生一次的玫瑰色高中生活的念頭。
就算是自己,多少也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但說真的,好痛。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讓人覺得青春什麼的根本無所謂。
如果說運動是為了放鬆或促進身心健康,為什麼會有人發明出這種拿東西砸自己身體的運動?
「唔呀!」前方不遠處,某道身影倒退一步,一顆球朝斜上方四十五度角飛去。
「小紫,不對啦,應該要這樣!」遠處傳來高亢的號令,「排球好難喔……」以及消沉的嗓音。
「小紫不要放棄,才剛開始而已!」
面對沮喪的轉學生,柳夏萱用饒有活力的聲音鼓勵著她。
顯然地,柳夏萱正在教導紫泱基本的排球技巧,低手接球。這節課的主題是自主練習,柳夏萱利用時間向紫泱介紹了一下環境後,陪同她練習。
已經過去半節課,情況看起來不太順利。
「明明有照著夏萱說的去做,還是打不到……」
「嗯~是哪裡出了問題嗎?」柳夏萱微蹙眉頭,歪頭一想,隨即嘴巴張開,想到什麼好點子。
「這樣好了!小紫妳把排球想像成黑鮪魚,手臂是漁網,當球朝自己靠近的時候,就把網子向上一撈──」
不順利的原因,並非紫泱沒有學習能力,而是導師的教法令人不敢恭維。
從一開始的狀聲詞擬態法(將動作以「咚啪~」、「咻蹦!」等不明狀聲詞作比喻),到精神喊話法(講氣勢不求技術),再到現在的想像訓練法(捕撈黑鮪魚),成功地使紫泱的精神變得更加渙散且遲鈍,不愧是柳夏萱。
話說為什麼是黑鮪魚?妳屏東來的嗎?
我在原地看著快要哭出來的紫泱,長吁一嘆,往前走去。
「萱,妳到底在幹嘛?」
穿著白色與湖水綠相間的運動服少女轉過頭來,面露疑惑。「教小紫打排球啊。」
「有人像妳那樣教的嗎?」
「啊,小左想吵架嗎!」
「妳的教法太抽象了,對方會聽不懂。」
「可是我剛剛有說呀,像這樣把手臂併好,等球來就可以『咚啪!』地打出去了~」出現了,狀聲詞擬態法。
柳夏萱一邊解釋一邊演示動作,胸前兩團鬆軟的棉花被手臂夾出一條深深溝壑,使我不由得移開視線。
「……我的意思是,光用說的對紫泱來說太難理解了。」
「喔!是這樣嗎,小紫?」柳夏萱彷彿恍然大悟,朝紫泱問道。
「不,不是夏萱的問題。」您真是太謙虛了。
「不如這樣吧,妳直接用身體幫紫泱矯正姿勢,可能比妳用那一堆奇……我是說高維度的理論教導有效。」
「小左剛剛是不是想說奇怪!」
柳夏萱鼓起臉頰,但可能知道自己理虧,還是乖乖照做。
「那小紫,妳先把手臂伸出來~」
「咦,真的要這樣嗎?」
「快點快點~」
柳夏萱的催促沒有惡意,倒是讓紫泱有些手足無措。「嗯!」紫泱隨即下定決心,將手臂擺在胸前,拳頭握攏靠在一塊,直挺挺地站立。
「不對哦小紫,首先是手臂這邊,應該打得更直,像這樣!啊,還有角度也不對……」
說著,柳夏萱的雙手扶上紫泱纖弱的手臂,腰部與臀部逐漸貼合,隨著調整的動作來回摩擦。
兩人雙雙綁起馬尾,裸露出白皙的頸項,幾滴汗水滑進領口,消失在深不見底的縫隙之中。
……本能告訴我,繼續待在這裡很危險。
「妳看,這樣子手比較好固定,就不容易被球震掉。啊啊,還有女生的力氣本來就比較小,所以更要靠下半身的力量把球帶起來,這樣就能像黑鮪魚一樣彈得又高又遠!」
別再用黑鮪魚當比喻了!正常人根本不知道黑鮪魚的彈跳力!!
「夏萱,好近……」紫泱臉帶紅暈小聲說著。「啊。」察覺到彼此距離的柳夏萱也抿住嘴唇,向後退開。
「可以再試一次嗎?」
「嗯!」
兩人再度拉開距離。
紫泱的動作確實比剛才要標準一些,這一次球沒有再從紫泱的肩膀外飛去,而是發出「咚!」一聲清脆而沉悶的聲響,朝前方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是這種感覺嗎?」
「喔喔!小紫,就是這樣!」
柳夏萱高興地跑上前來擊掌,剛才那股羞澀感又消失無蹤。
「夏萱,來一下~」
聲音從場邊傳來,似乎是社團顧問有事情要交代。「來了~!」柳夏萱離開後,紫泱左右張望,走到我身旁。
「怎麼樣?」
「還滿有趣的。」
經過剛剛的荼毒還能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強健的心靈。
「想去其他社團看看嗎?」
「嗯……」發出低吟的紫泱歪頭思索後,朝我丟出別的問題:「話說,你怎麼會加入排球社?」
「我?」
「你看起來不像夏萱一樣喜歡排球,聽說之前的社課也都翹掉,那是為什麼?」
「沒什麼,因為沒有其他想去的社團,就被她拉進來了。」
「中午自我介紹的時候,你也說自己沒有其他的興趣呢。」
「是啊。」
「真的一樣都沒有嗎?像是看電影、睡覺、發呆之類的。」
「……真要說的話是看小說吧。」
「所以你們高一也是排球社的嗎?」
「萱是電影賞析社的。」
「咦~還有這種社團呀?」
「是啊,具體在做什麼我也不清楚就是了,大概就是看看電影、寫寫心得吧。」我看向不遠處的她的背影,我回憶道:「一年級時她加入那個社團,放學後總是不見人影,似乎很認真在參加,只不過高二後就退出了。」
「接著就加入排球社了嗎?咦,然後就當上社長?」
「挺厲害的吧。」我輕輕一笑。「老實說,這方面我還滿佩服她的。啊,別跟她說,她會得意忘形。」
「呵呵,你們果然感情很好。」紫泱輕笑,接著問道:「那麼你呢?」
「我以為這個話題結束了。」
「你不想說?」
「我是插畫社的。」
「……插花社?」
「插畫社。」
「……你說什麼?」
「妳明明就有聽到。」
「因為有點令人難以相信。」
「有點失禮。」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會畫畫而已。」
「我說的失禮就是這個。」我傻眼地嘆一口氣。這時,柳夏萱往我們跑了過來。
「小紫,老師說下一節課練習發球,我會再教妳!還有小左,不準偷溜!」柳夏萱使了一個「偷溜了就不幫你點名」的眼神。
「……好啦。」
兩名少女回到場邊,繼續傳球互碰。
我隻身看著她們一下拉近、一下拉遠的側影,看向遠處的白色磁磚牆。

「不過妳說的也沒錯就是了。」

不自覺說出剛才沒說出口的話。

***

放學時分。
由於第七節課後銜接放學,許多人在社課結束後回到教室拿了書包便迅速離開;相反地,有人為了無縫接軌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會選擇在第六節課前將書包收拾好帶走,省下多跑一趟的功夫。
柳夏萱正屬於這一類型,她往往會在社團活動結束後繼續待在球場,揮灑汗水直到閉校前最後一刻。
相較之下,成功逃離……我是說準時下課的我,慢悠悠地晃回班上,換好制服後準備返家。
離開教室前,我的目光被某道人影攫住,停下前行的腳步。
「妳在幹嘛?」
紫泱端正地坐在座位上。
桌上收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文具與書籍,掛在一旁的書包拉好拉鍊,明顯是準備好離開的狀態,然而書包的主人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乖乖坐在那兒,像塊木頭。
教室的人潮幾乎散去,幾扇窗戶被粗心的同學忘記關上,冷風呼呼吹了進來,拂起她柔順的瀏海。
她緩緩抬頭看向我,眨了一下雙眼。
「沒幹嘛。」
「沒幹嘛?那怎麼不回家。」
「要回去哪。」
「啊。」
因為場景太過日常,我忽略了這件顯而易見的事。一名失去記憶,半夜突然甦醒的幽靈,自然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所謂的歸屬。
我杵在原地愣了一秒,問道:「那妳要怎麼辦?」
「嗯……」她歪頭想了一想,「睡教室?」
「會被警衛發現。」
「那把窗簾全部拉上。」
「這樣看起來更可疑吧。」
「更衣室。不然就男廁。」
「妳認真的嗎?還有為什麼是男廁。」
「偶爾也想體驗一下新鮮感。」
「體驗的時機錯了吧!」
「不然你有什麼辦法?」她冷眼詢問。
「為什麼變成是我的問題了?」
但確實,我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不如說這件事棘手的不是哪邊能睡、或是會不會被發現的問題。
「……保險起見確認一下,妳認得回家的路嗎?」
紫泱搖了搖頭。不,即便認得,以她現在的狀態也不可能回得去吧。
雖然撇除更衣室或廁所,還有會議室或圖書館這類更加舒適的場所,藏身起來也比較容易,但終究不可能這麼做,更何況還有梳洗等問題。
說到底,真正讓人介意的不是這些。
讓身無分文的女高中生獨自在學校過夜,怎麼可能做得到。
這感覺就像把一隻流浪的小動物丟在荒野,根本沒辦法讓人安心。但我的零用錢不足以負擔讓她外宿的費用,這件事也沒辦法告訴別人。
思及此,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疑問。
「如果昨天妳沒有被我或是被其他人發現……妳打算怎麼辦?」
她偏頭想了一想。「大概還是一樣會轉進某個班級,繼續當一名普通的轉學生吧?」
也就是說一樣的作法嗎。
「那麼假如到最後都沒人發現妳的真實身分,妳真的成為了一名『普通的轉學生』……要怎麼辦?」
沒有人察覺她是幽靈的事實,大家就會把她當作一般人對待。被當作一般人對待,自然就不會認知到她失憶、無家可歸的事實。
等於間接否定了她的存在。
或許是察覺到我話語背後的含意,紫泱微微仰起頭,發出「嗯~」的思考聲音,而後轉過頭來,微瞇雙眼。
「誰知道呢~這種事遇到了再說吧?」
「哈啊?」
「我不喜歡去思考還沒發生的事。該做就去做,來到眼前就面對,對於那些『如果』……倒不如說,對於已經死去的我,所有的假設都沒有意義。」
紫泱輕輕睜眼,口吻似乎又變得更輕了一些。
「我只做我現在能做的事。」
「…………」
真是沒轍。徒勞無功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我搔搔後腦杓,朝著教室另一個方向開口:「既然這樣,只有一個辦法了。」
「你要陪我在學校過夜?你人真好。」
「誰要啊,冷死了。」我微微嘆一口氣,接續說道:「不介意的話,要來我家嗎?」
「……這是誘拐?」
「誰要誘拐!」
因為羞恥下意識提高了音量。為什麼我非得要做這種事不可。
「一般來說男生邀請女生到自己家裡,不都會被認為是這樣嗎?」
「那是『一般來說』吧。」
「呵呵,說得也是。那我換個問法好了。」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與我對上眼。「你難道就不擔心嗎?」
「擔心?擔心什麼?」
「不擔心自己會被我怎麼樣?」
她將食指輕輕點在我的胸膛上,緊盯著我的那對琉璃色雙瞳,忽地散發出異樣而深邃的光芒。
如同老虎鎖定獵物的姿態,眼底的慾念蘊含強烈的壓迫感,我甚至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單憑眼神,便讓我再次意會到,眼前這名少女並非普通的人類……而是一個非人的存在。
理應感到顫抖、害怕,不知為何此時心跳卻相當平穩,猶如服下定心丸一般。

──我總覺得,若是放任不管,眼前這名少女說不定就會消失。

不久前的想法浮現腦海。
啊,原來是這樣子啊。經過這番對話,我更加確信了。
她是會默默選擇讓自己消失的那種人。
因為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所以看淡一切……不,那或許更加接近於不對任何事物懷抱希望的消極。她只是用看似豁達的心態包裝一切。
儘管才剛認識她,我卻不禁如此認為。
「……你笑什麼?」
「總覺得,該被擔心的人好像不是我?」
「……!」聽見我這話,紫泱忽地睜大雙眼,向後退了一步,手抓住衣襟,就這樣盯著我不說話。窗外橘紅色的夕陽透了進來,沾染她紅潤的雙頰。
「……啊,不、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
「想不到……左同學你還挺大膽的呢。」
「誤會,是誤會!」
「但說不定我可以哦?」
「不要讓情況變得更複雜!!」
她將手抵在唇邊輕笑,轉以柔和的眼神。「你也太濫好人了吧,你是說認真的嗎?」
「……我不會問第二次。」
「這樣啊。」睫毛輕輕低垂,她微微彎下腰。「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就走吧。」我搔搔臉頰,像是要逃離這樣的氛圍,轉身離開教室。
身後傳來關門聲,零碎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話說回來,左同學。」紫泱輕輕朝我的耳朵咬了過來,細語道:

「我似乎找到恢復心跳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