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侍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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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05
之後,時輕因為有些事情需要去開會,便留我暫時在房間和庭院休息。
我先是繞了房間一圈,但是看不出什麼有趣的東西來。我的前世似乎並沒有在此處居住很久,因此留下的東西本就少,而經過幾百年的流逝,可以保存下來的東西也就更少了。
被綁架到狐之境之後,我的手機和一切聯外功用的東西全數被沒收,因此導致我無事可做,甚至連看個金融報表都不行。
正當我感到無聊之時,聽見庭院傳來了規律的咚咚聲。出於無事可做,我拉開拉門一縫,端詳外頭。
一個年約十幾的少年正在庭院裡拍著皮球,而皮球每次都能準確地到達一個特定的高度,十分厲害。
少年頭髮凌亂,就像是一團海苔從他的額頭披到腰際,帶有一股奇異的龐克風,旁分的瀏海應該是用小黑夾夾起固定,這才沒遮到眼睛。而不知道是我哪個動作露了餡,他緩緩轉過頭,黑色的眸子定定鎖在我身上。「姐姐,要玩球嗎?」
真罕見,這還是狐之境第一次有人稱我為姐姐。
於是我點點頭,走了出去。「冒昧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殷羽赫。」少年簡短答道。
「我的上輩子……跟你不是仇人吧?」我突然覺得現在在狐之境還是什麼都先確認一下好了,天知道我上輩子到底跟多少人結仇。
他沉默了幾秒,最後搖搖頭。「妳摸過我的毛。」
呃。
所以,這應該,不算是結仇?
我們開始安靜玩起拋接球的遊戲,玩一玩又轉成排球。殷羽赫似乎真的不是來找我聊更多天的,就只是來打發時間而已。玩累了,兩人便一起坐在石頭上歇息。
「我的上輩子為什麼會摸你的毛啊?」果然,我還是很好奇。
「因為……」殷羽赫慢吞吞想了想。「我當時還沒化形成人,寧嵐跟妳說妳可以摸我。」
所以是寧嵐說可以摸你就給我摸了是嗎,還真是……簡單。
「我啊,被這裡的狐妖們稱為代理侍童。」殷羽赫慢吞吞開口。「他們都說若先生的侍童有什麼萬一,我就要替代上場。」
「哦。」聽到他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我連忙安靜下來。
「其實我很怕那麼一天,也希望那天不要到來。寧嵐和燕石是很好的哥哥姊姊,我怕這職位我做不來。」細瘦的少年用指尖摩娑著皮球,語氣不安。「那時候看到妳一個人類勇敢闖進山裡,還努力追隨時輕的腳步,我就覺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勇敢,甚至有些崇拜。」
「其實,我相信當時的我也是會不安的。」我笑咪咪安慰道。「雖然我已經不知道當時的我是怎樣,不過現在的我也是身於繼承者的道路上。我的父親終有一天會把秦氏家業交到我手上,而我同樣也會緊張那一日的到來。所以不如就放寬心,順其自然,並相信自己會做得很好便好。」
由於怕自己把單純的聊天弄成說教大會,我只說了段便點到為止。
「啊,這樣啊。」殷羽赫慢慢點頭,直接句點了這個話題。
「哦對了,妳剛剛說的化形成人是什麼意思?」為了避免尷尬,我再度展現我卓越的社交技巧。
「咱們山裡狐狸分九階:兩尾通靈、三尾能語、四尾化形、五尾曉法術、六尾得道、七尾為王、八尾成仙、九尾成神,妳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這段話甚至還被作為民謠傳唱呢。」熟悉的聲音自兩人背後傳來,而且口訣還背得很順。
果不其然,我看見寧嵐手插腰倚在背後的樹上,燕石則自一旁草叢冒出。「下午好啊。」
「哦,我沒想到小赫會主動找妳玩,不過這樣也省得介紹。」寧嵐緩緩繞到我前面。「殷羽赫是新的小弟,有時候會跟我們行動,每次燕石不乖我都會威脅要把他換成小赫。」
等等,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啊!拜託不要把我換掉!」然後旁邊的燕石還真的信了,抱著頭轉。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妳剛剛說的那個口訣是怎樣?」我把話題導回正道。
「哦,就是修練的尾數啊。」寧嵐嘖了聲。「沒想到又要重新介紹一遍,真麻煩。」
「所以殷羽赫是四尾,現在才可以變成人?」雖然一堆奇怪的新詞,但我還是有在動腦的。
「對,然後我和燕石現在是五尾,所以會一些小法術。」寧嵐得意地說道。「至於先生更絕了,他現在是八尾,是個狐仙。」
「然後沐曦是狐神?」我突然想起剛剛那個女子的自稱。
「妳見過沐曦了?而她保妳全屍?」燕石詫異大叫,而下一秒立刻被寧嵐巴頭。
「是,沐曦已經修練到九尾,因此飛升至神界,現在不住在狐之境了。由於九尾太過強大,怕人界在祂們的一念之間全毀,神界定下了嚴厲的規條不讓他們在人界待太久,也限制力量的使用。」寧嵐解釋道。「自從幾百年前時輕讓沐曦死心之後,沐曦的修練進度便突飛猛進,最後跑去神界逍遙了。」
難怪下午時輕一直用舉報人來趕沐曦走,簡直是最和平又最欠揍的作法。「那狐仙不用嗎?」
「狐仙倒是沒有限制,他們已經獲得拜訪神界的資格,但還是可以選擇久居人界,而力量的使用規範也沒那麼嚴格。」
「姐姐,那個啦。」燕石迫不及待打斷寧嵐的話,拉拉她的袖口。
寧嵐瞪了燕石一眼,然後才清清喉嚨開口。「是這樣的,我們想拜託您一件事。由於您是靈脈,我們非常想要再度圓下山的一個夢想。」
哦我知道,你們需要一台空氣清淨機。「可以啊,時輕放我下山我就可以出去。」
「這部分我們會向時輕求情的,只是想先取得您的同意。」有求於我後,寧嵐整個變得畢恭畢敬起來。「拜託啦,我們想念山下的種種……和食物。」
對,你們的確應該要想念山下的食物,我平常吃的都比山上的粗茶淡飯好太多。
這時,燕石突然抽動耳朵。「放飯了!」
等一下,放飯應該是要抽動鼻子吧,為什麼是耳朵?
對了,忘記介紹,燕石的耳朵也是頭上的狐狸耳,毛色則是橘紅色的。
「走吧大姊姊,一起吃合菜去。」殷羽赫抱起球,悠哉從石上躍下,一條黑色尾巴則從褲管中伸出悠閒擺動。
我隨著一群年紀看起來與我相仿卻更像小孩子的狐妖踏入小徑,最後進入一個同樣古色古香的宅院。那裡,一張桌上已經擺好六副碗筷。
晚上的菜色比我中午吃的好上許多,至少不是什麼清粥小菜,還過得去。眾人一一入坐,臉孔都是我熟識的,也就是三個年輕狐狸、時輕及映雪。
「今天都過得還好嗎?」夾菜之前,映雪順口問了聲。
「還可以。」我簡短點點頭。是說,有誰被綁架了還會很開心說很好的啊?
我們靜靜結束了晚飯,途中並沒有再多聊些什麼,不過我知道那些狐妖們八成都在觀察著我。
很快,就寢時間便到了。
而我所面臨的情況,就是與這位狐狸先生在房間大眼瞪小眼。「你為什麼在我房間?」
「實際上,這是我們房間。」他頓了頓。「上輩子的我們曾經結婚過。」
我往後一瞧,好吧,這的確是雙人床。
問題在於,現在的我總不可能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與他同床共枕吧?
尤其是眼前的狐狸君已經開始露出委屈的神色,讓人不忍將他丟出去。「那我──」
在我說出「我可以隨便找間客房睡」前,時輕指指地上那塊毛絨絨的地毯。「我睡這裡。」
……你就這麼想跟我同房?
不過若站在他的位置考量,面對一個已經數百年沒見的戀人,這樣的行為似乎合情合理。
「我不會吵到妳的,我保證。」下一秒,地毯上已經蜷伏著一隻中型的雪白色狐狸。他甚至好好轉了圈,這才舒服躺下,而一條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在毯上輕拍。「妳就當作跟一隻寵物睡就好。」
欸不是,面對我真的要這麼卑微嗎?我又不是什麼虐待寵物人士!
不過時輕看起來心意已決,甚至閉起眼睛假裝睡死,一臉就是要賴在這裡不走了。我只得無奈地嘆口氣,也熄燈閉眼。
我以為來到狐之境這種新環境會讓我睡不著,可奇怪的是在我閉上眼的那刻,濃濃睡意卻直接襲來。
來不及思索是不是時輕幫了些什麼忙,我便已深深沉入夢鄉。
§
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
可這次,時輕的面容清晰無比。
他照舊露出溫柔的笑容,朝我遞上一朵曼陀沙華,可他眼中卻承載著我無法理解的哀傷。
我欲伸手去接,可手卻違反意志般停留在原地。
時輕垂下眼簾,濃霧再度將他的身影掩蓋。
我站在毫無邊際的空白之中,耳畔重複回響著那句讓人無法理解的話語。
「只有妳願意全盤接納妳自己,才能恢復記憶。」
§
我從床上猛然坐起。
一隻狐坐在床畔端詳著我……啊不,他已經便回人形了。「早,作惡夢了?」
「也不是。」我果斷否認。
「那……吃早飯吧。」確認我沒事之後,時輕便出了房間,留時間給我梳洗。
我拿起桌上的折疊鏡,看到自己亂得像是瘋子似的頭髮和帶有起床氣的臭臉。啊,完了,難怪時輕剛剛看起來有些驚嚇。
房間的浴室是加裝的,因為看得出來這是特地鑿牆弄出的一個新空間,除了沒浴缸之外,倒是沒什麼需要抱怨的地方。
寧嵐已經把我上山時的衣服洗淨送來,因此我毫不猶豫便選擇了那套運動風的衣褲。不行,我真的得下山一趟,不然這裡的衣服我一定會穿得很辛苦。
可時輕真會如此輕易放我下山嗎?我還真不敢保證。
儘管他對我的態度都是溫柔至極,甚至有些放縱,可下山這種事上我還是不太有把握的。
當我到院子裡時,時輕已經坐在一桌飯菜前等我。
今日的早餐是一些熱餅和果汁,也是一樣不太令人驚艷但能填飽肚子的飯菜。而在我梳洗的途中,時輕也不知去哪換了件淡藍色的袍子。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狐之境的狐妖依舊遵循著古法穿著。
飽餐一頓後,時輕竟從視覺死角端出一個精緻的小托盤,上頭則是兩串糖葫蘆。「這個給妳吃。」
「呃……早餐吃糖葫蘆?」我重複確認了一次。
「是妳之前喜歡的東西。」他猶豫了下,再度做更正。「是對我們來說很特別的東西。」
我陷入沉默。
明明時輕看著我,可卻又像是在看著別人一般,而這種重複的「白笙羽」行為已經開始讓我厭煩。
「謝謝你。」我最終還是接下那串糖葫蘆。罷了,不過就是一串糖葫蘆。
在結束糖葫蘆之後,他便領著我繼續在狐之境散步。
今天第一個景點是一座練劍場。
「之前的妳曾經在這裡待過好幾天,為得就是想把劍練好。」時輕懷念地打開劍架下方的暗盒,從底部取出一把已經生鏽的劍。「這把曾經是妳的。」
原來我上輩子這麼克難地耍劍啊,還好這輩子的我有槍。
「想摸摸看嗎?」儘管嘴上是在詢問,他已經將劍柄放入我掌心。
這把劍沉甸甸的,但稍使力還是能抬起。而當我看見時輕有些期待的眼神時,馬上知道他想要幹什麼。「抱歉,我不會用劍。」
當我把劍還給他時,似乎發現他變得有些失落。
而接下來的路途,好像變得更加難熬。
那位叫「白笙羽」的人在狐之境留下了比我想像中還要多的足跡,就好似想把自己的存在牢牢固定在這狐妖之地般。雖然我能理解也許這是她為了不被趕下山而使出的方法,可時輕的介紹和提起都不斷讓我感到厭煩。
於是我開口插話了。「燕石和寧嵐想下山去玩,而我剛好也想去山下採購些衣服。」
「妳想下山?」時輕的面色罕見沉了下來,可又在下一秒恢復平淡。
「你可以一起來監視我,我不介意,不過以目前狐之境的備品來看我是無法待到七天的。」我說了謊。我當然是想到山下找人求救,因為我想要是繼續跟時輕待著的話我大概會瘋掉。
「不行。」時輕罕見地厲聲回絕,一股沉重的威壓瞬間壓在我身上。我訝異回過頭,沒料到平時瘦弱的他竟帶有這麼大威脅力。我被定在原地,熊熊火焰則在對方灰色的眼眸中燃起。他此刻的面容彷彿與王洛重疊在一起,危險、無情。此時,我第一次對眼前的男人心生恐懼,甚至想要逃跑。
而下一秒,他也被這強烈的語氣嚇著了,於是連忙放緩語氣,剛才的恐怖氣息也消散無蹤。他看起來手足無措,甚至嘗試想安撫我。「秦笙羽,妳真的……不喜歡待在狐之境嗎?」
我忍不住哼笑了聲,雖然沒說話,可這笑聲足夠具威脅性了。
我想,要是今日沒說清楚,八成之後就不會有機會了。「時輕,我不是她,也永遠不會變成她。」
時輕瞪大眼,也許沒想到我會如此直白。他沉默了幾秒,終於輕聲回應。「可在我眼裡,妳們便是同一人。」
我搖頭,訝異發現竟然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是你錯了。」
他的眼裡,至始至終都只有白笙羽這個人。我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可以給他緬懷過去的軀殼。
兩人在小徑停下,誰也沒開口。
四周突然變得好靜好靜,連風聲都停止了。
我仰頭看著男人,他的眸光顫動,抿嘴不語。
像是在隱忍著特別激烈,即將噴薄而出的感情。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的行為可能傷到我,可又想挽留我。
最後,時輕終於打破凝滯的空氣,聲音嘶啞。「我們真的不能待在一起嗎?」
「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我靜靜開口。
然後,我轉身離去。
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