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妖災孤鳥─3（完）

　　（為什麼就是忘不了呢？）

　　在那之後，妖鳥趁著研究員不注意，悄悄從通風口溜出軍事設施，總算是全身而退。
　　不料，那位名叫三峯的神官強化設施的結界，妖鳥再也不能潛入研究所，無從得知日本人進行了什麼實驗，想當然不曉得吳湯興魂歸何處。
　　鬼怪一旦與人類有所牽扯，多半都會落到同樣的下場，不是人類的記憶隨著時間風化，就是彼此陰陽兩隔，以至於緣分難以延續下去。
　　妖鳥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然而內心的疙瘩總是揮之不去，無論多久都沒辦法真正釋懷。

　　（活在這個世上，真是有夠麻煩。）

　　夜深人靜，考慮到鳥類在黑暗中視線不佳，妖鳥交代追隨自己的群鳥尋覓藏身處，自己則是跟平常一樣待在高處枝椏，隻身渡過漫漫長夜。
　　偏偏就是這種時候，平日刻意忽視的回憶，彷彿看準祂獨處的時間，從內心深處一湧而上。

　　（結果不管過了多久，我……還是只有自己活著。）

　　遇上任何壽命有限的生物，鬼怪註定是被留下來的一方。
　　妖鳥以歌聲異能收服眾多雀鳥，卻沒有一隻能夠化身鬼怪，時間一到便離開這個世界。
　　正因如此，吳湯興成為特別的那個人，儘管對他來說形同無妄之災，在非自願的情況下成為非人之物，靈魂無法進入輪迴又遭到禁錮。

　　（原來如此，我跟祂都是意外脫離輪迴的異端，才會覺得在意吧。）

　　就算是這樣，自己必須盡可能遠離危險，跟世間的紛紛擾擾保持距離，藏身在安全的地方才能保住性命，妖鳥一直都是這樣活下來的。
　　超脫輪迴的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異能與地位，不該為了同情跟一時衝動，冒著生命危險去改變些什麼──

　　（不，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絕對不會。）

　　妖鳥抬頭看向天空，靜靜凝視殘缺的半月，暗自下定決心。

　　※※※

　　妖鳥不能潛入軍事設施，祂還是時不時在八卦山一帶徘徊，指使部下留意日本人的動向。
　　時光無情流逝，席捲全世界的戰爭在海外越演越烈，地下研究所因此進駐更多人員，致力於推進他們的研究。
　　親自前來八卦山盯哨，妖鳥本以為這天一如往常，不尋常的人物通過結界，在設施的出入口現身。

　　（那個人是……？）

　　一名俊秀男子穿著白色成套西裝，右半臉被略長的黑色瀏海所覆蓋，正被眾多軍警簇擁而行。
　　西裝男子僅以左眼示人，琉璃色的眼瞳掃視而來，讓妖鳥感覺到生命危險，躲在樹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御影大人，怎麼了嗎？」
　　「沒什麼，山上的鳥挺漂亮的，忍不住看了幾眼。」
　　「這樣啊。」

　　儘管視線中帶了些許殺意，西裝男子並沒有動手的意思，隨後在軍警陪伴下離開，讓妖鳥暗暗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話說回來，那個人的靈魂，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在吳湯興之後，這是妖鳥第二次遇到外貌不同，內在擁有熟悉靈魂的個體。
　　這是單純的巧合嗎？或者背後有著什麼不為人知，冥冥之中牽起的緣分？

　　（活得久了，果然什麼事都可能遇到……）

　　軍事設施的結界依舊森嚴，妖鳥無力突破封鎖，只能靜靜潛伏在暗處，等候時機成熟的那天到來。
　　事隔不久，不死士兵的研究所因為不明原因關閉，人稱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混亂迎來終局，徒留荒煙漫草之中的軍事設施。
　　戰後無人定期維護，研究所的結界日漸鬆動，殘存的不死士兵陸續離開軍事設施，殭屍在山上遊蕩的傳聞不脛而走。
　　終於，數名異能者被派來八卦山調查異象，妖鳥在裡面看見眼熟的西裝男子，於是小心翼翼跟一行人保持距離，守候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

　　「懷抱恨意而終的鬼怪諸君，我的名字是御影百川，也是祢們生前最痛恨的日本人，有什麼怨恨全部針對我來吧！」

　　西裝男子穿在身上，乍看頗為名貴的白色大衣，早已在先前的戰鬥中變得破破爛爛。
　　被眾多鬼怪團團包圍，西裝男子脫下大衣用來點火，扔向打算攻擊自己的不死士兵，爭取展開反擊的時間。
　　說時遲那時快，一對黑色羽翼出現在西裝男子背後，讓他得以脫離地面，避開不死士兵的夾殺，居高臨下俯視全局的他重重嘆了口氣。

　　「若能用對話解決問題，你我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境地……看來即使物換星移，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遠遠聆聽對方的感嘆，朦朧念頭在妖鳥腦中成形，指向那個明確的答案。

　　（對了，我怎麼會忘記呢？他就是那個人──）

　　由於外力介入，至今無法打破的結界被解除，妖鳥尾隨進入軍事設施。
　　長年受到實驗摧殘，持有吳湯興靈魂的壯碩男子，早已成為沒有自我意志，純為排除外敵而存在的不死士兵。
　　異能者們經過一番苦戰，成功葬送了大部分的不死士兵，並將眾多靈魂送去他們的歸宿。
　　饒是那些異能者離開八卦山，想起生前往事的吳湯興，祂的靈魂仍然滯留原地，直到妖鳥翩然降臨，久違地向對方搭話。

　　『好久不見了，人類。』
　　『是祢啊，妖鳥……找我有什麼事？』
　　『跟我過來，有人想要見你。』

　　吳湯興一臉不知所以然，眼看妖鳥變成比美人類的尺寸，還是答應了祂的邀約，依言乘坐鳥背飛上天空。
　　妖鳥振翅飛翔，飛越山巒與河水，穿過重重雲霧，終於抵達目的地。
　　望見開展在眼前的風景，鳥背上的吳湯興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

　　『……這裡是……』
　　『怎麼？離家太久，連故鄉長什麼樣子都忘了？』

　　苗栗銅鑼，這裡是吳湯興的故鄉，祂從小在此生長的土地。
　　妖鳥將靈魂護送到一處三合院，遠遠就能看見光點凝聚成為女性的身影，站在三合院門口迎接歸人。
　　
　　『賢妹！』

　　妖鳥逐漸降低高度，但祂還沒有在地面落腳，吳湯興便從鳥背一躍而下。
　　看著那道奔向三合院，迫不及待跟家人重逢的身影，妖鳥抖了抖翅膀，轉頭正要飛身而起，冷不防聽到背後傳來溫柔的呼喚聲。

　　『謝謝祢讓我跟夫君重逢，好心的鳥兒。』

　　回頭望去，只見身穿藍衫的女性眼眶含淚，深深向妖鳥鞠躬，正是吳湯興朝思暮想的妻子，絕食殉夫而死的黃賢妹。
　　年復一年，黃賢妹留在這裡等待丈夫歸來，直到今日才真正達成宿願，跟埋骨異鄉的吳湯興重逢。
　　妖鳥點了點頭，隨即拍翅飛向天空，返回自己位於彰化的地盤。

　　（現在才是最好的結果，對吧？）

　　很久以前，有一對五色鳥開鑿樹洞，建立屬於夫妻的愛巢。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五色鳥夫妻被老鷹盯上，公鳥儘管拚上性命，仍然無力阻止母鳥被捕食，雙方甚至來不及孕育後代。
　　身受重傷，失魂落魄的公鳥離開傷心地，意外掉入隱藏山中的龍穴，進而修練成為鬼怪。
　　──這些是妖鳥不願再次回想，刻意遺落在記憶彼端的過往，直到此時此刻。

　　（下次見面的時候，祢們可要獲得幸福啊。）

　　對不知情的眾生而言，自己始終是帶來災厄的妖鳥，但只要這世上有人明白真相，其他都不重要了。
　　妖鳥往地面望去，正好目睹吳湯興與黃賢妹擁抱彼此，化成光點逐漸消散的身影。
　　不再停留原地，擁有五彩羽毛的翅膀用力一拍，乘著清風直上雲端。

〈妖災孤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