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嘉世修羅─1

番外〈嘉世修羅〉

　　時刻是子夜，華巳察覺有人離開住宿處，尾隨其後抵達宗教建築門口，仰望蓋在彰化市區的光榮聖十字架堂。
　　華巳悄悄踏入堂內，熄燈的聖堂僅留下微弱光線，只見少女正雙手交握，無比虔誠地跪坐祭壇前，緊閉雙眼禱告著什麼。

　　「潘茉莉，妳在幹嘛？」
　　「咦？」

　　身穿單薄衣物的少女，潘茉莉聞聲轉過頭來，一臉詫異看向門口的華巳。

　　「華巳怎麼會來這裡？」
　　「這是我要問妳的。」
　　「我睡不著。」
　　「睡不著？明明受了那麼重的傷？」

　　不久之前，一行人深入八卦山調查殭屍出沒的傳聞，得知日軍曾在八卦山設立研究所，打造不死士兵作為對外戰爭的兵源。
　　戰時的研究所已經關閉，相關人員卻沒有銷毀實驗品，導致不死士兵在山間流竄，遭到當地民眾目擊，誤以為祂們是傳說中的殭屍。
　　從結果來說，華巳跟陸清芳毫髮無傷，然而潘茉莉近距離與不死士兵的頭目交戰，硬生生承受對方的攻擊，是所有人當中傷勢最為慘重的。

　　「我沒事，傷口包紮好了又做過祝福儀式，休息一天就能回去保護你們。」
　　「不是那個問題。」
　　「不是？」
　　「……算了，沒事。」

　　為了回收各地神社遺跡的御先靈，主要是由潘茉莉跟殷百川擔任護衛，確保手無寸鐵的陸清芳能從戰鬥中全身而退。
　　不論性別為何，潘茉莉盡全力完成份內工作，就算看在外人眼裡難以理解，使命必達是屬於她的榮耀，就算受傷也在所不惜。
　　華巳沉吟片刻，正眼直視著潘茉莉，道出內心誠摯的想法。

　　「妳已經很努力了，禱告完快去睡吧。」
　　「我……很努力？」
　　「嗯，幸好有妳保護陸清芳，他才沒有在山上受傷，多謝幫忙。」

　　華巳不過是如實表達感謝，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
　　殊不知，潘茉莉與他對視幾秒，雙眼竟然泛起淚光，下一秒淚水便溢出眼眶。

　　「喂，妳哭什麼？」
　　「我……沒有……」

　　潘茉莉即使被逼入絕境，面對眾多有如殭屍的不死士兵，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洩氣話，更別說當著別人的面前哭出來。
　　至今鮮少與人類女性接觸，正確來說是幾乎沒跟異性互動過，華巳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幸好突如其來的轉折替他解圍。

　　「哈啾！」

　　小小的噴嚏聲遭到迴音放大，在聖堂內部巡迴了一圈。
　　饒是處於昏暗環境，依稀可見潘茉莉的臉頰泛紅，為此感到難為情的模樣。

　　（是衣服穿太少吧。）

　　季節剛入春沒多久，早晚氣溫寒涼，對照潘茉莉此時只穿著單薄睡衣，難怪陷入這樣的窘境。
　　華巳正想出言提醒對方，未料不速之客闖入聖堂，搶先他一步開口。

　　「都是文明開化的現代人了，看場合穿衣服應該不難吧。」

　　華巳還來不及出言關切，白色身影已經閃過身邊，逕自給潘茉莉披上一件厚重大衣。
　　潘茉莉抹掉眼淚，反射性握住保暖衣物，下一秒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向來者。

　　「殷百川，你怎麼也來了？」
　　「如果隊員沒在半夜亂跑，我大可不必特別來找人。」
　　「我才沒有亂跑，這是在禱告。」
　　「受傷的病患不好好休息，禱告禱到感冒發燒病倒，拖慢回收御先靈的進度，這筆帳該算在誰的頭上，神嗎？」

　　眼見潘茉莉氣到牙癢癢的模樣，殷百川聳了聳肩，視若無睹地繼續說下去。

　　「有自知之明就趕緊回房，不要給別人造成困擾。」
　　「是是是，我這就回去了啦！」

　　潘茉莉氣呼呼地轉身，大步朝著聖堂的門扉走去。
　　待人幾乎走遠，殷百川才將視線轉向華巳，以格外嚴肅的態度開口。

　　「華巳先生，別忘記人類比您來得脆弱，一不小心就可能搞壞身體，甚至丟了性命。」
　　「我會注意。」
　　「您能明白就好。」

　　殷百川不再多說什麼，靜靜退出四下無人的聖堂。
　　周遭回歸寂靜，華巳深深吐出一口氣，扭頭望向聖堂祭壇上方的十字苦像，那尊體現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立體雕塑。

　　（人類比鬼怪來得脆弱，這是理所當然的。）

　　華巳比誰都清楚，人類的生命有多麼短暫而虛幻，稍縱即逝。
　　追根究柢，人類與鬼怪之間，本就存在著無法弭平，堪稱鴻溝的差距，無論異能或者壽命都是。
　　最弔詭的是，人類身為脆弱的一方，卻寧可用他們短暫有如朝露的生命，用盡全力去爭取些什麼，反倒顯得鬼怪都在虛度歲月一樣。

　　（獲得想要的結果，就算粉身碎骨也值得，是這樣的吧。）

　　能夠達成目標是最好的，但如果事情的走向，不僅違背自己的初衷，甚至導向完全相反的結果呢？
　　到了那時候，曾經為了理想而努力奮鬥的人，這下又該如何自處……

　　（等等，怎麼連我都在多愁善感？果然該回去睡覺了。）

　　明天必須前往臺南忠烈祠，收服盤據在神社遺跡的御先靈。
　　少了擅長武藝的潘茉莉同行，倘若敵方來襲只會是場硬仗，絲毫不能大意。
　　儘管從生物特性而言，昔日負責鎮守臺南神社的鬼怪，祂應該不是特別危險的個體。

　　（住在深山的山谷中，能用吼叫聲讓狂風停下，那隻鬼怪的名字是──）

　　※※※

　　『制風龜，祢又跑去哪裡了！』

　　清晨的廟宇廳堂，身穿官服的神明怒氣沖沖，追著一隻彷彿腳底抹油，正在飛奔逃竄的大烏龜。

　　『哪隻鬼怪拜入神明門下，還總是到處亂跑的？簡直不像話！』
　　『您忘了有我啊！師父。』
　　『祢──祢還敢說！逆徒給吾站住，今天絕對要好好修理祢一頓！』

　　一人一龜圍著神桌奔跑，又從室內移動到室外，本應清靜的廟宇一大早就好不熱鬧。
　　而在追趕烏龜的神明之外，同在廳堂受到供奉的列位眾神，居高臨下俯瞰那對吵吵鬧鬧的師徒。

　　『成日都在祢追我跑，祂倆真是玩不膩。』
　　『別這麼說，宣靈公也是用心良苦，想要好好培養徒弟的。』
　　『就是啊！制風龜特別不受教，當真難為大人了。』
　　『會嗎？吾看宣靈公挺樂在其中的？』

　　這裡名叫西來庵，是一間位於臺南的王爺廟，受到眾多信徒的支持與愛戴。
　　主神五福大帝被稱作王爺公，一共由五位王爺公坐鎮，此外還有三聖帝君、王爺公的同門師兄弟，共同庇護鄉里遠離瘟疫與各種災殃。
　　位居諸王爺之首，被信徒暱稱「亭仔腳王爺」的神明，正是成功捕獲制風龜帶回廟內，對自家徒弟大發雷霆的宣靈公。

　　『吾說過多少次，修行講究存天理去人慾，屏除外在雜念跟誘惑，祢說說看自己做到多少？』
　　『師父別生氣，我會好好修行的，從明天開始──』
　　『上次祢也這麼說，結果如何？』
　　『好痛痛痛！徒兒知錯了，這次是真的了！』
　　『哼……最好記住祢現在說的話，逆徒。』

　　目睹師徒倆轉眼之間和好，案上神明祢看我我看祢，露出瞭然於心的笑容。
　　自從制風龜拜入宣靈公門下，儘管西來庵的氣氛變得不同以往，三天兩頭就會聽到宣靈公在責罵徒弟，正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活潑好動的祂給廟宇增添不少活力。
　　然而，五福大帝同樣很清楚──不久之後的將來，王爺廟即將遭逢前所未有的劫難，肇因即是被後世稱為「西來庵事件」，讓眾多信徒失去性命的重大變故。
　　至於隱身整起事件背後，名叫制風龜的那隻鬼怪，身處風暴中心的祂仍對此渾然不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