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本章節 4907 字
更新於: 2023-11-30
低人權,渺小,奴役,我從小到大在集體宿舍遭受的所有困苦和折磨都能夠歸因於這三個關鍵字。死一個中國底層人不多,活一個中國底層人不少,諸多底層人像鼠群那樣聚集在一起,個體與個體之間沒有縫隙,此時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個體,所有人被強製成為集體,此時擁有個體思想和公民意識的人就是異類,非忍受孤獨寂寞不可。
2023.4.13
在大學待了四年卻至今不敢去(有人的)自習室,一想到這裡,委屈和嫉憤就填滿我的胸腔,我就想殺光世界上所有人再自殺。
2023.5.8
我的小學、初中時代,有許多該揍的人沒揍,該殺的人沒殺,等有勇氣殺的時候,我早已過了不用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二十多年來,面對委屈與欺淩,我所做的只有忍氣吞聲,把怨氣撒在創作的作品裡,我如今真正明白:我白活了,我是個只會口嗨的慫貨,這二十多年就不該存在。
我嘴上說著無悔和宿命論,其實後悔的往事數不勝數,要是能回到童年,我對改變未來沒有任何興趣,我只想殺很多很多我憎惡的人,這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緊接著是「愛與被愛」的問題,由於這方面過度缺失,我的內心因此滋生了許多仇恨,二十多年來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仇恨中度過的,但我是個慫貨,只敢在腦子裡恨。我渴望回到小學,殺掉那些欺淩我的野蠻土著;回到初中,殺掉在中考前威脅撕我答題卡的流氓。寫作?拍電影?這些是什麼可笑的混蛋願望?我掩蓋自己軟弱的藉口罷了,我本身就是個該死的慫貨。
我過幾年一定要死,我絕不能活過三十歲,我要是活過了三十歲,我就是他媽的賤人,又叫苦又死皮賴臉活著,我就是賤人。
2023.5.24
當初捨棄《金字塔在旅行》,開了《圓舞曲》和《生日驚喜》的稿,決心要在畢業前將「性壓抑三部曲」寫完(第一部是《黑杉記》),以此為大學創作生涯畫上句號,但現在看來是寫不完了,中途殺出太多突發事件,佔用了大量時間。
不,也許能完成《圓舞曲》,但《生日驚喜》絕對得延遲。
2023.6.3
七萬……七萬……我這幾天一直念叨著這個數字,不管是中彩票還是賣小說版權所得,只要七萬就可以解決我一切麻煩,不,甚至一萬都可以。但是我什麼都沒得到。命運怪獸,我現在走投無路了,包括助學貸款在內的欠款將近一萬八,你要是再不幫我的話,幾個月後我的腦袋就會出現在上吊用的繩圈裡。
2023.6.14
上了兩天班,被開除了。這是小問題,我一點都不在乎,真正的問題是——命運怪獸,我本該用不著找工作,我本該憑藉過去十多年所創造的東西衣食無憂,我一直等,每年甚至每天都盼望著……命運怪獸,請記住,這是你欠我的。
2023.7.4
拒絕了母親託人安排的職位後,我一頭栽進陌生城市的絞肉機中。樓下附近的垃圾回收站裡日夜彌漫著塑膠袋燃燒的味道,戴斗笠的男人騎三輪車穿梭其中,我常染著一身燒塑氣味回到出租屋裡,躺在床上等待一個轉帳通知,那是老天爺欠我的一筆鉅款,從我出生那天便欠下了,迄今我未要過一分錢利息。
大約15歲時,我認識了許多憤世嫉俗的人,我那時總是跟他們饒有興致地聊天,跟他們一起喊「操社會的媽」之類的話,像大學者那樣研究「社會為什麼黑暗」這個課題。18歲時,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跑了,去苟活,去謀生,再問起來時,怯聲怯氣笑侃當年的幼稚,唯我心有不甘,依舊樂此不疲地抨擊,那年我在《少管所》裡寫道:「我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世界。常有人向我說教:『等你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會明白這個社會多麼不可控,到時候你的戾氣就會消散掉』,但其實等我真的到了那個年齡,這個不可控的社會已經被我砸得和那天晚上的大巴車一樣了」,回想起來,這段話的意思大概是:倘若屈服於社會的不公,那與被割掉睾丸毫無區別。有趣的是,畢業後獨居頹廢許久,好聲好氣地求職卻四處碰壁,半個月一晃而過,有一天無意間摸向自己的襠部,恍然空蕩蕩,原來它們真的沒了。
睾丸消失有消失的理,手淫十年,我也終於在這段時間裡迎來空前的性冷淡,精神AV男優的職業生涯大概也走盡,我等了十年才等來最合適手淫的居住環境,可青春不復返。
2023.7.9
《LEN》是一篇預言小說,裡面的情節在一年後於我身上逐一應驗:逞強到新城市住廉租房、被迫去工地找工作、因為沒錢被迫回家並遭受家人嚴厲責備。若真完全照著裡面的故事來,那倒還算好事,但現實徒有困苦——少有波瀾的、枯燥的困苦,驚喜和浪漫是永不存在的假物。我獨自在房間裡掩面悲吟,試圖痛哭一場,卻擠不出淚水,這竟又應驗了《LEN》裡的那句話,這種感覺是」純淨的絕望,純淨到消除了恨意和悲憫,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命運怪獸,我唯懇求你在兩件事之間選擇其中一件發生在我身上,要麼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以任意方式給我十四萬人民幣;要麼讓我在今晚入睡之後,第二天便不再醒來,也就是死在睡夢中。我知道前者令你為難,但請一定讓後者實現,一定!
最後引用一句2019年春《逆行人》這首詩裡面的一句話:其實我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不必淪落至此的,只不過它是王八蛋。
2023.7.14
在工地幹到晚上將近九點才回家,明天刮颱風,依舊要早上六點去上班。
天生頑疾這方面依舊未變,一方面拉肚子,另一方面咬肌發炎,吃飯咀嚼疼到掉眼淚。我這輩子廢了,我渾身上下的零件也廢了,我廢了。暗中操控我命運的那個人,我操你媽!假如讓我逮到你的實體,我必要淩遲處死你!操你媽的。因為你,我一切努力不會有結果,一切嘗試必然失敗,按照兒時對未來命運的估測,我今晚也許會躺在床上,和劇組開視訊會議,討論我的至少第九部電影的籌備計畫,而不是在工地像條狗一樣佝僂著背為那點微不足道的小錢賣命!我操你媽!我是導演,我操你媽!退一萬步講,哪怕我拍不成電影,我也該拿著幾十萬出版費住大house悠閒地躺在家,我操你媽!
我一直這麼想著:好好好,我創作一本回憶錄當遺書,等我寫完就自殺,寫個屁!我現在就要自殺,我今晚就要自殺!
2023.7.26
我已極老了,我不能容忍自己在這個世界過著一成不變的壞生活了,又有那麼有一兩分鐘,我帶著執念朝白牆撞去而留下花瓣般的血跡,也恰是那血,使死與生的因果愈加模糊——是我真確地赴死,還是白牆帶著懲罰的意味殺死我?
我不是死了。假使我生前創造的東西能在我死後為我的父母帶來收益,那麼姑且可以把它當作我活到自然死亡所掙來的價值——那為什麼在這期間聯繫不上我呢?這可以解釋為我太忙,沒空理會他們。你看,這樣死了其實也跟活著差不多嘛,所以我沒有死。
2023.10.13
直到彌留之際,我仍執著地幻想,幻想過往二十多年錯失的美好可以一次性降臨於我,幻想真有得到補償的那一天,現在是2023年10月,我仍對其抱有一絲希望:幾天或幾周以後,我所謂的才華可以輕鬆換取錢財,某個愛我的人也會履約一般進入我的生活,然後真正的人生就此啟動。諸位,你們以為我對現實一無所知嗎?我是有意的,否則我靠什麼來挺過這最後的兩個月呢?
世界是死的,這毋庸置疑,我是寫故事的人,我清楚人為編造的、充滿機遇與巧合的故事是絕對區別於現實的,我利用它麻痹自己,錯以為自己從未苟且偷生。其實我能夠清醒地分析:日自東邊起,水往低處流,割破皮膚便會流血,心臟停跳便會死亡,這些是概率為100%的必然事件,硬幣正面落地的概率為50%,兩次硬幣正面落地的概率是25%,那麼恰好有人在網路上看見我數年前寫的小說並且該人在影視公司任職,同時還主動發郵件詢問我是否願意以三十萬的價格出售改編權的概率是多少?恰好有一個崇尚藝術並且和我一樣熱衷於創作、對金錢冷感的同齡女孩搬進隔壁當我鄰居的概率又是多少?這兩個事件一併發生的概率又是多少——真實資料低到令人不敢估算,哪怕這樣,我都信心滿滿地坐在出租屋裡等待它們發生,我刻意迴避殘酷的現實,只要不去算概率,那麼它就必然發生,不是嗎?
可我又只剩兩個月的時間了,錢一花光,我就自縊。時間緊迫,這樣一來我不得不換些可能性較高的故事來替換原來的幻想版本了:沒有賣版權,沒有真命天女,即使畫漫畫也畫不成,因為我的畫技奇差,不堪入目,但是在發表以後,某個漫畫工作室看中了我的編劇水準,雇我為他們寫劇本,繪畫的事情就交給專業團隊吧——這個版本是我盡力妥協的結果,我不再「萬能」,但縱使如此,概率仍約等於零。
在家坐吃山空,唯一的工作是致力於為各個幻想版本增添細節,以滿足自己空洞的心靈,這便是我現在的狀態。 231017
父親從三年前就開始沉迷於挖派幣,將自己隔離起來,認為周遭的人是因為蠢才不信這東西。一個幣價值上千萬,他說:
「兒子,過段時間我們可能會很有錢,到時候就可以治好你奶奶的病了。」
他感到自己發現商機卻孤立無援,聽聞別人一家五口都在拿著手機挖,自己的家人卻不把這當回事,他十分懊惱,決定將我拉下水,用我的身份買張電話卡,開一個新帳號挖。我還在綠化公司上班時,他讓我必須在兩天內請到假,陪他去搗鼓派幣,我們見面後,他站在大街上吼叫。
一個多月後,也就是今天,他再次因為派幣而花費一大筆錢坐高鐵趕來我的城市,讓我完成實名認證,他在高鐵站邊上極為遲鈍地操作手機,生怕錯點一步,但凡我發出半句質疑便惱火地嚷嚷。他將我的身份證放在街邊的陌生電動車後座上拍照,我說別掉到旁邊的污水渠了,他說知道了,半分鐘後,身份證從光滑的皮革上滑落,精準溜進渠蓋的縫隙中。
父親發出了響徹車站的怒吼,將方圓五十米的路人嚇了一跳。我知道他又把我帶出來丟臉了,於是遮住臉從容地走開,遠離他遠比把身份證從溝里弄出來更重要。
2023.10.28
整理《末路》,時值尾聲,萬分惆悵,寫點東西作了結。
念大學頭兩年,我的原則是早上絕不睡過九點,後來沒有守住,又改為十點,然而二十多歲的我已經步入老年,不似五六年前般精力充沛,連十點對我來說都算艱難的底線,終於在畢業以後,亦是前不久打破了,從此再也沒有限制我睡懶覺的精神力量了。
九月底辭掉工地的工作,開始執行籌備近兩個月的人生計畫,或是說詭計,因為那涉及到一個彌天大謊。為了逃離我的控制狂母親以重返獨居生活,我騙她自己正打算考事業編,這一舉動帶來的後果像燎原之火一樣迅猛,原來便癡心於催我考編的她變本加厲地在網上搜索相關資訊、詢問親朋好友,並很自豪地向他們「無意間」透露此事,彷彿我不是在備考,而是已經當上了省委書記。同時原本希望我考編的父親、叔叔和爺爺得知此事也釋然。
整個計畫被我稱為「越獄行動」,但現在看來更像是躲到了一個稍微舒服點的新監獄。為了不讓計畫過早暴露,我沒有直接去到另一個城市,而是先回老家進入一周過渡期,花六十多塊買了兩本無意義的備考資料裝模作樣,然後才動身出發,當然,還有個原因是奶奶——據醫生所說,因為沒錢治病以及爺爺對她病情的漠視,她如今只剩下幾個月的壽命,難以挺過今年春節,我必須回去見她最後一面。不過等著吧,我會比她先死。
現在的新住所實在不盡人意,身處一樓,採光極差,大部分時間都像活在黑夜。當初租房時遇到黑仲介索取五百塊仲介費,因為找房子而精疲力竭的我不想再奔波,稀裡糊塗給了錢,幾天後愈想愈氣憤,某天半夜忽然有種無比強烈的把他殺掉的衝動。《河豚》結尾的東北人確實存在,也確實住在我旁邊,他是個肺癆鬼,平日在家待業,頗為吵鬧,我亦有殺掉他的念想,此外附近還有兩個年輕女孩,淩晨和一個關係不明的男生嬉戲打鬧,也令我十分仇恨。
正是以上緣故,我深夜常常失眠至一兩點,白日也不好睡覺,我想不明白為何脫離寄宿生活還會這樣,為何我走到哪裡都會出現讓我怨恨的人,有時在床上輾轉反側,又會感慨活在這世界上不親手殺死一兩個自己厭惡的人是有多麼遺憾。
我知道手裡的錢一定會在兩個月內花光,花光那天就是自縊之日。白天在昏暗的屋子裡等死,晚上做點入不敷出的兼職,回到家繼續等死,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一個就快要死的人怎麼會有精力創作呢?母親天天問我備考情況,甚至讓我每天主動聯繫她,還要告訴她精確到門牌號的住址,爺爺亦是隔三岔五一個電話。
我向他們回復:「好,我有在努力備考,你們放心吧。」
這種事我幹了二十多年了,到現在他們還相信我作為整個家族唯一的(男性)後代,真的願意肩負使命去為振興家族而奮鬥,真的願意聽他們的擺佈,為他們長臉爭光。他們把我當作唯一希望,正因如此,我的死會給他們帶來超越生平任何挫折的最有力一擊。
諸位,這就是我的末路。
2023.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