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尾的爆破
本章節 49368 字
更新於: 2024-01-18
1
即便是拉上了窗簾,透進房內的早晨陽光依舊如此的刺眼。
掙扎了一會兒後,德布羅意還是選擇放棄抵抗,乖乖地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側身朝著牆上一看。
七點十分。
他不禁嘆了口氣,無奈地抓了抓頭。雖然這副身體給了他比一般人更充沛的體能,但這並不代表,被強行叫醒的感覺就會比較好過。
這下又是個艱困的選擇了,德布羅意心想。究竟是要再度閉上眼,還是乾脆就此起床呢?以他個人的意願來說,當然是想繼續補眠,但這究竟會不會變成一場考驗耐性的凌遲,就完全得看陽光大叔的臉色了。
他有些煩躁地翻過了身,將整顆頭埋進了枕頭裡。以前在組織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這種問題。他被分配到的宿舍坐東朝西,所以往往看見太陽時,都已經是散發著溫和橘光的落日了。比起終結美夢的酷辣早晨,還是下班時的解放感,才更配得上觀賞斜陽的閒情逸致吧。
但現在,除了惱人的亮度外,它恐怕也只剩下加熱棉被的功能了。
「虧愛因斯坦大哥還把這間客房讓給我。如果要這樣,那我還不如去跟狄拉克換班……」
想到一半,一陣敲門聲突然從門外傳來。
「……請進!」
推門而入的,正是他才剛提到的愛因斯坦。
「原來你已經醒了。」
德布羅意趕緊坐起了身。
「愛因斯坦大哥也是,怎麼會這個時間……」
「我大概一個小時前就醒了,翻來覆去都睡不著,所以就想說來看看你。我沒想到的是,以前常常會遲到的你,竟然也有提早起床的一天。」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只是因為陽光太亮了啦……不過愛因斯坦大哥會睡不著,果然還是沙發的關係嗎?」
他莞爾一笑。
「怎麼可能呢。再怎麼說,我們也都經歷過那段打地鋪的時期啊。在組織裡,床是幹部的特權,就算這樣說也不為過。」
「奇怪的傳統……睡在地板上是會有什麼訓練效果,說是培養煩躁感還差不多吧。」
「之前的確有提案要改過,但保守派顧名思義,就是一群堅持維護傳統的人群。」
「說到這個,我記得他們有人就算當到了幹部還是會堅持睡在地上……」
德布羅意搖了搖頭,似乎又再度認識到那群人的不可思議。
「也不知道組織那邊現在怎麼樣了。玻姆上次打電話來是前天嗎?」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不管是哪裡,事態都正如火如荼地發展著。一想到這點,我就想睡也睡不著了。」
德布羅意眨了眨眼,這才將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愛因斯坦的頭頂。
光滑明亮,與一般人並無二異的黑色短髮。
直到現在,德布羅意都還沒什麼實感。眼前這位令人尊敬的前輩,竟然在自己陷入昏迷的期間,從舉足輕重的副首領變回了一名普通人。他不禁回想起了那對黑裡帶灰的沉穩雙耳。對一直瞻仰著他的自己而言,眼前的景象不禁令人感到有些複雜。
「比起過去的種種,我更在意眼前的一切。這就是我做出這項決定的原因。」
德布羅意深吸了一口氣。
「……我明白。只是沒有愛因斯坦大哥的話,我們是絕對無法從保守派的手裡搶回應有的東西的。」
他搖了搖頭。
「在首領的面前,我的角色無足輕重。如果沒有她的堅持,早在與魔女的大戰開打前,崇信派就已經成為保守派的附庸了。」
「首領……」
德布羅意不禁垂下了眼。
「你現在究竟在哪裡呢?」
「就像崇信派的所有成員一樣,她也需要思考。對我們來說,即便只是向前邁出一步,也都得背負著過去所遭遇過的種種,才能艱難地抬起雙腳。她必須為自己的迷茫與困惑找到答案,否則,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在實現他人的願望而已。」
「集所有的期待於一身……身為首領,她一定下定了比起我們還要更堅定、更深刻的決心吧。」
「這也是為什麼,她必須是為了自己才行。一時的憐憫與想望是支撐不起遙遠的理想的。」
德布羅意聽到這裡,不禁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說起來,怎麼感覺愛因斯坦大哥剛剛說話的方式有點像文瀛天啊。」
「是這樣嗎?」
他不禁搔了搔臉。
「或許我也被他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感覺給感染了也說不定。」
「我懂我懂!就是……」
談笑間,愛因斯坦身後的門板又再度響起了叩叩聲。
還有誰會在這種奇怪的時間找我啊?德布羅意不禁心想,但還是對著門外喊道:
「請進!」
「那個……抱歉。」
猶豫地走進門外的,是微微低著頭的狄拉克。
「原來是你啊。怎麼了嗎?」
「呃……」
他顯得有些支支吾吾。
「如果猜錯的話對不起,但我想你是來找我的,是嗎?」
看著愛因斯坦溫和的表情,狄拉克緩緩點了點頭。
「誒,找愛因斯坦大哥嗎?那我……」
德布羅意不禁瞄向門外。
「德布羅意可以留在這裡嗎?還是你希望能夠和我單獨說話?」
「……一起聽也沒關係。」
「好。」
愛因斯坦走向一旁,搬起了書桌前的木椅。
「德布羅意,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在床上嗎?」
「喔,好啊。不如說一直讓愛因斯坦大哥站著才會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說著,他趕緊挪了挪身子,將床後半部的空間讓了出來。
「來,請坐吧。」
愛因斯坦將木椅搬到了兩人的前方,示意狄拉克坐下來。
「我們慢慢談吧。我想,你想說的話應該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的,對嗎?」
「……嗯。」
他有些僵硬地坐了下來,微駝著背,神情中的不自信似乎比他推門而入時更加一覽無遺。眼神不自在地游移了一會兒後,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挺直了身子,但勉力而為的舉動卻只是令他身形中的狼狽又多增添了幾分。
而唯一不變的,是他的沉默。
「不用著急,沒關係。虧你醒的早,距離預定出門的時間還有超過一個小時。」
愛因斯坦輕鬆地說道。
「對、對啊,我猜文瀛天他們應該都還沒醒吧。」
說完後,德布羅意傻笑著,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笨拙。
「我……我……」
如鯁在喉般,狄拉克侷促地呼吸著,歇斯底里的狀態似乎令他幾乎要喘不過氣。最後,彷彿抵達臨界點的引信,他開始猛咳了起來。
「停下來吧。」
愛因斯坦輕拍著他的背。
「是我錯了。現在的你,我想是不適合再繼續了。」
「真實……的東西。」
他又忍不住咳了幾下。
「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已。一個毫無虛假、不再被迷霧籠罩的……答案。我……」
愛因斯坦不禁皺起了眉頭。比起同齡人更加成熟的面容,在一條條的皺紋下又顯得更蒼老了幾分。
「在永無天日的迷霧中,人們從來都是無力的,而我又是特別軟弱的那個。要是我擁有回答你的力量,我或許就不會只是看著德布羅意和首領一個人痛苦了。」
「愛因斯坦大哥……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一直以來,你都為了我們做了很多,就算是首領……」
他搖了搖頭。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職責而已,而到了首領離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盡忠職守是最容易而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對徬徨的內心來說,被幫忙完成的十件工作,還不如一段鼓起勇氣的肺腑之言。」
他吐了口氣。
「矜持。不知何時起,我也被這種奇怪的自我意識給綁架了。直到變回普通人之後,我才漸漸回想起,那個還沒被賦予如今地位的自己。無力感。是這份悲哀才讓我能夠走到這裡的,而不是連說出真心話都會感到猶豫的矜持。」
愛因斯坦看向了德布羅意。
「不過,或許在很早以前,文瀛天先生就為我示範過一次了。所謂的真心話。」
「是啊。」
微笑著,德布羅意不禁抬起了頭。
「這就是他所給我的,答案。」
「……」
望著兩人的眼神,原先打算開口的狄拉克又不禁闔上了嘴。
太自顧自了。
自顧自的……遙遠。
「……謝謝你們。」
他站起了身。
「你沒事了嗎?不需要……」
「嗯,不用了。沒關係。」
「好……」愛因斯坦眨了眨眼,「之後如果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你可以儘量跟我們說。現在你就好好休息吧。一直處在那個不安定的情緒裡,我想你應該睡得不是很好吧?更何況你還一直在外面警戒著。」
「嗯,我會的。也請副首領跟德布羅意好好休息吧。」
他微微一鞠躬,隨後便轉過了身,走出了門外。
「……愛因斯坦大哥,他……」
輕輕搭著德布羅意的肩膀,愛因斯坦對著他搖了搖頭。
「即便如此,這樣也比較好。」
「可是這樣不就跟他剛回來的那時候一樣……」
「那我們也無能為力。在他的失望與渾沌面前,任何的勸說或正論都是徒勞的。就連發自內心的想法,也必須要對方願意靜靜聆聽,才有可能引起共鳴。」
德布羅意忍不住抿起了嘴。
「那,難道我們就只能看著嗎?」
「……或許吧。就跟當初什麼都沒能做到的我一樣,冷漠而獨善其身地看著。」
愛因斯坦不禁閉上了眼。
「但在那之前,還是讓我掙扎一下吧。即便那只是自我滿足也一樣。」
他站起身,走向了大門。
「你要一起來嗎?」
看著愛因斯坦那雙略帶疲憊卻無比堅定的雙眼,德布羅意睜大了眼,隨後毫不猶豫地點頭。
「嗯。我要。」
2
打擾睡眠的陽光無論是在誰的眼中都顯得相當惱人。德布羅意如此,許佑全亦然。
然而,凡事都是比較而來的。現在的許佑全可以深刻地體會到這點。
「小弟弟小弟弟,你再說一次你的名字好不好?太難記了,我一直都記不起來欸。啊,還是你有什麼綽號或小名,像……全全之類的?」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誒,什麼故意,我聽不懂。難道哥哥認識的人說話都會跟他一樣難懂嗎?」
(故作)天真的少女歪著頭,彷彿真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一般。許佑全不禁嘆了口氣,舉手指向了門外。
「好了夠了,你給我出去。再吵,我真的會給你從頭上一掌巴下去。」
「誒,為什麼?這裡是爸爸媽媽的房間,我本來就可以進來啊。我才想問你,為什麼要睡在他們的床上呢。」
「什……」
莫名合理的反駁令許佑全不禁啞口無言。原先盤腿坐在床上的少女這時突然站了起來。
「而且,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說話?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弟弟應該要對姊姊有禮貌才對,怎麼可以這麼沒大沒小呢?」
「你比我大?開玩笑吧,怎麼可能?」
少女雙手抱胸,得意地努起了下巴。
「我可是都聽到了喔,你跟我一樣,是國中一年級,但是你的生日是三月五號,足足比我的一月二十一號晚了兩個月呢、兩個月!所以當然,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囉。」
許佑全不可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氣。
「不會吧,你這種超幼稚的性格是國中生……你爸媽跟國小老師到底在幹嘛啦!」
「爸爸媽媽跟老師都對我很好啊,怎麼了?不過,哼哼,我也終於有弟弟了呢,雖然婷儀總是說有弟弟很麻煩,但不管怎麼想,當姐姐的感覺一定比較好啊!」
少女開始興奮地在床上跳了起來。許佑全趕緊站起了身,以免她等等得意忘形地踩到自己。
「你這樣搞,如果把你爸媽的床弄壞了可不關我的事……不過聽起來,你對你哥好像不太爽啊?」
「哥哥……他老是自說自話,又完全不關心我,我才不理他呢!」
「說什麼關心,他大概覺得離你越遠越好吧……」
他有些受不了地頭靠著牆。
「想起來,你們也沒比我正常多少嘛。爸媽長期出差不在家,兩個小孩個性又天差地遠,平常一定也是各過各的吧,光想就覺得這樣的生活很不健康。」
「健康?我很健康啊,你看我還可以再多跳幾下都沒問題!」
「不是啦,你到底……我都搞不清楚你是故意在裝傻還怎麼樣了。」
他嘆了口氣,一邊抓了抓頭,冷冷地望著她。
「一直都這樣一個人,你難道不會寂寞嗎?」
「寂寞?」
她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隨後搖了搖頭。
「不會啊,有婷儀跟芳瑜他們在,我為什麼會寂寞?」
「……學校的朋友嗎?哈。」
許佑全聳了聳肩,忍不住笑了出來。
「擅自把你當作同類,問這種問題的我也是蠢到家了。要是那些人有辦法當朋友,學校也不至於那麼的可笑……你幹嘛?」
少女突然爬到了他身前,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又在自言自語了。你真的好像哥哥喔。」
「誰……誰像他啊?」
許佑全趕緊退到了門邊。
「那種噁心人的說話方式,我一輩子也學不來。」
「什麼噁心人啊?」
門外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許佑全一跳。
「你……你不要突然說話啦!而且你是在偷聽嗎,什麼時後開始的?」
她不禁笑了出來。
「沒有啦,我也是剛剛才到門口的,所以才會不知道佑全在講什麼。不過,現在在裡面的,難道是學弟的妹妹?」
「是她自己硬闖進來的……喂,你不要……」
他還來不及說完,少女便從床上跳了下來,打開了門。
「啊,是戴帽子的姐姐。你要進來嗎?」
「嗯,好啊。妹妹你也是來找佑全的嗎?」
「我看她只是來宣示主權的吧。」
許佑全雙手抱胸。
「為了讓我認清誰才是主人,誰才是客人。」
「不是喔。」少女搖了搖頭,「我只是要告訴你我才是姐姐而已,這樣我就可以陪弟弟玩了。」
「我一不跟你爭辯你就蹭鼻子上臉了啊……」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那,你又是來幹嘛的?現在還不到你們要出門的時間吧?我先說,我很好,不用你來擔心。」
「不要這麼排斥嘛。」
夏瞳音走進了房內,關上了身後的門。
「不過的確,光是看到佑全比昨天有精神,就讓人放心了不少。」
「一個晚上可以改變的事情很多啦。比起這個,你也真閒,不是說要那什麼……巡邏?」
「我交給狄恩了。雖然我有點擔心他,但畢竟是他主動說要換班的,所以我也沒有拒絕……對現在的他來說,有一些獨處的時間或許真的比較好吧。」
看著夏瞳音略顯擔心的眼神,許佑全不禁聳了聳肩。
「我就知道,他之前對我就只是在裝兇而已。明明自己就一堆問題,還想著要教訓我,再等個幾百年吧。」
「不,我覺得狄恩只是……有點不知所措而已。強勢的態度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就像……」
「就像什麼?」
看著許佑全帶著些許倔強的雙眼,夏瞳音一瞬間陷入了猶豫。
「……不,沒什麼。總之,狄恩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回復,所以現在應該不希望有別人打擾他吧。」
許佑全雙手環繞在脖子後。
「不用暗示我了啦,我才不至於白目到真的去找他吵架,又不是這個幼稚鬼。」
「我才不是幼稚鬼呢,做姊姊的都不會是。姊姊,你說是吧?」
看著少女認真的模樣,夏瞳音不禁露出了苦笑。
「說起來,你們怎麼都那麼早起?要不是聽到有說話的聲音,我還以為你們都還在各自的房間裡睡覺呢。」
「這個問題,你一半要問太陽,一半要問她。在我被太陽給曬醒,正打算繼續睡的時候,這傢伙就衝進來了。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我已經被她騷擾有二十分鐘了。」
許佑全冷眼看著少女,似乎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眨了眨眼。
「因為我醒了,又睡不著,所以就起床了啊。這很正常吧,會早起的人不都是這樣嗎?」
眼見許佑全握緊了拳頭,夏瞳音趕緊先說道:
「可是啊,聽學弟說,妹妹你不是常常早上會起不來嗎?既然這樣,那可以不用早起的假日,不是更應該睡到自然醒嗎?」
「我也不知道欸。雖然平常都會很想睡,但只要一到假日,就會覺得精神飽滿,充滿活力。這可能就是假日的魔力吧。」
夏瞳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妹妹這麼一說,好像就變得有道理了。不情願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都會很累不想動呢。」
「蛤,那只是在找藉口吧?懶就懶,說這麼多幹嘛?」
「才不懶呢,我現在超有精神的。不信你看!」
少女突然提起了雙人床的被子,開始用力地甩了起來。
「白癡,不要……」
飛起的塵蟎讓許佑全忍不住咳了起來。看見他的反應,少女顯得更興奮了。
「你看吧,才這樣就受不了了,你才懶呢!」
「妹妹,不能太過火喔。佑全會不舒服……」
突然間,一個不注意,少女捲起的風勢吹開了夏瞳音的帽子。與烏黑長髮同色的耳朵就這麼袒露在了兩人的面前。
「呃……」
猶疑間,許佑全不禁瞄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又尷尬地看向了夏瞳音。
(現在的狀況,是不是不太妙……)
「哇,姐姐,原來你也有耳朵啊。這麼說,你跟上次那個姐姐一樣,都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囉!」
少女發亮的眼睛令兩人一瞬間愣住了。
「上次的姐姐……是指薛丁格小姐嗎……」
眼見事情已經發生了,夏瞳音也只好搔搔頭。
「是啊,我們現在……應該算是同事?」
「重點不是這個吧!」
許佑全忍不住吐槽道。少女清奇的思考方式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算了。」他冷冷地看向夏瞳音,「既然如此,你要不要順便解釋一下?為什麼所謂的正義使者就非得在身上弄一些異於常人的記號不可?」
夏瞳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說是正義使者太誇張了啦。不過……確實呢。為什麼成為組織的一員就一定要有貓的耳朵跟尾巴呢?」
「原來還有尾巴嗎!」
許佑全一副看著外星人的樣子盯著夏瞳音。
「你到底還有什麼奇怪的設定是沒有告訴我的?」
夏瞳音有些尷尬地笑著。
「應該沒有了啦,應該……我有說過我們的身體素質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吧?」
「就算你沒說,我也看得出來啦……」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所以反正,就是你們組織裡的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這些奇怪的特徵囉?穿成這種包緊緊的樣子,也是為了隱藏這些就對了。」
夏瞳音點了點頭。
「是啊,雖然有點不方便,但穿久了就覺得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現在是冬天嘛。」
「我原本以為這只是你們的制服……喂,你在幹嘛?」
「嗯?」
夏瞳音轉頭一看,才發現少女不知何時已經偷偷地來到了她的身後,正準備伸出手。
「啊,被發現了。好吧……」
她握緊拳頭,水亮亮地張大了眼。
「姊姊,可以讓我摸摸看你的耳朵嗎?」
「你剛剛絕對是想要直接摸吧!」
「哈哈,沒關係啦。任誰看到這對耳朵,都會覺得好奇吧。」
夏瞳音稍微蹲下了身子,將雙耳朝向了少女。
「哇,真的好軟喔。上次那個姐姐很兇,都完全不讓我靠近她,沒想到摸起來真的跟貓的耳朵一樣呢。」
「我也有自己摸過,但還是第一次讓別人碰。有點癢癢的,但其實意外地蠻舒服的呢……」
她不禁閉上了眼,露出了一副享受的表情。
許佑全冷冷地看著這個詭異的場景。
「所以,現在是什麼狀況?」
「嗯?佑全你也想要摸嗎?」
「誰要啊!」
看著許佑全激動的反應,夏瞳音不禁笑了出來。
「不用害羞啦,這可是難得一次的體驗喔。」
「不是那個問題啦……」
他紅著臉,斜眼瞥著那雙被少女的小手溫柔撫摸著的黑色耳朵。
「……就一下。」
「嗯?」
「我說我就摸一下,然後你們兩個就快點給我出去啦!」
他撇過了頭,用力地指向門外。
夏瞳音與少女面面相覷,隨後異口同聲地說道:
「嗯,好啊。來。」
突然間,毛茸茸的耳朵便伸到了許佑全的身前。
「呃……」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接著才終於下定決心似地,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
「摸起來怎麼樣?」
看著兩人期待的神情,他的眼神不禁飄向了遠方。
「就……那個……還不錯吧……」
「不好意思。」
「哇啊啊啊——」
門外突然傳來的疑問讓許佑全嚇了一大跳。
「呃,抱歉,是不是嚇到你了?」
「佑全,沒事啦,這個聲音,應該是德布羅意先生吧?」
「咦,是夏瞳音小姐嗎?但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那個小朋友的房間……」
「你沒記錯,我也只是來找他的而已。佑全,我可以開門嗎?」
驚魂未定的許佑全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點了點頭。
(差一點點,那個羞恥的畫面就要被別人看到了……)
一看見來應門的夏瞳音,德布羅意便忍不住搔了搔頭。
「抱歉,因為剛剛發出了有點大的聲音,我想說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所以才跑來看看。」
「喔,那應該是妹妹在床上跳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吧,再不然就是佑全的吐槽聲了。」
想到這裡,夏瞳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文瀛天的妹妹也在啊……那看來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沒關係,我們也差不多要離開了。再待下去佑全就要受不了了。」
「講的好像是我的問題一樣……還有,你,在走之前,把床給我整理好。不只被子亂七八糟,連整張床都移位了。」
「誒,為什麼要整理?反正晚上就要用了,就這樣擺著不就好了嗎?」
許佑全翻了個白眼。
「等你哪天也去別人家過夜的時候再跟他這樣講。算了,你不收的話,就你來。」
夏瞳音指著自己。
「咦,我嗎?是可以啦,但佑全,太計較這種事情不太好喔。」
「這是原則問題啦,原則!從製造麻煩來看,你跟這傢伙是共犯。」
「唔,佑全這樣說話好像好像老頭喔。」
「不要轉移話題!」
看著許佑全認真的表情,夏瞳音又不禁笑了出來。
「好好。那妹妹就先去外面等我吧。德布羅意先生也是,想要來一杯早晨的咖啡嗎?」
他趕緊搖了搖手。
「啊,不用不用,再麻煩你我會不好意思的。」
等著少女三步併作兩步地跳出門外後,他才輕輕闔上了門。
「對了,哥哥,你也戴著帽子欸。」
面對少女突如其來的話語,德布羅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呃……對啊?」
少女在胸前握起了雙拳。
「那也就是說,你跟兩個姐姐一樣都有貓耳朵囉。」
「!」
「德布羅意。」
他突然回過了神,朝著聲音的來向一看。
「原來是你們。我還以為你們會在房間裡待更久一點。」
「重要的話語早在你離開前便盡數討論完畢了,餘留的只有可有可無的言語交換。比起這點,我想確認我妹沒有惹出什麼麻煩。」
「啊,這倒是沒有。」
德布羅意搔了搔頭。
「如果把客人的床弄得一團糟不算的話。」
他看向了少女。
「據我所知,你今天原先並沒有打算出門,是嗎?」
「對啊,婷儀要跟她的爸爸媽媽吃飯,芳瑜要回去看她的奶奶……」
「那麼,」
他從口袋內拿出了一張一千元紙鈔。
「去買一個新的鬧鐘吧。你原先的那個已明顯不再具備鬧鐘應有的功能,造成你近期遲到的次數不斷增多,幾天前,我甚至接到了你的導師為此打來的電話。」
「誒,老師……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原來他真的有打啊?」
「雖說你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事已至此,我不希望再接到更多的電話,甚至在不久的將來接待一位突然來訪的陌生人。」
少女嘟著嘴。
「蛤……可是,我很喜歡現在的這個鬧鐘欸。它的音樂那麼特別,一定很難再買到一樣的了。」
「不擺在你的床邊不代表它就必須進入垃圾桶。敝帚自珍是你的權利,但你必須認清現實。」
「喔……好吧。那哥哥你……」
他搖了搖頭。
「我今天有其他的待辦事項,所以無法陪你同行。」
「那哥哥姐姐……」
「他們有著與我相同的目的。」
「你們怎麼都那麼忙啊?沒辦法,那我就叫弟弟跟我一起好了。」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少女看著他,不禁扁起了嘴。
「那我明天再去好了。」
「不,今天。繼續的拖延對重要的待辦事項毫無助益。」
「誒,不要啦……」
眼看少女又開始要鬧彆扭,他不禁閉上了眼。
「我給你的是一千元。換言之,在你買完鬧鐘後,你可以自由運用剩餘的金額。」
少女睜大了眼。
「也就是說……零用錢?」
「是的。你可以利用它滿足買完鬧鐘後的時間,無論是將其變換為有形的物體或無形的服務,都是你的自由。」
「那個玩偶……」
少女趕緊拿出了手機。
「當然,重點仍是鬧鐘。倘若你本末倒置,買回了毫無功用的廉價替代品,那我也不得不將此事告訴爸媽,讓他們以你的生活費來償還了。所以,還請你好好考慮。」
「加上我手上的這些……太好了,還夠!」
少女明顯沒有聽見他最後的告誡,自顧自地興奮著。然而,他只是聳了聳肩,隨後轉過了頭。
「文瀛天,那一千塊,該不會是……」
「無所謂。月底將至,我的花費甚至不及總額的一半。」
「畢竟你連吃的都很隨便……但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
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有些擔心的神情。一旁的愛因斯坦聞言,瞳中也多了一分嚴肅。
「比起最糟糕的狀況,一千元的代價可說是相當便宜。更何況——」
文瀛天閉上了眼。
「她那每隔幾天便會慢十分鐘的鬧鐘,也確實該換了。」
3
世晴盃全國高中籃球邀請賽。
細長的藍色布條上以粗白線條寫著斗大的幾個字,就這麼被橫掛於二樓看台的前方。看台上的座位也有默契地以清一色的靛藍為底色,搭配被粉刷成純白的階梯,完美襯託了校徽上青白雙色的主題。就連坐於其上的觀眾,其身披的淺藍色校服,也有如在展現忠誠般,完全融入了主場的背景之中。
然而,體育競技從不是一言堂。
另一側的觀眾席上,在鮮紅的大舉入侵之下,再深邃的藍也只能退居襯托的位置。相較於藍白相間的溫柔調和,單一的鮮豔的紅所彰顯的唯有滿滿的攻擊性,彷彿沙塵上遠征的大軍,不只不會屈服於路途的艱險,更決無讓對手移開視線的餘裕。
真正的戰場從來都是壕溝間的平野,在此前的雙方皆是壁壘分明。然而,就有如唯一能越過荒野的炮火般,此起彼落的叫喊加油聲更是能激起雙方的緊張感,以及節節高漲的士氣。
「碰——」
一聲鑼響震撼了所有人的耳膜,卻動搖不了任何戰士的決心。是的,戰士。即便是後勤補給的醫療兵,在殺伐的戰場上,也是腥紅的一份子,無人會將自己排除於其外。就連敲響大鑼的士兵,也是抱持著極大的覺悟以揮下那隻大槌,即便深知他往後的戰場或許不是競技的中心,而是教官的身前。
叫囂與怒吼,振臂以衝鋒。在連敵愾之氣似乎都能烤熟新芽的戰場中心,一聲溫吞的問候反而顯得極為突兀:
「那個……」
儒雅的文人官場無敵,但在一芥步兵的利刃前,卻也有如代宰羔羊,無能為力。須臾之勝負若能以一句詩詞帶過,那真有愧於它那令人可畏的戰慄。
但若其能打動一騎當千的將領的話——
「喂。沒聽到校長在講話嗎?」
士氣終歸是精神的體現,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有如螳臂擋車,不自量力。在低沉卻響亮的嚎吼中,就連最沉浸其中的戰士,也只能噤若寒蟬。
「別校的學生也就算了,連自己學校的校長都不懂得尊重,是在獻醜給誰看?誰喊的大聲誰就贏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雙方的球員就可以先回去了。」
宣言的重點從不在其內容,而在於它無人能有異議的霸氣。眼見左右兩側的士兵都已不敢繼續造次,一能抵千的大將軍也是時候該退居幕後,將代表權炳的麥克風交還其原應的持有者。
「呃……」
吹響戰爭的號角豪氣干雲,仰天長嘯的大鴞桀傲不馴,然而,無論是再怎麼撼動人心的巨響,也不如此刻校長手中的麥克風來的刺耳。
「不好意思……」
眼見學生們無不摀起了雙耳,他不禁搔了搔頭,重新整理了一遍思緒後才再度開口:
「呃、對,今天是本校一年一度的盛會,世晴盃全國籃球邀請賽。邀請賽正如其名,是希望身為球員的各位在平常的刻苦訓練之餘,也能有機會與來自各地的高手切磋、互相砥礪。不瞞各位,校長事實上對運動很不在行,因此在求學階段,一直以來都是對球類運動退避三舍。但即便是這樣的校長,在勤務之餘看見籃球校隊的各位揮灑汗水、努力練習,也都不禁為之吸引。這便是本校的傳統,也是本校的驕傲。天藍的底色不只包裹著整片大地,更是包裹著每位辛勞付出、無愧於己的精神。讓我們坦然地面對眼前可敬的對手吧!勝敗從不是比賽唯一的結果,卻也不是奮鬥的人們能夠輕易退讓的果實。用你們的努力照亮整個戰場吧,我宣布,第三十三屆世晴盃全國籃球邀請賽,正式開始!」
隨著臃腫的手臂有力地上舉,一陣歡呼聲就此為火熱的對抗拉開了序幕。早已在場中等著開幕儀式進行完畢的選手們,也紛紛露出了微笑,向對手們伸出了友好的手掌。
「該說終於嗎,總算是要開始了啊。」
在觀眾席的入口處,靠著欄桿目睹這面場景的德布羅意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站直了身子。
「真不敢相信五分鐘前這裡都還像菜市場一樣。明明離表定的開賽時間不到十五分鐘,我還以為時程要延誤了呢。」
「去年和前年的賽前也差不多是這樣喔。畢竟雖然是邀請賽,對抗就是會讓人興致高昂嘛。」
「誒,那所以之前,也是那位教官出來控制場面的囉?」
「是啊,教官一直以來都這麼的有魄力呢。有時候都會讓我忍不住想,假如沒有他的話學校會怎麼樣呢。」
說完,夏瞳音不禁笑了出來。
「這麼說,他跟你們的校長是有點像黑白臉的關係。先讓教官控制場面,再由看似溫吞的校長來發言。看來你們校長也不只是看起來那樣的憨厚。」
「事情總是要有些方法的嘛,總不能什麼事都靠氣勢解決。」
德布羅意不禁抓了抓頭。
「這句話從夏瞳音小姐口中說出,總覺得好像沒那麼有說服力。」
「喔,這是在損我嗎?想不到德布羅意先生也會說這樣的話。」
他趕緊搖了搖手。
「沒有啦……只是有點意外而已。」
夏瞳音露出了有些調皮的笑。
「德布羅意先生的個性真的很認真呢。仔細一想,我好像只有在玻姆先生的面前見過你開玩笑。」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
「畢竟跟他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再加上他又是那個個性,不知不覺就會想跟他鬥嘴。有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羨慕他那個毫無顧忌的模樣。」
「自由奔放……所謂的崇尚信念,某種程度來說不就是那種充滿自信的樣子嗎?」
「是啊。所以或許,崇信派裡只有他才是百分之百、能夠代表我們的真物吧。」
(這也是為什麼,你比我們都還適合這裡的原因。)
看著夏瞳音的側臉,德布羅意一瞬間陷入了沉思。
「對了,說到比賽,有一件事我一直有點疑惑。」
「嗯?是什麼?」
「就是比賽的名字。」
德布羅意指著長長的布條。
「一開始我以為這種邀請賽,都會以舉辦比賽的學校作為盃賽的名字,可是你們卻不是這樣做的。難道『世晴』這兩個字對你們學校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夏瞳音露出了有點意外的表情。
「咦,德布羅意先生難道沒聽過嗎?世晴這個名字。」
「原來那是個人名嗎?抱歉,我真的沒聽過。」
她歪著頭。
「嗯……說起來,德布羅意先生也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呢。你應該也沒有在關注職業籃球吧?」
「以前有空是會打啦,但看的話我就沒那麼有興趣了。難道,這個人是一位籃球員?」
她點了點頭。
「雖然那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但他的成就在當時是很不可思議的喔。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是我們的校友。」
這次換德布羅意感到驚訝了。
「原來你們學校是一間籃球名校嗎?」
夏瞳音笑著揮了揮手。
「十幾年前是,但這幾年實力好像就沒有那麼強了。近幾年的全國大賽,我記得也只有三年前有打進四強,其他時候都只能打後面的排名賽而已。更重要的是,在三十幾年前,我們學校的籃球社只能算是社團而已,不像一般的名校會採取科班的訓練。」
「也就是,打興趣的?」
她點了點頭。
「這也是這個人厲害的地方。不論是設備、訓練時間還是比賽的強度,一般社團和受專業訓練的科班球隊都有很大的差別,甚至可以說,科班訓練幾乎就是唯一能夠通向職業運動這項窄門的通道,對一般參加社團的學生而言,人生最接近職業的時刻,也許就是在公園與巧遇的前職業籃球員一起打場球吧。但這個人,吳世晴先生卻做到了。」
「聽起來,是一段很勵志的故事啊。」
「搭配他的成就,這段經歷更是成了別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甚至說被神化了也不為過。不論是專業的設備,還是籃球專班,也都是直到他成名後衣錦還鄉,才在他的贊助下設立的。很多擁有大好前景的學生球員們,也都因此慕名而來,創造了這間學校十幾年的榮景。不過,在吳世晴先生十多年前因為癌症過世之後,我們學校的吸引力也沒有像以前那麼強了。」
「不過,熱情感覺倒是完全沒有衰退啊。」
在球員們熱身的期間,剛才熱鬧的觀眾席又恢復了原先的盛況,此起彼落的加油聲填滿了偌大的空間,甚至滿溢到兩人身後的走廊也回聲遍響。
夏瞳音也不禁靠著欄桿,微笑著俯瞰這幅美景。
「也許,對僅僅是聽過這段故事、對籃球抱有熱忱的普通學生來說,眼前的正面對決就已經是一段熱血的校園篇章了吧。更不用說這其中還有自己的參與。」
德布羅意也不禁抬起了頭,露出了有些感慨的神情。
「這,就是青春啊。」
夏瞳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要用這種語氣說話,應該還要等德布羅意先生再老個二十年吧。」
「嗯……好像真的是這樣欸。」
說完,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明明感覺我已經距離高中很遙遠了,但仔細一想,我也只比夏瞳音小姐大個五六歲而已。」
「但你對我的說話方式,就像是在跟同輩聊天一樣呢。」
他不禁搔了搔頭。
「輩份什麼的,我從以前就不是很在意啦。不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羅森才會對我那麼沒大沒小吧……啊,羅森是我在組織裡帶的新人,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所以他十五歲就進組織了。那大概是一年之前的事情吧。」
「誒,這麼小啊,那他應該也很辛苦吧?」
「是啊,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才想說要對他好一點。沒想到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洩氣的表情。
「看來德布羅意先生自己也蠻辛苦的呢。不過說到年紀,玻姆先生的年紀也跟德布羅意先生差不多嗎?」
「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比我小兩歲吧。不過以他的個性,大概任何人面對他都會有話直說吧,畢竟他就是那麼毫無顧忌的一個人。」
「感染力嗎……確實呢,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特質,會讓你在跟他相處的時候,不知不覺就被他所影響。就像,嗯,」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狄恩也是這樣。」
德布羅意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她。
不過,比起困惑,他眼神中更多的是訝異。
「……以前我不是很清楚,但就我認識的狄拉克來說,與其說是影響別人,不如說他自己配合別人的時候還比較多。畢竟他面對的問題太過繁雜,讓他大部分時間都只能處在猶豫不決的狀態裡。」
「但,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給了我一種想要保護他的衝動。」
夏瞳音不禁垂下了眼皮,在漸趨複雜的表情之下,思緒開始回放了這幾天的記憶。
「姊姊保護弟弟。狄恩柔弱的樣子總是會讓我忍不住想要向他伸出援手,而他也默默地接受了,於是最後這就變成了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一次次的安慰、一次次的主動,還有不間斷的關心,過去我總以為只要這麼做,狄恩很快地就能突破自己的迷惘,重新找回屬於自己的自信。甚至是昨天狄恩的情緒波動,我都願意相信那隻不過是雨過天青前的雷雨而已。可是……」
她的眼神飄向了對面的看台。一小撮白色的人影在特化的視力前顯得格外清晰。
「……至少,狄恩剛才說要自己行動時的那副表情,已經讓我沒辦法再相信這一切有這麼單純了。」
看著她的背脊,德布羅意心底突然感到有些愧疚。
(即便是那麼開朗、樂觀又聰慧的人,也還是會受傷的。她的笑容只不過是故作堅強而已。)
夏瞳音眨了眨眼,似乎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其實我也有注意到的,儘管同樣是情緒低落,昨天離開學校後的狄恩,還是跟前幾天有著些微的不同。而到了今天要出門前,他又顯得更加的不對勁,不論是表情還是眼神,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但瞳孔裡卻是死的,彷彿什麼都不再願意相信一樣,那麼的冰冷。」
在一片的喧嘩之中,大鑼的聲音又再次響徹了整個空間。
然而,有些聲音似乎註定就是無法傳達到的。
「陌生人。不管是在檢查活動中心外圍的時候,還是回到這裡,等待開幕的那段時間,狄恩對我們的態度感覺就像陌生人一樣。公事公辦,除此之外不想說任何多餘的一句話,彷彿就只是為了等待時間過去。最後,他甚至直接說要單獨行動。明明這裡就已經能夠看到籃球場和觀眾席的所有角落了,又有什麼原因非得跑去對面呢?」
夏瞳音忍不住抿起了嘴。過去曾掛在她嘴角的不忍,此刻似乎又更加深了幾分。
「夏瞳音小姐……」
德布羅意忍不住伸出了手。然而,她卻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這只是我的任性而已。這是我必須面對的問題,唯有我向前邁步,才有可能迎接我所希望的未來。這不是狄恩的錯,他只是跟我一樣,陷入了迷惘而已。但我必須站起身,拉他一把。因為這是我的信念。因為我想向他證明,這一切的困難都只不過是過程而已。」
她努力地朝著德布羅意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麼多。我本來以為我忍得住的,沒想到最後還是說出來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德布羅意眨了眨眼,微微張大了嘴。有一瞬間,他不禁懷疑起她的反應會不會只是逞強。但下一秒,他便明白了。
(這,才是所謂的堅強嗎?)
他不禁露出了微笑。對她而言,自己的安慰或許太過廉價了吧。
「就算這樣,你還是可以握住我的手。」
他將伸出的右手翻身向上,攤開了掌心。
「畢竟,握住對方的手,通常都不代表著示弱或援助吧?」
夏瞳音不禁睜大了眼。
「……是啊。」
她緩緩伸出了手,發自內心地露齒一笑。
「唯有雙方都拿出自己的手,十指才有可能緊扣啊。」
4
「那個鑼……到底是腦袋有什麼問題?」
抵達耐性臨界點的男子朝著看台怒斥了一聲。然而,在情緒沸騰的場館中心,這一聲怒吼卻有如蚍蜉撼樹。
「不行,再這樣下去……你,上去找那個在敲鑼的,想辦法讓他不要再發出那個惱人的噪音!」
「教官,恕我直言,考量如今的人手,那恐怕並非最優先該處理的事項。」
「蛤?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看著男子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樣,我不禁嘆了口氣,將手上的白色浴巾舉高。
「請教官仔細想清楚。我現在負責的工作,是將球員因跌倒而塗抹於地上的汗水擦乾,以防不慎滑倒所造成的意外狀況。相較之下,鑼的音量雖然大到可被視為噪音,但場上的球員們並沒有反應受到影響。兩相權衡之下,我認為繼續待在此處,才比較符合現在的需求。」
「那只是現在沒有反應而已,這麼大的噪音怎麼可能沒影響?音量大到這種程度,等等連周圍的住戶都會跑來抗議!」
「那麼,或許教官可以再稍等一下。比賽的第二節已經進入尾聲,等到中場休息時,您便可利用麥克風直接向全場發言。相較於我毫無強制力的勸說,我想這樣應該是比較有效率的做法。」
「要上廁所的去上廁所,要買東西的去買東西,最好是有人會聽我說話!擦地的事情我會叫另一個人做,你不用想太多,如果那個自以為這裡是廟會的傢伙不聽,你就把他的學號記下來,到時候他就知道了!」
咬牙切齒的男子用命令式的語氣說完後,便又將頭轉回了紀錄台的方向。從比賽的第一節,計時器的問題便層出不窮,第二節初發生的惡意犯規更是使的場面更趨複雜,可以說不論是場上或場下,現場都是一片混亂。
我不禁嘆了口氣。即便早在教官通知我工作內容時,我便已有所準備,但事實上,人手不足的狀況依舊比我想像中要嚴重許多。除了兩位如今都在紀錄台旁的教官和我外,整個活動中心內的官方人員,就只有三位學校以服務學習名義招募的學生志工、一位紀錄台的工作人員,以及兩位外聘的裁判。三位志工中,有兩位負責進出場館的人流引導,如今都在活動中心的走廊待命,因此真正能處理場邊問題的,除了剩下的一位志工外,就只有我。
即便只是一名湊熱鬧的觀眾,大概都能明白這樣的配置是無法處理高達一千人同時在場的體育場館的。然而,當我問起這個問題時,教官卻只這麼回答:
「你問那麼多幹嘛,做就對了。說到底,如果人手是夠的,我又何必要把你叫來?」
蠻橫的回應看似迴避了我的問題,卻也令我更加確信了學校的現況以及其面對邀請賽的態度。作為負責維護秩序的教官,男子擁有指揮現場的權力,然而,其所可以調度的人力,也就是以服務學習名義吸引而來的學生,卻是由教務處負責招聘的。換言之,最清楚現場狀況的教官們,並沒有辦法依據自己的需求直接調派學生,如此招募與使用間的間接性,便是導致人手不足的直接原因。想必教官與教務處間有嘗試進行溝通,但顯然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再來便是外聘的人手。兩位裁判以及一位紀錄台的操作人員明顯是不足的,而這樣不得已的安排多半與學校所擁有的經費有關。儘管從場邊的廣告看板來看,比賽的熱度依舊吸引了少數廠商的贊助,但在沒有電視轉播的收入下,要維持為期兩天的賽事,對校方而言依舊相當吃緊。在邀請賽的發起人過世,加上他的家人並沒有繼續提供援助的狀況下,校方就必須自己尋找資金來源。延長賽事以吸引電視轉播的加入,以及向政府申請經費,據說都是校方曾嘗試過的方法,甚至在這些措施都失敗後,直接廢除賽事也曾列入校方的考量之中。當然最後,在學生的抗議之下,這樣的提案也無疾而終了。
從上述的資訊分析便可以輕易發現,不同於學生們的熱情,校方對邀請賽的態度無疑是消極的,在公立學校的體制下,這樣的傾向更是明顯。撇除不知是否僅是在說場面話的校長,以及對校內秩序自有一套想法的教官,在對邀請賽並無個人興趣的學校人員眼裡,除了僅存的責任外,恐怕再無更多耗費心力處理比賽事務的理由。
因此,這片折衷而馬虎的混亂便成了最後的結果。
「別發呆了,快去!難道你真的想看到里長衝進學校裡嗎?」
男子不耐煩地向我喊道。在他的焦躁面前,再多的建言大概都只是徒勞。
「……既然您如此堅持,那我就先告辭了。倘若處理事件完畢後便已進入中場休息,那麼我會等到第三節開始時才會回到這裡。」
「哼,你能處理掉的話,就直接跟外面的學生換班吧,換他們進來擦地,反正只是呆站在那裡體力應該還很充沛。還有,接著。」
他突然向我拋來一個紅色的物體。
「這是我的臂章,只要那個敲鑼的傢伙看到這個,就會知道你是替我跑腿的了。那如果他還不聽的話……呵,就代表他準備好了吧。」
看著他有些詭異的笑容,我只是閉上了眼,隨後轉過了頭。若不是擁有莫名的執念,或許的確難以勝任教官的職務吧。
就如同我的預測,在我處理完男子的交辦事項後,比賽也正好進入了中場休息時間。起初,那位不停敲著鑼的男性學生並不願意收手,即便看見了我出示的臂章,也只是有些嘲諷地說出了幾句不雅字眼,充分地表現他對教官的不屑一顧。然而,在我向他說明繼續製造噪音的後果,恐怕不只是被教官約談,甚至還有可能必須面對里長以及抗議的里民後,他似乎便有些動搖,在猶豫了一會兒後,才不情願地妥協了。
不得不承認的是,教官對於休息時間的理解是正確的。第二節結束的大錶聲一響,場館內就陷入了另一種形式的混亂之中。起初座無虛席的觀眾席空了大半,而原先便站滿了人的走道更是被擠得水洩不通。若不是我在意識到人群開始流動的那一刻便加快了腳步,我或許也會成為那淹沒的大潮中渺小的一粟。
但,在理應的無序之中,一股充滿惡意的目光卻朝著我襲來。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同時加快了腳步,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多月前與貓女那段徒勞的追逐。說到底,我剛才會努力說服教官的原因,除了我並不情願委身於這片嘈雜的混亂外,就是想避免這萬中選一的可能性。
然而,即便是在這片人群的保護色下,我也再明白不過,如今的我只不過是待宰的羔羊。說到底,早在那道視線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的命運就已經無從改變了。
我並不會因此而後悔。後悔是留給衝動與不思考者的副產品,避免糟糕情況發生的方法,從不是在邁步後再祈禱幸運的眷顧,而是一開始便趨吉避凶,遠離所有導致災厄降臨的可能性。至於我,在考量違抗教官的後果之外,或許也僅有賭一把的選擇了。
畢竟,這就是世界的荒謬。
「站住。」
一隻手從後方強而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清楚無處可逃的我,只是緩緩舉起了雙手。
「乖乖聽從我的指示,不要肖想任何反抗或逃跑的可能性。否則……呵。我現在也正想要一個沙包。」
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名擺出投降姿勢的男子以及抓住其肩膀的女學生,此番景象不由得引人注目。然而,在雙方有所行動前,一頭霧水的眾人充其量也只能是旁觀者。
「現在,開始移動。你正前方一百公尺處有一塊死角,我會在那裡向你質問。還有,放下你的手。作為交換,我也會放開你的肩膀。」
「不。」
我並未回頭,但依舊感受到了對方一瞬間的詫異。
「你……」
「請你理解,舉起雙手也是自我保護的手段之一。對於力量、先機皆為劣勢的被要脅者而言,唯一的籌碼便是身邊的人群,在上次的經驗後,我充分明白了這點。」
「……算了,隨你便。你只要知道,在你起跑的那一刻,你就會瞬間成為劈腿又射後不理的社會渣滓。」
我不禁閉上了眼。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旁觀者本就是一個囿於表象而易於煽動的群體。」
說著,我便邁開了腳步。
即便說得相當肯定,但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前行對我而言本身就是一項凌遲。因此,這個手段看似兩全,事實上也只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賭注而已。
只是,對方的籌碼是時間,而我的籌碼則是她的焦躁。
「說。姊姊在哪。」
直到抵達牆邊,被對方強行轉過了身後,我才第一次——或許該說再一次地看見了少女黝黑的肌膚,以及她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
「你別想裝蒜。雖然不想承認,但從上次姐姐的反應來看,你們一定建立了某種程度的關係。說,你把姐姐又藏到哪裡去了?」
「她的行動皆出於她個人意志,即便是見證其過程的我也無從置喙。倘若她希望你知道她的去向,她會親自告訴你的。」
少女的臉一瞬間變得齜牙咧嘴。
「不要轉移話題!你整個人都令我感到厭惡,但那張嘴更是噁心,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拖延時間,在大庭廣眾之下激怒我,讓我無地自容、知難而退,你那些齷齪的技倆我早就看穿了!」
少女的眼神中彷彿蘊含著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立刻將我生吞活剝。我尚能完好如初地杵在原地的理由,無關乎越來越多雙好奇的視線,僅僅是因為我下一句可能從口中吐出的話語對她還有一絲的價值而已。
否則,我身後的牆便是現成的十字架。
「……不管是負隅頑抗的野獸,或是膽小鬼悖論中的愚者,毫無顧忌的人往往能夠在緊湊的對抗中取得優勢。即便換個角度想,那就只是耍無賴而已。」
我緩緩舉起了雙手。
「我毫無戲弄你的意圖,只是認為我們能更加和平地交換彼此的意見而已。我想對你而言,自身所建立的形象也並非可以輕易捨棄的事物吧。」
「要是能讓你在這裡消失,那些根本就沒差。而且,形象?為了這種東西忍受眼前的穢物,我幹嘛要做這種虐待自己的事情?」
她突然一腳踏上了我雙腿之間的牆壁。
「最後通牒。說,還是不說?」
我不禁閉上了眼,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從一開始,我最大的誤算,或許就是以邏輯思考她的行動吧。在原始的狂暴面前,再多的思考迴路最後也只會化作一團漿糊。這就是膽小鬼的悲哀吧。
所幸,所謂的狂暴也不只有一種而已。
「誒,學弟?你怎麼在這裡?還有……琳達?」
「誒?姐姐,這不是姐姐嗎?」
在我獲得解放的一瞬間,少女便興奮往學姊撲了過去。有了上次的經驗後,學姊這次千鈞一髮地先拉住了自己的帽子,以免那對最重要的秘密就這麼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姊姊,我正想找您呢,沒想到您就這麼突然出現了。果然在我們的羈絆面前,再邪惡的力量也都沒辦法拆散我們呢。」
「呃……」
瞥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學姊不禁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琳達……你先起來好嗎?這個姿勢……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久違的見面當然要熱情一點啦,而且那些愚民哪會懂得我跟姐姐之間的深厚情感呢?」
學姊顯得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那,我的腰有一點痛,可以拜託琳達先離開嗎?」
「噢,當然。讓姐姐感到不舒服真是我天大的失職。」
一邊說著,少女才恭敬地離開了她眼中的玉體。
「欸……」學姊有些狼狽地站起了身,「所以,學弟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大概是可以猜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啦,畢竟琳達遇到學弟,會有什麼結果好像也不難猜。」
「我只是履行完教官指派的任務,在別無選擇之下行經了這條唯一的路線而已。從我離開後便沒有再聽見鑼的巨響,就代表那位學長至今還沒有改變心意吧。」
「喔,學弟是指陳俊杉同學吧,難怪我剛剛看到他好像把槌子給收起來了。不過,連這種事都要幫忙,學弟簡直要變成教官的祕書了呢。」
我聳了聳肩。
「這種狀況或許稱作跑腿小弟比較合適。至於學姊,大概是看見騷動後才趕來的吧?」
她點了點頭。
「看到很多人的視線都朝著這個方向,我還在想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了呢。結果……嗯。」
她瞥了少女一眼,不禁露出了苦笑。
「好像也的確是場意外沒錯。」
「姐姐,幹嘛要跟這個人廢話那麼多呢?既然我們都見面了,那他就沒用了啊,該離他越遠越好。」
少女環抱著學姊的手臂,似乎已經打算把學姊整包帶走。
「等等啊,琳達……」
學姊露出向我求助的神情,但我只是搖了搖頭。
「當務之急確實是早點離開這裡。學姊不該繼續地引人注目了。」
「是沒錯啦,可是……」
「教官還等著我回報,所以我也無法在此久留。更何況,解決現在的狀況也已經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望著少女惡狠狠的眼神,我緩緩閉上了眼。
「所以很遺憾地,學姊恐怕只能仰賴自己了。」
「學弟……」
學姊忍不住伸出了手,露出了水汪汪的大眼。但,我只是再度搖了搖頭。
「……好吧。」
學姊放棄地垂下了頭,隨後忍不住低聲咕噥:
「這孩子每次纏著我,可是至少都得花上兩三個小時的啊……」
「就請學姊把這當作是任務的一部份吧。畢竟某種程度來說,這確實是足以影響計畫走向的大事。」
「好啦,姊姊,我們走嘛。」
聽見少女的催促,學姊也只好出聲安撫:
「就快了,琳達你先等等,好嗎?說起來,我們不是說好考完試之後要再一起去玩的嗎?」
「可是我等不及了嘛!既然知道姐姐在這裡,那琳達當然也得在囉。」
「那,就拜託你了。」
說完後,我便轉過了頭,繼續朝著原先的目的地走去。
「啊,琳達,不要拉……」
拋下了狼藉的爛攤子,我看了一眼手錶,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5
「啊啊,好無聊喔~」
若說在這熱鬧的活動中心內,有哪裡是冷清的,那麼入口處想必是為數不多的答案之一。然而,身為工作人員的廖品瑜卻還是必須守候於此。
「手機滑都滑膩了,都是那些已經看了好幾遍的貼文。這個工作怎麼會這麼閒啊?」
她忍不住趴在一旁的桌上,不顧形象地在桌上滾了起來。
「不要這樣啦,品瑜,如果有人來了怎麼辦?」
她慵懶地揮了揮手。
「不會有人啦。大家都在專心地看比賽,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想要出去啊?」
「中場休息的時候啊!如果是品瑜,不會想要去福利社買個東西嗎?」
「人那麼多還是算了吧,而且不是有販賣機嗎?」
「是沒錯,可是……誒真的有人來了!」
廖品瑜聽見朋友的叫喊,瞬間從桌上彈了起來。一組三人的女生團體向他們出示了手上的印章後,有說有笑地走出了門外。
「……好險。」
廖品瑜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差一點她就要出現在本校的黑特上了。
「就跟你說吧,不要不信邪。不過既然有人出來了,就代表進入中場休息了吧。」
「誰會知道啊!上面無論什麼時候都吵得要死,哪聽得見那些哨聲什麼的。只是……唉。」她忍不住手撐著頭,「有事做是有事做了,但這不會改變很無聊的事實啊,說不定為了維持形象還會更累勒。」
「我只知道,品瑜的動作讓你的話很沒有說服力。」
「好啦,我知道了啦。」
她有些不耐煩地站起了身。
「難道雨禾都不會覺得無聊嗎?」
「還好,畢竟就像品瑜說的,我本來就是個無聊的人嘛。」
「我說你啊……」
「比起這個,我才覺得品瑜奇怪呢。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個無聊的工作了嗎,既然這樣那一開始就不要選這個不就好了。」
「我沒想那麼多啦,當初只是不想選那些很累的工作而已,看到站個三小時就可以拿到八個小時的服務學習時數,覺得很划算就選了,沒想到卻是另一種意義的折磨人。啊——服務學習到底是什麼奇怪制度啦……」
在廖品瑜的哀號之中,又有兩三個人走近了大門。劉雨禾朝著他們的印章點了點頭後,又轉頭看向了自己的朋友。
「既然這麼受不了,那品瑜要不要上去看看?雖然只是中場休息,但一定比這裡要熱鬧很多喔。」
「人擠人的,有什麼好看的啊?而且我去的話,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要我說的話,留兩個人在這裡看印章才是太浪費了。只要比賽結束的時候我們都在不就好了嗎?」
「說是這麼說啦,但我還是沒什麼興致……」
「那品瑜你不去的話,我去好了。」
廖品瑜有點傻眼地看向了自己的朋友。
「雨禾你?別騙我,要說討厭人多的地方,你可是比我還嚴重。」
「看一眼的話還好啦,而且我也有點口渴了,想要上去買一瓶飲料喝。我也可以幫品瑜買喔,你想要什麼?」
「說來說去結果只是要去販賣機啊……那就奶茶吧,最便宜的那種,應該不管什麼販賣機都有賣吧?」
「好喔,就是很甜的那款對吧?」
她向前跑了幾步,轉身朝著廖品瑜揮了揮手。
「品瑜你這段時間要認真點喔,不小心出醜的話,消息很快就會在學校裡傳遍了。」
「不用擔心啦。倒是你,不要又一個人晃到忘記要回來喔!」
「不會啦!」
劉雨禾一邊笑著,一邊爬上了樓梯。
活動中心一共有四層樓,一樓主要是游泳池,而二樓就是這次邀請賽所使用的綜合體育場。除了籃球外,這裡也可以進行排球及羽球等室內運動。在邀請賽的創辦人吳世晴的推動與贊助下,體育場與一般學校不同,外圍設有設備完善的球員休息室,包括球員專用的通道及淋浴間等一應俱全,充分展現了創辦人意圖幫助母校躋身高中籃球強權的期許。三樓觀眾席的加建也與這位知名籃球員有著直接的關係,環繞體育場的共一千個座位全數都必須從三樓的通道進入,並分成兩側,分別為主場及客場的觀眾提供壁壘分明的加油區域。而四樓則是撞球場及韻律教室的所在位置。
劉雨禾三步併作兩步地來到了三樓,左瞧右看了一會兒後,才發現目標的販賣機就擺在她的一旁。三樓內所設置的販賣機共有三台,其中兩台分別位於主場及客場加油區的入口處,而另一台則是在中央的樓梯口。
販賣機前剛好沒有人,大概是全部都擠到另外兩台前面了吧。仔細一看,一旁的廁所也排著不少人,特別是女廁前,大概有超過十個穿著藍色衣服的女生正滑著手機,杵在排隊的人龍內。
感到自己很幸運的同時,劉雨禾也站到了販賣機前,開始找起了朋友想要的那款奶茶。最後,她在一排十五元的飲料中,找到了它橘黃色的包裝。
然而,正當她打算按下下方的按鈕時,卻發現了一個不對勁之處。
原本應該亮起綠光的按鈕,此時卻是暗的。
「故障。你是第一位看見這個標語還靠近販賣機的人。」
劉雨禾緩緩抬起了頭。販賣機的上方確實以斗大的加粗字體寫著『故障』兩個字。
「我並不願意血口噴人,做出毫無意義的指控。但能請你說明一下,你執意靠近販賣機的原因嗎?」
站在她身後的文瀛天閉上了眼。
「如果,你不是偽魔女的話。」
長時間的沉默瞬間籠罩了販賣機前的空間。德布羅意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做出了防備的架式。
「呵。」
帶著眼鏡的少女依舊沒有轉過身,只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自製的故障標語嗎?還真是土法煉鋼。廠商的損失難道你要負責嗎?」
「我們所做的,僅僅是拔掉按鈕的電線,令其失去功能而已。不管是機器本身,或是其內需要低溫保存的飲料,都沒有受到任何損害。」
「我指的營業損失啊,營業損失。要是你們沒亂搞,這台機器今天不知道能賺到多少錢呢?」
「那也只不過是相當於三台收銀機有一台停止服務而已。除了增加顧客排隊所消耗的時間外,賣家的營收多半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畢竟我還未聽說另外兩台販賣機有任何品項售罄的狀況發生。」
偽魔女攤了攤手。
「店家難道會因為竊案發生讓自己上了電視,而感謝小偷幫它做了免費廣告嗎?事情可不能總是那麼結果論。不擇手段通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喔,累贅君。」
文瀛天閉上了眼。
「倘若廠商知道,我也同時是在阻止販賣機灰飛煙滅,那麼它大概也不會阻止我吧。」
「喔?灰飛煙滅啊?」
偽魔女充滿興致地笑了出來。
「現在的販賣機難道還會設計不良到自己爆炸嗎?」
「經由你手自然不無可能。即便只是看起來像爆炸,那對任何一個賣家而言都已經是莫大的損失了。」
「喂喂,你這才叫血口噴人吧?普通人享有不被隨意懷疑的權利,難道全知者就活該被歧視嗎?」
「光是偽造他人的身分及樣貌,你便沒有資格主張自己的無辜了。」
文瀛天再度打量了偽魔女如今的樣貌。
「這名女性,應該是應徵服務學習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說,你從剛剛為止都待在活動中心的一樓入口處。她本人和另一位與她同行的學生呢?」
偽魔女揮了揮手。
「沒事啦,一個躺在家裡睡覺,另一個應該是還在抱怨怎麼那麼無聊吧?哈,仔細一想,我應該裝扮成品瑜的。這樣她就可以躺在家裡耍廢,又不費吹灰之力地拿到服務學習時數了。」
偽魔女搖了搖頭。
「可是啊,除此之外我就沒什麼理由要被你們質問了吧?既然有這麼棒的變身能力,玩玩角色扮演有那麼過分嗎?事實上,也確實是因為品瑜想喝飲料,所以我才會來販賣機前面啊,沒看到標語只能說是我太粗心了而已。」
在嘈雜的加油聲中,遠方隱約傳來了第三節開始的哨聲,緊接著是周圍人群緊湊的腳步。看著事到如今,不知為何依舊在狡辯的偽魔女,德布羅意不禁皺起了眉頭,舉起的拳頭又更握緊了幾分。
但他並沒有開口。
他知道,文瀛天會想辦法的。
「……是啊,變身。」
文瀛天不禁吐了口氣。
「這個說法,便是我能注意到這一切的原因。」
「怎麼,你嫌這名字太中二了嗎?是啦,我又不是什麼魔法少女,但如果說是換臉,也未免太不解風情了一點。」
「些微的用字改變確實可以影響聽者心中的印象,但,所謂名字的本質不在於此。名字應該是便於溝通,用以概括一項人事物性質的代稱。就有如所謂幻覺,其意指一個人在觀察事物時,因各種原因產生的偏差之下,導致接收訊息時產生錯誤的理解。虛幻的感覺,指的便是這種不真實的感官資訊。」
偽魔女攤了攤手。
「不真實?虛幻?那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能否定,你在看見幻覺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情感,就是沒有價值的嗎?」
文瀛天搖了搖頭。
「我無意和你爭論這點,畢竟偽物的價值本就視場合而定。重點在於幻覺的定義。當一個多月前,魔女——拉普拉絲向我說明其能力的種類和性質時,我的腦海中曾經閃過一項疑問:」
『難道所謂的變身,不也是一種幻覺嗎?』
一瞬間,德布羅意注意到,偽魔女的嘴角浮現了一絲笑意。
「想到這點的當下,我並沒有提出疑問,因為我瞬間就注意到,這只是一種思考上的謬誤。所謂的幻覺,是以人的感官為主體,做出觀察後才能得到的結果,既然拉普拉絲並沒有將變身歸類於此,就代表她的變身能力並不只是讓別人看起來如此而已,而是她的身體真的變成了他人的樣子。但如此一來,便產生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可以讓人看見幻覺,那麼她為什麼還要有能變身的能力呢?』
如果能夠修改別人眼中自己的形象,那是否真的變成他人,對她而言也不是那麼重要了。雖然我並不了解魔女的存在原因,但我不認為她的能力會有冗贅的部分。既然如此,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讓『幻覺』沒有辦法完全取代『變身』。」
偽魔女聳了聳肩。
「我可不會把多一項的玩具當作是多餘的東西。更何況,身為跳脫物競天擇的種族,你們的社會裡不就充滿了一堆的冗贅嗎?」
文瀛天無視了偽魔女挑釁的話語,依舊以平穩的語調繼續說道:
「終歸而言,感官的主體還是人,倘若要施加幻覺,也必須從一個個的個體一一下手。但你終究不是全能的。你能夠操縱的個體數量和感官範圍不可能是無限。三天前你曾控制超過二十名學生,令他們看見了你所塑造的夢境,但除此之外,你就沒有再也施展過更大範圍的幻覺了。前天在教務處內的辦公人員不到十位,而昨天除了操縱狄拉克和學姊外,你只需要避免外面懸掛著的三人被其他人看見就好,但那時你們在六樓,即便有不小心的目擊者,應該也在你能事先處理的範圍內。也就是說,根據上述兩項推測,我能合理認為你施加幻覺的作用人數上限是在數十位,最多是以百為計的數量級,畢竟倘若上限再增加,變身能力存在的作用就不大了。」
偽魔女靠在了販賣機上,手插著口袋。
「能操縱一百人也夠多了,我可沒那麼貪得無厭。更何況,又有多少場合會有這之上的人同時在場呢?」
「偏偏如今,這間體育場內就超過了一千人。」
看了一眼高舉著雙手的人群,文瀛天不禁閉上了眼。
「我們都心知肚明,在這麼容易製造混亂的場合,你是不可能不做些什麼的。但同時,正是因為如此難得,你不會只是惡作劇地讓一兩名球員受傷,或是阻撓的比賽進行而已。在眾多人群聚集之處,最大的混亂便是恐慌,而製造恐慌最為快速的方式,就是讓人們感受到生命的威脅。思及此,我就認定了你會以炸彈作為武器。」
「喂喂,突然間我又變成炸彈魔了啊?不是我要說,前幾天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讓人受傷過喔,這麼和平的我,又怎麼會用那麼暴力的方法呢?」
「對你而言,炸彈確實不是傷人的武器。當然,要引起恐慌最好的方式,便是先讓其中的一部份人成為受害者,但如此一來,你所安裝炸彈的位置便會十分靠近觀眾席,而在視野良好的體育場內,炸彈便很有可能會被提前發現。既然如此,條件就相當明確了:不會輕易被人發現,又能在爆炸的第一時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甚至還能拖延人們逃命的時間——」
文瀛天閉上了眼。
「這三台販賣機,確實就是最適合你的標的。我想依照你的設計,只要一按下特定的按鈕組合,你應該就能控制三台販賣機同時引爆。如此一來,巨大的聲響和火光就會瞬間從通道竄進觀眾席,而樓梯口也會瞬間被火勢淹沒。假設你又同時在場尖叫或製造推擠,恐懼便會一下子蔓延到整個會場吧。到了那時,即便是機動力極強的組織成員,大概也很難確保所有學生的安全。」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了嗎?你說我不是要拿炸彈傷人,卻又說學生會不安全,那在你的眼中,我到底是想怎樣呢?」
「即便是現在,那都是最大的謎底。但也就是因此,我才會選擇他,參與這次主動接近你的行動。」
文瀛天看向了德布羅意。
「上個星期六,你會將德布羅意擊暈,使他在短時間都無法參與行動,想必就是不希望他干擾你的計劃,換句話說,他並不是你的目標。除了少數以此為樂的瘋狂人士之外,大多數的恐怖份子製造混亂的主因,並不是殺傷以洩憤,而是期待混亂發生之後的其他效應。而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學姊和狄拉克疲於奔命,再伺機下手。在這樣的狀況下,再讓他們主動接近你是相當危險的。更何況他們的心理狀態很有可能會影響專注力。因此我選擇了隱瞞,只讓他們參與了例行的檢查工作,並在你最有可能下手的,中場休息至比賽結束前的這段時間,來到販賣機前,親自阻止你。」
文瀛天盯著她的雙眼。
「至此,你應該沒有再繼續辯駁的理由了。」
說完後,他便向後退了一步,將空間讓給了做出架式已久的德布羅意。他微微吐了口氣,又稍微更蹲低了身子,不敢放過對方一絲一毫的舉動。
他知道,表明真相後的現在,或許才是犯人最為兇猛的一刻。
「唉。」
看著德布羅意銳利的雙眼,偽魔女不禁嘆了口氣。
「這些,累贅君都在事先跟你說過了嗎?看你完全沒半點驚訝的樣子。」
眼角餘光中,他看見文瀛天微微點了點頭。讓對話持續,對他們而言才是比較有利的。
「那當然。任何動搖都可能成為關鍵的破綻,特別是在你的面前。」
她聳了聳肩。
「還需要破綻什麼的,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難道那記當頭棒喝,還沒把你打醒嗎?」
「就算是再怎麼微小的可能性,我也必須把握住,當我選擇站在這裡的那一刻,這點便無庸置疑。」
「我就是不懂這點啊。上次我一擊就把你打暈,這次也有可能一下就把你打死了啊?在力量過於懸殊的對手面前,是個正常的生物應該都會懂得夾著尾巴逃走吧?」
「這就是我們跟其他生物的不同。本能之下,見到自己幾乎不可能擊敗的對手,當然會下意識地想要逃得越遠越好。但我們是人。我們擁有選擇。擁有對抗自己的恐懼依舊鼓起勇氣向前的選擇。」
「人?」
偽魔女忍不住嗤笑了出來。
「身體都變成這個樣子了,還敢說自己是人啊?你們大概也就癡心妄想的程度跟人類相當了吧?虛偽地總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樣子,不願意接受事實,到最後每個都變得像你們一樣,可笑的四不像。哼。」
她笑著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想看看,什麼叫患難見真情啊。」
「就算沒有你,人類所要面對的考驗也已經夠多了。即便是在觀眾席上吶喊的每一個人,在他們熱情的目光背後,也一定有等待著他們解決的,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問題。」
德布羅意忍不住吐了口氣。
「在悲劇降臨在我身上的那一個月,我一心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所以總是哀嘆著,甚至還用悲劇幫自己的頹廢找藉口。但在進到組織,見識到各式各樣的人事物之後,我發現不只是這樣而已。我還是認為自己很不幸,甚至組織的各位也是如此,但即便是那些比我們幸運得多的人,他們也都有必須面對的困難存在。在失去一切的我眼中,那些經濟上的、感情上的難題乍看之下真的很微不足道,但那些人的痛苦與遺憾,難道我就資格說那是兒戲嗎?」
他搖了搖頭。
「理解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正是因為知道了這點,才讓我們能夠放下心中的執念,變成一個溫柔的人。想要幫助一個人,不想要坐視不管,不是因為我有多了解這個人,只是單純因為我知道他正痛苦著啊!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想那麼多呢?他伸出了手,我使勁地抓住,就只是這麼單純的事情啊!不管是我,還是愛因斯坦大哥,都只不過是在迷霧之中,突然低下了頭,找回了自己的初心而已。」
文瀛天的計畫或許不只是拯救了這體育場的所有人,不只是保護了狄拉克和夏瞳音,更是拯救了自己吧。知道自己不是只能無力地坐在一旁,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光是他對這幾天來碌碌無為的自己伸出了那隻請託的手,那或許就是一種無可取代的救贖了吧。
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微笑。
「所以我很感謝。感謝在這樣荒謬的一切裡,我還能夠有這樣的選擇。」
偽魔女無趣地聳了聳肩。
「無聊的答案。說你是收錢辦事都還有趣點。」
「面對你這種幾乎無所不能的怪物,有再多錢也沒人要幹吧?也就只有像我們一樣的怪咖,才會不要命地繼續站在這裡而已。所以,」
他盯著她的雙眼。
「就讓我們做個了斷吧。」
頓了一拍後,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下,偽魔女不禁嘆了口氣。
「看來,在馴獸師的對決之中,累贅君還是技高一籌呢。不過,與其說是訓練技巧的問題,不如說是選寵物的眼光吧。總之,用對付那隻小狗的方法來對付你,似乎不太管用啊。」
「正是因為狄拉克有自己要面對的問題,所以我才更不能讓你靠近他。」
「哈,他自己就是那個最大的問題吧。」
她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不過啊,難道你在說我無所不能的時候,不會覺得有點奇怪嗎?魔女究竟為什麼被稱作魔女,你總不可能在大放厥詞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計算與預測,我怎麼可能會忘。你想說的是,你早就知道我們在這裡等你了吧?」
「看來你們不是後知後覺,是自欺欺人啊。既然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們又怎麼好意思一副得意洋洋地在這裡守株待兔?」
「因為你並不在乎。」
這時,文瀛天給出了答案。
「對你而言,我們的出現並不構成你改變原本計畫的理由,畢竟,不論是從客觀的實力差距,或是你自信的表現來看,我們都不足以成為你的威脅。」
偽魔女一副不可置信地摀住了嘴。
「哇嗚,太自卑了吧,我還以為你是在期待我會像昨天一樣,再被你嚇到一次呢。」
文瀛天閉上了眼。
「我從不認為你有表現出來地那麼驚慌。你或許的確因為過於自信而大意,但說到底,一名普通人的死活你並不放在眼裡。反過來說,你更有可能利用當時的場面,藉口做出對自己更有利的選擇。」
「喂喂,照你這麼說,我還真的是夾著尾巴逃走囉?」
「準確來說,是看準時機的退場。因為你已經達成目的了。狄拉克的內心遭受了更大程度的動搖,而連學姊自己,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做法。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你計畫的下一階段鋪陳。」
偽魔女微微仰起了頭。
「喔,這麼一說,你似乎全部都預測到了啊。會這麼不要命地帶著那個大叔出現,也是因為知道昨天只是前戲嗎?但既然你有意識到這一切都是鋪陳,那——」
她彎起了嘴角。
「他,為什麼沒有出現在這裡呢?」
德布羅意不禁睜大了雙眼。
「你說……」
突然間,一陣鈴響從文瀛天的口袋內響起。一股非常不好的預感在德布羅意的心中竄起。
「文瀛天,這是……」
「……看來你拖延時間,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看好她,德布羅意,如果真如你我所想,通話不到一分鐘就會結束了。」
他緩緩抽起了手機,按下了通話鍵。
「喂。」
「……他逃走了。抱歉。」
「……你有受傷嗎?」
「不,他是從廁所的窗戶偷偷爬下去的……我沒有預想到還有這種方法,我太大意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十分鐘前。」
「我知道了。接下來就拜託你在活動中心外待命。」
在結束通話前,文瀛天閉上了眼。
「比起後悔,你或許還有更多能做的事。」
「哇,最後還不忘耍帥啊。你真的了解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文瀛天將手機放回了口袋。
「你的計劃依舊持續進行著,而我不清楚你的用意何在。」
「大偵探原來也會有不懂的事情啊?你最自豪的邏輯推演去哪了啊?」
「我只能提醒你,玉石俱焚並不是一項明智的選擇。」
「玉石俱焚?笑死,原來你還沒搞懂啊。」
偽魔女伸長了脖子,有如癲狂一般地睜大了雙眼。
「你的推理,全都錯了喔。」
德布羅意一瞬間寒毛直豎。
「怎、怎麼可能?剛剛說的那些明明都很合理……」
「是啊,很完美的故事呢,特別是在我這個大牌演員賞臉,配合你們演出之後。嚴格來說,也不能說你們錯啦,光是能猜到我的其中一絲想法,你們就該感激涕零了。可惜啊,販賣機只是備案中的備案而已喔。」
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轉動你們的小腦袋仔細想想吧。在這個偌大的空間裡,有什麼地方是大部分人看不見,但一爆炸就會讓所有人都看得見呢?提示是某個籃球場才有的專屬席喔。」
「專屬席……」
有些困惑的德布羅意不禁將頭轉向了場內。但當他看見文瀛天微微睜大的雙眼時,他瞬間恍然大悟。
「該不會!」
「是紀錄台。」
文瀛天沉著臉,咬牙瞪向了偽魔女。
「是紀錄台,是吧?只要將炸彈固定在用紀錄台人員的身體就可以擋住的死角,就可以避免被觀眾注意到。」
偽魔女一邊拍手,忍不住大笑了出來。
「好啊、好啊,這個表情,我喜歡!」
德布羅意慌張地看向了文瀛天。
「可是,你不是說過爆炸的當下,偽魔女應該不會離現場太遠嗎?她既然現在在這裡……」
「如果她打算讓他來執行這一切,這根本就無所謂。只要控制住入口的保全跟教官們,球員休息室的通道對他而言就是康莊大道啊!」
德布羅意不禁睜大了雙眼。自從他與文瀛天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他那麼激動的表情了。
「那,現在……」
「……你去找狄拉克,我去學姐那邊。雖然偽魔女不可能會安分地待在這裡,但如果讓他們兩人就這麼見到他的話,情況可能會更加失控。」
德布羅意咬住了下唇。如果那真的發生了,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好,我知道了。」
「還有……」
當德布羅意正準備加速時,文瀛天卻突然叫住了他:
「雖然我可能沒有資格這麼說,但請你務必要保持冷靜。當事態真的朝最糟糕的方向演變時,能夠控制狀況的,大概只有你我了。」
看著文瀛天複雜的神情,德布羅意忍不住眨了眨眼,隨後堅定地點頭。
「我會的。當然,你也會。」
6
7:50。
當狄拉克走出空無一人的廁所時,正對著他的計時器正好停了下來。同時,右方傳來了此起彼落的歡呼聲。那是主場球隊的座位區。
吵死了,狄拉克心想。即便這種嘈雜的環境已經持續了超過一個小時,他的煩躁感也跟觀眾們的熱情一樣,始終沒有衰退的跡象。
(乾脆全部炸一炸算了。反正不到這種程度,這群人大概也不會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黑暗的情感一瞬間閃過他的腦海。他忍不住啐了一口,隨後撇過了頭。
即便狄拉克的情感並不能全然歸咎於人群,但對於無法拋頭露面的組織成員而言,最麻煩的環境莫過於人多的場合。誠然,淺色連身帽外套的裝扮在人群中並不算顯眼,冬季時做此裝扮也不至於令人感到突兀,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路人,卻使得成員們不得不隨時提高警覺心,以免自己的身分在意外之下暴露。大部分狀況下,成員們的行動以跟蹤與監視為主,因此尚能躲在少人能注意到的角落,然而,有些事情依舊難以避免。
畢竟即便是貓,也是會有生理需求的。
(……反正就算我不在崗位上,也沒差吧。)
狄拉克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道。他突然回想起,有一次在見習的監視任務途中,自己突然感受到一股尿意,本來想向當地的線人詢問附近有沒有廁所,結果包立大哥竟然叫他想辦法忍住,如果做不到的話,下次就穿尿布出勤。事後,他還說這是訓練的一環,關鍵的時候不會有讓你方便的時間云云,讓狄拉克忍不住回嘴了幾句,結果就換來了更多的說教時間。
(他真的……唉,怎麼偏喜歡在意這種小事呢?)
狄拉克忍不住搖了搖頭,接著就沿著觀眾席外圍的走廊走了起來。
(反正從今以後,也不用再遵守他的那些奇怪規定了。包立大哥也沒有擔任什麼重要職務,也就是說之後我在組織裡的地位跟他同等,甚至也有資格收一個學徒。說起來,現在的新進成員素質好像越來越差,一堆還沒成年的小鬼,上次那個連撞到人都不道聲歉,真不知道是誰帶的。說起來,德布羅意好像也有抱怨過類似的事情……)
走著走著,一台販賣機映入了狄拉克的眼簾。正好,這裡熱得要死,他不禁心想,一邊撈向了自己的口袋。然而,裡面卻空空如也。
「嘖。」
出勤中的幹員自然不會帶著當地的錢幣,更不用說現在是緊急事態。狄拉克煩躁地想把氣出在販賣機上,但突然間,他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要!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可是田徑社的大家應該都在等琳達你……」
狄拉克下意識地躲到了販賣機的後面。探頭一看,竟然真的是夏瞳音本人。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她不是應該待在入口處嗎?還有她旁邊的那個女生……)
對一直都心不在焉的狄拉克來說,會感到意外是相當正常的。儘管他本來所待的位置,應該可以輕易察覺到文瀛天與琳達造成的騷動,但出神的他除了場內的加油聲外,自然是什麼也沒注意到。因此當然,當夏瞳音與德布羅意相繼離開他們所在的崗位時,狄拉克也沒有發現異狀,直到剛剛為止,都還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正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我才不管他們呢!本來只是想隨便應付一下,誰知道會那麼麻煩,而且一直大喊加油什麼的蠢死了。不過只要能見到姊姊,這一切就都值得了。」
說完,琳達便抱住了夏瞳音的手,不住地用臉開始蹭了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狄拉克不禁感到有些傻眼,但同時,心臟也跳得越來越快。
(他們越來越靠近了……怎麼辦,如果被發現的話……)
狄拉克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面對夏瞳音。他本來以為自己鐵起心腸,對她裝作冷漠的話,他們就能像陌生人一樣失去聯繫。事實上,從早上到現在,夏瞳音也確實沒有主動對他說什麼話,但反而是狄拉克自己,沒有辦法不去意識到她的存在。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想逃得越遠越好。
(早知道就不要隨便亂晃了……與其要看見她的臉,我還不如去幫主隊加油……)
在狄拉克陷入混亂的期間,夏瞳音與琳達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販賣機前。
「這樣還是不太好啦,琳達,不管怎麼說也是照顧你的學長姐們啊。不然買幾罐飲料回去,當作是慰勞他們,好嗎?」
「我才不需要他們的照顧。不如說,我今天出現在這裡,還算是我在照顧他們呢!」
「誒,可是……」
琳達不禁鼓起了嘴。
「明明都好不容易見面了,姊姊難道很想要我們分開嗎?」
夏瞳音趕緊搖了搖手。
「我當然也想要和琳達好好聊聊啊,但是現在可能不是個好時機,所以等到我考完試之後……」
「那姊姊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一瞬間,夏瞳音僵住了。
「如果姊姊是因為準備考試很忙的話,現在應該也在讀書才對,但既然會來到這裡,不就是想要放鬆一下嗎?那又為什麼不能陪琳達呢?」
「呃,有很多理由啦……」
她不禁沉下了臉。
「還是又是那個人渣的關係……」
「不是啦,那是……」
「那是?」
看著琳達質問的眼神,夏瞳音不禁吞了口口水,任何的謊言在她面前彷彿都無所遁形。她突然感到了一絲的愧疚。雖然自己的謊言不帶著惡意,但三番兩次的搪塞卻像是把琳達的真心與大局同時放到天平的兩端一般,不對等地衡量兩者的價值。
這對她太不公平了,夏瞳音心想。但同時,她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的不忍。
(但真心……究竟又有什麼時候是能夠傳達到呢?)
「在這個可笑的世界裡,真心本來就只有被背叛的命運。你唯一被允許擁有的,也只有天真而已。」
夏瞳音倏地轉過了頭,隨後睜大了眼。
「佑全?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平時情緒豐富的少年,如今卻面無表情地站在夏瞳音面前。
「你如果想知道的話,就跟我來吧。」
隨後,他便轉身跑了起來。
「等等……」
「姊姊,那個小鬼是誰啊?您的弟弟應該不會這麼沒禮貌才對。」
「抱歉,琳達……我得去追他才行!」
還沒說完,夏瞳音便急促地邁開了腳步。
「誒,姊姊,等等我啊!」
琳達見狀,也趕緊衝了上去。
最後,就只剩下還愣在原地的狄拉克。
「該死……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一瞬間湧入的大量疑問讓狄拉克本就過載的大腦更是一團亂。他咬緊了下唇,掙扎了一會兒後,還是胡亂地抓了抓頭,跟了上去。
許佑全一路跑過了三樓大半個走廊,最後從狄拉克剛剛待的觀眾席後方的緊急逃生口下了樓。夏瞳音在後方拚命地跑著,卻怎麼也追不上對方。
(為什麼?)
夏瞳音一邊喘著氣,一邊不解地心想。即便佑全跑得再怎麼快,身體各方面都經過強化的自己也沒有理由追不上一個普通人,更不用說還是個孩子。不安與負面的預感在她的心中逐漸發酵,以至於她甚至沒有發現跟在她後方不到十公尺的狄拉克。
直到許佑全停下為止。
「……球員通道。也就是說,那扇門的前面就是球場了。你到底把我們帶來這裡幹嘛?」
將其他的顧忌都拋在腦後,狄拉克大聲地朝著許佑全喊道。
「其實,我想帶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不過,多幾個觀眾也無妨吧。反正特等席的票也不是只有一張。」
他閉上了眼,隨後推開了門。
「喔喔喔喔喔喔喔!」
一瞬間,轟然的歡呼聲隨著紅藍雙色的景象灌入了三人的感官。身穿藍衣的黝黑球員掛在籃框上,彷彿正享受著英雄的洗禮。
「沒問題吧?」
「當然。」
平時盛氣凌人的教官,此時卻微低著頭報告道:
「比賽正好進入第四節,目前雙方沒有分差,所有人的情緒都因為剛才的灌籃到達了最高點。」
許佑全點了點頭。
「一如預期。那就開始吧。」
他從男子手中接過了麥克風,接著緩緩走向了紀錄台。看見他的到來,技術人員與裁判們也都順勢站到了他的身旁,雙手放在身後,畢恭畢敬地等著他開口。
「喂……那是什麼狀況?」
即便情緒正處於沸騰,但也陸續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正準備發球的球員一臉茫然,與打算接球的隊友同時看向了紀錄台。
「嗯哼。」
許佑全清了清喉嚨,稚嫩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到了體育場內的每個角落。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後,他才接著說道:
「不好意思,我知道各位現在都很興奮,但恐怕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得讓大家知道才行。畢竟這事關各位的安全。」
「這小鬼誰啊?怎麼進來的?教官到底在幹嘛?」
觀眾席上此起彼落地傳出了罵聲,已經沉寂許久的鑼,也在這樁突如其來的鬧劇下轟然一響。
「請各位別著急,好事總是多磨的。」
他走到了紀錄台前,蹲下身子,雙手抱起了一項物品。
一瞬間,現場的氣氛為之一變。
「好了。有人知道這是什麼嗎?」
「炸彈……假的吧?怎麼可能?」
一位球員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說道。
「不是假的喔。」
他從男子手中接過了一個按鈕。
「為了你們的人身安全,還是退遠一點會比較好喔。畢竟這還只是示範而已,連正戲都沒看到就退場,實屬可惜。」
說完,他便領著「手下們」走到了底線旁。接著,按下了開關。
碰。
下一秒,紀錄台的原處,只剩下一個大洞。
「現在,各位知道了吧?」
許佑全露出了微笑。
在一道尖叫聲中,所有人彷彿開關被打開般,陷入了與剛才無可比擬的恐慌。推擠、拉扯,團結一致的觀眾席,如今只剩下四處逃竄的烏合之眾。
「別急、別急。故事還沒結束呢。」
語音剛落,另一道的爆炸聲便在人群的前方響起。三道火光分別從兩側座位區的入口處以及樓梯口射進了眾人的瞳中。
於是,死命想抓住救生圈的溺水者,瞬間便成了甕中之鱉。
「不要驚慌,各位。在大型的災難中,造成最多人死傷的,通常不是災難本身,而是恐慌的心理啊。注意一下腳下吧。說不定在你僥倖得救的未來裡,踩著的是別人的屍體啊!」
「……為什麼?」
在慷慨激昂的演講中,許佑全第一次回過了頭。
瀰漫的黑煙中,夏瞳音泫然欲泣的臉龐依舊是如此的鮮明。
「佑全,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搖了搖頭。
「沒有為什麼。說到底,你們從頭到尾看見的,都只是一道虛像而已。許佑全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所以說,你真的是偽魔女的幻覺……」
「是,卻也不是。如果我真的只是幻覺,又要怎麼按下爆炸的開關呢?」
他看著自己的手。
「這副身體,是實際存在的。名為許佑全的個體,也是確實存在的。但,那都不是我。你們有聽過奇美拉吧?把各種不該同時存在的東西合為一體,就成了四不像。不知是誰的身體操著不知是誰的口吻,用著不知是誰的名字,演繹著不知是誰的故事。這才是我。」
「又是一樁那傢伙的傑作嗎?你……」
看著露出兇光的狄拉克,許佑全只是伸手制止了他。
「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這副身體的主人可是實際存在的,是活生生的個體,假如你毀掉了他的歸宿,他的存在也會跟著灰飛煙滅吧。」
「那你是要告訴我,我對搞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毫無辦法,只能看你夾著尾巴逃走嗎?如果要讓你一輩子佔據他的身體,那還不如現在就給他個痛快!」
狄拉克大吼著,紀錄台的烈火已經延燒到了他們的周圍。
「看來,你好像誤會了些什麼。」
「什麼?」
許佑全閉上了眼,面無表情的臉龐顯得生無可戀。
「我只是她的棋子而已,是用完就丟的道具,只要她解除施在這具身體上的魔法,『我』也會不復存在。說到底,會讓我來做這工作,也是把我當成棄子,畢竟就算你們沒對我出手,我也不一定逃得過這場大火。」
狄拉克不禁睜大了眼。
「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服從她嗎?哈。」
許佑全聳了聳肩,彷彿對方問了一個蠢問題。
「如果我服從她,我不是至少還能活久一點嗎?更何況『我』這個存在,完全是她一手創造出來的,說她是我的父母也不為過吧?這樣一想,我報答她不是天經地義嗎?」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你們要被你們的價值觀束縛是你們的事,我可沒有那種包袱。才出生不過第三天的我,又怎麼會有什麼奇怪又驚心動魄的悲慘過去呢?」
「……那,難道你那時候對我們說的話,也是假的嗎?」
面對夏瞳音幽幽的提問,許佑全不禁愣住了。
「有、有什麼好假不假的,反正那到頭來都不是我……」
「所以那只是單純的欺騙,不是你真正感受到的痛苦嗎?那樣無法再忍受的表情、那樣只想逃離一切的大喊,難道都只是你為了欺騙我們,而假造出的演技嗎?」
「……不是這樣的。」
面對夏瞳音不顧一切的詰問,許佑全忍不住低下了頭。
「那時候我確實認為,這是屬於我的感情。畢竟那份痛苦是那麼的真實,那麼的刻骨銘心。事實上,直到你們今天早上出門之前,我都深信那個得不到關愛的小孩,就是真正的我。」
他閉上了眼。
「但事實上,就連那短短一瞬間的欣慰,都只是可笑的假象而已。」
他搖了搖頭,隨後打了個響指。
「好了,聊天時間就差不多到這裡。畢竟你們好像也沒那個閒情逸致繼續下去了。」
不知不覺間,他的相貌在火光中變得越來越透明。
「等等……」
夏瞳音忍不住伸出了手。
「我還……」
「不要搞錯了!」
許佑全突然大吼了一聲。
「你們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既然站在了英雄的位置上,就不要給我暴殄天物,去做你們該做的事!」
他微帶恨意地瞪向了夏瞳音的雙眼。
「否則,我會想殺了你們的。」
彷彿是在呼應那股惡意般,他最後的身影淹沒在了黑煙之中。
「狄拉克!夏瞳音小姐!」
在兩人還未從許佑全的話語回過神來時,德布羅意便趕到了現場。
「你們沒事吧!」
「……嗯。」
狄拉克咬著自己的下唇。
「除非像之前一樣被偽魔女正面攻擊,不然也很難有什麼事。」
「那……」
「但那也僅限於身體而已。」
說完,他便瞥向了背對著他們的夏瞳音。
「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原來如此。」德布羅意不禁低下了頭,「他達成目的,所以也已經離開了嗎……小心!」
眼見火勢已經蔓延到了夏瞳音腳下,德布羅意趕緊衝上前,將她抱離了原處。
「你還好吧?就算是我們的身體,遇到大火的高溫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啊!」
夏瞳音這時才回過了神來。
「喔……謝謝。原來是德布羅意先生。」
「夏瞳音小姐……」
看著德布羅意擔心的神情,夏瞳音的臉上一瞬間閃現了不忍的神色。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但我沒事的。」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稍微伸展了身體後,看向了亂成一團的看台。
「現在得先想辦法讓大家逃出去才行。學弟呢?」
「他先打電話給消防局,然後就直接跑去火災現場了。他叫我過來看看你們的狀況,確認你們都沒事。」
她點了點頭。
「好。那你們就先去學弟那邊,看有沒有辦法讓火勢稍微小一點。」
「那夏瞳音小姐……」
「我要留在這裡安撫大家,畢竟如果火勢真的那麼大,那我們也沒辦法從入口進去。」
「但……」
德布羅意看著夏瞳音,忍不住遲疑了一下,但隨後還是點了點頭。
「好,那就交給你了。狄拉克,我們走吧。」
狄拉克不禁又瞥了一眼夏瞳音的側臉。最後,他才跟著德布羅意,消失在了球員通道的盡頭。
7
一片的狼藉。
倒塌的看板、瀰漫的黑煙、恐慌的人群。唯一充滿生氣的亮光,卻是奪人性命的大火。
夏瞳音不禁想起了許佑全那張生無可戀的表情。虛無的地獄,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她趕緊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的意識回到眼前。
她知道,這是一場賽跑。體育場體積雖大,卻可說是一個大型的密閉空間。無處排放的黑煙隨著燃燒,會一步步節節高升,抵達學生們所在的位置,假如入口處的大火無法及時排除,缺氧的環境就會瞬間成為最致命的武器。
而在那之前,恐慌的心理就有可能先一步地、以更為殘忍的方式奪去性命。
她看了一眼兩邊的觀眾席後,當機立斷地往藍色的一邊過去。在烈火燃燒的聲響中,想要站在場地中央讓所有人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極為困難的,更何況現在的眾人可能根本無法認真聽取遠處的聲音。
既然如此,事情就必須以輕重緩急依次處理。
「我叫你冷靜點你是聽不懂啊!」
「冷靜?人都要死了是要怎麼冷靜!與其跟你們一樣在這裡等死,我還不如直接從火裡衝過去!」
站在階梯上的一男一女表情猙獰,激動地拉扯著對方,周圍的人群在他們高昂的情緒下,理性似乎也快要抵達極限。
「停!」
夏瞳音三步併作兩步地爬上了階梯,以飛快的速度分開了兩人。
「兩邊先暫時分開一下,好嗎?在激動的情緒下,你們是很難靜下來好好跟對方溝通的。」
雙方都不禁愣了一下。
「啊、啊你又是誰?」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點是大家必須團結起來,共同提高彼此生存的機會。雖然感到恐慌是很正常的,但最恐怖的其實不是火災,而是你們失去判斷能力之後,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推向火窟。」
「這、這種事,我們也知道啊!可是再繼續下去,我們也只是在這裡等死而已!」
「不是等死,是等待救援。已經有人打電話給消防局了,只要撐到他們來,大家就都能得救。各位的身上有帶著水嗎?」
她環顧著四周。最後,有一位男生怯生生地舉起了手。
「不是所有人,但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有帶水壺或寶特瓶。只是剛剛很多人都想要拿水去滅火,所以不知道還剩多少……」
「想要滅火的人當中,應該沒有人受傷吧?」
「有被燙到的,但受傷應該是沒有……」
這時,夏瞳音架開的男生突然開口:
「喂,你到底想要幹嘛?」
夏瞳音回身指向了場中的大火。
「各位應該有看到陣陣飄起的黑煙吧?火災中最致命的,往往不是火的高溫,而是會侵入人們的呼吸系統,使人嗆傷的高溫空氣。為了避免吸入黑煙,我希望各位能脫下自己的衣服,用水沾濕他們來摀住口鼻,並盡量往觀眾席的高處移動。」
聽到這裡,夏瞳音身旁的女生突然張大了眼。
「對了,我竟然忘了,以前看過的火災宣導影片……可以請現場手邊還有水的人舉個手嗎?」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幾秒後,眾多的手臂才跟著三三兩兩地舉起。
夏瞳音點了點頭。
「好,那麼就請各位分成兩組,手邊有水的人請到上面來,先沾濕自己的衣服,其他人依序排好隊,等到有水的人處理完自己後,他們會照順序幫助每一個人。」
她轉向了一旁的學妹。
「可以請你幫忙把那些有水的人聚集起來,稍微評估一下水總共有多少嗎?雖然看人數應該是足夠的,但保險起見還是先確認一下比較好。」
對方眨了眨眼後,用力地點了點頭,快速地往逐漸聚集起來的人群跑去。
夏瞳音又面向了眾人。
「各位,請不用著急,雖說火勢相當嚴重,但以黑煙累積的速度來看,時間應該是足夠的,只要我們保持冷靜,團結面對問題,就不會失去希望。請大家相信我們會得救吧!」
這次,對夏瞳音的話做出反應的人明顯變多了。即便還遠遠稱不上自信,但比起一開始的不安,眾人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的肯定。
這樣暫時就沒問題了,夏瞳音心想。從入口處的火勢來看,想要強行通過還是太勉強了,更何況滅火器也都設置在外圍的走廊上。所幸的是,火勢似乎沒有要繼續向內延燒的跡象,對受困在裡面的人來說,只要不要離得太近,短時間內就還是安全的。
要確認一下外面的狀況嗎?只要站在入口處大喊,學弟或是德布羅意他們應該聽得到才對。但她馬上搖了搖頭。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趕快安撫對面的人,外面的狀況就等那之後再說。
「嘖。你怎麼看起來完全沒影響啊。」
夏瞳音瞬間回過了頭。她剛剛架開的男生在她背後冷不防地說道。
「你……」
「啊啊,難怪我就想說怎麼那麼眼熟啊!」
他突然加大了音量。正打算照著夏瞳音的指示行動的人們也不禁抬起了頭。
「你說眼熟是……」
「誒,換了一身衣服你們就認不出來了啊?要不再靠近一點仔細看看?」
「喂,你不要鬧了……」
「啊!」一位女學生突然睜大了眼,「您該不會是,夏瞳音學姊?」
聽到她的叫喊,更多人往夏瞳音的方向看了過來。
「學姊?不會吧,她最近不是請假嗎……」
「而且是請溫書假,畢竟高三要大考了啊。」
「這不是重點吧?像她那麼認真的人,怎麼可能現在跑來這種場合?」
「可是她這麼一說,聲音好像真的有點像欸……」
「不可能啦,你什麼時候看過那個人穿這種衣服?」
看見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男學生忍不住笑了出來。
「事實勝於雄辯,乾脆請本人自己來回答不是比較好嗎?」
他朝著夏瞳音咧嘴一笑。
「沒什麼好隱瞞的,是吧?」
夏瞳音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她知道這是偽魔女的所為,甚至可以隱約猜出她的意圖,但面對這麼多雙尋求真相的雙眼,她的嘴裡卻再也吐不出謊言:
「是的,我就是三年級的夏瞳音。很抱歉沒有一開始就告訴各位。」
問題被簡單地解答了。但對已經打開胃口的眾人來說,僅僅的真相卻完全不夠。
「不會吧,真的是?」
「怎麼可能?我沒有看過學姊很多次,但形象完全不一樣啊!」
「請溫書假來看球賽……沒這種的吧?」
「等等……會不會是學校請她來幫忙?畢竟聽說人手好像很吃緊,她如果知道的話,確實有可能主動伸出援手……」
注意力的轉移之快連夏瞳音都感到措手不及。她趕緊向眾人喊道:
「各位,請不要停下手上的動作。如果對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感到好奇,等到大家都獲救之後,我會向各位說明的。」
「誒,不要轉移注意力啊。就算你在我們學校的學生之間很有名,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出現,不是就會讓人覺得很可疑嗎?」
「有什麼好可疑的?」
剛剛的女學生這時又走上了前。
「既然是那位熱心助人的學姊,就算衣服奇怪了點,晚了一些在我們面前出現,那又怎麼樣?她在我們最慌亂、最無助的時候現身,把所有人都團結起來,讓我們有獲救的機會。這樣不就夠了嗎?」
「夠了?只要得救其它都無所謂,你才是最奇怪的那個吧?從那個小孩出現在球場中央開始,這一切就亂七八糟的,你以為每個人都會甘願被這樣莫名其妙地蒙在鼓裡嗎?」
突如其來的反駁讓女學生不禁愣住了。
「不、不然還能怎麼辦?我們現在就是身陷其中啊!」
男學生這時反而笑了出來。
「沒要怎麼辦,只是確認一下而已。奇怪的事本來就會跟奇怪的事聯想在一起,這不奇怪吧?所以,只要她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我就願意相信她跟這一切完全沒關係。」
女學生突然睜大了眼。
「你現在是在指控學姊跟這起火災有關嗎?太荒唐了,她甚至還跑來救我們欸!」
男學生聳了聳肩。
「既然她像你說的一樣那麼光明磊落,那順勢滿足一下我的小小願望又有什麼關係?一頂帽子而已,這裡又這麼熱,脫下來剛好吧?」
他突然沉下了臉。
「還是,學姊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將軍。
夏瞳音睜大了眼,內心前所未有的上懸。不安與恐懼籠罩著她的雙瞳,將眼前不懷好意的笑容塑造成了一頭難以戰勝的妖魔鬼怪。
深不見底的惡意。
在微微的顫抖中,夏瞳音深刻感受到了那團深邃的黑。
這是來自對方的挑戰。一場註定對方會獲得勝利、名為信任的挑戰。不論自己選擇逃避或面對,最終都只會迎來最糟糕的結果。
不管自己實際上付出了多少努力也一樣。
「我……」
不,她心想。一定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做的。耳朵和尾巴對組織成員來說絕對不只是累贅,更是他們以明其志的驕傲。只要把自己的目的簡潔而清楚地表達出來,眼前的人們一定也能理解的,自己只是單純地想要幫助他們而已。不只是自己,愛因斯坦、德布羅意和狄拉克也一樣,都是希望那些讓人痛苦的悲劇不要再重演,而鼓起勇氣、死命撐起自己遍體鱗傷的身軀而努力站在這裡的。就連學弟也是……
「喂,回答啊!」
男學生突然大吼了一聲。
「你以為裝作沒聽見就沒事了嗎?還是要我幫你?」
他向前了一步,已經不再遮掩他如企圖一般醜惡的神情,就如等待獵物上鉤的偽魔女一樣,露出了勝利的奸笑。
因為在他身後,是一雙雙早已藏不住懷疑的眼神。
夏瞳音瞬間就明白了。他們是看不到的。
她眼前的那些美好景象都只存在於她的心中而已。
不論那是天真的幻想,又或是再真誠不過的現實。
(捨棄理解,背離希望,唯有燃盡自身之覺悟。)
一股徒勞感突然朝她席捲而來。在一陣恍惚之中,她不禁露出了與當時愛因斯坦如出一轍的悲傷表情。
(狄恩……我或許已經沒有資格反駁你了吧……)
「你是聽不懂……」
「夠了!」
正準備直接一把掀開帽子的男學生突然愣住了。
夏瞳音閉上了眼。
「我自己來。」
說完,她便以雙手握住了自己的帽簷。
(我是不是其實……該選擇逃走呢?畢竟如果我離開了,他們就算想懷疑也不會知道我隱瞞了什麼吧……而且他們應該也還是會繼續把衣服沾溼,摀住口鼻,不如說我離開的話,他們可能還會更專注在這件事情上……只要我不在了的話……)
她不禁垂下了頭。
(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接著,那頭烏黑的長髮便久違地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
即便,那不再只是僅僅的、平凡的黑髮。
「……所以,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女學生一臉憤怒地看著男學生。
「你花了這麼多時間大放厥辭,血口噴人,讓我們停下手上重要的工作,就只是為了看學姊的頭髮?你不要太過份!」
「什……」
看見男學生驚訝的表情,夏瞳音不禁睜大了雙眼,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往頭上一摸。
什麼都沒有。
「好了好了,別這麼激動。你的缺點就是太容易情緒化了,班長。」
「這個聲音……葉承翰?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走出人群中的金髮男學生聳了聳肩。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沒事來看個熱鬧沒違法吧?比起這個,你確定你還要繼續鬧下去?現在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女學生頓時啞口無言。
「要、要做的事當然會做啊,只是這傢伙……」
「這種人幹不了什麼大事啦,要也只是偷偷東西、摸女生一把屁股那種程度吧。你擔心的話,我看著他總行了吧。」
「……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熱心了?」
「你管我啊?快去啦快去。」
看著他輕浮的反應,女學生不禁雙手抱胸,一副受不了地搖了搖頭後,才轉身走向了原先的目的地。
他不禁嘆了口氣。
「這樣就行了吧?」
「……嗯。謝謝。」
夏瞳音這時才回過了神來。她的腦中滿是混亂,所有尚未消散的負面情感和對這一切的疑問全部攪成一塊,令她的思緒一片空白。但突然閃現的想法卻還是令她站起了身。
(對了,還沒結束……)
「放心吧,大姊。」
他放鬆地坐了下來。
「接下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什麼意思……」
他舉起了手。
「三。」
「二。」
「一。」
突然間,一陣巨大的灑水聲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瀰漫的蒸汽揚起,讓整個觀眾席都籠罩在一片的白霧之中。
「這是……」
夏瞳音不可置信地朝著入口處一看。一條巨大的水柱正猛烈地朝著火勢噴去。
「另一邊也一樣,暫時不用擔心,飲水機的水量相當足夠。等到火勢完全熄滅,大概需要花個五分鐘吧。準確來說是五分四十三秒。」
「你……」
一瞬間,夏瞳音恍然大悟。
「該不會……」
他揮了揮手。
「到此為止吧。還有,把你的帽子戴回去。要操控那麼龐大人數的感官,我最多也只能撐個一分鐘。算起來,再兩秒鐘就要失效了。」
聽見他這麼說,夏瞳音趕緊把帽子套了回去。
他站起了身。
「那麼,接下來就拜託你了。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問,但我也有我的考量,現在還不到可以向你說明的時候。所以關於我的事情,也請你向他們保密。特別是文瀛天。」
夏瞳音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點了點頭。
「……好,我知道了。但你還是會一直看著我們,對吧?」
他閉上了眼。
「這點我無法否認。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見證了你們一路的痛苦與掙扎。雖然我仍舊無法理解情感的全貌,但剛才獨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央的你,臉上的表情無疑是悲傷的。」
夏瞳音忍不住低下了頭。
「既然連魔女小姐都注意到了,那就代表大家都看見了吧。我……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她搖了搖頭。
「從我這裡是無法找到答案的。事實上,正是從意識到這點開始,這百年來未曾有的風暴才就此展開。但,我相信他知道。」
夏瞳音不禁抬起了頭。
「學弟……」
「正是因為經歷過相應的迷茫與痛苦,才能淬鍊出方向如此明確而堅定的決意。這是看見那天的他,我不停思考後所產生的一些想法。意義與價值,對許多人類而言,這似乎是相當重要的,而我想他也不例外。即便了解了後果,他也從不後悔,那想必對他而言,前方有著比起性命還要更重要的事情存在吧。這是他自己想要的,無庸置疑。」
她隨後搖了搖頭。
「似乎有點扯遠了。總之,請你不要向他透漏關於我的消息。就如我意圖從他手中得到答案一般,他也對我的存在產生了一定的好奇。但現在,還不到見面的時候。」
說完,她便轉身走進了人群,消失在了眾人欣喜的歡呼之中。
8
在短短的十分鐘內,兩邊觀眾席接近一千名的學生們,都逃離了由偽魔女所構築的火光監獄。欣喜、意外和搞不清楚狀況的眼神交雜,在人滿為患的走廊中,形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躁動。
狄拉克看著這樣的場景,先前的煩躁感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一連串發展的困惑,以及一絲的欣慰。
「各位,因為緊急逃生梯裡的空間很狹窄,所以通過的時候請三個人排成一排,等到前面的人通過後,再依序進入樓梯間。現在,雖然兩側觀眾席入口處的火勢已經被撲滅,但一般出入的樓梯口和籃球場中的火勢還在持續延燒,所以請各位不要逗留,一旦由逃生梯下到一樓後,就直接離開活動中心大樓,到校門口等待消防人員們的到來。不管有沒有受傷,請都不要直接離開,等到我們確認所有人都逃離現場後,各位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夏瞳音站在緊急逃生樓梯口大聲地喊著,臉上的神色似乎比剛才來的篤定許多。也許人們都順利獲救的事實重新給了她一些信心吧,狄拉克不禁心想。
「狄拉克,可以幫我注意一下大家的狀況嗎?如果有人在推擠,或是又產生了什麼衝突,得早點制止他們才行。」
他點了點頭,隨後便沿著人群開始繞了起來。
各式各樣的情緒應有盡有。有人正興奮地述說水柱滅火的景象有多麼的神奇;有人仍舊處於不太安分、有些歇斯底里的狀態;有人冷靜下來後,開始討論火災發生前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有人——就如夏瞳音所說——情緒還是相當激昂。
「冷靜點。不小心撞到人就道個歉就好了,不要動手。好不容易得救了,就不要再受無謂的傷了。」
他平靜地向怒火中燒的兩人說道。或許是看見他異常冷靜的表情,本應回嗆的他們只是愣了一下後,就乖乖地放下了手上的拳頭。
或許是剛剛太慌張了,所以才讓現在的自己顯得相對冷靜吧,狄拉克心想。看著眼前的火燒得越來越旺,他那時的心境確實是幾乎要絕望了。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現在心裡的這股奇妙感覺,就連剛才與夏瞳音對話時,自己也自然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明明在一個小時前,他和夏瞳音都還有意識地避免跟對方說話,甚至自己還主動地逃離了她身邊。但如今,在這項猝不及防的災難發生後,存在於自己心中的芥蒂卻突然消散了,那道自己始終過不去的坎,現在看來似乎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鑽牛角尖而已。
他知道的,問題從未解決,甚至還在逐漸地在擴大當中。只是,這場火災卻有如當頭棒喝一般,拉了不停沉溺於痛苦之中的他一把。
(很糟糕,但也沒那麼糟……吧。)
「狄拉克。」
聽到叫喚,狄拉克才回過了神來。
「……文瀛天。你確認完了嗎?」
他點了點頭。
「觀眾席和廁所內已經沒有其他人逗留,至於球員們,剛剛抵達的消防人員們表示他們已經逃到校門口,初步確認過沒有人受傷。」
「終於到了嗎?」
狄拉克不禁吐了口氣。
「雖然才過十分鐘左右,但感覺已經夠久了。不管怎樣,等到我們把人都送下去之後,就可以全權交給他們處理了吧?」
「畢竟他們才是受過訓練,了解如何處理類似狀況的一群人。即便組織成員們大多具備高度的隨機應變能力,大型災難的處理和群眾問題也不是你們擅長的。這也是為什麼,當務之急是讓他們盡快了解現況,而那就是德布羅意和愛因斯坦正在處理的問題。」
狄拉克不禁愣了一下。
「等等,我知道德布羅意之前就先下樓了,但愛因斯坦?他也來了嗎?」
「是得知火災發生後,我才請他到校門口待命的。雖然他現在與普通人無異,但有一位充分理解狀況的人存在,不管是對資訊的傳遞或場面控制都是相當有幫助的。」
「原來……如此。」
「現階段,我們的工作就是在人群完全撤離前,確保現場的秩序。雖然事件看似已走入尾聲,但偽魔女如今仍躲在暗處觀望事情的發展。在最後一位受害者走出大樓前,我們都無法掉以輕心。」
「……說的也是。」
狄拉克不禁垂下了眼皮。
「到頭來,我們還是被她耍得團團轉。」
「儘管依舊不清楚偽魔女的目的,但從她一直以來所使用的手段來看,她並沒有直接殺人的意圖,更無意把此處變成大型屠戮現場。只要未出現死傷,我們的行動就不是以單純的失敗告終。」
他不禁吐了口氣。
「這還都得感謝那道神奇的水柱。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確認一下:那不是你弄的吧?」
文瀛天閉上了眼。
「遺憾的是,我並沒有如此神通廣大。」
「是啊,但又會是誰呢?我們那個時候都忙著救火,根本就不會想到那麼複雜的事情。總不可能是飲水機剛好壞掉了吧?啊,還是爆炸發生的時候,有人剛好在走廊上,然後他又剛好懂那個飲水機的構造,所以就想辦法讓它噴出水?」
文瀛天並沒有附和狄拉克的猜測,卻也沒有做出否定。他心中有一個沒有證據的猜想,但他卻異常確定,那就是一切的真相。事實上,在這兩個禮拜間,他曾數度想過關於她的問題,以及她始終沒有出現的原因。最後,他的腦中浮現出的,是他們最後一次分別前,她所露出的那抹微笑。
(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預料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了嗎?)
「……喂,文瀛天。」
突然間,狄拉克的臉色為之一變。
「我應該沒看錯吧?」
他指向了早已陷入火海的籃球場中央。
「那裡,是不是有人?」
文瀛天趕緊轉過了頭,定睛一看。
在層層黑煙的籠罩之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稚嫩臉孔,就這麼靜靜地對著早已燒成焦黑的紀錄台。似乎是注意到了兩人的視線,他側過頭,微微閉上了眼後,眼神便又不知飄向了何方。
「……所以前面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不會插手嗎?」
文瀛天緊緊閉上了雙眼,咬著的下唇微微滲出了血。
「因為這,才是你真正的後手。」
狄拉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那真的是……許佑全那傢伙?該死!」
他用力地捶向了旁邊的柱子。
「偽魔女……那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怎麼可以……難道你做到這種程度,就只是為了看到我們痛苦的樣子嗎?」
他又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但白色的大柱依舊不動如山。就有如殘酷的現實。
「……所以,回頭吧。我們無能為力。」
原本頭頂著牆的狄拉克,聽到文瀛天的回應後,忍不住回過了頭。
「可是……」
他搖了搖頭。
「看一看現場的火勢吧。與爆炸才發生不久的時候不同,除了許佑全現在所站的位置外,籃球場的地面上已經沒有其他可以站立的地方了。即便你們的身體擁有比常人更高的耐力,但面對更甚於鐵板的炙熱高溫,你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多掙扎一些時間而已。」
「但消防人員……」
「光是等到人員疏散,他們開始灑水灌救大概也是十分鐘以後的事了。除了更為嫻熟的救災訓練和滅火用的大量水資源外,雲梯車的功用並不會比你們的身體萬能。」
狄拉克還有些欲言又止,但尚未被歇斯底里淹沒的理性卻低聲呢喃著,眼前的話句句屬實。
「難道……就只能這樣了嗎?」
他低下了頭,那些黑暗的絕望的凌亂線條,似乎又再度覆蓋了他好不容易擁有的清明,將他帶回了那永不見天日的深淵。
「或許,不只這樣吧。」
文瀛天閉上了眼。
「但有的時候,我反而會希望只能如此。」
「學弟!狄恩!」
夏瞳音有些匆忙地跑了過來。
「怎麼了嗎?看你們的表情,感覺發生了什麼事。」
文瀛天搖了搖頭。
「不,只是一陣突然竄起的火焰而已。比起這點,人群的疏散有什麼問題嗎?」
「還好,大家比我想像中的配合,也有好幾個人主動說要幫忙,所以我想大概五分鐘之後,所有人就都可以逃出去了。」
「消防人員也才抵達不久,等到人群順利抵達一樓,指揮權就可以由他們接管了。」
「是嗎?太好了。」
夏瞳音眨了眨眼。
「狄恩,你還沒有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呃、嗯……」
看著她澄澈的雙眼,狄拉克突然又回想起了前一天和她的爭吵,忍不住低下了頭。
「也許也是因為,我們其實什麼都沒能做到吧。」
「沒能做到……嗎?」
夏瞳音不禁閉上了眼,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中,對著僅存的斑駁而潔白的天花板仰起了頭。
「或許吧。畢竟,我們終究不是能照亮這片黑夜的,正義的使者。勇者無懼,但面對這場彷彿會吞噬一切的大火,又有誰能不感到害怕呢?」
面對夏瞳音突然發出的感慨,不只狄拉克,連文瀛天都微微睜大了眼。
「但,我不甘願就這樣結束。」
她搖了搖頭。
「擁有覺悟,並不代表我能就此成為無懼的勇者。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眼前那份火焰所帶來的恐懼,我才更需要緊握決心,主動擁抱那股刺痛皮膚、沁人心骨的覺悟。但這不是飛蛾撲火。不是捨棄理解、背離希望後的槁木死灰。『燃盡自身的覺悟』。正是因為還相信著,還希望著,我才堅持著持續向前。」
最後她看向前方,露出了微笑。
「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雖然不知道狄恩你怎麼想……咦?」
「……謝謝……你。」
不知怎麼的,等到夏瞳音回過神來時,狄拉克的臉頰上已經掛上了兩行淚。
「我終於懂了,你的想法。還有,」
他一邊擦了擦眼角,一邊指向了籃球場中央。
「許佑全就在那裡。你要去的吧?」
夏瞳音不禁睜大了雙眼。但下一秒,她便露出了微笑。
「……嗯。我才是,謝謝你。」
她看向了文瀛天。
「學弟……」
「去吧。我們會處理完剩下的事。」
他轉過了頭。
「畢竟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她點了點頭。
「那就拜託你們了。」
說完,她便一個轉身,再度衝回了黑煙瀰漫的觀眾席。
「這樣……就好了吧?」
看著她的背影,狄拉克輕輕拭去了臉上的淚水。
「你解開了我的疑問,並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它的價值。但到頭來,能跨出那一步的,還是只有你。就算無法成為勇者,你也已經是很多人心目中、無比嚮往著的英雄了。」
「但那份榮耀與光環,都只不過是虛像而已。真正的英雄能成為的,只不過是自己的英雄。貫徹自我,追逐理想,即便烈火焚身也在所不辭。榮耀與光環只不過是十字架前,景仰與禱告腳下的一柄花圈而已。」
「但看到了那柄花圈,她也一定會報以微笑的,對吧?」
狄拉克睜大了眼,激動地看向了他。
「……或許吧。」
文瀛天搖搖頭,隨後閉上了眼。
「因為他始終相信著。相信,那一定是救贖的回禮。」
9
什麼都感覺不到。
火焰的溫度、火焰的聲音、火焰的味道。
火焰的無情、火焰的躁動、火焰的鐵面無私。
矗立於火場中央的許佑全都感覺不到。即便火焰的舞蹈再怎麼熱情,他也都感覺不到。
這就是來自她的,最後的慈悲。
「嗨。你應該有聽見吧。揮手揮手。唔,這樣好像在錄影喔。不過事實上,這也的確算是錄影啦,只是這段影片只有你一個人能觀看那麼一次而已,你就當作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禮物吧。好了,為了在你想起一切之後能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嗯,該從哪裡開始說好呢?你是個人偶……不對。你是個操線人偶……也不對。你是個被灌了病毒,而失去正常功能的人型機器人……不對,更不對,但比較接近了。你的身體的確是個人,不過呢,你卻是那個被裝在裡面的病毒。好像有點傷人呢,哈哈,但是不用太難過啦,因為就算是病毒,也是有開發者,也就是媽媽我的。俗話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對吧?所以有幸生於此世的你,自然也有那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意義。聽起來很偉大吧?媽媽我也是這麼想的喔,所以就讓我們一起努力,讓全醬的生命變得更有價值吧!」
他不禁睜開了眼。火紅色的一切依舊包圍著這小小的孤島,如潮汐般不斷拍打著她所畫出的脆弱界線。
燒。
燒。
如此的不堪一擊。
就有如她覆蓋在惡意上的遮羞布一般。
「很荒謬,是吧?莫名其妙地誕生了,又莫名其妙地活著;莫名其妙地被給予溫暖、又莫名其妙獲得了目標;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什麼,又莫名其妙地為此而活;莫名其妙地感到失望,最後又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你是幸運的,不是嗎?我用最簡單的方法讓你體驗了一個人類的生命,還幫你把過程給縮到了最短。完整而簡短,就是生命最慈悲的表現方式。」
慈悲。想到這裡連許佑全自己都感到有些可笑。沒有了五官的黑暗世界,是在強迫他一定得在腦中不斷回放她惡趣味的表情嗎?
她本來是連視覺都要從他身上拿走的。只是他拒絕了。沒有燒炙聲又不燙人的火焰,就只是一片唯美的景觀而已。
唯美,而短暫。
「親情、友情、愛情。你猜人類在謳歌這些情感的時候,心裡在想的都是些什麼?啊,美好,是的,相當美好,但不是只有這樣而已。對他們來說,這也代表著一種期許,一種長長久久的期許:『願時間就此凍結,在這一瞬間』。可惜的是,長長久久卻只是人類大腦所產生的一種偏誤,而美好,只不過是時間的大流上偶然沉下的一顆小石子。翻滾而流浪,最終卻依然會回到大流之中。到頭來,能在時間沖刷下還屹立不搖的,恐怕還是只有數不盡的荒謬。」
終究會熄滅的。不管是兇惡的火焰,或是唯美的燭光。她至少說對了一件事,許佑全心想。管他是善良或邪惡,他們的末路也跟這具身體一樣,是僅僅的一團灰。
不黑也不白。
突然間,他感受到了一道視線。驚訝和不可思議,以及隨之而來,第二道的瞭然。
他看了一眼後,便緩緩閉上了眼。
或許對她來說,這才是不想讓自己看見的原因。
「雖然有著一副一壓就扁的身體,但說到人最脆弱的部分,果然還是心靈吧。就像陀螺一樣,你平時不去碰它,它可能會自己轉的好好的,但前提是你要幫它找一個夠好的環境。假如凹凸不平、充滿磨難,它可能自己跑一跑很快就跑不動了。更不用說在它努力轉動的過程中,一個天真的不諳世事的小手輕輕地一碰,對它來說就是世界末日。啊啊,準備這個大盆子的人還真是殘忍又不負責任,假如拿來個規規矩矩的彈珠台,一切不就天下太平了嗎?沿著既定又唯一的道路前進,經過幾番的碰撞過後,最後安安分分地進到溫暖的小溝槽裡。這才叫一段精彩而充滿意義的旅程吧?更不用說,這裡還比溫室要更溫暖呢!」
雖然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就是了,許佑全心想。假如她真的是溫室的經營者,在被她散發出的那股名為惡意的瘴氣荼毒下,柔弱的花朵們恐怕也會馬上枯萎吧。
就如她自身的矛盾一般。
擁有如此驚人的能力,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或許真的就該像是個彈珠台吧。然而,她卻還是把人們當作亂舞的陀螺一樣唾棄,進而扭曲地邁向了瘋狂。輕薄的語調,赤裸的狂笑,以及流利的口條下,迴音不止的憤世呼嗥。這之中究竟什麼是假象,又有什麼是你真實的自我呢?
許佑全無法確定。他只知道,在她絢爛而多樣的謊言與幻覺前,有一項是毫無疑問的真實。
那就是此刻自己所感受到的無盡虛無。
「所以我才討厭自我這東西啊,有夠麻煩,總是在製造不確定性與混亂,最後再射後不理地丟給我收拾。唉,是啦,這就是人類最可笑的缺陷。吃飽睡、睡飽吃,其中或許夾雜個交配的歡愉,最後再在食物鍊裡平靜的結束此生,人類就是沒辦法這樣地活在當下啊。啊啊,就算身為奇美拉,只要你的材料還是人,你也沒辦法逃脫這可笑的輪迴啊——不過,基於最基本的道義,我還是告訴你,你的成分是什麼吧。首先是身體。水、碳、氨、石灰、磷、硝石、氟、鐵和矽。成分由多至少,好消息是沒有反式脂肪。製造日期是在十二年前的三月三號,保存期限……總之超過十二年吧。品名好像是叫羅世華吧,不過好心的我早就幫你把包裝上的名字換成許佑全了,反正本來就是個瑕疵品,重新收回再包裝上市也只是剛好而已。」
他還記得,在她這麼說的同時,她一邊將紅黃相間的外包裝打開,將其中的早餐麥片倒進了純白的液體中。
一瞬間,許佑全甚至以為那不是牛奶,而是漂白水。
「比起無聊的軀殼,內在可就精采多了,畢竟我可沒興趣捏土人偶,外表怎麼捏怎麼變還不都只是一團廢土。那麼,究竟要怎麼樣的乖巧聽話、怎麼樣的忠心耿耿,又有怎麼樣曲折離奇的過去,才能帶來令人拍案叫絕的曲終呢?可愛聽話的女僕固然好,但太過死板可不行;鬼靈精怪的頑童自然妙,但我行我素可就傷腦筋了。說到底,冷靜成熟又聰明到足以隨機應變,還得理解捨生取義的崇高美好,這種充滿智慧的人格又要上哪找呢?我可不認識蓬萊山上的仙人,就算把再多個愚蠢的自我合在一起,他們也終究還是那塊不可雕的朽木啊!但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靈機一動。人類最乖巧聽話的狀態,不就是感到無比絕望,進而封閉自己內心的時候嗎?不論再怎麼聰明的個體也無法倖免,不如說,越聰明的個體越是會因為了解自己的處境,而對這個荒謬的世界感到失望。更棒的是,我還不用主動創造這種悲劇。因為你的出生,對你來說就已經是最大的悲劇了啊!哈哈,哈哈!」
他閉上了眼。回憶中的狂笑隨著大腦的麻痺而成了漸弱的迴音。
是啊,才不是漂白水。
在原本就一片空白的畫紙眼中,連失去火紅光芒的落魄餘燼都顯得五彩繽紛。
所以,就算是拿來洗畫筆的髒水也無妨吧。
能得到一點色彩的寵幸,或許就是這塊被無端砍下的廢木,在短暫的生命中所能擁有的,最大的救贖了。
他不禁睜開了眼。
或許最後,還能在這片熱鬧的大火中,貢獻最火熱、最明亮的一道,讓一切從頭來過的光芒。
燃盡自身。
(佑全!)
他突然轉過了頭。雖然什麼都沒辦法聽見,但一股莫名的衝動卻導引著他看向了彎折的籃球架。
而夏瞳音,就站在上頭。
(等等我,我現在就跳過去!)
「什……」
許佑全當然讀不懂唇語。即便如此,他也無比確定,這名瘋狂的少女下一步打算要做什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蹲下了身子。
(一、二……)
然後,騰空躍起。
纖細的身軀衝破了層層的黑霧,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火焰所吹起的暴風中,她頭上的帽子也隨之飛舞,露出了那對與烏黑長髮同色的雙耳。
許佑全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他從沒想過,竟然真的有人會做出這種自殺式的舉動。即便偽魔女從來沒有明說,但這個計畫的主要目的,應該只是向夏瞳音一行人展示她的殘忍,進而打擊他們的意志才對,畢竟她從未告訴自己,除了乖乖站在火場中央外還需要做什麼。
難道,隨機應變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嘿!)
儘管球場內大部分的地方都蔓延著極為駭人的火勢,但夏瞳音依舊精準地在這個不到一坪的避風港內完美落地。
接著,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來吧,我們快逃!)
說完,就準備拉著他一躍而起。
「……」
但,他卻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你,回來幹嘛?」
在這個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的沉默世界裡,唯有喉中機械般的震動顯得真實。
而眼前的她,只不過是被火光照亮的黑白影像。
「沒有意義的。」
他閉上了眼。
「一切,都毫無意義。」
夏瞳音沒有轉過頭。
火光將她黑白相間的單調背影拉得越來越長,就有如不斷靠近打火機的相片般,越是鮮明,就越是接近毀滅。
「……或許是我太天真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生死當頭,就算是來硬的,應該也要先殺出重圍才對。但……」
她不禁仰起了頭。
「……學弟說得沒錯。有些事情,終究是不能只靠氣勢解決的。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但高歌離席之後呢?餐桌上的爛攤子,會因為這樣就被矇混過去嗎?」
她緩緩搖了搖頭。
「所以,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看來,你是沒有打算離開。」
許佑全吐了口氣,隨後緩緩擺出了架式。
「既然如此,就趁你還來得及後悔之前,結束我們的孽緣吧。」
說完,他便朝著夏瞳音衝了過去。
在纖細的手刀砍向她的脖子前,她便緩緩轉過了頭,輕巧地閃開。隨之而來的拳頭則是瞄準她的腹部,但就在毫釐之差外,她微微縮緊身子,向後退了一步。
最後,就這麼平靜地站在原地。
「……你似乎覺得自己很有餘裕。事實上也不難理解,畢竟一名組織成員與普通人的身體素質差距是絕對的,就像是大人與小孩一般。然而,打架的輸贏卻不只是數值的比大小而已,很多時候,願意付出的籌碼才是頃刻間的勝負關鍵。」
突然間,許佑全以剛才無可比擬的驚人速度向前突刺。夏瞳音不禁吃了一驚,隨後才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了朝著臉頰而來的一掌。
「力量、技巧,以及為此所付出的龐大努力,這都是一個人的資產,但正是因為擁有,所以才會害怕失去。這也是為什麼我可以在短時間內跟上你的腳步。」
他突然拉起了自己的右邊褲管。剛才發力向前的小腿,如今已血肉模糊地畫出無數條深至見骨的血痕。
「佑全……」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這具身體的主人或許不幸,但說到底,他也得夠幸運才能被癲狂的她給選上。比起讓本就悲慘的人生迎來符合他命運的末路,她似乎更有興趣讓一個天使沐浴在地獄的業火之中。」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夏瞳音緩緩走來。
「既然如此,何不給他個痛快?」
一瞬間,一發右鉤拳便如火箭般來到了夏瞳音的眼前。她急忙踉蹌向後,然而,在那裡等著她的,卻是橫向而來的一腳。
「唔……」
千鈞一髮之際,她挺腰向前,腳使勁一蹬,以後空翻的姿勢撐地,最後才勉強將身體保持在這座死鬥競技場的邊緣。
「……這就是能力嗎?何等的輕鬆。不過在這場大火中,不論是怎麼樣的巨大差距,似乎也都變得微不足道而平等。」
他又舉起了自己的手臂,瞥了一眼其上血流如柱的傷痕。
「話雖如此,這副身體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吧。」
夏瞳音不忍地低下了頭,卻依舊不發一語。
「所以,下一擊就會結束了。」
他閉上了眼。
「終於,就能結束了。」
伴隨著噴濺的血液,他起腳向前,有如垂垂老矣的獵手拉滿他斑駁不堪的舊弓,將僅剩的力量灌注在這最後的生死一箭——
發射。
於是,鬆脫無力的重拳槌上了毫無防備的赤裸胸膛。
「……為什麼?」
在逐漸恢復的聽覺之中,許佑全聽見了自己的哽咽。
「因為,我們都很傻吧。」
夏瞳音閉上了眼,緩緩抱住了他淚流滿面的臉龐。
「……你會死的。這只是一場愚蠢的賭注。」
「……或許吧。以前的我可能會說,我相信你,但現在我知道,那只是種傲慢又逃避責任的說法而已。如果不能正視問題,那即便是僥倖等到了大雨滂沱後的雨過天青,那片陰霾也依舊會在心中揮之不去吧。」
「但,如果一切就在這裡結束,那又有什麼意義……」
她搖了搖頭。
「只要那份自己想看見的未來還在前方,那這一切就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驅動自己前進的永遠都不是被保證的未來,而是期望,不是嗎?」
他抿起了嘴。
「話說的好聽……那終究只是一種幻想,跟幻覺一樣,都不是真實的啊!」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虛假的幻想、空泛的承諾、從未真正映照在眼前的烏托邦,」
她閉上了眼。
「還有,不屬於自己的過去。但即便是在這麼龐大的虛無之中,我們也能找到那一絲的真實,不是嗎?」
看著她瞭然的微笑,他不禁低下了頭。
「『現在』……可是!」
「不,不是現在。而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自我。」
夏瞳音堅定地望向了許佑全的雙眼。
「你永遠都無法成為他們。不論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又或是偽魔女塑造出的、那個不存在於此世的叛逆小男生,那對你而言,只不過是不屬於自己的遙遠故事,是虛假而無意義的過去。但同時,他們也無法成為你。你無法想像他們作為一個正常人從小長大所會經歷的一切,但他們也無法理解,你從出生起就面對的悲哀。被扼殺價值的存在方式,作為道具而活的生存目的,以及永遠無法獲得的自我認同。在巨大的痛苦與思考之中,你已經跟他們不同了。你不是空洞的,即便沒有了他們,你也還是一個無法被替代的人。」
「……即便,我只是一個很快就會消失的,曇花一現的幻想?」
她點了點頭。
「這就是自我吧。這具身體或偽魔女沒有辦法證明你的存在意義,而事實上,你也不需要他們。你的自我就是你的存在意義。那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真實。」
她將雙手輕放在他的肩上。
「所以,請不要否定自己。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同。人生於世都必須面對只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問題,期間可能會感到無力、感到徒勞,進而體會到這個世界的荒謬與虛無,但那都不是構築你這個人最重要的部分。所以,請不要放棄希望。它是這片黑暗而凶險的海域中唯一永保光明的燈塔。你的自我,永遠都是你最大的希望。」
大火依舊焚燒。蔓延的黑煙依然故我的吞噬著不久前熱鬧的光景。而餘下的廢墟仍然狼藉。
而他,只是緩緩開口:
「所以,這就是你的自我嗎?」
夏瞳音眨了眨眼,最後微微露齒一笑。
「是啊。真是無可救藥,又任性的自我。」
許佑全不禁閉上了眼。
但這次,他臉上浮現的,卻是久違的、釋懷的微笑。
「……你做到了。你的自我,拯救了我。」
「你在說什麼,這一切可還沒結束呢!除非有人幫我們把這場大火給滅了,不然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逃出去才行。」
他搖了搖頭。
「你自己一個人走吧。我已經不會自暴自棄了,所以,請努力地讓自己活下去。」
「對不起,佑全,我拒絕。做事可不能只做半套。」
說著,她便將他揹了起來。
「你在想什麼?這不可能的,拜託你看看周圍吧,這跟你從籃球架上跳下來不一樣啊!」
「我知道,從下往上跳是很難的。所以,我要試的是那邊。」
她指向了大概五公尺遠的球員通道。
「在連前幾排觀眾席都被吞噬的現在,只剩那裡還沒燒起來了。」
「揹著我跳到那裡……怎麼想都不可能吧?」
他死命掙扎著,想要脫離夏瞳音的掌控。
「不會讓你下來的,我一定會帶著你一起逃走。」她側頭一笑,「不用擔心啦,就算沒辦法一步跳到那裡,頂多也就是下半身稍微燒傷而已,憑著這副身體,牙一咬就忍過去了。」
「稍微……」
確認了跳躍的方向後,夏瞳音開始往後退,直到腳後跟碰到了火牆的邊緣後,才微微蹲低了身子。
「佑全,抓緊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放開我。」
看著她嚴肅的側臉,許佑全意識到,不管再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她的決定了。他輕輕抱住她的脖子,並暗暗祈禱著:
願這次,一切都能迎來,所有人期望的結局。
「準備好了嗎?」
許佑全緩緩點了點頭。
「好,那就……」
她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氣,微微放鬆了肩膀,讓自己早已因奔波而疲累的身軀施展最後一絲的力量。
為了向前衝刺,並在兇猛火勢的一步之遙外,
起飛。
「唔……」
失去了避風港的庇護,高溫的熱浪隨之襲來,迅速包圍了兩人。許佑全忍不住閉起了雙眼,一方面是吹來的熱風實在過於刺眼,另一方面也是這節節壓迫的緊張與恐懼使他不敢多看。
夏瞳音盡量縮小了身子,讓狂暴的風勢盡可能不要成為致命的阻力,但透過已掛著幾滴淚的雙眼,她依舊了解到了如今的局勢。
(糟糕,跳躍的距離比我想像中還短……這樣大概只能到一半……)
她有些慌忙地尋找著可以暫時落地的地方,但兇惡的火勢卻不給她任何一絲的喘息。
(不行……再這樣下去……)
「佑全,坐穩了!」
「誒?」
突然間,夏瞳音拖住了許佑全的雙肩,以一股驚人的力量將他一口氣搬到了自己的肩上。
「抱緊我的頭!我們要迫降了!」
許佑全嚇得不禁張大了嘴,隨後才慢半拍地縮緊了自己的身軀,用力抱住了夏瞳音的前額。
(拜託……)
他不敢看,所以膽怯地閉上了眼。
(不管是誰都好,求求你了。讓我們……讓她,實現她的願望吧……)
「如君所願。」
一道神奇的聲音在許佑全的耳邊響起。一瞬間,一股強勁的風勢突然颳起,由下往上地向他們吹來。
「這是……」
彷彿是在對抗地心引力般,不可思議的氣流越吹越強,逐漸抵銷了他們掉落的去勢,最後甚至將他們緩緩推起,回到了一開始的制高點。
接著,再向前一推。
就有如隨風飄揚的蒲公英般,兩人的身軀變得無比輕盈,在微風的吹拂下緩緩飄浮著,直到不再有烈火延燒的、兩人安全的目的地,他們才乘著隱形的降落傘,輕巧而完美地著地。
「這個世上……難道真的存在奇蹟嗎?」
許佑全不禁睜大了雙眼。身後的大火宛如一場幻夢,在他本應葬身之處繼續著華麗的最後一舞。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夏瞳音。
「我們真的獲救了,是嗎?」
頓了一秒後,夏瞳音才點了點頭,朝著他露出了微笑。
「嗯。看來是真的呢。」
她不禁看向了遠方的窗外。
「多虧了她。」
許佑全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的側臉,但他馬上就明白了。
這,一點也不重要。
「走吧。」
他第一次主動對著夏瞳音說道。
「其他人,應該還等著你吧?」
一邊說著,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是啊。」
夏瞳音輕輕地搖了搖頭,隨後閉上了雙眼。
「一切,都結束了。」
「你說什麼結束了啊?」
黑暗的球員通道中,一個身影突然出現。
「自以為是地迎來了皆大歡喜的結局,卻唯獨忘了我們,會不會太自私了一點啊?」
「偽魔女……小姐。」
夏瞳音瞬間擋到了許佑全的身前,眼神嚴肅地盯著對方。
「你還有什麼別的企圖嗎?」
「誒,別這麼兇嘛,在你眼中,這不該是個所有人都得到拯救的幸福快樂的故事嗎?既然這樣,那幹嘛還哭喪著臉呢?」
她露出了一抹微笑。
「還是,你已經意識到了,你遺忘了誰呢?」
夏瞳音不禁睜大了眼。在一瞬間產生的糟糕預感中,這一個小時的回憶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的眼前回放著。
「想到了嗎?要公布正確答案了喔。正解就是她,你可愛又吵鬧的田徑社學妹喔!」
彷彿被偽魔女的話語觸動般,少女的身形漸漸地在夏瞳音面前浮現。她輕輕地揉了揉眼,隨後才張開了她無邪的雙瞳。
「……唔,是姊姊……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充滿了很多姊姊,是個幸福的夢……」
「琳達!」
偽魔女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身軀。
「乖乖待在原地,別激動啊。」
她以另一隻手架住了少女的脖子,與此同時,一把尖銳的小刀隱隱浮現。
「否則……」
她舔了一口刀刃。
「你懂的吧?」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夏瞳音感覺得到,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
「你這麼無所不用其極地製造他人的痛苦,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拜託你了,告訴我吧,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又怎麼能夠理解呢?」
「理解?啊,你好像的確有講過類似的話呢。可笑的扮家家酒,還自以為能夠拯救芸芸眾生?啊啊,我也是醉了。」
「我是……認真的。」
夏瞳音握緊了拳頭,微微閉上了眼。
「我相信,那就是身處痛苦與分歧的人們,所能獲得的,最大的救贖。」
「是嗎?你這麼相信啊。那,你的臉上又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一副表情呢?」
一道再光滑不過的化妝鏡出現在了夏瞳音的面前。狼狽、迷茫、痛苦,各式各樣的軟弱都聚集在她嬌小的臉龐上,彷彿只需一碰,這脆弱的表層便會如骨牌般節節崩壞。
「應該,不只這些吧?」
偽魔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的嘲弄。
「仔細看看你的眼睛吧。它們現在好像不是這麼的黑白分明了喔?」
夏瞳音仔細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那清澈的雙瞳乍看之下,似乎與以往一樣,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但,它們如今卻是無比的赤紅。
「這……」
夏瞳音慌張地睜大了眼,忍不住想轉過頭。
「沒用的。那不是火光照出來的顏色,而是屬於你自己、獨一無二的東西。你肯定覺得很陌生吧,因為這是無知的你,第一次感受到的感情。」
偽魔女鄙夷地笑了出來。
「恭喜你,這就是恨意喔。」
一瞬間,夏瞳音的五官彷彿凍結了。
兇惡的火光、搖曳的長影,還有身旁佑全因擔心而發出的叫喊,似乎都有如窗外節節後退的路邊風景,迅速地消失在身後。
而留下的,只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彷彿掏空身心的恐懼。
「我……我……」
偽魔女聳了聳肩。
「這就是你的虛偽啊,睡美人小姐。不願承認自己真實的情感,還掩耳盜鈴地用可笑的幻想催眠自己,在那座自以為高尚的象牙塔裡,自己還是不可一世的女王。你剛問我想要做什麼?很簡單,就是作為帥氣多情的王子,把你從可笑的幻想裡叫醒啊!」
她舉起了刀子。
「就像這樣!」
輕輕一劃。
如同它所閃爍的光芒一般,銀色的兇器優美地劃過了天際。
也劃過了一條無可再挽回的命運。
看見這一幕,許佑全不禁腿軟得跪了下來,然後——
「啊啊啊———!」
無邪的少女面部平靜,在血泊中輕輕倒了下來。
而銀色的刀刃,也隨著它所沾上的暗沉血液,不再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