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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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26
羊記得與母親分別的時刻。
大雪的子夜,寒冷窒悶的廄房中,羊記得天邊撒落的光,與白皚大地上寸草不生的荒涼。
雪在這地方是罕見的,而如此狂暴的雪夜,更彷彿是世界終結的徵兆。
世界的確有終焉的一日,縱然不是此刻。
但此刻,羊的生命的確危在旦夕。
母親如泥地同樣癱軟的身子,以及最後舔去身上薄膜的舌的粗礪,羊依然清晰感受著。
緩緩地,羊挪動貧弱的四肢,磨蹭著母親無法再回應或哺育的軀骸,然後嘶啞地哭泣。
這是活物想繼續活著的必然本能,亦是回歸死亡前的短暫自由。
若寒冬終將此生命如點不著的燭般捻熄,也是莫可奈何。
但此刻,羊要活下去。
羊選擇活下去。
無論那選擇中的意志如何曖昧稀薄 ,就算生本身即代表著對其他活物的掠奪,以及被其他活物所征服。
那夜、那片荒原的廄房裡,燭火於焉爆劈啪地被點燃。
羊身旁的,是另一個稚嫩的生命。
雪原依然沉寂,廄房裡的哭聲即便加倍交織,也無法劃破其默然的等待。
等待那黯淡天空之上,要破雲而出的光。
羊感受到不屬於母親的溫暖,同樣脆弱,同樣愚昧,但讓一切都可能神聖的、人的溫暖。
那夜,人子與羊一同來到這世界。
從世界之外而來到世界的便作為光,要所有能相信的都離開黑暗。
「羊是要被獻祭的。」
一反她先前活蹦亂跳的快活,聽完這段故事的火絨滿臉嚴肅。
「那麼,原先可能死去而被救起的羊,會是幸福的嗎?」
沙漠裡的空氣變得混濁,風暴已經近了。
矗立在出發地的牆也完全不見蹤影。
耕田者知道,火絨問這些並非是想反抗指令──既使是也不可能有結果。
世界按照神的計畫走著,而他們的神是仁慈的。
不接受該仁慈的事物,沒有在這世界存在的可能。
就像那些在牆上鑽洞的人一樣。
何況這問題也不是對耕田者問的。
「羊若在那日死了,便是自然,那樣不能稱作獻祭。」
「吃了信者的食糧並受其牧養,最終來到神的身邊,方是犧牲。」
薄雪悄聲否定同伴的假設,卻也像早知道對方會提出此謬誤般。
「這會不會是藉口而已?為了讓奪去生命的行為也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若真如此,羊一開始就不會來到世界。羊是被馴化的。」
宛若在沙塵中仍不改潔淨的銀髮,薄雪的口中亦是超然其存在的話語。
「神要地上生出活物來,各從其類,讓人去管理。」
「講這麼多,人不過是不想犧牲自己。」
火絨嘟起嘴說,但薄雪不為所動。
「若人能犧牲自己,便是最大的奉獻。」
「然而,人牧養了羊,羊欲報答其恩惠,延長了人在地上的日子,好給他們多點時間,參透神的話語。」
「嗯,畢竟人類總比較笨嘛。」
火絨的嘴角浮現抹壞笑。她的惡作劇尚未結束。
「難道人不是因為自己喜歡羊,並認為神也因此會悅納羊?」
火絨再次拋出明知破綻百出的言論。
「這樣說委實是褻瀆。」
薄雪斬釘截鐵地說。
「是因為人也將羊也視為人,才會認為將自身交給神。」
「在牧羊人的引導下,羊和人一同被神愛著,也一同愛著神。」
「沒──錯!我也最喜歡妳了!」
火絨抱著自己的同伴,興奮地於沙漠裡讚美這世界。
果然羊真的是群居的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