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本章節 5504 字
更新於: 2024-01-18
我其實知道的,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在逃避而已。
可怕的預感、糟糕的結局,還有那份好人總是得不到好報的荒謬。我總是想要逃離這一切,尋求不同於這般悲劇的結局,最後卻往往只是再度體會到努力的徒勞。
可是,我卻從不因此認為自己是短視的。看著腦海中這片無比蒼涼的景象,即便知曉自己反抗的不自量力,心裡卻似乎還是無法接受坐以待斃這種選項。
所以我選擇了拒絕。我哀嘆,但卻不因此停下腳步。
因為我知道,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
「文瀛天。」
幽暗的樓梯間裡,低頭的少年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但僅存的意志卻還是支撐著他站穩步伐,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自己的雙腳。
「我們,難道錯了嗎?」
「世上的一切沒有對錯,只有千百種衡量事物的標準。唯一不變的,只有選擇與其代價。」
「可是……」
他痛苦地摀著自己的心窩。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這麼單純的話,為什麼我的內心會感到那麼痛苦呢?」
「因為複雜的,是我們。」
我閉上了雙眼。
「所以我們只能鋌而走險、矯揉造作,只為了找到那唯一而狹窄的,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但那種不存在於世上的東西,我們又該怎麼找到呢?」
少年搖了搖頭,清秀的臉龐全部皺成了一團。
「我不懂。我不懂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你會明白的。而現在,就是那個時機。那個即便你不想,也終究還是到來的天時地利人和。」
「那你回答我啊!」
少年突然大吼道。憤怒的迴音在樓梯間內陣陣迴響著。
「我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像你一樣,用這種機器人一樣的方法說話嗎?然後再告訴我,不應該太感情用事,要崇尚邏輯,用理性分析一切之後,再決定自己要做什麼?」
他用力地槌向了一旁的牆壁。
「感覺?感覺又怎麼樣,她難道只是做白日夢的小孩,整天幻想著自己可以住進童話故事裡的城堡嗎?她在我和你面前交織出的每一個字,難道不也是用盡心力,只為了讓其他人理解自己的肺腑之言嗎?既然如此,那又有什麼好懂的?如果能解釋這一切的只有荒謬,那憑什麼我們要懂?憑什麼我們要接受?」
「你的確不應該接受。至少我從來沒有。」
少年不禁停下了腳步。失去附和的跫音瞬間顯得形單影隻。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跟學姊兩個人的不同之處究竟在哪裡?」
少年愣了一下。
「哪裡……我倒是比較想問,哪裡一樣?」
「我們都嘗試著想要解決問題,而且不曾遭遇如你們一般的不幸。就這兩項條件而言,你或許很難再找到比我們更相似的人了。」
「……我承認你做了很多,但你們根本上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咫尺天涯,或許吧。但任何可被比較的事物都有造成他們差異的分歧之處。我與她根本上究竟哪裡不同——我想問的是這點。」
他不耐煩地攤了攤手。
「一個理性、一個感性。你講了這麼久就只是想提這個?」
我搖了搖頭。
「沒有人是絕對理性,也沒有人是絕對感性的。再聰明的科學家,也有超出他的專業領域,想要相信什麼的一刻;而平常看似依感覺行事的學姊,也是在腦中組織出一段富有邏輯且前後自通的論述後,才能夠如此有條理地在偽魔女面前不卑不亢地將其表達出來。」
少年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是什麼?」
「是真偽。」
我閉上了眼。
「我是偽物,而她是純潔無瑕、毫無虛假的真物。」
「真偽……」
他困惑地抿起了嘴,隨後搖了搖頭。
「又不是複製人,有什麼好……」
『人是唯一一種,可以反抗自己原應成為什麼的生物。』
我轉過了身,看向了面露茫然的狄拉克。
「這是一名哲學家曾經說過的話。它解釋了人的特殊性:一般生物基本上都是受到食慾、睡欲和性慾三者驅使,時刻追逐著當下慾望的滿足,但人卻往往不是如此。我們會熬夜,可以為了其他原因忍受飢餓,在社會的制約下,也得以將性隱藏在自己的隱私之中。人的思考能力給了我們選擇的資格,一種接受或拒絕的二選一的權利,令我們得以暫時脫離本能的桎梏,思考並追逐對自我而言更深層的意義與價值。」
我不禁吐了口氣。冷冽的吐息並未因夕陽事不關己的照耀而變得暖和。
「但人終究是這個世界的產物。即便獲得了選擇,人們的行為依舊無時無刻不受本性驅使,只因這便是其被設計成為的存在方式,只因這便是人類無法違抗的真實。在此,人類的前方出現了兩條道路:一條是追隨本性,順應天命的真物;而另一邊則是將痛苦加諸於己,以此違抗一切的純然虛偽。而這,也就是我與學姊的分野。」
「違抗……」
狄拉克微微低下了頭,隨後又看向了我。
「但對夏瞳音小姐而言,她所追求的不也是一種難以企及的理想嗎?這樣又怎麼能算是『順應天命』?」
我搖了搖頭。
「順應天命指的並不是聽天由命,而是跟隨著自己最自然的性格。知足常樂值得讚賞,憊懶怠惰受人唾棄,但探其根本,其實都只不過是隨性而行。而學姊,則是在這成千上萬獨一無二的性格中,最耀眼奪目的那道、令人不禁駐足驚嘆的光芒。親近友好的樂天個性、聰明過人的清晰頭腦、悲天憫人的人道胸懷,以及積極正向的行動能力。更甚者,她的不屈不撓更是遠超出了我的想像。完美——我想對近距離觀察了她這麼久的我而言,給出如此的評價也不為過吧。但……」
我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我的內心也逐漸萌生了一項疑問: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像她一樣,如此真實不偽的人存在嗎?」
狄拉克眨了眨眼。
「你指的是……」
「即便是再怎麼隨遇而安的人,也一定有其外物無法為他達成的願望。更不用說學姊的理想如此深沉而遙不可及,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荊棘之路上,她有可能永遠保持她的樂觀與堅強嗎?」
我搖了搖頭。
「我希望,但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如此有序。」
「可是……」
狄拉克睜大了眼,表情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她會想辦法度過的,不是嗎?就算感到再怎麼失望,她也一定會再站起身,看向前方的。因為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啊!」
「或許吧。但我所擔心的,從不是來自於外界的虛無與徒勞。」
我閉上了眼,抬頭看向了眼前這道再熟悉不過的大門。
「而是哪天,她開始懷疑起了自己。」
說完,我便向前一推。
映入眼簾的,是一整片飄著細雨的美麗晚霞。
還有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空虛背影。
「夏瞳音小姐……」
狄拉克原本打算衝上前,但我卻率先伸出了手,擋在了他的面前。
「交給我吧。」
他轉過了頭,凝視著我的焦急眼神隨著時間才逐漸轉為平靜。我朝他點了點頭,最後緩緩向前邁步。
「學姊。」
沒有反應。
「夏瞳音學姊。」
這時,壞掉的機器人偶才彷彿重新獲得動力般,第一次轉過了身。
「學弟……」
無神的雙眼在我身上聚焦了一瞬後,渙散的思緒似乎又飄向了遠方。
我不禁閉上了眼。
「是的,還有狄拉克。在大約半個小時前,體育場的火勢便已經全數撲滅完畢,其內包含球員、場邊人員以及學生共一千零四十五人都已順利逃出,確認並無大礙後,警方便先行令所有人返家休息,之後擇日再針對此事進行調查。就此次事件而言,保護一般民眾不受傷害的主要目標就此告一段落,站在組織的立場,這無疑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我吐了口氣。
「但,你卻始終沒有回來。不僅沒有主動到校門口尋找我們,在一片狼藉的火場內也絲毫不見蹤影。我們甚至無從得知行動的成功與否,只能如無頭蒼蠅般在喧鬧的人群中尋找學姊的身影。而就在那時,許佑全卻率先找到了我們,將現況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
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學姊才終於有了反應,緩緩抬起了頭:
「他……說了什麼?」
「琳達——身為田徑社社員的高中一年級學生,在你們兩人的面前被偽魔女殺害了。當然,他並不清楚受害者的個人資訊。對他而言,只是一名無辜的少女,遭遇了她理應在很久的未來才會經歷的,無情的死亡。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那名少女會被偽魔女選上的原因,除了她與學姊的關係外,再無其它深刻的理由。製造學姊的動搖——對偽魔女而言,剝奪性命不需再有其它意義。」
「……然後呢?」
「然後,許佑全便告訴了我們這裡。」
一陣頂樓特有的微風從晚霞中緩緩吹來。
「這個故事開始之處,同時也是令一切落幕的、最後的舞台。」
一粒飽滿的雨滴落進了我下垂的手心。
滴。答。
頃刻間,絢爛的晴雨便如彩虹般,染濕了整片的天空。
「呵。」
突然間,學姊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我從未在她臉上看過的、自暴自棄的冷笑。
「這或許就是與我這個表裡不一的人,最相稱的末路吧。」
狄拉克這時終於忍不住發聲:
「還不用這麼快就放棄,夏瞳音小姐!我們的對手是那個偽魔女啊,那個總是喜歡用話語蠱惑我們,操弄幻覺的偽魔女,你們看見的那個人也有可能只不過是她所製造的幻象而已,不是嗎?」
她疲累地搖了搖頭。
「她沒有理由這樣做的。」
「在確定之前又有誰能百分之百保證?更何況她做的事從來都沒有什麼理由啊!相較起來,想想我們做過的事吧。幫助了那麼多人度過內心的難關;救助了許多人的性命;甚至連許佑全他,也是因為夏瞳音小姐的話,而重新找回生存的意義。比起虛無縹緲的悲觀想像,這不才是切實存在的真實嗎?你絕對不是表裡不一的人,因為你的行動、你的理想,讓很多人都得到救贖了啊!」
「……謝謝你,狄恩。你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她虛無的倦容中流露出了最後一絲的溫柔。
「但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這麼相信了。」
她回過身,望向了那片狄拉克還未曾仔細注意過的狼藉。
「因為,我已經做了跟她一樣的事。我,殺了人。」
死。
即使見證過許多悲劇的發生,但事實上,狄拉克並沒有親眼看過屍體。對他而言,兇殺案的現場就和對其他的普通人一樣,是遙遠而只出現在虛構故事裡的記憶。
然而,他卻依舊不覺得在他眼前的是一幅血腥的景象。
一具人體就這麼靜靜地躺在空地的角落,若不是胸前的傷口,和從其間汨汨流出的一灘血泊,甚至會讓人以為它只是睡著了。
只是平靜地安睡著。
只是……它再也沒有機會了解的、無盡的悲傷。
「我讓她永遠閉上了嘴。」
夏瞳音低頭凝視著那灘血泊。
暗紅的表面所映照出的,是虛偽罪人的臉龐。
「只因為她戳破了,我甚至連自己都不自知的謊言。」
她輕輕撿起了散落在一旁的小刀。
「人的生命真的非常的脆弱。相較起來,這一個小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器具,竟然就可以乘載兩條性命所經歷的大半時光。這也許是為什麼,人們經常會不負責任地把仇恨與惡意也一併託付給它吧。」
她抬起了頭,看了一眼晚霞最後的餘暉後,才微微閉上了眼。
「一個人並不需要擁有多麼罪大惡極且不可原諒的想法,才能鑄成最糟糕、也最令人難以接受的、罪大惡極的結果。直到那股悲傷和憤怒充斥我大腦的那一刻,我想我才真正明白,身為一個人是如此的無力又軟弱。理解……呵。我想我現在確實是理解了。但同時,我也永遠失去了,在那片充滿希望的滿點星空下,仰望夢想的資格。」
她閉上了眼。
「也或許夢早就該醒了。我並不是勇者,也無法為正義代言。我的覺悟只是我誤以為我是什麼的幻象,是捨我其誰的自命不凡。或許,我從來就沒有想要理解過別人吧。畢竟,在那份荒唐的自我滿足裡,似乎連一條普通性命的消逝都沒有辦法容下。所以,就到此為止吧。因為到頭來,我只是一個偽物而已。」
「遺憾的是,你連偽物都稱不上。」
我走到了她身前。
「現在的你,只是一個放浪形骸的遊魂而已。」
「……學弟。」
她看向了我,眼裡浮現出了一絲的愧疚。
「……或許吧。但失去一切的我,又有什麼能夠堅定邁步的方向呢?」
「你當然有,你只是捨棄了它而已。你以偽魔女的話語為藉口,以自己的懦弱為根基,面對撲面而來的自我質疑放棄了抵抗。這樣的真物,沒有資格稱自己為虛偽。」
「文瀛天!」
狄拉克突然在我的身後喊道。
「你……」
「那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樣才好啊!」
夏瞳音大吼道,舉到眼前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我不是什麼都試過了嗎?耐心地聆聽、努力地嘗試溝通、甚至一遍又一遍用心苦惱著,卻還是迎來了這樣的結局。我到底還有哪裡做得不夠,才會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
「一件你曾經做到過的事情。只是,你從沒有真正了解過。」
我閉上了眼。
「那就是,你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
學姊眨著眼,一副欲言又止地想要辯解什麼,隨後又緩緩低下了頭。
「那只是,我一直以來的錯覺而已。」
我搖了搖頭。
「不,那是你現在該決定的事。你只需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就好了:理解他人,這究竟對你來說,是不是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
「有……意義?」
「是的,有意義。不管外在的環境、別人對你的態度、世間所壓在你身上的一切慣常的看法。還有,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看著她的雙眼。
「冷漠、怯懦、自私、悲觀,甚至是性格扭曲,滿腔消散不去的惡意與憤恨也無所謂。因為,那只是你的真物。是你真實而無法改變的,這個世界賦予你的樣子。你接受也好,你自怨也罷,那都是你無法逃避、需要一生與之共處的自我。但至少,在這片荒謬而虛無的不自由中,你還有著僅僅的,拒絕的權利。」
「拒絕……」
「是的,拒絕。並不是改變,而是意志的選擇。所以,請你告訴我吧。無關乎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你犯過什麼樣的罪孽,不管別人或甚至是你對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要告訴我就好了:」
我朝她伸出了手。
「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忍不住抬起了頭。虛無的瞳孔中第一次散發出了光輝。
「我……真的可以嗎?」
「可不可以要問你自己。你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純然的真物了。直憑性靈、不畏阻險,最終抵達夢想的盡頭,那是人人都會期望的完美人生,也是他人無形中對你的期待。可惜的是,你已經證明了那隻不過是幻想。如果你依舊想完成那已然褪色的夢想,你就必須選擇拒絕。拒絕你的軟弱、拒絕你的悲傷,甚至,為了理解她,拒絕你的仇恨。你願意承擔這相應的痛苦嗎?這個理想對你而言,有如此重大的價值嗎?」
「……有的。我想,是有的。」
她點了點頭。堅定的神情中不再出現猶疑。
「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辦法相信。但毫無疑問,我是想要相信的。相信所有人都能夠被理解,所有人都是想要被理解的。因為唯有如此,人才能從這一片的荒涼與哀悽中,獲得真正的救贖。」
「既然如此,那就抬起頭吧,學姊。打開門,走下樓梯,昂首挺胸地走出學校的大門。不是因為你再無罪過,不是因為你達成了什麼,」
我看向了遠方。
地平線的另一頭,最後一道黃金的光芒依舊閃爍著。
「只因為你終於,面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