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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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14
1
我從以前就一直認為,團體合作就只是一種理想論。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就像是合力。方向相同時可以最大化,方向相反時卻只是在互相抵銷彼此的努力,即便再怎麼努力整合,往往也無法創造更大的效益,更不用說在整合的過程中消耗的精力也是一筆可觀的支出。
不過以上的敘述僅限於有整合完成的狀況,如此一來不管怎樣起碼都還能抵達終點。但力的大小如果是零,再怎麼做也是徒勞。而最糟糕的莫過於抱持著不切實際的期待,妄想能夠無中生有。
而令這個惡性循環不斷發生的最大理由,就是當事者多半毫無自覺。
「欸,嗨。你怎麼在這裡,還把電腦帶過來?喔,這不是簡報嗎?」
我微微地低下頭,試圖以無視向對方暗示。
但顯然,這也只是徒勞。
「這看起來是英文吧。說起來,我記得我好像也有一個英文報告的作業欸。」
深深感到無力地我只是搖了搖頭,緩緩地嘆了口氣。
「非常單純。因為這是我跟你兩人的英文報告作業。」
「是這樣啊。辛苦你了,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量。」
如同意料之內,毫無反省與悔意的回覆。我只是聳了聳肩。
「這只不過是敗北的懲罰而已。」
「嗯,什麼意思?我又沒有和你比賽。」
儘管嘴上提出了疑問,他的語氣比起疑惑,更充滿了好奇。
「從我被迫與你合作時,我們就自動站上了起跑線。比賽內容是誰比較勇敢,而結果已經出爐了。你毫無疑問的完勝,而我是在玩懲罰遊戲、一敗塗地的輸家。」
全知全能者與愚者之間的交手,照理而言,不管就什麼層面比較,全知全能者應該都有辦法取得壓倒性的上風。然而,卻依舊有例外存在。
膽小鬼悖論。
這只是個很簡單的遊戲。兩人在同一條道路上,隔著一定的距離同時相向開車,車子的馬力、型號等所有狀態都完全相同,只要能夠堅持到最後的就是贏家。
乍看之下,這是個比毅力的遊戲,然而全知全能者很快就會發現這並不如想像中單純。
而從意識到這點開始,他的失敗就無可避免了。
「喔,這個比喻還真有趣。也就是說,全知全能的智者原本應該是穩贏的,但卻正因為他聰明,搞得清楚狀況,所以才會提前調轉車頭的方向嗎?」
「了解了風險,才有辦法顧全大局,所以即便不願意輸掉比賽,卻還是只能接受事實。說到底,接受這項比賽本身,就是這一切最值得檢討之處。」
「嗯,原來是這樣啊。」
他扶著自己的下巴,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你其實沒有我想像中的跟我這麼不一樣嘛。」
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和他有任何相像之處。
當然,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並不是我很了解他。我並不了解此時此刻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更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我剛剛心血來潮說的一大長串話感到有興趣。
但我還是很清楚我們並不一樣。
「也許就無法和顏悅色地面對這份報告來說,我們是相似的,畢竟對我而言,這充其量只是一份既低效又低價、卻又不得不為的學習方式而已。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同。」
我的雙眼迎向他的目光。
「我選擇提前轉向,迴避會就這麼駕車直衝到底的你,光是結果就不一樣了,過程又怎麼會一樣呢?」
他不禁頓了一下,隨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說的有道理。結果相同有可能是殊途同歸,但完全相同的過程是不可能導出不同的結果的。只不過,你搞錯了一件事。」
他的雙瞳回盯著我。
「我可不是愚者,不是不明白撞車的後果,只是不在乎而已。我的勝利來自於我無須理會你口中的大局,也就是說,這一開始就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賽。但對你來說,顧全大局究竟是什麼,才足以讓你捨棄其他更有價值的事物呢?」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就是我們的不同,說出來你多半也無法理解。」
他笑了出來。
「說的也是。說起來,我也差不多要離開了,掰啦。」
他向門口輕跑了幾步後突然又回頭。
「啊,對了,我剛看你在報告裡有把我的名字打上去。把那刪了吧,反正我也沒有做。」
我沒有回答他。
「文瀛天?」
我又嘆了口氣。這次我有讓他清楚地看到。
「我聽到了,竇震宇。」
但錯的可不只那點。
全知全能者不會無力地只能嗟嘆。他一定能夠知道。
比把大好假日浪費在無聊咖啡店裡更好的方法。
2
我之所以要忍受店員的目光,在咖啡店裡待了超過兩個小時的原因,絕對與她的長相毫無關係。更何況,光是為了應付眼前的報告和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就已經令我分身乏術,事實上即便是在我要離去的現在,我也未曾向櫃檯的方向看過一眼。
而逼迫我不得不這麼做的,是家裡常駐的噪音。不是來自附近的工地,而是比那更沒有意義可言、我不甘寂寞的妹妹。
關於她的煩人我不願贅述,或者可說那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她總是能找出各式詭異的理由向我搭話,儘管今年中就已經升上國中,卻彷彿依舊處在需要母親時時刻刻陪伴在三公尺以內的嬰兒狀態。而最令人無言的是,這並不只是比喻,畢竟她說出口的話對我來說的確如嬰兒語一樣難懂。
這間店雖非淨土,但比起早已被噪音汙染的荒地,至少不會影響我的專注度。再加上什麼也無須支付這點,也是個還算理想的替代地點。
「這不是問天學弟嗎?我還以為你周末是絕對不會出門的呢。」
如果程咬金沒有接踵而至的話。
「請不要使用那個稱呼。」
「既諧音又諧義,不好嗎?」
「即便是再怎麼天真的提問,也不會改變問題的本質。你應該早就預料到我的回答了。」
面對我帶刺的回擊,對方非但沒有卻步,甚至還更加貼身上前,如同懵懂不知性別之差為何物的小孩,以極為貼近的距離展示著自己相比起精神成熟許多的身軀。
「天真啊,我還蠻喜歡這個形容詞的,只是到了高中,幾乎沒有人會這樣形容我了。謝謝你,就算只是客套我也很開心喔。」
一如往常的,我想傳達的訊息依舊沒有順利被接收。
「比起這個,學弟還沒回答我呢,你怎麼會主動在星期天跑到戶外。」
我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
「很顯然我並不是自願的。」
「這麼說是被動囉,這麼不情願。」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所以我才說諧義嘛,學弟明明就有這麼多想問的。比方說,為什麼我要多管閒事。」
「這的確是個我很想知道的問題,不過眼前的你才是應該要解答的對象。雖然期待你會回答就跟期待你老實離開一樣的不切實際。」
她露出微笑。
「你能理解就好。」
「如果你還要繼續,那麼請至少把話題聚焦在自己身上,因為我無意向你透漏任何我的個人資訊。比方說,你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視情況,也許能夠讓你意識到比起纏著我,還有許多對你而言更有意義的事。」
她相較於常人而言更顯端正的容貌上瞬間顯露出肉眼可見的掃興。
「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又不像學弟你足不出戶,老是宅在家裡。戶外活動可是很有趣的。事實上,我早上才剛從鄉下的小學回到這裡,在那裡的五天比待在家充實很多喔。」
她拖著的行李箱應證了她的說法。就我所知,她似乎經常參加相似類型的活動,而我也在極不情願的偶然下,得知她是某個服務性質社團的社長。
「那就請你繼續過著充實愉快的生活,並無視我這位無趣的存在。」
我轉身加速想要脫離她的掌控,沒想到她卻如早一步就預測到我的行動般,快速地抓住了我的手。
「學弟想跟我比反應速度還早得很呢。我還是幫你報名下星期的淨灘吧,這樣學弟就可以脫離無趣的繭居生活,我也可以……」
「不,我毫無興趣,謝謝你的關心。」
我用力扯開她抓住我的手。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更何況對你而言,比起我,處理腳邊的行李應該重要多了。」
她不禁手扶著臉,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嗯,學弟說得也不是沒道理……但還是不行,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對學弟說。學弟你住在這附近,對吧?我記得是那邊的那條巷子。」
「否則也不會與你不期而遇。」
她突然抓住我的雙肩。
「聽我說,最近的晚上啊,聽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了不尋常的東西。」
我忍不住手抵著額頭。
「如果這是學姊逼迫我和你繼續對話的藉口,那我只能說手法十分拙劣。更不用說你先前才親口承認自己正準備從五天的旅遊中返家。」
「我是在出發之前聽到的啦,本來想要早點告訴學弟你的,只是我在放學要去找你的時候你卻早就不見了。聽那些人說啊,那是一團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的黑影,完全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不管你再怎麼意圖塑造這一切的懸疑性也都無法引起我的興趣。如果你還不滿足的話,也許飆速的機車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
「不,如果是飆車的話那應該會聽到聲音才對,但據說那團黑影經過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而且學弟,我不是想要引起你的好奇心才跟你說這些的。」
我聳了聳肩。
「那麼你的意圖是?」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那個黑影會出現在那裡不是偶然。答應我,小心一點,好嗎?」
看著她露出的擔心神情,我緩緩閉上了雙眼。
果不其然,她就是這樣的存在。
「問天學弟?」
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的名字是文瀛天,不是問天,請你修正。」
「唔,可是照你這樣說,我也不叫你欸。」
「夏瞳音學姐。我答應你,請問你滿意了嗎?」
「嗯,這樣不就好了嗎?」
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霾,她嫣然一笑,終於轉過了身。
我不禁鬆了口氣。
果然敷衍還是最萬用又高效率的最後手段。
3
如果說咖啡店的所有產品都是在挑戰性價比的底線的話,便利商店就有著無與倫比、對於購買者的合理性。
即便如此,我會這麼說並不代表我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以客觀而論,即便更加頻繁地走進店內消費,我的日常生活也不至於被此拖垮。我只是純粹無法理解不等價的交換,和以實質的金錢購買虛幻氣氛的意義性而已。
當然比起氣氛,將三角窗店面的高額租金轉嫁在產品上的說法更為接近事實,但似乎對大部分人而言,如此的想法太過煞風景。
所以在有效利用完它的空間後,我會選擇默默離去,追求我所能接受的更大效益。
但我卻在自動門的玻璃外,就預見了今天的第三個不幸。
以準確性來說,遇見比起預見更為合適。只不過以我個人來說,是由衷地期盼希望單純的可能性不要成為真實。
「學長您好,好久不見。果然要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看到您,就非便利商店莫屬了。」
徒勞。特地從櫃檯的另一邊繞了一圈才到冰箱旁,一切都是徒勞。
我隨手抓起一款我沒吃過的三明治,直接向櫃台走去。
「請等我一下。我認為對他人這麼冷淡對您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從遇見你的那一刻就證明了發生的只有壞事而已。除了你的語氣令人煩躁之外,你引來的目光對我而言也完全是多餘。」
她略顯嬌小的身軀突然朝我貼了過來。
「既然您如此直言,那我也不必再說得更隱晦了。就是人際關係的部分,您嚴重地缺乏這方面的元素。」
「說到嚴重缺乏的要素,你的常識應該比較符合命題。更不用說你現在正纏著我這點就說明你的人際關係有著嚴重的缺陷。」
毫無意義。為了一段無聊的爭論消耗精神與能量完全沒有任何道理。所幸我前方的排隊人龍僅剩一人,代表我很快就能夠脫離這個狀況。
「這麼說來,您對正常完全沒有任何眷戀呢,簡直就像是過街老鼠一樣完全不屑一顧。」
「正常充其量只不過是自己在別人眼中虛假的鏡像,為了令人符合社會性模板而抹煞個體差異的鐵製模型。這樣方便的工具對於尋求融入和認同的對象也許有所幫助,但不管就能力與意願來說都與我無緣。」
「您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好幾個身為正常人的常識呢。但是學長,」
她以幾乎沒有情緒變化的表情看著我。
「拋棄大部分人追求的一切,您追求的又是什麼呢?」
看來今天的麻煩除了密集出現之外,還都以一種最令人厭惡的方式。
惱人的問句。
我把錢丟在結帳櫃檯上後就直接衝出自動門外,直到距離大概三百公尺後才停下腳步。體力差的最大缺點是逃跑很吃力,我非常無奈地體會到這點。
但正當我挺直稍微彎曲的膝蓋,打算再向前走時,一隻手卻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膀。
「學長,我說過了,請等我一下。」
我盯著她,過了幾秒後才發現她的雙手空空如也。
「看來你寧可浪費待在店裡的十分鐘,也要死纏爛打,是嗎?」
「學長,即便您不在乎人際關係,起碼請注重一下禮儀。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那就請長話短說。」
我轉過頭去,不讓她有任何拖延的機會。
她指向遠處,我打算繼續前進的方向。
「學長您知道那裡有一條巷子,最近有奇怪的東西出沒嗎?」
我無力地垂下了頭,勉為其難地配合著她。
「聽說歸聽說,但那很顯然只是口耳相傳的謠言。」
「不,」
她以矮小的身軀仰視,直視著我的雙眼。
「我有親眼看過。雖然不是很清楚,因為速度太快了。」
我也回盯著她好幾秒鐘。
「……你認識夏瞳音這位學姊嗎?現在就讀我們學校的高三,比你大兩屆。」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認識。請問學長為什麼要突然問這個問題?」
「即便我毫無證據,我依舊極度懷疑,這是不是你們共同想出來絆住我的理由。再怎麼說,你們前仆後繼地出現在我面前,實在很難相信是巧合。」
「不,借一句學長說過的話,這太沒意義了。」
我實在不認為在便利商店裡待了超過十分鐘,卻什麼東西也沒買就是一件有意義的行為。
「那我退一步講,即便你說的屬實,你又希望我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即便瞬間到難以令人不感到突兀,我突然有種她臉上泛著淚光的錯覺,搭配她微微低下的頭,不難想像她的目的何在。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儘管害怕對於一般人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情感,但從她的口裡說出就很難不讓人感到做作。
「我只想問,你為什麼會產生自己可以使喚我的自信?」
「請用強烈的請求來形容。至於為什麼會是學長,那當然是因為您與怪很相稱,畢竟這種事對其他人來說是很難以置信的。」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回答令我不禁翻了個白眼。
「請你另請高明吧,例如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學姐。」
正當我打算轉身時她卻又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認識那位學姐,如果學長真的不願意的話,請您幫我介紹,好嗎?」
我冷冷地盯著她看似無暇的臉龐,隨後無力地吐了口氣。顯然再繼續吵下去不會出現我期望的合理結果。那麼就直接讓比賽在此分出勝負還顯得乾脆許多。
「你贏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好嗎?龍芷彤學妹。」
她點了點頭,對我一鞠躬。
「謝謝學長您的理解,那我就如您的期待,就此告辭。」
漫無目的的延長賽終於畫下了句點。
我必須承認,重複著同樣的一件事乍看之下十分浪費時間,但從她身上就可以得證,屢試不爽是多麼令人可畏。
4
儘管是再怎麼短暫的路程,回家的路途一向給我一種咫尺天涯之感。就如同心理狀態會影響人對時間流動的感受一樣,待在外頭的煩躁感也經常消磨我的耐性。
但今天,拜三人所賜,我則是名副其實的,花費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才到達目的地。
嚴格來說,是目的地前的最後一哩路。
我站在巷子口向裡面看去。一如往常的狹窄路面、一如往常的幾輛轎車、一如往常的公寓正門和我正對著巷子的房間窗戶。整片景象平和得完全沒有理由使人駐足。
事實上,我很想無視於路上聽到的一切,就這麼直接穿過這條我早上才走過的巷子,回到與外面隔絕的世界。
我也很清楚怪力亂神這般不合理的事不值得我多做思考,如果是平時,我也多半會直接選擇無視,不屑一顧地將其拋諸腦後。
不過,我心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今天的不幸尚未結束。
我搖了搖頭。
太愚蠢了。短短五十公尺的距離,就能結束到目前為止的鬧劇,那究竟有什麼好猶豫的?難道要為了幾句莫名其妙的道聽塗說而戰戰兢兢,繼續杵在這裡?
我邁開腳步。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一旁的路燈號誌沒有突然彎身,種在路邊的觀景植物也沒有向我搭話,鋪在地上的柏油也依舊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
果然如此。重新整理一下邏輯就可以清楚地明白這點。今早與現在,我和這條小巷關係的唯一差別,就只有莫名其妙的謠言傳到了我的耳裡。
倘若認知可以干涉現實,那所有人都能夠操控世界的走向了。
但正當我打算打開公寓的大門時,我卻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陣風。
雖然我所居住的公寓位於一個三叉路口的正中央,但左右兩邊都是死路,所以吹進巷子裡的風可說是少之又少。
基於這種疑惑感,我微微轉過了頭,向旁邊瞥了一眼。
爪子。
我下意識地後退,後背抵上了還未打開的門。
思考與邏輯比起感情更為有序,可以解決為數眾多的問題,令人隨時了解自己所處的情境。
但變數偏偏出現在今天。
至少在我的腦內,我找不到人類拿著爪子抵向他人的記憶,也沒有任何人類有著貓耳、貓爪和貓尾的資料。
這已經明顯超出我能處理的範圍了。這個充滿多管閒事的日子連不可名狀之物都創造了出來。
「我果然應該早點出面的。事態發展至此,無論如何都會陷入被動。」
貓尾擺動著。這是代表著焦躁嗎?還是面對獵物的興奮?即便毫無意義,我的腦袋依舊如此空轉著。
「不過,這也許是個機會。雖然可能會付出一點代價,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乍聽之下每個字都有辦法理解,但合在一起卻毫無道理。也許分析本身就只是徒勞,畢竟身為不可名狀的生物,所操的語言對我來說大概也只不過是似是而非。
「總之,應該要先說明狀況,不然只會是雞同鴨講。」
雖然無法理解對方的意圖,但『她』沒有馬上攻擊我,也沒有將全部的心力放在我的身上。對於一個一見面就兵刃相向的對象,應該抓準這個機會走為上策。
「不過,應該從哪裡開始才好?」
我突然蹲低身子,從對方的左側衝出,往巷口拔腿狂奔。雖然我實在無法喜歡這種風險極高的做法,但現在也別無選擇。至少如果被其他人看見,這傢伙應該也不會輕舉妄動。
但在這一連串極短時間的盤算內,我的後頸就已經被扣住了。
「等一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快到只看得見黑影……或許不是誇大其辭。
她將我一百八十度轉向,打量著我的全身。
「千真萬確。」
她貓般的瞳孔因認真地注視而縮小。
「你已經被下咒了。」
5
從極大樣本數的角度而言,運氣也許可以以機率的理論解釋。此消彼漲,反之亦然,幸與不幸照理而言會反覆交錯的發生。如此一來,「福無雙至」有其邏輯,而「禍不單行」不過是倖存者偏誤罷了。
但荒謬的是,經驗往往超出理論的涵蓋範圍。
「如果你可以理解我所說的話,能不能以我聽得懂的語言,從頭開始說明?否則命喪如此不合理之下,我死也難瞑目。」
她一臉狐疑。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但你為什麼一副在跟外星生物對話的語氣?」
問題的答案顯然在你的身上。儘管如此,我並沒有將此說出口。
「幸好我們能夠溝通不是我的錯覺。那麼就請你先解釋你的身分,與你如此對待我的理由。」
我上下移動眼神,強烈地暗示她解釋那些違反常識的東西。
「嗯?我是誰嗎?就是……貓吧。」
我收回前言。以溝通能力來說,她跟我妹是同等級的。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畢竟這一點也不重要。重點在於你現在的情況。」
雖然我實在不願意相信她的話,但表面上也只能先表示服從。
「下咒……至少在我的認知中,咒語是只存在於幻想世界的產物,所以也許你可以先從說服我開始。」
「這的確是最核心的部分。」
她收斂起令人捉摸不定的態度,開始說明。
「說到咒語,在人的幻想中,都是指涉一段具有特殊意義的文字,經過施術者的口說出後,產生能夠干涉現實的能力,而咒語的文字或語言通常在設定中是無法用做溝通的。但我說的下咒並不是這樣,而是一般的話語本身就具有影響力,可以促使或者說是暗示對方照著自己的話語行動。」
「但你所說的『一般』在我的認知裡是不該出現在現實中的。」
「這句話大部分是正確的。無論如何,普通人都無法向他人下咒,也無法使用僅存於幻想中的魔法。只有一個例外。」
她那張看起來既違和又有些滑稽的臉變得凝重。
「那就是世上唯一的魔女¬¬¬¬¬¬¬¬¬¬¬——拉普拉絲。」
我愣了一下。出現的不是充滿幻想味道的虛構物,而是個存在我記憶中的人名。
「你說的這個名字,跟那位同名的科學家有關係嗎?」
「老實說我並不是很清楚。」
我冷冷地盯著她。
「不過,她所擁有的能力跟那位科學家的思想實驗如出一轍。」
拉普拉絲的惡魔。在量子力學還無人知曉的年代,對於那時的人們而言,古典力學所昭示的世界是具有無比的確定性的。一切的結果都有著單一的原因,反之亦然。
在如此背景之下,科學家拉普拉絲提出一個假說:如果有一個生物擁有一般人無所企及的腦容量與計算能力,能夠知曉整個世界當下所有的動量發展與變化,那麼它就相當於可以預測未來。拉普拉絲將這個假想生物稱為拉普拉絲的惡魔。
「但這個假說在量子力學發展之後早就不為人所信了。如果世界如同量子力學所說一般充滿著不確定性,那又要如何被預測?」
「她的確無法跟假說一樣完全預測未來,但她卻擁有著與假說描述相同的,恐怖的計算能力。所以即使未來沒有辦法被百分之百的預測,她卻有辦法推算出各種可能性,即便那可能是數以萬計。」
「先不論人類有沒有可能有處理如此龐大資料的腦容量,這樣的人即便真的存在,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問題所在。她既然知道未來發展的可能性,自然也明白如何根據行動改變它們。而你,應該就是她這次行動的關鍵。可惜的是,我並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改變什麼,也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改變,畢竟我沒有她的計算能力。我所知道的,就只有她留下了在這附近出沒的痕跡而已。把目標集中到這條巷子後一陣子,就發現你被下咒了。她應該是想藉此誘導你做什麼事才對。」
雖然此時我已經不太感到意外了,但她果然是都市傳說的主角。
「只不過,既然你已經在這裡徘徊了一陣子,那難道你今天早上沒有看到我嗎?」
「我只會追蹤施咒的痕跡,所以即便我在這裡待了好幾天,一張路人的臉也沒記住。不過,這也代表一個很重要的線索:你是在早上到現在的這段期間被下咒的。」
她雙眼直盯著我,炯炯有神地充滿壓迫感。
「可以確定的是,為了要下咒,魔女應該有親自找你說話。從今天早上出門到現在的這段期間,你跟多少人說過話?」
我聳了聳肩。
「只有三個。但其中有一個是男的,所以應該不可能是你口中的魔女……」
我突然注意一個奇怪之處。
「聽你的語氣,難道你沒有見過魔女嗎?」
「當然有。但我已經見過她兩種以上不同的樣貌了。」
我的認知又再度被無情地嘲弄。
「我想你說的應該不是變裝吧?」
「如果是這樣,問題就單純多了。是整個人都變了,長相、聲調、身高。甚至是性別。一開始我也覺得不可置信,但事實就是如此。雖然她有著人類的相貌,但本來就不該把她看作人類。從各種角度都是如此。」
她很想隱瞞她波動的情緒,因此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她輕咬嘴角的動作卻早已背叛了她。
「總而言之,魔女應該就在你早上碰到的三人當中。」
「但我認識他們雖不算久,也已經有一、兩個月了。難道你要說她為了對我下咒佈了這麼久的局?」
「我剛剛說過吧,我會鎖定這條巷子最初的原因是發現有魔女行動的蹤跡,也就是咒術的殘渣。而最後留下痕跡的時間點,大概是一個月之前。也就是說,她對你施咒,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她想改變的未來,要靠我兩個以上的行動嗎?還是我有兩度改變未來的能力?」
「這我就不清楚了,有可能是巧合也說不定。只不過,任何人其實都是有改變未來的能力的,只是在無意間,無法由自己控制罷了。畢竟即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蝴蝶,靠著振翅也能間接造成遠方的巨型龍捲風。」
蝴蝶效應。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再度說道。
「到目前為止我姑且是理解了。老實說,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你,我只會把這當成一個編排還算完整的故事而已。但既然我知道這不是全然的假話,那也不至於把它當作耳邊風。我告訴你他們的姓名吧,至於住處之類的個人資訊,我也無能為力。」
我心中還是有些期待能夠全身而退。在經歷了這一連串莫名的遭遇後,我對於進入家門的渴望已經呼之欲出了。
「你覺得她既然可以隨意改變容貌跟身分,光知道名字或是住處有用嗎?你還是先告訴我你跟那三人對話的經過吧。」
我盡量把這個極為耗費時間的要求壓縮到五分鐘左右的總結。現在還是配合她會比較好,不論從時間還是性命的角度而言都是如此。
她不禁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簡單來說,第一個人要求你把簡報上他的名字刪掉:第二個人希望你小心一點:第三個人拜託你來看看這條巷子的狀況。對嗎?」
「就是如此。其中兩個要求跟你有關這點,令人更加懷疑跟她想達成的目的有何關係。」
「這點想破頭也不會有頭緒的,所以我們不會從這邊著手。比起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直接觀察實際多了。」
隨後,她露出了見面為止最和善的表情。
顯然不是個好跡象。
6
以培養團隊合作為目的的分組報告來類比,學校似乎就是個更加大規模的團體生活體驗營,但以合理性考慮,一對多的教學方式比較具有效率這點應該才是最主要的考量。畢竟義務教育所限定的學生人數眾多,考量到效率與資源的限制,學校才會形成班級制。
也是因為如此,我並不會對這樣的模式本身產生太大的排斥感,畢竟即便與他人的接觸非我所願,但若這就是必要之惡,我也會默默接受。
但那僅限於正常的學校生活。
「為了我自身的權益,我還是要再提醒你一次:你的行為關乎我今天一整天的人身自由,所以我應該保有否決的權利。」
「否決?為什麼要否決?我只不過是躲在遠處觀察而已,應該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吧?」
雖然出門前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我還是打從心底地希望不用在打開門的剎那看到那對毀壞認知的貓耳。
「請不要對你避人耳目的能力這麼有信心,如果真是如此,你就不會被這麼多人看到了。」
「放心吧,如果只是看見我的影子,他們也不會知道我的真面目,頂多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把我塑造成各種牛鬼蛇神而已。」
比起昨天,現在的她不再毫不遮掩地露出醒目的耳朵和尾巴,而是將它們隱藏到了帽子和褲子內,以正常的步調與我並排而行。
「不只如此。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監視也就罷了,明明就心知肚明卻還必須刻意無視,簡直是芒刺在背。」
「既然你沒做錯什麼事,又幹嘛害怕被監視?何況要監視的對象也不是你,是你會接觸的對象。還是其實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呢?」
聽著她滿嘴的歪理,我只是微微闔上了疲憊的雙眼。
「算了。我無法阻止你蠻橫的行為,但你也不用指望我會主動接觸那三人。我巴不得以後和他們都不會扯上關係。」
她略帶自信地露出了微笑。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如果他們三人中有人是魔女的話,要不是達成了目的後就直接消失,要不是就會再跟你接觸。何況你們不是都認識嗎?又在同一間學校,一定會遇到的。」
事實上,如果有選擇的話,包括你在內的每個人我都不想遇見。
總算到校門口了。真沒想到我竟有如此期待進到學校的一天。
昨天好不容易擺脫麻煩進到久違的家門,原以為終於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寧,沒想到等著我的又是一連串來自我妹的疲勞轟炸。即便我再怎麼努力地想讓自己放鬆,但聽到一連串毫無重點的問題後,淨空的腦部又填滿了一堆沒頭沒尾的妄想,到頭來精神依舊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
進到教室後,我直接走向左後方角落的位置。學期初重新分配座位時,我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裡,畢竟一年級被迫坐在第一排的經驗,早已令我深刻體會到被講台傳來的視線與高分貝音量轟炸的痛苦。
不過至少,此時此刻我還能享受短暫的寧靜。
儘管我從不明白,也沒有嘗試理解過這些與我同齡男女的想法,但起碼在這間早晨的教室裡,選擇靜音的他們令我感激不已。我對他們毫無興趣,他們也無法從我身上找到任何共鳴,這樣的共識可謂是我最能夠認同的合作方式。
我側著頭趴在空無一物的桌上,看向窗外。
以學生吸收知識的效率來說,將上學時間往後調整照理來說會收到更好的效果。雖然在一些較為傳統的觀念中,早睡早起是維持規律生活之必須,但從睡眠的相關研究來看,比起在旭日升起時便睜眼,維持良好精神的關鍵更是在合適的時段保持充足的睡眠。在大部分現代人的作息皆比起以往大幅延後的情況下,將學生的上課時段向後調整也可以給予他們更多的空間,令他們有機會利用比起早晨更加有彈性的夜晚時分,也可增加他們與家人的相處時間。畢竟學校是為學生而存在,比起以自律要求學生遵守硬性的作息,配合學生制定規則才是更加符合目的與手段的作法。
這麼想著,突然有一隻眼睛與我四目相對。如貓般些微縮小的瞳孔透露出過多的企圖心。我不禁嘆了口氣。
還是睡吧。



「姑且還是好心提醒你一下,第一節就是英文課喔。你最好還是先把你的報告準備好。」
「……不管你是否是出於好意,結果都是多餘的,畢竟我從頭到尾都醒著。」
而且是整整三十分鐘。那雙眼睛帶來的壓迫感如我所想,令人完全無法放鬆。
我瞥了一眼說話對象。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說的的確是真的。
「你連報告的製作都沒有參與,又怎麼需要記得報告的時間?」
「這是個好問題。說不定是因為你自稱是膽小鬼,所以我放心不下吧。」
他笑著拋下一句空話後,便往教室前方走去。
不只是在一般人看來,連在我的眼中,竇震宇都是個名符其實的怪人。他會主動和我說話這點就是個最好的證明。
不過,即便我有自己異於常人的自覺,也不代表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們是同類,甚至可說是毫無相似之處。
旁人對我的評價大都是從遠處觀察而得,畢竟我絕不會給他們面對面打量的機會,所以別人對我的了解,大都僅止於拒他人於千里之外的獨行俠,久而久之也就塑造了一種閒人勿進的氛圍。
但他卻是在近距離接觸的樣本數眾多的情況下,若隱若現地展現著他的本性。
快速融入環境的能力、優秀的溝通技巧、對氣氛和旁人心情敏銳的觀察力。如此的人格特質只要稍加修飾就能獲得大多數人的高度評價。然而,他卻總只是點到為止,似乎對此毫無迷戀,彷彿人際關係之於他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而身為配戴者的他總是可以隨自己的心情隨意穿脫。如此詭異的價值觀和他不時會冒出的奇怪發言,令「怪」這個雖稱不上負面卻也很難說是正面的形容詞再適合他不過。
不得不說,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吸引我的注意,就已經足夠說明他的異常。更何況比起他對我展現的毫無遮掩的興趣,我對他的觀察不過是短暫的幾瞥而已。
「你的多管閒事我可以理解,但你站在講台上又是什麼意思?」
「說多管閒事太傷人了吧,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而已。」
他嬉皮笑臉地回答。看來他現在才要開始變本加厲。
「從當局者瞬間變成局外人,甚至像個陌生人一樣伸出援助的手,究竟錯亂的是我所處的狀況還是你的精神?」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些話有不合理到能戳中你的笑點嗎?」
「不,正是因為太合理了,所以才有趣啊。」
我冷冷地看著他,但他只是攤了攤手。
「再說我站在台上對你影響也不大吧,更不用說我還是你的組員啊。」
他指向簡報上的一行字。竇震宇三個字還原封不動地留在我的名字旁。
「所以,那三個人個別的要求你都做了嗎?」
貓女問出這句話時抖動的貓耳彷彿還歷歷在目。
「叫我來這條巷子看看的要求當然達成了,小心一點的話就如你所見,我在見到你前的確有保持一定程度的警覺心,更不用說就結果而言這是很有用的忠告。至於簡報上的名字我沒有刪掉。」
「你就先維持不動。我們還不知道魔女的目的是什麼,所以在查明她的身分之前最好不要再滿足她的任何要求。」
這點在她提出的要求中算是比較合理也容易達成的,反正那只是對我而言可有可無的三個字,甚至不值得我動手刪除它。
但現在反而成了他糾纏不清的理由。
「既然你也沒刪,那麼我到台前來也只是剛好而已吧。」
「隨便你吧。」
報告的規定時間只有三分鐘,與其一直與他爭論,不如快刀斬亂麻,讓這段關係不再有藕斷絲連的機會。
我是第一個報告的,這點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坐在台下的男女如果不是對於表現自我情有獨鍾,大概都不會主動選擇開場,但我卻求之不得。
比起平常更加平板無趣的聲音使我的語調更加低沉。每當我看見台下觀眾愈發渙散的眼神,我就知道策略奏效。第一個報告可以使我免於在當下就被比較,空洞的內容也不容易使人留下過於深刻的負面印象,但索然無味的內容卻也可以加倍勸退一雙雙疲憊的雙眼,而很快地,這些感覺就會被下一位上台者蓋過。早上第一堂課眾人精神不繼時,上述的效果更好。
稀疏的掌聲伴隨著老師受到影響的疲軟回應,我緩緩地走下講台。
這時,竇震宇卻尾隨我的身後緊跟到我的座位旁。
「該怎麼說,還真是個以無特色為特色的報告。」
「你已經沒有藉口繼續向我搭話了。既然知道理解到我毫無特色,那你應該也同時了解我身上沒有任何可以取悅你的要素。」
他又笑了出來。
「會把沒有特色當作優點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吧。雖然也不是太重要的事啦,我只是想說,你剛剛的簡報裡有一個字拼錯了。其實仔細看還蠻明顯的喔,只是也許可以說你的招數奏效了吧,看起來完全沒有人發現呢。」
我拉開椅子坐下。
「那又怎麼了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只是那個簡報事後不是要交出去嗎?」
「所以我說,」
我抬頭與他四目相對。
「那又怎麼了嗎?」
他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如果不把錯誤改正,不就沒有辦法達成你的目標了嗎?」
他看著我的眼神也變得銳利。
「你異常執著的大局。」
我搖了搖頭。
「這就是一知半解的恐怖之處吧。所以我說我們不同啊。」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
「用那兩個字來解釋一切只不過是在鑽牛角尖而已。相比起完成報告本身,不管是字還是分數,對我來說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枝微末節,根本不值得在意。」
他持續盯著我。最後,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完成啊……這反而讓我更有興趣了。不過如果再繼續問下去就有點不太識趣了。世界果真是無奇不有啊。」
「那麼你的世界奇景巡禮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嗎?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可以啦,我已經滿足了。感謝你讓我大開眼界。」
他揮了揮手。
不用謝。鬆了一口氣的我不禁心想。
請動你大駕離去就是最好的謝禮。
7
高中生比起國、中小學生更為成熟之處,就在於他們大多時間不再將秩序視為無物。
但這並不代表有更多學生奮發向上,提升自己在課堂上的專注度。而是他們開始懂得「自掃門前雪」的道理。
我不影響你上課,所以你也不要干涉我在課堂上的作為,對於逐漸不再將無意義的吵鬧視作一種樂趣的高中生來說,這逐漸形成一種共識。而對於將教學置於管教之前的大部分高中老師而言,這種默契可說是求之不得。
於是整個課堂逐漸演講化——講者與觀眾毫無互動的演講。這種時候,整間教室內除了老師稱不上是高亢的聲音外,再無其他雜音。特別是今天,我對這個現狀感到相當欣慰。
但即便課堂當中是如此,早上八點前也是如此,甚至是為時不長的下課時間都能一定程度地保持,但有一個時間卻絕非如此。
鐘響了,而鼓譟聲也開始隨之響起。我在心中嘆了口氣,便離開教室往福利社走去。
值得慶幸的是目的地的人數不多。但以過往的經驗來說,再過個大概五分鐘,直到中午時間結束前,這裡就會處於人口密度極高的狀態。一旁的食堂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價格雖然不算太高,但現在就已經可以看到排隊的人龍。要想在那之中待上一頓飯的時間,我光是想像就感到無法忍受。
趕緊拿著午餐走出福利社後,我很快地便對我該何去何從陷入了兩難。
我不清楚與中間間隔比較長是否有關,但中午必定是教室整天音量最高的時刻。手機和益智遊戲的加乘效果往我極不樂見的方向相互疊加,再加上人滿為患的食堂,甚至連廁所都經常被聊天地聲響所佔領。
乾脆地選擇待在一樓那間空教室外的走廊也許都是個相對好的選擇。雖然我無法進到鎖上的教室內部,所以也沒有辦法坐下,但考慮到那八成是此時校內最安靜的場所,我會毫不猶豫的採用這個選項。
「學弟看起來還蠻煩惱的呢。要不要說給我這個學姐聽呢?我自認還蠻擅長解決別人的疑難雜症喔。」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看來貓女地預言能力比起她口中的魔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也許更加擅長在別人的痛處上插上一腳。不過這次沒有你出場的餘地,所以就別讓我成為阻擋你享受美好中午的絆腳石吧。」
「這點你完全不用擔心。我才剛從五天的旅程回來,所以這個禮拜沒有什麼其他行程。倒是學弟你啊,」
她露出過於滿溢的微笑,看著我拿在手上的麵包。
「是不是在找地方吃午餐啊?」
事已至此,連我都可以料想到未來的發展。不如說從一開始,這就只是一個擺脫她與否的單純問題而已。
「手上已經拿著買好的午餐卻還是站在原地不動,如果是其他人的話說不定是在猶豫要不要買飲料,但以我對學弟的了解,你大概想都不會想吧。再加上你看起來對福利社的人潮一臉嫌惡,卻又遲遲不回到教室,大概就是因為你有什麼原因不想回去吧。所以學弟應該是在尋找替代方案。」
「你的推論的確十分正確,但我已經找到所謂的替代方案了。如果你沒有叫住我,我應該早已就定位了。」
「是嗎?這麼好的地方在哪裡?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我啞口無言。她纏人的方式從找藉口直接進化成不講理的貼身糾纏。使出這張無視氣氛與對方意願的王牌,我除了繳械投降乖乖就範之外實在無能為力。
「誒,不是吧,這就是學弟的替代方案?這也太可憐了,起碼也要有個地方可以坐吧。」
最悲哀的是比起眼前的麻煩,這還不是最悲哀的。
她歪著頭思考了一陣子,突然露出了靈光一閃的興奮表情。
「你跟我來。我想到一個好地方。」
她走上了一旁的樓梯。
相較於捨棄社會性的我,學姊可說是活在世界的表側。這其中的差別也許能夠一言以人格特質蔽之,但其箇中關鍵還是心態。
她那份積極可說與我一生無緣。
「就是這裡。」
她指向了樓梯盡頭的一道門。
「就我所知,這扇門外是頂樓,照理來說是禁止進入的。如果學姊想自找麻煩請恕我不奉陪。」
「放心。這裡原本是上鎖的,所以沒有人特別看管。但我之前參加一個連署活動的時候,有一個學弟告訴我這裡的鎖已經壞了。」
我雙手抱胸。
「這就是僥倖嗎?」
「有什麼關係?被發現也不會怎麼樣吧?還是學弟連這點風險都不願意負?」
「低風險低報酬,這就是我的原則。」
她雙手插著腰,嘆了口氣。
「好吧,那出事了我來扛總行了吧。不是我在自誇,看在我的面子上,老師應該會大人不記小人過。」
看著她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門,我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麼方便的功能想必有更好的運用方式。」
即便我起初有些抗拒,但頂樓的空間確實比起人口稠密的學校內部要來的寬敞許多。更不用說環境上相當安靜,除了些微的風聲以外再無其他干擾。
隨意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後,我不禁閉上了雙眼。
倘若撇除掉可能隨之而來的麻煩,這裡甚至可說是比我家更移居的地方。
「我可以問學弟你一個問題嗎?」
一邊打開手中的便當盒,她湊過來的臉讓我不禁吐了口氣。
「與其說這是問句,不如說這只是一項宣告。反正在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註定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了。」
「我只是好奇而已,不用這麼有壓力啦。」
她抬頭望著天空。即便我們坐在陰影下,刺眼的陽光仍舊使她不由地舉起了手。
「我在想啊,學弟為什麼從來都不會生氣啊?」
「任何精神正常的人都不會隨意發怒。」
「我不是那個意思。學弟不是覺得很煩嗎?」
「比起得到你的理解,我更希望學姊的言行能夠一致。」
「不要再拐彎抹角地罵我了啦。我想表達的是,如果學弟真的那麼不高興,為什麼從來都不發作呢?」
聽到她變得強硬的語氣,我只是嘆了口氣,隨後簡短地回答:
「我不喜歡。」
她對於我直白而乾脆的回應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學姊的問題並非毫無道理,畢竟我也不在意他人的觀感,這種做法也確實是立竿見影。但任何的選項都是一體兩面。情緒暴走後只會令人更加煩躁,對於意圖取得平靜的我只是反效果。更何況,這種方法有很高機率會讓情況複雜化,引來更多不相關地閒雜人等。」
「是……嗎?」
她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更何況同理,這種疑問也可以套用在學姊你的身上。就算我沒有直接下逐客令,學姊卻也還是堅持黏著我不放,也令我不得其解。」
「嗯……這個嘛……」
她一時之間似乎想不到合理的解釋,歪著頭苦思。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句話乍聽之下無人會懷疑它的正確性,但往往現實中的例外會令它淪為如詐欺般的口號。
開學第一個禮拜,對於許多高二學生來說昭示著假期的結束,但卻也是一年級新生高中生活的開始。而這時,充滿憧憬與好奇的新生瞳孔中所映照出的,便是學長姐們另類的熱情。
而我所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路線的選擇。平常的放學路早已被這些謳歌青春者佔領,但我卻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披荊斬棘。
「學弟、學弟,你已經參加社團了嗎?上高中如果不參加社團的話,就太浪費青春了!」
第三個。儘管只是短短五十公尺的距離,卻有如列車停靠的車站數般,越多的停等,越多的時間浪費。
「我沒有興趣。更何況我已經高二了。」
「那不就更可惜了嗎?等於你平白浪費了一年的時光。來我們社團,你一定會過得很充實的。」
她將傳單擺在我眼前,粗體的標題大大的寫著「守望」。
「你可能會覺得來社團就是要享受樂趣,助人什麼的多無聊啊。但其實我們不是那麼死板的社團。我們有很多去旅行的機會,在幫助他人的同時觀光遊玩,不就是付出與報酬的最佳循環嗎?」
就像詐騙電話和投資群組一樣,修飾與美化是他們的必備技能。但越是天花亂墜的話語,往往也顯得越發空洞。
「我對觀光毫無興趣。」
我直接了當的回絕非但沒有削弱她積極的態度,還讓她顯露出更多終究只是徒勞的熱情。
「那你也不必把觀光當成你的主要目標啊,光是助人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感到快樂的行為了。當你看見受你幫助的人打自心底露出的微笑,那種魅力就會令你愛不釋手。對我來說,比起旅行途中的美景,這才是更加美麗的風景喔。」
我犯的第二個錯誤,就是太過多嘴。明明忍一時便風平浪靜,我卻依舊愚蠢地選擇了最糟糕的硬碰硬。
「那麼反過來說,讓別人感到反感你自己也不會好過,是嗎?」
她見到我態度稍微放軟,趕緊點了點頭。
「這是當然的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發揮同理心是很重要的。」
我用手向旁一指。
「既然如此,你現在應該馬上讓開。因為你現在的作為令我感到厭煩。」
她眨了眨眼,似乎感到有些不可置信。空氣就此凝滯了好幾秒。
「既然你了解了,那麼我就先離開了。」
乍看之下這句反駁相當有力,而事實上,她也沒有再多說任何話。但正當我滿心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時,隔天她卻又再度出現在我眼前,若無其事地露出笑臉。
仔細一想,大部分的人聽到如此尖酸的話語都會知難而退,而我也屢試不爽。但凡事都有例外。
從這個角度來看,她也是個十足的怪人。
「嗯,用你的話來回答你的問題應該最好。因為你的回答雖然直白地很傷人,但換個角度想,就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點,能夠毫無顧忌說出這些話的你,不是反而顯得很有趣嗎?」
看著我,她又露出了令人不明就裡的燦笑。
8
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句話從邏輯上來看並無謬誤,但當它作為比喻時,就必須打上不只一成的折扣。
說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對話的定義來看,必定要在兩個人有默契且有互相溝通的意願下才能成立,並構成一段具有意義且充分達到訊息交流目的的文字;但如果只是發出聲音就另當別論,畢竟人對於傳達具有主動控制權,但卻無法選擇自己是否要接收,即便再怎麼努力轉移注意力,也不可能完全過濾耳中的噪音。
但如果只是如此,我還可以咬緊牙根,戴上具有隔音效果的耳機,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料這還不是我妹的極限。
「誒,對了,哥哥。我今天晚上會帶朋友來喔,應該有四個吧。」
期待一個巴掌拍不響,就此無疾而終確實太過天真,不過這種比起團體合作還要好上百倍的加乘效果,威力規模不證自明。因此我絕不會輕易地以肉身挑戰,更何況耳膜是全身上下,數一數二脆弱的部位。
早在知道這個消息時我便心意已決,要在外面找一個足夠安靜的地方度過晚上的這段時光。但貓女這個程咬金卻讓我的計畫亂了套。
從早上被我一眼看穿過後,她似乎更小心的不讓我發現,所以事實上,我並不清楚她是否有照原定計畫繼續監視我。但正因為我無法得知任何資訊,這種敵暗我明的狀態反而更讓人如坐針氈,就連中午跟學姊坐在頂樓時,我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這種待遇簡直與侵犯隱私無異。
因此,我只好硬著頭皮同時處理兩個問題,先想辦法甩掉那個人貓綜合體,再去一個可以不受干擾的地方打發時間。
現在的時間是五點十五分。我慢慢地往校門口前進。
學校所在之處距離我家大概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從學校正門的角度來看位於左側。但我這時往右拐,走向了比較多人的一邊。
雖然我對家中雞犬不寧的現況感到頗有怨言,但事實上,單從位置論生活品質的話,我家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不但是地理位置靠山的純住宅區,最近的店家,也就是我昨天經過的便利商店也距離有超過三百公尺之遠,雖然犧牲了一定程度的便利性,但完全不會有住商混合區所產生的各式噪音問題。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拜我父母具有先見之明,在這區還未完全開發時便買下了房子,所以我幾乎沒有在家附近碰過同校的學生,甚至穿著我妹校服的人也屈指可數,取而代之的則是好歹有後見之明的新婚夫妻,以及懂得享受寧靜生活的退休老年人。
我盡量讓自己走動的節奏不顯得突兀,以免現在大概正緊盯著我的貓女起任何疑心。
相較於我家附近的靜謐,學校右側用熱鬧來形容便再適合不過了。特別是在學校下課的四點到六點的這段時間,學生都會聚集在這幾條充斥著小吃攤的小巷。我只不過是有幾次偶然遠望,就知道我絕不會主動靠近。
但今天是個例外。
我站在巷子的入口,看著滿溢的人潮,強忍著那股由心底而生的厭惡感,就像站在起跑線的短跑跑者般深吸了一口氣。
槍聲響起。
我衝進了人群裡,隨後馬上垂著頭微彎腰小跑步前進。即便途中數度險些與人擦撞,引來旁人厭惡的目光,但我依舊視而不見地喘著氣向前跑。我走走停停,還轉了好幾個彎,最後才趁著一群人進到便利商店時跟著混了進去。
我很清楚速度上我絕對比不上貓女,所以不能單純逃跑。但如果是捉迷藏,可就跟單比速度的鬼抓人有很大的不同了。藏木於林確實是個很好的招數,即便除了外表外,我與身旁熱愛喧鬧的眾人再無其他相似之處。
這麼一來,貓女便要在人群中尋找跟丟的我,也無法確定我究竟往哪個方向而去,甚至連我還在不在這一區都不得而知,只能像隻無頭蒼蠅般毫無計畫性的亂跑。
當然,這個方法最大的缺陷就是我無法確認成果。不過既然那不是我可以控制的因素,與其庸人自擾的擔心成功與否,不如接著思考下一步要怎麼做。
但就在我忍不住鬆了口氣的同時,一隻手卻突然搭在我的肩上。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的計畫被貓女活生生地拆穿。
「學長,能在這裡見到您真是太稀奇了。這裡跟學長家明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您卻願意主動踏進人這麼多的地方,您是不是也開始嚮往正常人的現實了呢?」
三之三。看來即便我甩掉了那個貓女,她的預言依舊如影隨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不是她本人。
「比起你不切實際的妄想,反倒是你的出現讓我不得不被拉回現實。」
「那麼既然如此,又是什麼風把您吹到這個格格不入的地方呢?」
不得不說,這是她一直以來問的問題裡面最合理的一個,但對我來講卻也最難以回答。並不是因為我擔心她不會相信我所遭遇的一切,而是我個人不願意花費長篇的時間敘述這一連串荒謬的劇情。
「與你無關,但至少不是與你不期而遇。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不要跟著我。如膠似漆這個詞我聽了就覺得反胃。」
「學長您嘴上依舊不饒人,今天甚至更變本加厲了。是您遇到了什麼煩心的事嗎?」
她刻意用手指戳著臉頰,擺出思考的神情。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說,我第一次見到學長的時候,您的心情其實算很好。果然不能用正常的標準來評斷學長呢。」
雖然又是天外一筆的莫名發言,但我無可否認,最近的確受到煩躁感的影響,而使我的用詞比起過去更具情緒性。但這對我來說實在也是無可奈何。
畢竟,開幕典禮前,我對你們三人一貓還一無所知。
以典禮為名的活動,大部分形式上的作用遠大於實際,如畢業典禮或結婚典禮,所蘊含的情感作用足以使人情願耗費大把的時間而樂此不疲。就這點而言,我想我在邏輯上是可以理解的。
但開學典禮相對而言就只是一具空殼。參加者大都在進場前就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發展:主講人制式化的臉孔、冗長的空談以及參差不齊的校歌演唱。這些過程對於剛從假期中返回學校的學生來說,無疑是在正式上課之前先行體驗制式與無聊的環境。
因此我在知道不需要走進容量不足以容納全體學生的活動中心時,心情難得地向慶幸與鬆口氣的一邊偏移。因為這同時也代表在領取這學期的新書之前,我獲得了兩個小時的個人自由時間。
然而,正當我打算前往全校最安靜的圖書館時,邂逅卻不請自來。
「請問,您是學長嗎?」
活動中心和圖書館位於學校兩個完全不同的方位,因此環顧四周,圖書館前是一片空曠。
「不好意思,我是一年級的新生,原本準備要去活動中心集合,但中途迷路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裡。」
這個請求所代表的意義再明顯不過。而更容易想像的是,即便我詳細地解釋目的地的路線,她多半也只會露出一知半解的神情,畢竟期待一無所知的新來者在短時間內理解並記憶一段長達五分鐘的路程只不過是痴人說夢。
總而言之,結論還是只有一個。
「我直接帶你去。」
這個做法即便是現在看來也顯得單純明快。但我會如此乾脆,八成是如她所說,情緒比起現在穩定許多,畢竟再怎麼符合邏輯的行動,也必須由主導決定權的個人實施。
「大概走五分鐘就到了,你就跟在我後面。」
來回十分鐘。這樣我還有超過一個半小時可以休息。比起有可能發生的雞同鴨講或無視對方所引發的唇槍舌戰,這已經可說是風險最低的選項。
「謝謝學長。本來是要以班級為單位帶隊,但我去一趟廁所過後,班上的人就已經先行出發了。學長又是為什麼會在圖書館前面呢?」
雖然她似乎意圖在話語中透露出尊敬與感謝,但卻完全沒有顯露在她平板的表情上。不過一心只想著速戰速決的我並沒有太過在意這件事。
「因為活動中心的空間太小,所以為了控管人數,有些班級就不用參加。但一律都是二、三年級的班級,因為對於新生而言,開學典禮等同於入學典禮。」
不過這層附加意義並不會改變它空虛的本質。
「恕我冒昧,您只解釋了一半而已。若是如您所說,那麼您待在班上應該才更加自然吧?」
「你這樣說的依據是什麼?即便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此時都待在班上,也不代表我必須採取與他們相同的行動。從根本來說,你又是怎麼定義你說的自然?」
我沒有回頭注意她的表情是否有了變化。沉默了幾秒過後,她才接下我的問句。
「自然指的便是與一般人的行動相仿,也可以稱之為『正常』。恕我僭越,您為什麼要如此不合群呢?聽起來您對所謂的正常感到不以為然,但正常與否的定義是為了秩序而存在的,是毫無疑問的必要之惡。」
我停下了腳步。活動中心的入口就在眼前。
「遵守秩序與接受同化只不過是一體兩面。假使要我在無法接受、無法認同的情況下與世推移,簡直與放棄思考無異,而與放棄自我也相去不遠了。」
語畢,我直接轉身。臨走之際,除了她的腳步聲外,我沒有再聽到任何回應。
9
「學長,您現在要去哪裡呢?我們上次見面時,您說我進便利商店卻什麼都沒買就直接走出來是沒有意義的行為,但您今天卻做了一樣的事。」
「我承認我的天真。早在遇見你的那剎那,我就該理解一切的發展很難具有什麼實質意義了。」
計畫前半段的順利只不過是假象,面對足以摧毀前提的惡意阻撓,理想和樂觀顯得不堪一擊。
在她與我搭話之後,我嘗試讓自己從遇見她的煩躁感中冷靜下來。我先試著無視她,自顧自地找了一間客人最少的店解決晚餐。然而,在我坐下的同時,她卻也很自動地坐在我的對面,即便我刻意將吃飯的節奏放得很慢,期望她能就這麼知難而退,但她依舊無動於衷,在吃著自己那份餐的同時,嘴上也從沒停過。
於是我開始認清現實:只要我不主動採取行動,接下來的夜晚,這些聒噪的話語都會與我形影不離。這樣與我就這麼直接回家有什麼不同?
「請您不要這麼排斥。我上次也請您幫忙,如果不能互相幫助,我們的關係就過於單方面了。」
「的確相當單方面,而且是你的一廂情願。」
走出店面後,我便毫不考慮地想盡方法甩掉她。我不停地往學校的反方向走,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甚至全力跑了起來。我原先期待身穿制服短裙的她會對於在眾多人潮中跑步有所顧忌,但沒想到回頭一看,她與我的距離卻始終沒有拉開。
我死命地跑著。不知不覺間,一旁的人煙也越來越少,燈火也不如剛剛通明。
「難道學長在躲什麼人嗎?不然為什麼這麼慌張呢?」
一語道破。從各方面來說都是。
但如此短時間高強度的運動卻還是令我氣力放盡,最終不得不停在一根電線桿的旁邊大口地喘氣。
「學長,您平時的運動就只有往返於學校與家中的步行吧。這樣想當然耳是無法甩掉有定期運動的我的。」
確實。比體力實在是太有勇無謀了。但麻煩接踵而至的感覺確實很容易令人漸漸失去理性,以至於最後做出愚蠢的選擇。
「不過學長跟我這樣一追一趕不知不覺也跑了很遠呢。」
我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是一座公園。
雖說是公園,但裡面的設施非常簡陋。鞦韆、翹翹板和溜滑梯之類的設施一概沒有,更不用說是有定期養護的花草和環境了。嚴格來說,能夠分辨它是一座公園的特點,就只有一片空地和一座寫著「公園」的牌子。從附近的氛圍看來,這裡應該也是住宅區。
結果誤打誤撞,反而達成了我原先的目的——一個安靜的理想地點。偏偏旁邊就是有個副產品。
「學長,您應該很累了吧。請您來這邊坐吧。」
不知何時,她已經坐在一旁望眼所見唯一的長椅上了。
坐下後,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深沉的疲累感。短時間衝刺所造成身體上的疲累,以及整天被監視所帶來心靈上的疲勞,似乎終於有了發洩的管道。即便不識相的學妹還在一邊,但無計可施的我也只能退讓了。
「學長,您看。」
我成大字型癱坐在長椅上閉目養神,不願理會她的呼喚。但沒想到她沒有再次出聲,只是保持沉默。
萬籟俱寂。儘管閉上雙眼後聽覺變得更為靈敏,但唯一傳進雙耳的卻只有微風細微的摩擦聲。這就是我這幾天以來引頸企盼的寧靜。
我沉澱情緒,直到再度張開眼不知是多久之後。撇頭一看,沒想到她依舊坐在我身旁,睜大雙眼直視著我。
「您醒了啊。學長毫無防備的臉令我感到十分稀奇,畢竟這也許是學長第一次在我面前解除劍拔弩張的姿態。」
我聳了聳肩。
「你如果可以保持剛才的狀態,閉上不停開口的嘴,我也不需要一直擺出一副嫌惡的態度,畢竟那種狀態也是一種極大的精神消耗。」
「您不要一直想著逃跑,我也就不需要如此辛苦的挽留您了。」
她突然指向天空。
「我剛呼喚學長,您還沒有回應我呢。」
我這才應她的要求,抬頭一看。
一彎弦月高掛。不知不覺間,夜晚已然降臨,配合晴朗無雲的夜空,似乎更襯托出月光的清澈。只不過對我來說,美景充其量也只是清淨環境的陪襯而已。
「現在才八點左右,似乎還不是最漂亮的時刻。到了十點左右,角度會更高一點,那時情景交融的效果會更好。」
聽到她突如其來的形容,我不禁狐疑地望向她。儘管我有與大多數人思考模式不同的自覺,但我認為他人多半能理解我的困惑,畢竟在一連串的混亂過後,她如轉移話題般的一句話顯得格外詭譎。
她將頭轉向我。
「學長,您是不是開始感覺到,這是個十分適合約會的地方了呢?」
我不禁露出了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她。
「雖然我對於你隨口而出的奇怪發言已深有體悟,但我還是要確認一下。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心裡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雖然以一般情況來說,這發生的機率極低,但從她不講理的行動來看,甚至還相對符合邏輯。
「您說呢?您不想和我一起看看十點、甚至是十二點的夜空嗎?」
我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忍不住站起了身。
「難道這一切都是你計畫的?誘導我往這個方向逃跑,也是為了讓我自己來到這座公園?」
「您太抬舉我了。我並沒有預料到您會來到這裡,這一切只不過是誤打誤撞而已。」
彷彿是為了隱藏內心的動搖般,我不自覺地雙臂抱胸。
「我就挑明地問:你的目的是什麼?」
她露出了一抹淡笑。
「您應該已經知道了。」
不知是因為震驚,還是她堅定的語氣,抑或是這個再詭異不過的氛圍,我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
「夠了。你的荒謬行徑就到此為止了。」
不等她有所回應,我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跑。
10
如果將決定,以合理性與情緒性為兩端的光譜分類的話,逃跑絕對是屬於極度合理性一邊的考量,畢竟這個決定某種程度上違反人根本的對抗心理,卻時常可以在最後創造更大的效益。「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這句話便是最好的應證,而如此符合邏輯的選擇正是我所追求的。
但今天,我的決定完全沒有經過思考。
即便我回頭數次,確定對方並沒有追上來,我還是沒有因為放鬆而放慢腳步,就這麼一路跑過學校,直到家門口前的巷子才停了下來。
扶著電線桿喘氣時,我才感到不可思議。以我過往的體力,能夠完成這段路程的一半就值得嘉許了,更何況在不到一個小時前我才經歷過一段你追我趕的全力衝刺。也許危機真的迸發了我的潛能,雖然在這種狀態下發揮出來顯得格外諷刺。
不過不管怎樣,這個多災多難的日子也來到了尾聲。我妹的同學應該已經離開了,我可以久違的享受真正意義上的個人空間。
「哥哥,你終於回來了。你突然晚這麼久回家我都開始有點擔心了。」
一打開門,搭配上充滿朝氣的表情,我妹高亢的聲音便像門鈴一樣應聲響起。她的體力簡直是無底洞,過了一整天還不見疲態。
「沒什麼。不管發生了什麼意外,現在都已經解決了。」
我沒有跟她說過我會晚歸,因為這會開起一連串以「為什麼」為開頭的問句。更何況,即便到時她產生了這樣的疑問,她的注意力八成也早就被她邀請的客人給蓋過了。
總之,不管是從個人意願還是理性的角度思考,儘快洗個熱水澡,然後直接躺在床上睡到隔天天亮都會是最佳的決定。
「雖然我從以前就有這樣的感覺了,但我們家真的是什麼都沒有欸。」
就在我準備進到淋浴間時,一如往常的,她又突然天外飛來一筆地拋出了問題。
「如果你是與服飾店的展示間比較,這點應該可以說是相當明顯。還有,你差不多該是時候離開了。我十分確信隔著淋浴間的門看家人洗澡並不是個令人稱羨的癖好。」
「誒,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沒什麼事要做,陪我一下嘛。再說淋浴間的門霧霧的,根本就什麼都看不到。」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到什麼就毫不猶豫地直說。我的妹妹就是一個如此服從自己慾望的生物。當她化身脫韁的野馬時,身為騎者的我也只能夠自求多福。
「我今天才突然發現,我們家啊,到處都空空的。桌子是空的,抽屜也是空的,就算是櫃子之類的地方也只有擺少少的幾件衣服。什麼東西都沒有裝飾,背景不是白色就是黑色或灰色。如果只看其中一個角落,可能都會搞不清楚這裡是客廳還是廁所欸。」
我自顧自地開始沖澡,隨便應付了一下。
「那又怎麼了?」
「今天婷儀她們來的時候都覺得很驚訝,說我們家怎麼這麼單調。像佳欣說她們家什麼東西都有,各種文具啊,還有書,甚至她爸爸還會把高爾夫球袋放在大門口旁邊;芳妤家有很多很可愛的布偶,到處也都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圖案;婷儀她們家甚至還有養狗欸。」
和其他家庭相比,我們家確實有著異於常人之處。雖說是常見的一家四口,但最近幾年,我爸和我媽經常會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在家,以今天為例,我媽去出差,我爸大概也要到十二點以後才會回到家。也許是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的緣故,家裡的物品才會如此的少,就連過往我們兄妹兩人小時候的用品也都多半送人或早已被當作垃圾處理。
「你是在暗示你更傾向於住在充斥各式物品的空間內嗎?或者直白一點問,你羨慕他們嗎?」
透過淋浴間的玻璃門可以隱約看見她被手指抵著的側臉。一如既往的天真表情。
「也還好啦。只是熱鬧點感覺比較好玩,哥哥難道不這麼覺得嗎?」
我不禁嘆了口氣。
「儘管你的回答很容易預測,但完全不。過多的冗贅只不過是增加混亂發生的機率。」
「是這樣嗎?可是反過來說,這樣不就要什麼沒什麼嗎?這樣有的時候才真的麻煩吧。」
「我無法否認,但盡善的選項本來就是不存在的。」
我盥洗完畢,重新穿上了衣服。
「那麼,我要去睡了。請你不要發出打擾我睡眠的噪音。」
「我又不是一直都在吵!」
她不禁鼓起了臉頰抗議。
我沒有回應,只是向她揮了揮手,便走進了自己的房內。



我以為在放鬆下來之後,我會很快地陷入沉睡,但事實卻不是如此。
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幾次,我卻依舊無法失去意識。某種程度來說,這就是睡眠的荒謬之處:越是努力、越是在意,卻反而越無法達成目的,即便我一向不喜歡順其自然這種說法,但遺憾的是睡眠本身就毫無理性之處。
掙扎了一整天,終於迎來了夢寐以求的狀態,卻在一蹴可幾之處,迷失了方向。在意識清醒的十五分鐘以後,我忍不住嘆了口氣,無奈地睜開了雙眼。
是這兩天的遭遇讓我開始懷疑起事情進行得太順利了嗎?我很想說這是因為我的感覺已經被各式光怪陸離的事件扭曲,但事實上,這恐怕真的不是我的錯覺。
那個貓女。
後來太多意料之外的發展讓我一時之間忘了她。但假使我在那時有順利甩掉她的話,她應該會急著找我才對。
然後,如果她找不到我的話,她會怎麼做呢?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坐起身。
她應該很清楚,就算一時之間找不到我,只要在我家附近守株待兔,遲早可以等到我自己出現。即便我一開始就沒有甩掉她,她照理來說也會沿路跟著我回來。
這樣一來,不管怎樣,我現在不都在被監視嗎?
白天那種毛骨悚然的不適感又突然上身。
冷靜。我緩緩眨了眨眼,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現在沒有理由監視我。她應該會主動現身,告訴我她接下來的計畫,以及我必須如何配合。
那,又是什麼原因讓她沒有這樣做?
我躺回床上。
是因為她認為她觀察那三人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所以直接不告而別嗎?
不,應該不會。我應該是她現在唯一的線索,如果她還沒有得到答案的話,應該還會繼續抓著我不放。
也就是說,難道她已經知道魔女是誰了嗎?
想到這裡,我搖了搖頭。
就算如此,那也不關我的事。只要知道她沒有在監視我就足夠了。我反而該感到慶幸才對,因為這件事與我再也沒有瓜葛了。
「哥哥,你還醒著嗎?」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也許比起貓女,我妹才是我難以保持冷靜的主因。
「我說過了,不要在睡覺的時候打擾我。夜晚在包括我的多數人中屬於睡覺時間,難道你打算成為例外嗎?」
她雙手握拳,抬頭仰望著我。
「先聽我說嘛!而且我本來就打算要去睡了。」
「那請問又有什麼問題?」
突然間,她強行打擾我的氣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扭扭捏捏又欲言又止的神情。在這個狀態下擺出這種態度實在格外令人惱怒。
「就是……今天晚上啊,婷儀她們要走之前,怡臻突然跟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就是說啊,在古代的時候,有一個人,因為她的丈夫生病了,所以啊,她不得已就只好跑到一個沒什麼人的深山裡,想要摘一種只有那裏有的草藥。沒想到啊,在她辛苦了好久終於找到的時候,她回頭竟然……」
「好,夠了。這個粗製濫造的故事對現況毫無意義。重點是你來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即便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她依舊吞吞吐吐。
「喔,沒有啦,只是我們家的浴室那個燈啊,不是比較暗嗎?所以一個人在裡面就有點……讓人感到不安嘛。」
聽到這裡,我大概已經猜到剛才那個故事的後續了。八成又是什麼牛鬼蛇神、魑魅魍魎出沒,驚嚇到我妹幼小的心靈。
雖然我不甚了解國中女學生成群結隊的活動內容,也無法評價,但鬼故事顯然不適合膽小的她。如此沒有自知之明的行為,最後的結果就是連我也受到了池魚之殃。
「所以你希望我如何行動?總不會是陪你一起洗吧?」
「不……不是啦,怎麼可能!」
她趕緊揮舞著雙手否認。
「哥哥只要站在淋浴間外面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人影,我就安心了。」
我冷冷地看著她。
「你是打算向我暗示,你洗完澡之後,直到天亮為止,我都要一直待在你的視線範圍內?」
「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不需要陪我睡啦。只要開燈,我就睡得著了。」
雖然我依舊對於她死要面子的行為感到不敢恭維,但此時閉嘴才是最好的選擇。不如說,能避免最糟的狀況我還應該感到慶幸。
但她準備脫衣服時,卻又突然停下了動作,一直不停向我這邊看來。
「又怎麼了?」
我的配合度難道還不夠高嗎?
「哥哥你不要一直往我這邊看啦,又不是小孩了,注意一點嘛。」
我不禁翻了白眼。
11
拖拖拉拉了好一陣子之後,她終於進到了淋浴間。伴隨著沖水聲,站在一旁的我吐了一口大氣。
算了,也許在這裡陪她一會兒之後,就會睡得著了吧。無論如何,我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我微微地閉上眼。不知道是不是專心洗澡的緣故,我妹這時倒是難得的安靜了下來。雖然我還是比較偏好純粹的寧靜,但水聲的規律倒也令人心緒得以平靜。
但這樣的空白時光,卻又令我忍不住回想起剛才硬是被我中斷思考的問題。
平心而論,即便我承認他們三人都無法以常規而論,但要我相信他們其中,真的有貓女所形容的只存於假設的生物,我也實在難以想像。
不過,既然那對貓耳和貓尾都這麼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我似乎也無法就這麼視而不見。
假設她的故事真的不只是純然的瞎扯,那麼又會是誰呢?
貓女所擁有的資訊應該是跟我一樣的,甚至更少,畢竟她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們三人。也就是說,她判斷的依據應該是今天他們的言行。
洗澡的熱氣緩緩飄了出來。要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站在門外,我也不會發現到隔著玻璃門外的溫度原來會受到如此顯著的影響。
第一個是竇震宇。他今天對待我的態度的確比起以往更為積極,而且明顯是會令人更加煩躁的方向。說白了,他的行為其實就可視作一種試探,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完全無法理解他的動機。
但如果要因此說他就是魔女,依舊太過牽強。他的態度太過露骨,而且按照貓女對魔女的敘述,她幾乎可說是全知者,所以沒有理由刺探我。
接著是夏瞳音學姊。以態度而論,她今天與以往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真要說有可能之處,大概就是她主動製造了與我獨處的時刻。
但假使她真的做了些什麼,例如她有可能在我身上下了什麼咒或是暗示,我也沒什麼頭緒。更何況她應該沒有為此把我騙到頂樓的必要。假使她的行動都這麼毫不掩飾,那貓女應該很容易就能發現他的行蹤,也不用特意來找我才對。
最後就是龍芷彤。當然如果是她的話,就要先假設貓女一開始就沒被我甩開。以今天的遭遇而言,我十分不願意回想起她,但假使真的是她,一些事就可以獲得合理解釋。比方說她為什麼會知道什麼賞月的視野云云(雖然也極有可能是隨口胡謅),以及明明我們連相遇都是巧合,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最後會偶然跑進那座公園。
但她其餘的行為又顯得匪夷所思。即便不能否認的是,我並不了解蝴蝶效應實際造成的影響,但費盡心機將我誘導到公園,難道目的只是為了要我坐在椅子上抬頭看月亮?更不用說她還扯了一些明顯毫無必要的藉口,這跟貓女描述中魔女應有的行動顯然是背道而馳。
說到底,就算她不是魔女,這一切都是巧合,那麼我全身上下又是哪一點促使她說出那些話?我的行動、語氣或是態度照理而言都無法引起任何正面的情感,這是早已經過多年的時間考驗的。
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一切的一切都太過雜亂無章又無序了。
「哥哥,我洗好了,你先去外面。不要偷看喔。」
無言以對的我只是依言迴避。也許我妹才是最沒道理的一個,這種反客為主的語氣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更不用說接下來擦乾身體加上穿上衣服竟然又花費了十五分鐘之久。她是不是真的誤以為我是自願站在這裡的?
「啊,對了,哥哥。」
她慢吞吞地從盥洗室走出來,悠閒地擦著頭髮。
「我剛剛突然想起來,我們家不只裡面太空,連位置也很偏僻欸,我認識的人幾乎都沒有住在這附近,而且這裡光是要買個東西都要走十分鐘以上,仔細一想真的很麻煩。」
「好了,應該差不多了吧。我要回去睡了。」
也許剛剛短暫的安靜可以視為我妹無法一心二用的根據,甚至能夠成為往後我對付她的方法,但就現在來說,我實在也無力繼續在這方面耗費精力了。
「喔,好啊。哥哥晚安。」
她笑著朝我揮了揮手。
我不禁嘆了口氣。
「晚安。祝你有一夜好眠。如此一來我也才能有。」
躺到床上後,我一直有種無以名狀的感覺。那絕對不是因為我看到我妹的肌膚後,產生了什麼奇怪的想法,而是一種更為負面、煩躁、且隔靴搔癢的感受,一蹴可幾卻咫尺天涯。
就是因為這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導致我在閉眼許久後,卻又煩躁地轉頭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錶。
而夢魘般的魔音則在應景般敲響了今晚的第二聲。
「哥哥,我又突然發現一件事。」
我硬是捂住了嘴,克制自己不要大叫出聲。
「我到底還有什麼能做的?幫你睡覺嗎?」
拜託不是要我陪她睡,我由衷地祈禱著。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她傻笑著搔了搔頭。
「只是我發現我的鬧鐘沒電了。」
隨著我的嘆息,我握緊的拳頭又無力地鬆了下來。這對她的確是個大問題。如果沒有鬧鐘準時的呼喚,她極有可能在隔天早上十一點時依舊躺在自己的床上。儘管這對於從未經歷過這種狀況的我來說難以想像,但在親眼見證過後,即便再怎麼不可置信我也只能接受現實。
「既然它沒電了,就請你換一顆電池。我想這對身為國中生的你來說並不困難。」
「我知道啊,可是我去櫃子看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沒有電池了。」
這樣的巧合對我來說實在是禍不單行。這個問題顯然無法就這麼置之不理,至少我無法說服她這麼想。但現在我手上能夠解決這個事態的方法卻很有限。
首先,我沒有使用鬧鐘的習慣,所以我無法直接把我的借給她。再者,我們家如同我妹所說,物品相當稀少,而電器也不例外,其中裝有電池的更是屈指可數,頂多只有電池型號不一樣的時鐘,因此我也無法直接把上面的拆下來裝進她的鬧鐘裡。至於為什麼明明是自己需要用到的電池,她卻事到如今才注意到已經用完了這項事實,即便我不問,答案大概也不會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考慮以上情況,我現在能採取的解決方法只有兩種。而我極力傾向其中一種。
「沒辦法,那我明天早上要出門的時候再叫你起床。」
這其實是一個很實際且不費力的提案,但我妹似乎不是這麼想的。
「誒,可是哥哥你每天早上六點半就會起床了吧,我通常都會到七點半才起床欸。」
這樣的差異跟國高中的上學時間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主要是生活習慣的問題。我並不喜歡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神經緊繃地行動,所以即便會犧牲一些睡眠時間,我還是會提早起床,盥洗後便出門吃早餐,並在第一節課的至少二十分鐘前抵達學校。但她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我並沒有打算你的疏失而配合你。所以請你為自己的行為負起相應的代價。」
「可是那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很重要欸,不然我整天都會想要打瞌睡。」
即便如此,不過顯然她也沒想到什麼更好的辦法,只是杵在我的房門前使勁轉動她不常使用的腦袋。
「啊,對了!」
似乎在為自己的靈機一動喝采般,她將答案大喊出來。
「既然沒有電池,那就去買就好了啊!」
這就是另一個方案。但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不久前發生的事,就能夠輕易地明白我排斥的理由。而她似乎也注意到了。
「啊,可是……外面好黑喔……」
事到如今,和她爭辯是沒有用的。如此一來就是我的二選一:晚一個小時起床,或是乖乖地在這種時刻出門一趟。
算了。我閉上疲憊的雙眼,忍不住搖了搖頭。既然我也陷入失眠的狀態,那也許選擇後者會是個更加單純的作法。
畢竟我已經對沒有重點也沒有盡頭的對話感到彈性疲乏了。
「好,夠了,你回去你房間坐好。我去把電池買回來。」
「可是我……」
「別告訴我你也想去。兩個人一起去買一手就可以拿的電池完全沒有任何必要。」
她似乎完全想不到方法反駁,只是遲疑地點了點頭。
既然要開口果然就得想辦法一次讓對話結束。我再次領會到主動與被動的天壤之別。
12
果不其然,這個時段的便利商店內只有我一個客人。我快速地拿了電池便往櫃台走去,打算在一分鐘內走出店外。
店員面無表情,只是制式地動作著,過程中甚至不發一語。也許就是這樣的人才適合擔任大夜班的店員,畢竟對於累了一天的上班族來說,開口的意願應該不會太高。
仔細一想,這工作從環境的角度異常適合我。幾乎不需和人對話,氣氛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唯獨過於機械化這點我無法接受。
但也許過於安靜的環境本身就是個問題。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的確是非常客制化的服務,但從營利的角度來看就不是處處都合適。以這個純住宅區為例,附近大部分都是生活規律的家庭居住,在這種時間還在外活動的人一定比夜生活發達的商業區要少。
不過也許我的擔憂是多餘的。畢竟這間便利商店已經不眠不休地營業多年,也許有我意想不到的客群。說到底,如此思考也不具什麼意義,頂多就只是消遣而已,更何況我現在已經相當疲累了。
只是那種不適感卻依舊占據我的腦海。這樣的狀態實在令我有些疲軟,簡直跟白天受監視的情況沒有兩樣。但我卻還是無法對症下藥。
如今占據我腦海的到底是什麼?該不會是剛才胡亂思考的魔女問題吧。我開始後悔去認真思考這件事。
再這樣下去,我回去之後恐怕還是只能重複無法入眠的輪迴。
遲遲無法結束這多災多難一天的煩躁感持續纏身。我走出了便利商店外,瞥了一眼四周。
對於今晚異常怕黑的我妹來說,這或許確實是個難以鼓起勇氣靠近的環境。視野中所見最亮的地方就是我身後的便利商店,除此之外,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亮度不高的路燈,也幾乎沒有路過的人車。
除了這裡的住戶以外,其他人大多也不太會主動靠近,我妹的朋友會覺得太冷清也不奇怪。
這時,我腦內的那股異樣感突然有了輪廓。
但……
我站在原地,仔細回想了他說過的話。
突然間,一項不容我忽視的矛盾,令輪廓擁有了實體。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儘管我理應盡快往回走,但擺在我眼前的這些事實卻漸漸連成了一條線。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從未認真思考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竟然連如此單純的答案都一無所覺。
理性不停地疾呼,警告我不該再繼續待在這片夜色下,更何況還有人正在等我回去,明天早上還要早起,我早已沒有餘裕再做任何多餘的行動。
但我的身體真的動起來後,前進的方向卻與原先的目的地截然相反。
手錶此時顯示九點四十五分。
13
公園的時鐘顯示九點五十八分。貓女從暗處走出,她已經在一旁的樹後觀察了一陣子,但眼前的空地毫無動靜。
但那個暗示毫無疑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心想。這也是為什麼她不厭其煩地持續躲在這裡偷偷觀察。不過似乎不到最後一刻,主角都沒有打算現身。
此時,些微的聲響令她忍不住動了動耳朵。靈敏的雙耳雖然使她無法忽略周遭任何一絲噪音,但卻是她搜查時最重要的利器。畢竟自己腳程再快也趕不上音速。
即便如此,對方也只提供了這麼一點訊息暗示她的颯爽登場。
「你做事也太過拐彎抹角了吧,明明還有更乾脆的方法可以對付我的。還真是久違了,拉普拉絲。」
她終於在貓女面前露出了全身。依舊如她之前所見的面無表情。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才對……也就是說,你們也改朝換代了。前代相較於以往的退位顯得比較早,她也不過在這位置上五年左右而已。既然你身處這個位置,我也應該用個更正式的稱呼:第十代的薛丁格。」
「你這次沒有再變換性別了啊,不過還是和上次的長相大不相同。你這次還真是用了個有趣的名字,是叫龍芷彤嗎?」
魔女沒有回答。貓女不禁笑了出來。
「十點的公園嗎?不過我可不覺得現在的月亮有比較漂亮啊?乍聽之下的確是有些突兀,但你偏偏以怪制怪,成功地轉移了他的焦點,不然我想他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的。」
接著,她收起了有些輕佻的態度。
「你如此處心積慮地布局為的是什麼?如果只有那句話的話,我也不可能因此就注意到你就是魔女,但你偏偏在那時放出了些微的魔力,顯然就是為了讓我注意到。那時,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而設計的。」
「我一開始聽到他跟我說三個人各自提出的要求後就覺得有種異樣感。即便我沒有像你一樣的計算能力,但也很難想像那些要求真的能夠改變些什麼。」
魔女輕輕搖了頭。
「那種程度的就已經足夠了,如果你也擁有與我相同的計算能力,你就會明白蝴蝶效應的影響之大。」
即便魔女如此糾正,貓女依舊恍若未聞地繼續說道。
「第一個人的要求是刪掉簡報上自己的名字,而第二人和第三人的要求則是相反的,一個是要他小心點,另一個是希望他主動察看狀況。雖然乍看之下都是沒頭沒尾的要求,但只要稍微將問題單純化,普通地思考這些各自的要求究竟會直接造成什麼結果就可以推測出你的身分和目的。」
「你清楚那條巷子是他要回家的必經之路,所以身為第三個接觸他的人,你的目的看似是為了避免他因為第二人的話語而感到猶豫。但這也不過是表象。你真正的目的不在於說話的內容,而是說話——下咒本身。如此一來,只要他順利地走進巷子,我馬上就會發覺異狀而開始調查他,進而一步一步走進你的布局之中。」
聽到這裡,魔女依舊沒有露出平板以外的表情。貓女明白,就連被自己識破計畫這點,也在她的計算之中。
所以,她長篇大論並不是為了讓她吃驚。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你這麼大費周章的原因是什麼?如果想要把我引出來,大可不必如此。」
魔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只不過是意圖以最穩妥的方式排除阻礙而已。以往我對你們採取的策略是改變外觀和逃亡,畢竟我認為你們能對我造成的威脅有限,這種作法也能將對周遭的影響減到最低。不過我重新考量過後,改變了方針,而這個空曠的環境就是為此準備的舞台。」
貓女聽到了這番話,不禁冷笑。
「降低影響?你一直以來在做的事可和這完全相反啊。」
「對世界直接且無序的影響有害無益,我一切的行動都是有計畫與意義性的,只是你們並不認同而已。」
「我當然不可能認同。」
她毫不隱藏的伸出了爪子,因為她知道任何技倆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
「多說無益。既然如此,就直接在這裡做出了斷吧!」
貓女其實知道魔女設計了這個場面所代表的意義。她即便並非全能,也接近全知,這場對決的勝負肯定也在她的計算之中。但對她而言,這已經不是計算勝負的時候了。她沒有放過這個千載難逢機會的本錢,孤注一擲也要一拚。
雖然貓女已經多次見識魔女的神通廣大,但卻從未與之正面交鋒,因此她並不知道對方會使出什麼招數。但她還是決定先下手為強。
她最大且唯一的優勢就是速度,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她判斷讓這場戰鬥越快結束越好。
她衝到對方面前,迅速地出爪。對方只是面無表情地向旁一閃,但她也很快將爪子往同一個方向突擊,但魔女依舊從容不迫的閃開。重複了幾次動作後,她卻依舊只碰觸到空氣。
光是知道自己的行動模式就可以如此順利的躲開嗎?她原先盤算即便對方心裡明白,但沒有親眼見識過,至少動作會有些遲鈍。就算沒辦法命中,應該也可以逼她做出一些反擊才對。
貓女重整態勢。不過她也沒有太多選擇,任何的策略在魔女面前都形同虛設,那麼雖然會增加風險,也只能跟對方打體力戰了。
她盡量想辦法讓對方大動作移動,因此多次使用大範圍的掃擊,但魔女的動作並沒有顯得狼狽。她似乎踩著一套事先想好的步伐,乍看之下甚至還有點舞蹈般的美感與韻律,但就是能在貓女的攻擊到來前提前做出反應。
她盡量變換招式,祈禱著對方在思考的同時能露出一些破綻。但對手似乎無動於衷,甚至沒有露出一絲疲態。
雖然貓女並不是沒有預料到久攻不下的結果,但沒想過是這種過程。身體能力應該是自己的優勢,然而魔女卻以計算能力與看似無底的體力完美化解。自己的體力雖然好,但卻也不是無限的。
在這時,她發現對方的右腳邊似乎有一點沙子揚起。再仔細觀察,對方的腳步似乎有一點延遲,所以腳底才會摩擦地面。這顯然是個機會。
她攻向對方左側,使對方不得不令左腳離地,只以右腳支撐全身。但她迅速抽回伸出的爪子,將全身力量向前貫注,打算趁著她慢半拍的腳步一舉令戰鬥結束。
但魔女這時卻出乎意料,順暢地扭動了腳踝,以右腳為支點逆時針向後轉。
貓女知道自己上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她一個踉蹌的向前跌,滾倒在地上。她慌亂地以手貼地,以免自己背對對手。
她以劍拔弩張的跪姿面對魔女。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不主動攻擊是耍我嗎?你總不會在等我自己投降吧?」
魔女只是站著,呼吸甚至沒有一絲紊亂。
「不,這只是我計算能夠達成目的最有效的方法。你無須多作它想,專心在自己的目的上就夠了。」
必須壓抑自己的怒氣,貓女努力地警惕自己。她死盯著對方,緩緩站起了身,準備再擺出戰鬥的架式。
但這時,她卻發現魔女的表情出現了變化。隨即,她也注意到了,那個來自自己身後的氣息。她猛一轉身。
文瀛天一臉疲憊地站在那裏。
14
雖然不可置信,但卻符合一切的邏輯。這樣的弔詭有如嘲弄般鋪展在我的眼前。
龍芷彤一臉驚訝,站在貓女的對面。這恐怕是她露出過最為豐富的表情。
「原來如此。」
經過幾秒的沉默後,她才緩緩開口。
「我犯了難以想像的疏失,才會讓學長出現在這裡。」
她依舊沒有改變對我的稱呼,似乎還沒從她一手編纂的戲劇中走出。
「……你的確犯了一些……錯誤。」
我喘了幾口氣後,才緩緩地將我所發現的一切說出。
「只不過你們三個的言行一個比一個怪,我才沒有察覺到。」
「直到我妹說了那些話之後。」
我死盯著她,為了讓這場我不願承認的鬧劇顯得更加現實。
「很冷清,的確是這樣。畢竟我家附近是只有住戶才會靠近的純住宅區,就算再怎麼遊手好閒的人也沒有理由在那裡閒晃。但你卻說你親眼在我家前面的巷子看到了傳聞中的黑影。如果你真的是那裡的住戶,那在昨天之前我不可能完全沒有在校外碰過你,畢竟通往學校的主要道路就只有一條。那麼難道你是因為聽到了跟學姊一樣的傳聞才去探險的嗎?但你當時卻隻字未提。」
我越向下說,她搖頭的幅度也變得越來越大。
「如果只是如此,我也不可能就因此認定你就是魔女,但你卻在無意間自相矛盾。『有一條巷子』,你當時是這麼形容貓女出沒的地方的。你甚至還特別拜託我去看看,字裡行間的用詞顯示出你並不知道我家的實際位置。當然,你不可能知道,畢竟我從沒有告訴過你,所以你這麼說只是想避免我懷疑而已。但今天晚上,你卻對出現在商店街的我這麼說:」
『這裡跟學長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旁的貓女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如果不知道我的住處,是不會說得這麼篤定的。先不論那家便利商店離我家究竟有多遠,你是不可能直接因此推測我住在那附近的,畢竟你出現在那裡的這項事實就會和推論相互矛盾。」
我又調整了一下呼吸。汗氣似乎使我眼前的夜晚更加朦朧。
「到此為止,答案就顯現了:龍芷彤就是貓女口中的魔女。也就是說,貓女從來就沒有被我甩開,而且你剛才那番乍聽之下莫名其妙的發言則是條僅為理解的人所準備的暗示,一切就是為了在將我蒙在鼓裡的同時與貓女秘密地見面。」
她又將情緒收回深不見底的一號表情中,似乎在重新計算著現在的情況。
「第十代的薛丁格,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貓女一瞬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隨即又警戒地盯著她。
「先休戰,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後再繼續我們的戰鬥。我認為將一般人捲入我們的紛爭並無好處,也非你所願。」
薛丁格。原來是這樣嗎?我不禁心想。
難怪是貓。
薛丁格是一位二十世紀的量子力學科學家,主要貢獻除了集大成的薛丁格方程式外,最有名的便是他所提出的思想實驗——薛丁格的貓,其完美表現了量子力學的核心主張:微觀世界充滿著無法預測的不確定性。
作為反對拉普拉絲的人來說,也許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稱號。
「第十代……也就是說,你們的對抗是經過多年的傳承?」
「那當然。雖然歷代以來都是拚盡全力地對抗,但魔女可不是個僅靠著優秀身體能力就能解決的對手,甚至一個組織百年的累積都不及她所擁有的資訊量。」
「薛丁格。」
魔女第一次加大了音量。
「你如果還想讓他回頭就不要再說了。」
貓女回頭望著我,似乎在猶豫些什麼。
「以組織的意向來說,我的確應該讓你盡快離開這裡。事實上,我先前也只透漏了最低限度的訊息以尋求你的協助。但現在的我恐怕沒辦法有這樣的從容了。」
她突然衝了過來。我完全來不及反應,回過神來後只感覺到一股尖銳的觸感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抱歉了。雖然我真的非常不想這麼做,但各種策略都不管用,那就只能走一些旁門左道了。」
學妹,不,魔女周遭的氣氛似乎產生了微妙的改變,不過她依舊維持著她冷靜的語調。
「在我的理解中,你不應該出此下策。我的確不意欲傷人,但你既然身為組織的一員,應該理解我的行動方針。」
貓女架住我身體的手有些許顫抖,讓理應感到恐懼的我反而微妙地感到冷靜。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運用你的能力,計算出世界可能的走向,便自顧自地依照自己的想法操控未來,即便在過程中犧牲人命也在所不辭。你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我怎麼可能容忍?」
「請你稱之為必要的取捨。世界並非為人類所存在,圍繞人類而轉,若不做出一定干涉,可能造成的傷害更高。更別說人類經常自掘墳墓,若無我於背後暗中調整,你們極有可能在發展過程中自我毀滅。」
彷彿渾然忘記了自己所處的危險處境般,我打斷了她的話。
「按照你的意思,你不就等同於在操縱整個世界的走勢?」
「以你的立場來說,你無須相信。無論如何,為了彼此,我無法在你面前透漏更多了。」
但貓女卻在我身後咬牙切齒地積蓄補充。
「依照我進入組織時聽到的說法,世界大戰若無她的干涉,會歷經兩倍以上的時間,而且戰場不只遍及歐洲及亞洲大陸,甚至整個美洲都會受到戰火的摧殘。但在如此成功的背後,犧牲的卻是無辜的人命,只因為那些性命便是她計算中的蝴蝶。她所謂的微小干涉,在背後造成的卻是數不清的不幸!」
魔女似乎注意到了什麼,沉默了幾秒。
「你是……」
「夠了,別再說了!你這樣若無其事的說出來更讓人不爽!」
我這時也大概猜到了情況。貓女剛才撕心裂肺的發言不只是作為組織的首領,更是為了自己的悲痛發聲。她成為挺身對抗魔女的一員,不只是思想上的不認同,更是身為受害者的復仇。
「你的遭遇就個體而言確實令人感到不幸,但我並不會因此改變我的作法。若不願意捨棄一些事物,人類終將一無所有,這便是所謂必要之惡。」
貓女隨即反駁。
「那只是因為你不屬於人類,才會永遠都可以保持事不關己的態度。不理解人類情感的你永遠都只能懷抱著決策者的傲慢,卻不知道為此而痛苦的是成為待宰羔羊的成千上萬的普通人。」
魔女閉上了眼幾秒,才再度睜開。
「我的確難以理解你的情感,但那不影響我的判斷。我一直以絕對的思考與計算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所以即便我擁有一般人所擁有的情感,那也不會影響我的判斷。」
聽到這裡,貓女突然冷笑了出來
「是嗎?也許只是因為你還沒意識到而已。」
聽到這句話連我也不禁感到驚訝。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行動依據,大部分都是你所留下的足跡,畢竟你神出鬼沒,即便真的追上也很快就會被你甩掉。根據你剛才的說法,你這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最小的影響下收拾掉我,所以才運用這麼迂迴的手法。但事實上,你只要在很偏僻的地方留下痕跡,就可以把我引過去,而你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根本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我從以前到現在的活動範圍大多集中在城市,如果突然跑到人口過於稀疏的地方會顯得不自然。而在大城市裡,如公園這樣的空曠之處也要到晚上才會沒有人出沒,因此這種作法還是相對保險。」
聽到這番回應,貓女似乎還是不滿意。
「以你的能力,應該有辦法找到更周全的方法。」
「我無法創造方法,只能夠在條件限制下尋找最符合現況的手段,而這就是我所計算出的最佳解。」
「但你的最佳解卻讓一般人暴露於危險之中。」
她閉上雙眼。
「這的確是我的失測。但比起計畫上的疏失,臨場反應上的漏洞才是我這次主要必須檢討之處。假使我事先將對話的內容擬定清楚,就能排除其所帶來的其他影響,進而避免這次的紕漏。」
「真的是這樣嗎?你不惜風險也要把他納入計畫的原因,真的只是因為這是為了達成目的最好的做法嗎?」
魔女停頓了一會兒。
「你想說什麼?」
貓女笑了出來。
「對你來說,計算我在思考什麼對你來說並不難吧?」
「太過於複雜的思考內容我無法預測,因為人的思考中存在過多難以預測的不確定性。若要計算人的思考邏輯,必須有其他的已知訊息。」
她說這句話時罕見地皺起了眉頭,甚至不經意的在我面前透漏了她能力的限制。
「是嗎?既然如此,那我就親自告訴你吧。事實上,因果是顛倒的。你是為了將他編進你的計畫中才制定了這樣的計畫。」
貓女的話越來越背離邏輯,令我不禁覺得她只是想用一些毫無道理的話來激怒對方而已。
魔女搖了搖頭。
「這只不過是你的穿鑿附會,毫無道理。」
「不,我這麼說是有依據的。你在偽裝的過程中,跟他的相處充滿著各種奇怪而且非必要的對話,已經超出了一般溝通的範疇了。如果只是想要達成你的目的,是不需要這麼做的。」
「這只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解釋。如果不那麼做就無法吸引他的注意,更遑論對話或溝通。」
「不只如此,你嘴上雖然說是為了保護他,但你的反應似乎不只是如此。如果只是因為不希望有無意義的犧牲,以你冷酷的作風,應該是不會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的,畢竟你可以說是幾乎沒有感情啊。」
「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現在就可以試試。」
一股刺痛的感覺從我的脖子傳來。我向下一瞥,鮮紅的液體從貓女的爪子旁緩緩流下。
魔女臉色一變。
「放開他。這是最後警告。」
「最後回思你將他編入計畫中的理由,就會發現這一切其實比想像中單純。他參與計畫最直接的影響是什麼?不就是你會有非常多與他相處的機會嗎?」
「最後,也是讓我想到這點的關鍵,就是你在那張公園長椅上對他突如其來的告白。如果你的那番話不只是你身分的偽裝,而是連你自己也沒注意到,流露出的真心話呢?」
我還沒有完整理解貓女的最後一段話,就感覺到一股將我向旁推的力量。我毫無抵抗之力,就這麼向左方的大樹飛了過去。
雖然剛才旁觀了不可思議的戰鬥場景,甚至受到了生命威脅,但感受都沒有此刻來的真實。在意識到如果我的頭就這麼迎面撞上樹幹,必定會頭破血流,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深切的恐懼。
但這並沒有發生。
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緩解了我的去勢,令我安穩地落地,背靠在樹上。
貓女見狀後大吃一驚,想要跟著趕到我的身旁,魔女卻搶先一步擋在她的身前。
「看來先前那種溫吞的方式無法有效面對狗急跳牆的你。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改變手段。」
她又在沒有接觸貓女的情況下將她向前推。貓女即便擁有遠優於我的身體能力,依舊無法應對那股不講理的力量,落地後在地上狼狽地滾了一圈。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並非沒有高傷害力的攻擊方式。」
她伸出的右手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光點,隨時間漸漸放大,十秒過後已經成長到與她的手掌差不多的大小。她將手掌的方向對著貓女。
光球大概是能量的集合體,能夠產生不小的傷害。我沒來由且不負責任地這麼想著。
貓女似乎也意識到魔女的攻擊非同小可,站起身後馬上做出了迎擊的態勢。
「你終於改變你剛才惱人的戰鬥方式了。只不過這不一定會比較有用,畢竟威力再高的攻擊方式也要命中才能造成傷害。」
如今魔女的撲克臉顯得比先前更為冷酷無情。
「你的擔心是多餘的。足夠的威力便能彌補命中率的問題。」
她手中的小球這時緩緩往前飛。貓女見狀後馬上跳離它行進路線的延長線上,持續警戒著小球的動向。但它並沒有產生任何不規則的行動,只是慢慢漂浮著,最後停在半空中。
空氣凝滯著。雖然小球與魔女都靜止不動,但貓女也不敢輕舉妄動。她如今達成了目的,改變了一面倒的戰況,卻顯得比先前更為謹慎。她應該也無法輕視光球所帶來的不確定性。
魔女這時又伸出了手,向下一揮,小球也跟著往下移動。
貓女起先對這個舉動露出狐疑的表情,但隨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向後退了好幾步。
「沒有用的。」
魔女木然的表情似乎暗示著早已確信的結果。
光球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我的視線範圍便被一片純白剝奪,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15
純白的世界如流星劃過天際般短暫,卻也宛如無瑕的美夢,在睜眼前催眠般的幻想,迎來了泡沫消逝的破滅。
狼藉。
再次運作的雙眼現在所能捕捉到的畫面,再也無法讓人認出這是不久前靜謐而幽然的公園內部。
荒蕪。
周圍樹木根部以上的部分早已不知去向,原先寬廣的空地變得更加空曠、更加淒涼。更加空無。
廢墟。
地面坑坑巴巴,醜陋的大洞完全毀壞了腦中原先整齊平坦的印象,彷彿被鐫刻已久的傷疤,再也無法抹去創傷的痕跡。
腥紅。
一具軀體就這麼橫倒空地中央,外觀早已面目全非,如同戰死沙場的士兵,遺留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慘絕人寰的悲劇。我感到一陣噁心,打算轉過頭去。
沒有動靜。
不只是風暴過後的戰場毫無動靜,我的身體在接受到來自腦部的指令後也毫無反應。
究竟怎麼回事?
與剛才曇花一現的畏怯無可比擬的虛浮恐懼感在我心中蠢動。
我這時才發現我的視線是歪斜的。不,不只如此,我的全身都斜倒在地。但不論是手腳還是任一處的關節,每一個地方都死氣沉沉,不為所動。
一個人影從遠方緩緩走來。
他的臉在夜色的籠罩下蒙著一層陰影,但腳步聲卻顯得格外清楚,有如秒針行進時的滴答聲,進行著最後的倒數。
對,是倒數。儘管我的大腦不斷阻止我去思考是什麼的倒數,但壓迫感似乎不只堵住了我的思考,甚至連呼吸道也不放過。
我到底在這裡幹嘛?
整點的鐘響正等著被秒針觸動,而就像無助地看著斷頭台、待被處以極刑的犯人般,劊子手不停地靠近他眼前抖動得幾近抽搐的身體。
處刑人終於走到了我面前。他輕輕地碰了碰我的頭,以惡魔般的溫柔語調在我耳邊低聲呢喃:
「不用擔心。一切都結束了。」
彷彿被赦免般,我的意識跌入了引頸企盼已久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