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唐傳奇】千里石塘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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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13
(中興湖第二十三屆古典文學獎 首獎作品)

日前一老者來探,其髮鬢灰白,形容枯槁,近六餘,眼見雖迷濛,口言卻清晰。彼謂從石塘來,迄今四餘年,棟宇侍妾皆美,錢財衣帛皆備,然不能寬心舒、樂以忘憂者,蓋其終不得返鄉也。

老者泣曰:「昔年少不諳世情苦,不惜石塘樂。今知石塘樂為人間至樂,別離苦為人間至苦。千金散盡無妨,願贈爾全數,僅求飲水食糧足,攜去時故人若十,乘小舟陋船足矣,伴吾回故鄉。 」

吾非富貴有權人,不過一介名不經傳之學士爾。非吾不願,是吾力有未逮, 遂曰:「去者,老則老矣,死則死矣,誰伴汝?去之時,風雲色變、天象殊異,是有神召。今時彼刻,人事全非。況石塘民多寡慾清心,不孕女眾矣,無後必亡。既亡,歸與不歸何異?汝莫自擾,順天意行。」老者但泣不語,踅身即去,坐席未暖,自是知其難行。

吾得杜生手記已數年餘。杜生名宗源,時弱冠有五,攜同友人乘船出遊,途經南洋諸島,名「千里石塘」。數月後返,所見所聞皆錄於此,輾轉傳入吾手。吾興昂然,欲旁引博徵以證,歷數載而獲益幾稀。

吾所錄「千里石塘記」一書多引杜生原語,旁及群書與吾之臆測,不能盡展全貌,甚是遺憾唏噓。老者見書,行百里路來訪,無功而返,吾亦哀哉,僅以杜生手記贈之。

摘:昔有遊者十餘,行船至南洋。七洲洋位瓊島萬洲東南,凡往南洋者必經之所,水程過百更。初,晴空萬里,海天皆碧。又日餘,天色稍晦,密雲不雨, 厲風大作。忽有聲如吼,白浪似蟒狂襲而至,船身似鼠,須臾盡入其口,後又破蛇身出。船身傾蕩,一刻未止,遊人無不驚慌,皆心道:「天滅我!不得復家鄉!」唯行船者神色迥異,不懼反怒,仰首罵天曰:「莫輕我!乃公走船迄今四十載, 曾視浪長如百呎巨蛟,寬如千吋大虹。而今渺似蟒,何懼之有!」乃命他人收帆掌舵,各安其位。

半晌,風漸止,船亦穩,峭岩礁石,窒礙難行。俯視船身,一窟窿入水不止, 眾皆叫苦。有書載曰:「七洋州西南為萬里石塘,萬石林立,洪濤怒激,船若誤經,立見破碎。【註1】」一信者合掌祈曰:「莫覆我!待歸陸,以牲粥祭。」猶不止, 驚惶昏厥者有二三。

夜臨,水深猶不及膝。眾人覓高處寢,今宵且先休憩,明日再應愁臨。時屆子夜,宗源飢醒。仰首觀天,雲破月來,清風徐面,甚是暢快舒適。垂首下望, 船竟已臨一島嶼,相距不過數百呎。幸得東南風之勁,而免船之陷溺【註2】,宗源心忖。但猶感甚奇,此風竟似神之推手,左灣右旋,盡避礁石不觸。

翌日,眾皆踐履。入島一瞬,似有光破雲現出,暖而不熾,耀而不灼。天碧草青,花燦似紅燭,水清如明鏡。見之身心無不暢然,如入忘我空靈之境。

遊人中有為畫師者,席地倚石,取之燕脂四寶,展紙而作。畫成,眾皆驚嘆, 謂寫意山水之極緻。一文人立於畫師之右,眾望其賦詩歌贊,曰:「道可道,非常道;書可書,非常書也。言語所不及者,此為一也。」

有幼子似島上之民,手執山竹果跳躥躥來,見外來客,竟不感驀生驚異。行船者問曰:「此何地也?」童曰:「吾未知也。」語近中古之音。再曰:「得食者何處?」曰:「吾手。」

畫師久未食,甚飢,遂喚幼子來,曰:「汝幸也,吾以此作易汝之果,可邪?」童甚茫然,曰:「何幸也?吾亦未知。」答曰:「可以千金易,幸莫大之。」童曰:「何謂千金?吾猶未知。欲食果,贈汝便是。」乃交予,畫師稍憱。

文人亦問:「汝居何處?」遙指山隅。再曰:「為首者何人?」曰:「吾仍未知。」又曰:「同去可否?」曰:「應可。」眾乃跟隨。

及村,見幼子之母,知有智者二人,居若水之湄,博聞而識,遂往。

但見一女約十七八,眉目清秀,舉手貼耳,似欲聞遠,久立不移。人問之:「何為也?」女緩曰:「為所為也。」再問之:「何為所為?」再緩曰:「無所為而為。」有人引為瘋子,宗源反之。文人贊曰:「無為,故無不為。妙哉此女, 汝名何?」女默未語,畫點於稀泥地。眾皆惑。

一老者自屋探出,喚曰:「希夷。」女前去,知是其名。行船者前曰:「先進為智者耶?」老曰:「愚身不智,曰智,爾等莫不勝吾人。」文人感曰:「大智若愚,此謂是。」行船者再曰:「若不然,孰為智?」答曰:「應是希夷。俗名希夷, 智名為『·』。【註3】」語止。三問:「為何?」未答,點於稀泥。

行船者有慍色,啐曰:「汝名亦此?胡亂言語!」老曰:「非也,吾名道隱【註4】,無名是名。希夷近道,是『非常名』。」多人不解。文人思而述曰:「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近道也。【註5】」老者嘆曰:「噫!汝智也,汝亦智人。」文人慚,緘口垂首。宗源喚女,未應,老者曰:「『夷』何能應?彼為聵,而非瘖,能視物。以目視欲視之物,非可視之物;彼非盳,以心聞欲聞之音,非可聞之音。」

宗源曉,乃至女前。另有一人急至,其為船溺時祈者,問希夷曰:「有牲粥無?」緩曰:「無。」再曰:「有奉神祇無?」亦曰:「無。」祈者不信,謂眾人能安然涉險,皆起於神祐。道隱莞爾,忖曰:「以其神者觀之,則萬物皆非凡;以其俗者觀之,則靈祇皆凡物也。」

祈者曰:「欺我也!夫神者,無所不在。」道隱回曰:「非也,夫道者,無所不包。」文人頷,宗源心亦戚戚。行船者、祈者皆怒,乃曰:「此希夷者,非智, 是傻姑也!老者道隱,雖有智,仍嫌昏聵。」女猶未言。

道隱見其盛怒難消,遂指內山一隅,告之為廟食移塚,迄今數十餘,廢矣。祈者與友人同行往之。既去,文人悄聲問於道隱:「此希夷,聵而能言,果為神女邪?」答曰:「神者,人之作物也。希夷者,凡女也。彼幼時,一遭人皆聒噪多言。稍長,因傷而聵。後漸不聞其言,而視唇顫辨其語。日久目中無人,耳中無音,自名希夷,後捨希夷就無名。」

文人、宗源會意,亦往內山去。道隱畏其迷途,往之。去前,一幼子喜恣恣迎來,是方才易果之童。其曰:「彼由外島來,甚鮮呵!若返,同去可耶?」眾人吭哧,況返去不知何日。道隱蹙頞,女不置可否。

廟食舊址,今為寂窟,漆暗無光,壁有水滲蟲蛀。祈者悵,只可合掌祈曰:

「信女也!諸神大德,吾為愚民戲,牲粥難得。待還去,定祭以貕彘。聖哉大德,保吾天祿!美哉三靈,續佑吾人!」眾有跟進者,亦有不以為然者。

歸去,道隱予一人十菜籽,遣之先耕於西澨之田,草築板屋十餘,暫居於內。夜無燭無襖,風嚎雨驟,淒冷異常,祈者病,嚎鳴不止。行船者尋醫不獲,問於道隱。嘆曰:「哀哉石塘,今病入矣!憂患將入吾身,安樂此即永逝。島人甚健, 冬日不冽,夏時不暖,病少之。」行船者急曰:「有醫無?緩之將亡。」道隱搖首,以數株苦芍予之。

言之甚奇,板屋近於西澨,可觀來時泊船。月餘,船影漸渺,極目可望也, 似島之飄移或風之作化。匠人憂懼,心欲葺船早返,遂取鏟伐木,合二二人力芟落。幼子見之,大嚷曰:「此木吾有,今汝伐之,是犯我!」

眾曰:「以作物易之,可耶?」幼子曰:「不可。」匠人不快。島民有稍長者曰:「犯人者,須服受犯者之言。言死則死矣,刑則刑矣。」言畢,眾皆有畏色。但聞幼子曰:「若返,攜吾同去。」匠人謂可,問其名。童曰:「生時無名,今名若水回,吵嚷道隱多時得之。」文人瞭,曰:「若水者,是川名,亦『上善』也【註6】。」眾與幼子返其居,見過其母,母曰:「吾僅一子爾,但不妨事。今汝在,是氣之匯,明汝去,是氣之散。匯散無常,為道之所動。汝為道中一體,吾為道內一氣,橫豎存於天地之間。故莫忈口,念吾太心偏,如此於道將遠矣。」幼子懵懂,盡點頭稱是。母再曰:「去後莫道還字,還字煞費心神,吾等皆存於道中,相見同於不見。況今時幼子甚稀,汝去後,石塘之末近矣。石塘吾島,今名猶在;來日吾島,猶是無名,無名則近於道,存於天地之間。」

文人、宗源豁,思曰:「希夷者,捨希夷而就無名;道隱者,無名是名;若水者,捨無名而取之川名。」名者,萬物之累;是故道者無名,無名則近於道。

又數月餘,是信風吹拂之際,道隱觀天,心知時機至,遂喚行船者來,囑離島之事。其曰:「汝等來去,皆道之意旨。病源入島,將使速亡。非我之民,速去速去,莫再留連。茲吾梓里,亦作墳塋,汝盡將石塘作一虛渺之夢爾。」行船者有不捨,謂桃源世外不可再得,己有意長居,道隱勸去。

文人、宗源再訪希夷,希夷默,共望金輪西墜。宗源掘來時其畫點之泥,今已乾涸凝塊,引以為念。待金輪東起,遂別而去,若水依隨。 既別矣,轉瞬一甲子年。幼子老眊,萬事皆非。席座書案,然憶蘇子之言:

「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深陷悲海傷河不能振拔時,僕人叩門而入,告吾外海有淹殺之客,年近花甲,似欲歸鄉。吾前探之,果是若水。好不勝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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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820年,楊柄南撰<<海錄>> ,明確指出千里石塘為西沙群島。
2. 1536年,黃衷撰<<海語>>曾言「萬里長沙在萬里石塘東南 ,必幸東南風之勁,乃免陷溺。」
3. 「·」無義,符號式文字。
4. <<道德經>>四十一章:「道隱無名。」
5. <<道德經>>十四章:「視而不見,名曰希;聽而不聞,名曰夷。
6. <<道德經>>第八章:「上善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