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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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13
§-第一章
珚琴國曆一百一十年,夏?
「二月無豔陽,七月無雪霜」,這是珚琴國的一句俗語,也是這個國家給人最直接的第一印象。
然而,就珚琴這麼一個規律到奇葩的地方,竟破天荒地迎接了建國百年來的第一個─早夏。
眼下還只是六月上旬,照常理應當還是得穿著厚衣厚褲,忍著屋外的強風寒氣,艱難踏著白雪出門的時候,可現在,所有人都被腦袋瓜頂上那顆炙熱異常的火球給搞得一頭霧水…
這昨天不還挺冷涼的嗎,怎麼一早起床連門口的積雪都化了呢!
整屋子的衣被都還沒換季呀!
簡直都要熱哭了!
而正所謂氣候突變,必有妖異,只是這顯兆並非是發生在城內,而是在城外約莫百里,一處名為「車水鎮」的小鎮上。
車水鎮,光聽名字便可知這是個車水馬龍之地,在這裡,什麼稀奇古怪的寶貝找不到,什麼文化知識見聞聽不到,什麼各地的美食吃不到,除了地方小點之外,這裡簡直就是所有商旅之人的烏托邦!
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自然就少不了爭執糾紛,還有那些勾心鬥角的劇本,誇張的戲劇社演技,還有能把黑說成白也不怕被割舌頭的嘴,即便是如此文化多元的車水鎮,也難逃被這些害群之馬騷擾的命運。
有時候小鎮居民也會想啊,真不知人類活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到底都學會了些什麼?
……
…
好吧,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到底學會了什麼,還是先回到故事上好了。
由於車水鎮沒有官府進駐,所以當有任何紛爭發生時,小鎮居民們能仰賴的唯一暴力調解,呃不是,是溝通協商的管道,僅只有在一旁銅山山頂上,那低調得眾所周知的單位─影莊。
更正確點來說,負責調解的是影莊裡那大名鼎鼎的二當家─紫楌。
只可惜…
「快‧來‧人‧啊!二當家又尋短啦!」
「聽說二當家這回是跑去跳山了?哎呀,怎麼這麼待不住呢!」
「快別囉嗦了,找人要緊!」
「快,大家夥快去幫忙搜山啊!」
不愧是被驚嚇習慣,不是,是訓練有素的小鎮居民們,這不過轉眼瞬間,一群登山經驗豐富的中年主力與一票自告奮勇的年輕輔助便已整裝好隊伍,整隊浩浩蕩蕩前往山區去尋找那位明明昏迷大半年都沒個動靜,卻突然在半個月前清醒過來,畫風還猛然驟變的二當家。
要說起這二當家,大家內心裡總有那麼點含糊不清的複雜情感,正常自己看著長起來的小孩子吧,心裡總是多多少少會生出些親近感才對,可這二當家之所以成為二當家,正是適逢家變的結果,眼看一個原先天真可愛的男孩子一夕間轉大人,個性還越大越殺伐決斷,甚至達到無情無義的境界,實在很難讓人待他一如既往啊…
不過總歸是同個地緣的,小鎮居民與二當家之間仍存著一種微妙的繫絆,倘若有人敢在車水鎮撒野,二當家總是三秒抵達現場,然後聽對方辯解個兩句,隨後便一腳將其驅逐出鎮外。
而若有人膽敢在鎮裡說二當家半句壞話,那小鎮居民可是會豪不客氣來上一場「感化教育」,不僅精神會備受折磨,更是會被狠狠訛上一筆銀子,保證讓這些嘴太閒的人往後再也提不起二當家什麼事來。
可想當時,二當家被坍方的地洞給吞噬的消息剛傳回小鎮上時,所有人自然以為又是哪個新來的外地人欠感化,竟然敢在小鎮上訛傳這種玩笑話,那可是經驗豐富的二當家呀,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說埋就埋呢,說謊也不知道打打草稿,真是!
直到看見鎮長急急火火衝出來求援,大家這才終於意識過來─敢情這消息竟是真的!
開什麼玩笑!
要是沒了二當家,那以後小鎮的垃圾該由誰來清理呢?
這樣以後怎麼還怎麼舉辦感化教育狠狠削一筆呢!
想想都讓人心急如焚好嗎!
廢話不多說,所有人操起傢伙跟著鎮長就往事發地點衝去,而當所有人抵達崩塌之處時,那內心的崩潰簡直無法言喻…
平了呀,眼前整座小山都平了呀!
這要還能活著出來除非他家祖宗顯靈外加祖墳墳頭噴發好嗎!
不行,這可是二當家啊,怎麼說也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於是乎就看人人重振起精神,開始一個個手起鏟落,勢在要將二當家給挖出來才肯罷休,甚至還有越挖越勤快的趨勢,便可知大家心裡還是挺在乎這個二當家的。
經過一段時間辛苦的開挖後,果然皇天還是不負苦心人的,奇蹟啊,奇蹟真的出現啦,這被埋在洞裡深處的人竟真給大家挖出來了!
然而人算依舊不如天算,這人挖是給挖出來了,但棘手的卻在後頭。
出土後的二當家雖然沒有明顯外傷,也沒有發現嚴重內傷,但無論找來多少大夫密醫神醫甚至鬼醫,試過多少正方偏方邪方,這二當家至始至終就連眼皮也不曾顫動過一下,整個人就這麼靜靜地躺著,恍若一尊精緻的陶瓷娃娃擺在床上似的。
眼看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群眾的瓜已經吃了幾輪又長了幾輪,但咱們睡美男二當家依舊不朽地躺著,眾人也不知該上哪去找個公主來把人給吻醒,只能成天望著山頂祈禱,希望老天爺可憐可憐小鎮居民吧,真心不能讓二當家英年早逝啊~
只是隨著日子繼續一天天過去,大家的信心自然也被磨得越來越小,而就在大家幾乎連祈禱都要放棄之際,他醒了,毫無預警地醒了!
不僅醒了,他居然還不負眾望地失憶了!
…
……
這還有沒有天理!
更沒天理的,是清醒過來後的二當家實在太不讓人省心,雖然這母語聽還是聽得懂,但在說上面卻是說得一塌糊塗,還整天像隻驚弓之鳥般在屋裡上竄下跳的,一個不小心就這裡碰一下,那裡劃一道的,搞得全鎮上下著實沒空再管其他,甚至還萌生了關鎮的念頭。
唉,盼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盼得人清醒,卻不想竟是這般局面,小鎮居民們心裡委屈啊!
但委屈又能如何呢,誰讓這二當家是小鎮唯一的指望,所以儘管他腦袋可能已經沒救了,大家仍然懷抱著未來可能有一天會出現奇蹟的心情,一天天好聲好氣地哄著,好吃好喝地待著。
殊不知,這二當家失常的病情不僅沒有隨著湯藥一碗一碗下肚而好轉,反倒是越演越烈,從一開始的小磕小碰,到後來的撞牆、割腕、上吊、浸水缸、火燒房,現在甚至都學會跳崖了您瞧瞧!
若不是那張臉還是那張臉,誰能相信這個他還是這個他呢!
無語問蒼天,認命的小鎮居民們在抵達山腰處後很快就分配好負責的區塊,隨後便開始在斷坡處進行地毯式的搜索,經過大家不懈的努力,最後總算趕在太陽下山前在一處岩縫中發現了渾身傷痕累累的二當家。
居然還沒斷氣啊…!
呸呸呸,沒斷氣好啊,最好千秋萬代都別斷啊!
邊將二當家從縫隙中剔出來的同時,大家不禁也在心中讚嘆他這條命還真是剛硬如鐵,先不說先前昏迷大半年還能醒這事,光算他這小半個月以來已經自殺了多少次?十來多次?
嗯?你說不過十來多次有什麼了不起?
客倌吶,您想清楚沒有,這人可是自殺十來多次都能未遂的呀,就這般天生神力,保不定死神的鐮刀一架到他脖子上就會變芒草,黑白無常來找他也只是湊牌咖,甚至您要說這老天爺是他親爹我們都能信!
若不是被扛著的人早已失去意識,說不定他自己也會被大家這些天馬行空的小劇場給逗笑。只可惜正徘徊在虛無飄渺間的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呼呼的,彷彿風一吹就不知道會往哪兒去,突然間,他發現眼前出現一個亮點,而就在他試著伸手想觸碰眼前的光點時,周遭突然響起許多雜音,待他聽清那些聲音說著什麼時,他頓時像是失去主心骨似的,只能渾身顫抖著地任由恐懼在這無邊黑暗中蔓延……
〝澄琅!澄琅被壓住了!〞
〝自己都顧不了誰還能理他!快出去吧!〞
〝是啊!在選擇當考古學家的時候,就應該已經做好赴死的心理準備了吧!〞
〝澄琅,你可別怪我們心狠,是、是你命數太差…〞
〝不!澄琅!你們放開我!澄琅!〞
〝快走吧,他如果命大,我們還能挖他出來的!〞
〝不─〞
時間彷彿倒流回事發的那一刻,那是珚琴王朝古君王墓終於成功敲開門的日子,澄琅心情十分雀躍地跟著團隊前進陵墓裡探勘,卻不想這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竟因為同行的菜鳥誤多炸了一處樑柱而畫風驟變。
經歷一千多年洗禮的陵墓因為結構平衡遭到破壞而開始快速崩毀,揚起的沙土在密閉的地下空間掀起一波又一波狂瀾,崩塌所產生的震動與巨響更是讓人站也站不穩,耳膜也快不保的地步。
完蛋…!
眼看這陵墓要不了多久就能塌成平地,整個團隊的人當機立斷扔下手上的工作,立刻拔腿就往外狂奔。而就在這慌亂之中,一塊崩落的裝飾岩板卻不偏不倚地砸中在他的身上,瞬間就斷了他所有逃生的可能。
而見有人受困,團隊的大家雖都有心想救,但奈何這坍方的速度又豈是普通凡人所能追及的?
最終,在百般無奈之下,團隊只能忍痛選擇拋下他先行逃生。
當中,唯有一人極力反抗想回頭去救人,那便是自己的直屬學長─夏棉。只可惜,個人的堅持終還是敵不過大部分人的逃生意志,所以即便夏棉再怎麼奮力以抗,最後也只有被大家半拉半架給拖出去的份。
許是老天爺憐憫,就在團隊的人們即將消失在眼前的剎那間,時間竟最後為他停留了片刻,澄琅最後再看了一眼團隊每個人的背影,再看了一眼自家學長紅透了的眼眶,而後淺淺勾起嘴角,試著學武俠小說裡的大俠們那般一笑泯恩仇,將人生至今所有的一切說放下就放下。
簡直懂事得令人心疼。
隨著沙土越積越高,壓在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肺部的空氣也被擠壓得越來越少,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漸漸遠離之際,澄琅默默想起一位前輩說的話:
「在決定走考古這條路時,就該先做好自己有可能會死在遺跡裡的心理準備。」
雖然話是如此說沒錯,但他也沒想過自己會離這件事這麼近就是了。
幽閉的黑暗中,他昏昏沉沉地想,是人終將有一死,如今自己能在生日這天以一副教授的位份給自己最喜愛的古王朝陪葬,怎麼看都是得償所願,死有其所的美事,那他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
……
確實是沒什麼好遺憾的啦…
但等死的過程還是好可怕的好嗎!!
然而事已至此,除了認命之外別無選擇的他只能無奈的苦笑,然後默默將雙手安放在下巴處,輕緩地將缺氧得有些暈的腦袋妥善安置在上頭,彷彿像隻乖巧的幼犬般,平靜地等待最終無盡的黑暗將自己吞噬殆盡。
……
最後,自己是怎麼斷的氣,現在又是怎麼清醒過來的,澄琅自然是參不透其中的奧秘。他只知道半個月前,自己突然從一片渾沌中醒來,看著眼前那清新復古的木質裝潢,摸摸身上所穿的包覆感好又透氣衣裳,聽著床邊站著的人他們嘴裡說的好像聽得懂又聽不懂的語言…
「難道…」
片刻後,意識到眼前栩栩如生的場景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古珚琴朝代的他內心複雜不已,畢竟會出現這般魔幻的場面,不是自己已經死了上天堂,就是已經進入彌留之際正在做最後的美夢了。
突然,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靈感,他嚥了嚥口水,堅強地亮出兩根手指,二話不說就往大腿內側的軟肉上掐去!
──!!!
一陣提神醒腦的激靈後,他的眼眶裡瞬間淹起大水。
痛痛痛,怪了,不管是天堂還是做夢,這樣痛是正確的嗎?
…
……
?!
腦袋嗡嗡作響,他雖然很想說服自己現在就是身在天堂沒錯,或者就是在做夢沒錯,但骨子裡的專業素養卻不允許他如此草率,畢竟怎麼說自己也是經過十年多磨練出身的學者,這種沒有驗證的答案可無法輕易說服自己!
於是乎,他默默拿出看家本領,以現代虛構文學常用的「要想離開非現實世界就是以死為媒介」為假設,啟動認真驗證模式,透過不斷自殘的實驗手段,試圖想從中找出最適當的答案。
然而結果正如各位所見,這小半個月以來無論他多努力、多認真找死,最終仍會在同一個房間的同一張床上再次清醒過來,就像是被人無限按下重播鍵似的,簡直不能更挫折!
…
挫折個鬼!
分明就是自己運氣太差…不,根本就是好得過頭了!哪有人每每自殺都能這般湊巧被人立即撞見救下,哪有人能像他這般高調創造出「命硬如鋼鐵,老天也不收」的形象,現在居然還有臉挫折?!
沒辦法,誰讓他考古這麼多年從未遭遇過什麼「超自然現象」,也難怪他無法將學界非主流的詛咒傳言當一回事,這也才會在面對如此魔幻的劇情面前還能如此冷靜地給自己設定驗證項目,還十分認真的親身驗證起來,真是一點也不給學界丟臉。
然而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越這般不信邪的人就越是容易受到老天爺的青睞!
您瞧,老天爺多麼愛重他呀,不僅選在他入坑十週年之際,還是在他生日當天活埋了他,甚至加碼送他來了趟古珚琴之旅,這種優待福利應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的吧?!
只是他一點也不想要這種福利啊!
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會死透而已啊!
「二主子!您又醒了!」
拜託不要老這麼嚇人行不行…差點要尿床了都…
而且什麼叫做「又」醒了,雖然他是真的又沒錯,但總覺得被強調出來總有那麼點不舒爽,另外為什麼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滿滿的老梗鋪陳呢,這種突然迸出來的戲碼到底要來幾次!
「妳…」
「奴這就去通知莊主!」
「等…」
彷彿一陣從眼前吹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原先還站在那邊驚訝的侍女就已經在門邊消失無蹤,獨留下床上的人兩眼呆滯地看著早已空空如也的門口。
不是,妳說妳跑這麼快是後面有鬼在追嗎?!
好歹也給個把台詞說完的機會吧…!
這可惡的套路啊~
望著空蕩蕩的門邊,無奈無助無辜的澄琅只得又躺回床上,將視線往那天花板上放。漸漸地,原先清晰的木花紋變得有些白白霧霧,就好像被放了一片毛玻璃在眼前似的,將那天然細緻的美全都遮擋在了後頭。
上次這麼狼狽是什麼時候來著?
他在心裡苦笑。
經過這些日子,他發現自己不僅珚琴語說得有夠坑坑巴巴外,許多本以為就該這般使用的物品也在實際看見用法之後才發現認知差距大得有多離譜,更丟臉的,是他原先信誓旦旦認為自己已經解析通透的珚琴文化架構也在這段時間的親身體驗之後徹底繳械投降!
這打臉也打得太響噹噹了吧…
難道在天堂也這麼現實的嗎?
又或者在自己的夢裡不應該有點紅利可用嗎…
「紫楌!」
馬蛋又來!
被這聲驚吼一嚇,床上的人彷彿一條從砧板上彈起又落下的魚,灼熱的疼痛很快就從後背擴散到全身,痛得他淚花朵朵飛,眩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要不是怕更痛他其實特別想咬舌自盡!
見狀,罪魁禍首自己也被嚇得不輕,立馬回過頭去命令旁人把在客房待命的老醫者給請來,自己則是在一陣進退兩難躊躇不前的猶豫之後,索性乾脆站在門口看著裡頭乾著急。
不久,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被人凌空架進屋內,家僕們小心翼翼將他老人家在床邊放下,細心妥貼地替他縷好鬍鬚,整理好服裝儀容後,這才滿意地退出屋外候著。
沒錯,身為影莊優秀的家僕,這點貼心是必須要有的!
對於影莊一貫簡單粗暴的請診方式,老醫者顯然已經見怪不怪,又或者是已經懶得再追究,只見他甩了甩腦袋清醒清醒之後,眼神一凝,伸手俐落地攤開醫箱,熟練地拿出白酒到在軟巾上擦了擦手,轉身便替床上的可憐蟲診治了起來。
老醫者先是翻了翻床上人的眼皮,再看了看舌頭,接著搓了搓耳朵,摸了摸腮幫子,又拍了拍胸膛,再捏了捏肚子,然後敲了敲雙腿,最後在按照慣例把了把脈,經過這一番仔細的鹹豬手,不是,是一番診斷之後,他老人家抓了把鬍鬚,神情似是同情又似是無奈地扭頭看向站在一旁窮擔心的人,語氣平淡地解釋了起來。
「如老夫先前所言,二當家這次做回飛鳥只是討了些皮肉痛而已,骨無損也無內傷,可比之前那些兇殘的手段要好得多。」老醫者意味深遠地說道。
聽著老醫者那調侃的語氣,澄琅腦中竟配合地浮現出自己戴著頭盔腳踩玩具車,嘴裡邊高喊著「飛向宇宙,浩瀚無垠」邊衝下軌道,結果卻摔了個狗吃屎的窘迫畫面…
囧!
「真沒事?」巴在門邊的人探頭問道。
「無事。」說著,老醫者瞟了一眼床上被痛出一身冷汗的人,接著道:「不過二當家的脈象確實有些虛浮,還需幾帖藥調理。」
說話間,原本還站在門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床邊,而躺在床上的人聞言則是用著譴責的眼神看向罪魁禍首。
「我…」
「…就照您說的辦。」
才正想開口,澄琅的嘴立馬就被一雙帶著薄繭,有些冷涼的手給堵上,他眼巴巴瞪著那雙手的主人,內心一群草尼馬奔騰而過。
他其實也沒想說什麼啊,就只是想討杯水喝而已至於這麼作賊心虛嗎!
快給放開!
渴啊!
「那老夫這就去開藥方。至於莊主…您要是再不鬆手,您家祖宗可就要來收走二當家了。」老醫者輕描淡寫地說著聽上去有些驚悚的話,果不其然就嚇得他口中的莊主趕緊撒手。
眼前看似挺不穩重的美人正是這影莊現任的主人─紫鴛,也是二當家的親姊姊。
還記得初見紫鴛時,她也如今日這般給人一種冒冒失失的感覺,但其實只是因為聽到弟弟終於醒來太過激動罷了,人家其實是個能把影莊打理得井然有序的猛…好莊主呢。也是因為見到了她,聽見了「紫楌」這個名字,澄琅才意識過來原來身邊這些人口口聲聲喊的二當家並不是在喊他,是他此時的身體,這也讓他十分有錯位感,感覺自己就像是用了VR正在體驗一場古風遊戲似的,特別奇異也特別有臨場感。
而說回這位姊姊,不同於一般認知中的印象,她待自己弟弟的方式就像是怕老鼠的人硬要養老鼠一樣,整天巴巴地要親力親為照顧他,卻每次都在臨門一腳時撒丫子逃跑,搞得澄琅始終就沒弄明白,這姊姊到底是真愛她弟弟呢,還是巴不得她弟弟早死?
老醫者收拾得很快,等他步出門外之後房間裡便只剩下這對關係奇妙的姊弟倆獨處了。
看著始終離自己遠遠的「姊姊」,澄琅心裡不知為何有些酸澀。
作為出生只是為了完成祖父母遺願的獨子,在澄琅的記憶裡,最熟悉的「親人」,莫過於家裡那套由政府所提供的,七歲起便接手照料自己長大的智能育兒系統。而所謂的父母親,不過是兩張存在硬碟裡的照片,還有一年一通短短幾秒鐘的新年問候電話…
什麼親情的繫絆,什麼避風港的溫暖,他從來就沒有體會過。
正因自己是如此孤單的獨子,所以他一直就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有兄弟姊妹會是什麼感覺,但看著眼前始終與自己保持著安全距離的「姊姊」,他原先還抱著說不定能體驗看看的思緒便煙消雲散了。
見他突然面色黯然,一直戰戰兢兢站在一旁觀察他的紫鴛不知怎地,竟破天荒泛起了憐憫之心,她恍忽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心窩,對於自己竟有這樣的心情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或許有些人不能理解,眼前的人不就是一種名為弟弟的生物嗎,至於這麼恐懼害怕?
…呃,對,至少對紫鴛來說「弟弟」就是這麼個可怕的存在!
畢竟這個弟弟可是十歲起就開始挖死人又埋死人的狠角色,這要是換做別人,只怕連待在同個空間裡都辦不到,哪還能像她這般看似冷靜地待在這裡不逃跑,更別說還萌生什麼憐憫什麼同情的想法,又不是有病!
「紫楌?」雖然內心五味雜陳,但紫鴛還是鼓起勇氣輕聲喚了一聲弟弟的名字。
聽著這陌生又已經有點熟悉的名字,澄琅先是一愣,隨後便微微勾起唇角默認下來。
是啊,無論如何,現在的他就是「紫楌」而不是「澄琅」,所以與其浪費時間感慨澄琅那麼多往事,是不是乾脆點就照著劇本走下去就好?反正除了天堂外,無論是夢境還是遊戲,最終都會有一個結局的,到時候再來煩惱死沒死的問題感覺也不遲,可倘若是因為露出馬腳而被強制登出遊戲,誰知道在這後面是清醒還是魂飛魄散?!
這樣怎麼想都覺得聽天由命是個比較正確的選擇吧…!
於是他輕輕調整呼吸,撐起臉上的微笑,盡量讓自己既禮貌又不突兀的看向紫鴛。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般示好的舉動差點沒把紫鴛給嚇得轉身逃跑!
因為原主紫楌可是個只有在殺人時才會露出微笑的奇葩傢伙,所以他現在這一笑,即便沒有殺氣也足夠勾起所有人對原主習慣性的恐懼!
可他怎麼知道啊,所以看紫鴛滿臉寫著驚悚的模樣也只能滿腦子問號,然後倆人就這麼對著看了好一陣子,直到紫鴛見她這個弟弟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也感覺不出他透露出惡意,經過幾番猶豫之後,終是抱著忐忑的心情試著靠近,緩緩摸著床沿坐了下來。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紫鴛小心謹慎問道。
「無事。」他輕輕搖了搖頭。
「真的?」微微蹙眉,紫鴛怎麼看他泛白的臉色怎麼不放心。
「真的。」
「那你…」
為何一直尋死?
就這麼一句簡單的話,紫鴛卻怎麼也問不出口,一方面是覺得很唐突,一方面則是她自己也沒搞清楚,自己現在是要這個弟弟呢,還是不要?
而澄琅也不知自己為何竟就這麼看穿了紫鴛的心思,雖然明知道她的糾結並非源於自己,但仍是忍不住委屈起來,於是空氣就這麼凝結在倆人之間,直到家僕將兌好的洗臉水端進來準備伺候,這才打破了這陣死寂。
「你先出去吧,這裡有我就夠了。」將家僕給遣出去,還弄不清心意的紫鴛伸手拿起軟巾泡進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水盆裡,輕柔地來回浸透,準備給床上的人擦擦臉。
「我自己來就行了,莊主。」完全不做他想,深怕自己會造成更多困擾的澄琅側身一手撐起身體,一手也跟著伸進水盆裡,硬生生將軟巾從紫鴛手裡拽了過來。
「…」潤著軟巾的手還泡在水裡,紫鴛整個人就像時間停止般一動也不動。
驚覺自己失態還失言,澄琅萬般懊惱地看著眼前已如同石像般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其實撇開困不困擾的問題,連死都不怕的澄琅最怕的就是被人伺候,因為他自己一個人慣了,所以才會在看見紫鴛要替自己做些什麼的時候衝動出手。
好啦,這下可慘了,這裡是古珚琴,是上下關係明確且不得僭越的時代,就算眼前的人是這身體的親姊姊,被自己這一把搶了東西甩了面子的行為一唐突,只怕也很難不發火了吧…
懊悔地閉上雙眼,澄琅幾乎不敢去想自己會有什麼悽慘的下場。
然而紫鴛卻沒有澄琅想得多,她看著水面好半晌後,這才回過神將手從水盆裡提了起來,然後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緩緩直起腰桿看向床上的「弟弟」,沒有說話。
「姊姊」這個稱呼在他倆人之間到底消失了多久,就連紫鴛自己也記不起來了,她自然不會在這上頭有過多的糾結,只是「莊主」如此生疏的稱呼自家弟弟卻是從來也沒有喊過的,也難怪她會突然覺得有些…落寞。
「即便爹娘走了這麼些年…也沒聽你喊過我…」不知是莊主二字太過燙嘴,還是心裡不願承認這二字背後的疏遠,紫鴛彷彿風過水無痕的聲音訝然而止,卻仍制止不了那之後的無聲狠狠刺進澄琅的耳膜裡。
唔…!
手一抖,那塊原本握在手心裡的軟巾啪噠一聲落在地上,隨即一道尖銳的音頻瞬間在耳窩裡炸開。澄琅死死摁住雙耳,卻怎麼也擺脫不了迴盪在腦中的共鳴,頭漸漸痛了起來,甚至越來越劇烈,澄琅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想從腦心裡竄出來,也像是有人想將他從頭頂開始與身體剝離似的,他想抵抗這股力量,卻不知道該如何抗衡,只能任由迴音不斷在腦中震盪。
眼看他大有捏爆自己頭殼的趨勢,紫鴛抬手就是十足力的一手刀,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平時能劈暈彪形大漢的力道竟對自家弟弟一點效果也沒有!?
情況不對…
眉頭一皺,紫鴛先是命人趕緊去把老醫者從藥房裡給拖回來,自己則是敏捷地翻躍上床,一把抓住自家弟弟的雙手並高舉過頭,以免他一個失手把自己給活活捏死!
不管怎麼說,眼前的邪神再怎麼樣也是自己的親弟弟,要她眼睜睜看他把自己弄死她可做不到!
等老醫者被家僕們扛來的時候,一度被這倆姊弟過分不雅觀的姿勢給震驚得石化了三秒。然而,當他發現被壓制著的人似乎出現走火入魔的症狀時,他心道一聲不妙,立刻從家僕手中掙脫,健步如飛地上前一手握住二當家的脈搏處,一手摀住他的眼睛。
二當家的狀況彷彿像是受了什麼大刺激而走火入魔,但這症狀卻又有些不對勁,老醫者仔細端倪,卻什麼也看不出來,無意中他從指縫中見到二當家那殺紅眼的眼神,忍不住一陣背脊發涼。
可咱們老醫者也不是吃素的,眼看二當家似乎已經頭痛得就要爆炸,老醫者一腳踢開醫箱,伸手抓了一瓶藥水跟一把針,接著命令紫鴛掐住他的下顎,唏哩呼嚕就將藥水灌進去,然後在一把將七八根針直往他腦袋上扎,這才勉強將人給壓了下來。
心有餘悸地看著終於冷靜下來的人,紫鴛實在不知道該拿這個打從清醒之後就沒正常過的弟弟怎麼辦才好,說實話,她並不怕他病,也不怕他失憶,可就在剛剛她發現,自己竟會怕他瘋。
因為那六親不認的眼神實在太嚇人了…
雖然原本的紫楌就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但那到底還是有意識的,可方才他似是瘋魔之下露出的眼神實在令人太過不安,紫鴛緊緊盯著躺在床上的人,眼裡交織著幾種複雜的情緒。
「秦伯伯,紫楌他…」紫鴛抓著老醫者的手臂,心裡焦急卻什麼也問不出口。
「這狀況老夫也從未見過,也不知這藥與這針能壓制二當家多久。」老醫者的眉心微皺,他見過不少走火入魔的,也見過失憶後太過刺激而發瘋的,但眼前這人很明顯皆非屬以上所述的狀況,但你要問他到底是怎麼了,老醫者也給不出個答案來。
而正當他倆人都陷入茫然的大海之中時,一道清亮卻悽慘的哭聲硬生生打斷了他們的思緒。
倆人不約而同往聲音的方向望去。
是的,上一刻還在走火入魔的人現在竟莫名其妙地正在放聲大哭,不僅哭,還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妥妥哭包附身無法自拔,相當有打算哭上三天三夜的氣勢,真是非常…嚇人!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二當家竟然在哭啊!
而且還哭得比山下鎮裡吃不到糖葫蘆的孩子還誇張!
這太陽是要打南邊攀上來了嗎?!
…
誰管你太陽從哪裡升起來啊,澄琅現在只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他自認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小時候好好吃飯、好好讀書,長大之後好好工作、好好研究,所以他實在想不透自己到底是在哪個部分積攢到足夠的壞寶寶貼紙,才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
你說他能不哭嗎?
哭!
這必須得狠狠地哭!
聽到如此淒厲的哭聲,紫鴛頓時覺得世界末日已來到,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倚在床邊試著想哄哄看自家弟弟,卻不想竟越哄越糟,那本就哭得像殺豬一般的人這下更是敞開來哭,簡直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於是她更賣力想哄住他,卻也只是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看著情況在自己面前完全失控。
最終還是一旁的老醫者看不下去,忍著耳膜破裂的危險上前一把將她人從床邊拉開,並告訴她就讓二當家先哭一陣吧,反正再怎麼哭也哭不了多久,繼續哄下去只怕哭也得哭廢半條命,這才斷了紫鴛繼續哄下去的念頭。
然而老醫者不知道的是,從七歲起便再也沒哭過的澄琅早在哭第一聲的時候就決定要把握這次機會,要狠狠把從小到大的空虛寂寞,還有這次的恐懼給一次發洩乾淨,以免心裡塞太多負面情緒會影響這場夢往不好的方向走去,他可怕極了。
於是乎,等他終於哭累了,哭不動了,也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想當然爾那副嗓子也啞得可以跟唐老鴨結拜了。
最棒的,是他還成功哭飛了屋內另外倆人的三魂七魄,是不是非常厲害呢!
雖然床上的人還在啜泣著,但見他總算緩了下來,早一步回過神的老醫者拿出手巾上前替他將臉擦乾淨,然後重新再替他診斷一遍,等確定都無問題之後,這才卸下了他一腦袋的針,然後遞了杯潤喉茶給他。
終於喝到東西了啊…
澄琅淚目。
「二當家可還有哪…」
「沒有。不過…那個…我,抱歉。」
既然該哭的也哭了,該發洩的也發洩了,恢復理智的澄琅扯著鴨嗓用破爛的珚琴語向倆人致歉。畢竟怎麼說也是他得罪紫鴛在先,也是他害老醫者一把年紀還要被人架著跑來跑去,這適時的禮儀他還是懂得的。
然後,他就得到倆人表示諒解的拍拍了?
然後,他就看著眼前倆人不約而同倒退了兩步。
澄琅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猛然跳動了兩下。
「我…說話,錯?」汗顏。
說錯什麼?不,您沒說錯什麼,但這才更錯好嗎!
被問的倆人不約而同地想。
「二當家,那個,您…」怎麼失憶之後整個人都壞了?
「…」
因為我是我但又不是你看到的我啊!
不小心猜透老醫者內心的澄琅忍不住腹誹。
見他連回嘴吐槽都不會了,老醫者便將紫鴛拉到一旁,小聲講述自己對於這二當家失憶嚴重程度的看法,簡單來說,就是大抵沒救了請莊主節哀。
節哀?
節什麼哀啊!
能重新朔造一個正確版的弟弟怎麼想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好嗎!
紫鴛簡直都要放煙火了!!
只是在這之前…
「在道歉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為何尋死?」仗著人多壯膽子,雖然只有老醫者一個,紫鴛終於問出自己內心最想問的問題。
「這…」沒想到一上來就被問這麼尷尬的問題,澄琅轉了轉眼珠子,想著該怎麼呼嚨過去,可當他發現紫鴛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看著自己時,他明白,自己恐怕不能,也不該再繼續哄騙她下去了。
然而話雖如此,他又該怎麼跟她解釋自己的狀況?
要一臉俏皮吐著舌頭說:啊抱歉,其實我不是妳弟弟耶,欸嘿!
這講完要是沒被從剝皮從山頂丟下去我輸你啦啊啊!
澄琅抱頭崩潰。
「紫楌?」
思緒被紫鴛的聲音給拉回,看著她那擔憂的神情澄琅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想著反正在確定死透之前可以在這裡打發時間,那不如就再這最後的時間裡且走且過吧,反正總歸也不吃虧啊,是吧?
如此想,澄琅心裡也就舒坦多了,看著紫鴛的眼神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許是察覺出他的轉變,紫鴛跟老醫者皆是稍稍鬆了口氣,屋內的氣氛跟著也轉化了不少。
眼見氣氛稍緩,他這才緩緩道出自己這段時間異於常人的原因。
「我,好像作夢,害怕,所以…」為了怕對方聽不懂,澄琅手舞足蹈解釋得滿額是汗。
「所以你才不斷傷害自己,好確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理解過來的紫鴛接著他的話問道。
「…是。」喘。
雖然詞彙有限,雖然回答得有些模稜兩可,但澄琅努力解釋的模樣深深觸動了眼前的倆人,於是無論是老醫者也好,紫鴛也好,頓時都成了他從此刻起的失憶保證人。
雖然知道這個二當家曾做過的事情並不會因為失憶而一筆勾銷,他對他人造成的陰影也不會因此而消失,但現在的他確實不記得了,那雙眸乾淨純真得令人捨不得,甚至讓人產生想保護他的念頭。
沒錯,就是保護,不是監禁,呃,其實他們也沒有把握監不監禁得住啦…
總之就是防範於未然,留一點人情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可以扣抵也好啊!
「失憶便失憶吧,姊姊護你一輩子還不行嗎。」紫鴛越看現在的弟弟越是心疼,那雙無辜又水汪汪的眼睛直盯著她什麼防備都起不了作用,甚至連母愛都要氾濫了。
聽著紫鴛說的,澄琅先是一愣,接著忍不住紅了眼眶。
「承諾」這東西對他來說,不過就是人類天生就自帶的毒之一,誰讓他從小就聽著父母的謊言、老師的謊言、主管的謊言、同儕的謊言活過來的,翠毒久了,自然也就麻痺無感了…
然而現在,因著紫鴛的一句話,他感覺自己心底本該止如明鏡再也起不了波瀾的某處,竟悄悄散開了一輪漣漪,驚訝之餘,更多的是一股暖意。
或許…自己該嘗試著再相信一次?
「…姊姊。」
撲通─…
眼淚猝防不及地滑落,紫鴛不敢相信自己竟還能聽見他再喊自己一聲姊姊,她伸手將自己這大難不死又失而復得的弟弟緊緊擁在懷裡,發誓從今往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她護著這個弟弟,就算天皇老子擋在前面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