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鯡太郎

本章節 4365 字
更新於: 2023-12-13
我出生在廣島。
從有記憶開始,家裡就只有媽媽和我一起生活。

母親很努力地養育著我。
雖然家中經濟並不十分寬裕。
但是我們母子二人,一直都過著幸福而知足的生活。
在母親過世前,其實我都以為生活會就這樣持續下去。

她是在意外中過世的。

2014年土石流摧毀了我們的老家。
(沒錯,很難相信近代的日本還會有這種災難)
它不只帶走了房舍,也帶走了母親的遺體。
可能是被沙石掩埋,或者支離破碎。
總之政府沒能找到母親的遺骸。

災難發生時,我人在大阪。
母親前一天還告訴我天氣很糟,要我自己也小心點。
沒想到這卻成了她的遺言。

儘管過了這麼多年。
想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孤獨生活、無人掛念,都還是讓我感到悲傷。
母親是我在世上,唯一掛心的人了。
失去她以後的日子,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過。

心理師說我這叫作「重大創傷壓力症候群」。
不過病症是什麼都好,我就是無法從母親去世的現實中擺脫出來。

兩年多前,新的心理師在聽完我的故事以後沉默了好一會。
當她再次開口,一句奇妙的話觸動了我。

「如果你這麼思念母親,要不要試著探訪她生前的足跡呢?」

雖然這麼說很奇怪。
但是在聽到這個回覆時,我感到很錯愕。

然而在那次晤談結束之後。
這個特殊的提議在我心中隱隱蠢動,彷彿有生命般地長大。
於是我決定要開始這項計畫。

天啊,寫到這裡時我不禁想著。
回去大阪時,應該要把這段故事跟那位心理師分享。
我很期待看到她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回到主題上。

要追尋母親過往的生活並不容易。
老家已經被土石流摧毀,大部分的物品也隨之遺失。
我這時才發現,除了與母親生活的記憶之外。
我對這個從小養育自己的女人所知少得超乎預期。

不過在印象中,母親好幾次提起高知縣的土佐市。
母親提過那裡的海岸風光、逐漸沒落的漁港。
還有一家叫作「花鯡太郎」、充滿潮水鹹味的家庭料理店。
她對那家店讚不絕口,簡直比米其林三星還神奇。

我不可能因為這個目標就辭職。
不過利用積攢下來的休假,規劃土佐市旅行倒是一種選擇。

不知道母親在土佐市有沒有認識的人。
她的親屬我也毫無所知。
因此我想,唯一能開始著手的,就是那家「花鯡太郎」了。

在動身的途中,我嘗試在網路上搜尋這家店。
可是所有相關的店家都不在範圍內。
我甚至找到一家同名的和菓子店,開在北海道的旭川。

雖然很好奇為什麼會把糕點店叫作「花鯡太郎」,但眼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母親的故事中。
她提到「花鯡太郎」有提供一種風味獨特的「三吉佐丼飯」。
這道料理的真相其實非常普通。
就只是將熟白魚、醃海帶絲、海苔玉子燒放在飯上,然後淋入特製醬油。

「三吉佐」這個名字本身,源於一齣古老的歌舞伎劇目。
(原劇名叫作「三人吉三廓初買」。原諒我對歌舞伎知之甚少,可能翻譯會出現錯誤)
劇中有台詞描述春天夜裡,人們捕撈白魚的場景。
母親還說過,是自己跟老闆提議取這道菜名的。

我想旅程的起點,也許就是漁港附近的店家吧。

沒想到我一直找到第二天,才在岩屋神社附近的漁業協會裡,問到了「花鯡太郎」的消息。

給我消息的是個體格健壯、曬得一身黝黑的中年人。
他看起來比我年紀稍長,但體型是我的兩倍。
因為不方便提到全名,所以就暫且稱呼這位大叔叫作「吉岡」吧。

吉岡大叔不認識「花鯡太郎」。
不過他聽完我的描述後,很快就說自己知道那家店。

他從小在這裡長大。
雖然對這家店的印象很模糊,畢竟小時候家裡並不住附近。
可是他的爺爺很喜歡這家店。
因為時常需要到店裡把爺爺帶回家,因此認識了店主的兒子。
(雖然這樣對長輩不敬,但他爺爺似乎很愛在外面喝酒不歸)

吉岡大叔說他兩人交情沒特別好。
不過他知道長大後那位兒子幾經波折,最後在棧橋通五丁目站附近開了新店。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傳承到老店的手藝。
但是我得到了新的店名:滌水庵。

和過去的「花鯡太郎」一樣。
「滌水庵」也是一家小店,走的是溫馨家庭料理的氛圍。
然而我在菜單上,並沒有看到母親說的「三吉佐丼飯」。
不只如此,連跟白魚有關的料理都沒有。
雖然沒找到母親記憶中的味道,但是有一個可能相近的菜餚吸引了我的目光。

「(招牌推薦)海苔玉子燒」

我馬上把這道料理加入我的晚餐名單中。

剛盛上桌時,表面撒著的柴魚還隨著熱氣緩緩跳動。
而且包裹在層層堆疊的玉子燒內的海苔,依舊維持著頗為爽脆的口感。

我認為蛋液本身可能也調味過了。
因為一口咬下去時,屬於大海那濃郁的鹹香充滿口腔。
隨之而來的,還有麩胺酸鈉特有的甘甜。
不像是大量生產的味道,而是長時間熬煮而成。

伴隨著我點的「特製海鮮風味定食」一起上桌,還有做為小菜的醃海帶絲。
我認為這道料理,作為陪襯很好地凸顯了主菜的美味。
尤其那輕微的酸味,平衡得恰到好處。
我猜在醃汁中還有加入一點檸檬吧,這股清爽的氣味真是畫龍點睛。

可能這兩道菜,和母親過往跟我說的故事有關,所以留下了特別的印象。

因為相較於這兩者,其他的菜餚就遜色了一點。

原諒我這麼說。
不過定食中的其他菜色,就是符合一般家庭料理的水準。
對我這個消費者來說。
它們雖然符合價位,但是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

用餐完畢之後,我刻意坐到店裡沒有客人,才上前去結帳。
當然我這樣做,也是方便打探消息。

負責收錢的是位容貌清秀的女人,應該是老闆娘吧。
她聽了我的問題後,表示自己也不知情,然後轉頭朝廚房喊了一聲。

和我預期的不同。
從內場走出來的,是個穿著廚師服、整齊體面的中年男子。
他梳油頭、帶著方框黑眼鏡,而且相貌很斯文。

「阿,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聽完我的詢問後,老闆笑著說。

「那是我父親的店沒錯。可是看你的年紀,不像是常客呀。」

他表示,「花鯡太郎」在十多年前關門了。
自己有意接續父親的店,但是政府希望對鄰近的土地做整體規劃。
畢竟那邊的街景已經過於老舊,也算是一種更新吧。
中間還發生了許多事,不過老闆說那些很複雜。

為了回應他,我說出了到此的緣由。
當然我省略了一些比較隱私的部分,並且把「尋親」的過程說得更感人一點。

「阿,原來如此。看來您母親很喜歡這家店呢。」

「是阿,她每次說起過往,總是對『花鯡太郎』讚譽有加。」

「謝謝。希望今天的餐點也有讓你滿意。」

我當然不可能對陌生人說出嚴苛的評價。
因此我主要稱讚了海苔玉子燒以及醃海帶,其他部分就順勢帶過。

「咦,您特別提起這兩道菜呢。是和您的母親有什麼關係嗎?」

我想老闆應該沒有打探什麼的意思。
所以就跟他說了關於「三吉佐丼飯」的故事。
原本以為老闆可能會對這個溫馨的故事感到開心。
結果他臉色一沉,語氣也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你確定這是你母親的故事嗎?」

「我是聽我母親說的,而且她提過不只一次。」

老闆沉默不語。

當他再度開口時,提供給我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
一個在我踏上旅途前,就算做夢也不會想到的版本。

在某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因為天氣很糟,店裡生意不怎麼好。
老闆的父親於是要他去外頭把掛簾收起來,今天可以提早關門休息了。

就在年紀尚小的他,邁開步伐正要走出店外時。
一個穿著藍色雨衣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裸露在外的臉和頭髮沾滿雨水,模樣非常狼狽。
不過老闆補充道,即便在那個狀態下,自己依然可以看出對方長得很漂亮。

她解開雨衣,裡面穿的是一件紅底白碎花的洋裝。
衣服也同樣濕漉漉的,緊貼著曼妙的身軀。
女子拿出一個用塑膠袋包裹的物體,詢問是否能用此做料理。

老闆會記得這件事。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在風雨之夜的這個古怪請求。

當時「花鯡太郎」因為臨近港口,很多漁民和港口的工人會來用餐。
其中不乏自己帶漁獲給老闆處理的人。
但是他們通常都是常客,而且本身就是以此為業。

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看來不像是漁民,過去也不曾出現在店裡。
對一個初次造訪的店家,提出這種要求,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塑膠袋裡裝著的是什麼?」
我問。

「是一包白魚。我當時還和父親一起看了,還有碎冰、很新鮮的。」

因為當天生意不怎麼好,老闆的父親於是答應了。
女子很大方,付出的價格遠超過平常。
而且一包白魚不可能全部料理完,對方還說剩下的就都送給他們。

「麻煩給我熟的,其他配菜或料理方式就請您隨意吧。」
她只給了這個要求。

老闆說自己還記得看父親在廚房忙著。

用柴魚高湯悶煮的飯。
小心且仔細地燙熟脆弱的白魚。
將半熟的蛋液加熱,放入海苔再捲緊。
(說到這裡,好像終於解答了海苔玉子燒好吃的秘訣了)
將冰箱內做好的醃海帶拿出來。
加上切開的溏心蛋。
最後則是在整碗盛裝完後,澆上特製的甘味醬油。

「為您送上『特製白魚丼飯』。」
老闆端著盤子過去時,感覺自己臉上熱熱的。

女子臉上充滿笑意,輕聲地說了聲謝謝。
她接過餐盤的手很冰涼,在碰到的一瞬間就傳來寒氣。

然後女子在父子倆眼前享用了餐點。
當她放下筷子,用紙巾優雅地擦完嘴後,轉頭說:
「謝謝你們,餐點非常好吃、真是太美味了!」

老闆的父親對此客套地回應。

「如果老闆您不嫌棄,我認為之後店裡也能提供這道料理喔。其他客人也一定會很喜歡的!」

說到這,老闆補充說。
因為食用白魚是季節性的食材,而且冷凍過後口感就會變差。
「花鯡太郎」這種小店是沒辦法長期提供的。

不過在那個當下,他父親選擇了正面回答。
「謝謝您的喜愛,敝店一直都在開發新菜色,謝謝您提供的寶貴意見。」

不知道是對方沒聽出言下之意,還是對自己的觀點很有自信。
女子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這道料理有多好吃。
讓老闆印象深刻的另一點就是,女子說出了很多只有烹調者才知道的手法。

最後她說道:
「既然有白魚,還有象徵紋銀的玉子燒,和春夜般的醃海帶。那麼這道料理就叫『三吉佐丼飯』吧!」

沒錯,故事到這裡已經很明顯了。
我母親在一個風雨的夜晚,拿了一袋白魚要店家烹煮。
她年輕時相貌美麗、身型曼妙,想必讓父子倆看傻了眼。
雖然走進一家陌生的店,還提出一些任性的意見,確實顯得很唐突。
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問題吧。

老闆搖搖頭,告訴我事情不只如此。

「如果故事到這裡就結束,那麼我應該早就忘掉了。」

在寫下故事的現在,我依舊記得老闆的表情。
那是揉合著驚慌和恐懼的面容。

「隔天店休。等我和父親再次開店,要替當天的料理進行準備時。我打開冰箱,卻聞到一股不同於海鮮的味道。」

小時候的他在冰箱中翻找了一會,並沒有發現什麼。
於是他告訴父親。

老闆的爸爸一下就發現味道的來源。

前天店休的時候,女子送的白魚還有剩。
於是他們用盒子裝著,放進冰箱裡冷藏。
因為隔天休息,換做其他食材肯定會冷凍起來。
父親是想要將這些白魚,當作特殊料理賣給熟客。
也許順便還能吹噓一番當晚的經歷。

他們打開盒蓋的瞬間,一陣不屬於海鮮的腐臭飄了出來。
盒內早已沒有白魚。

取而代之的,是表面開始腐爛、蒼白而纖細的手指。
而且看它們的大小,應該屬於孩童。

「先不管那些東西怎麼來的,光是看到就快把我嚇死了。」
老闆說。

好了,我不打算繼續把故事講完。
應該也沒有必要了。

我現在坐在土佐市區的旅館房間內。
用手機敲打出這一篇故事。
我的假期還有三天,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繼續這段旅程。

而且,最重要的。
我腦中此時翻湧著過去與母親相處的一切。
然而我卻開始不那麼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認識她。

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
我對這個從小養育自己、被稱作「母親」的女人,所知道的訊息實在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