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殤
本章節 33948 字
更新於: 2023-11-30
1
柴芸並非向來孤獨,曾經有一個鄰家小男孩常與她玩耍。在兩人相識之前,男孩的父親是麵包師,度過漫長的香氣時光後失去金錢變成街邊小販,家境沒落,他感覺自己的苦旅看不到盡頭,手心不再飄逸麥熱,取而代之的是悲傷,此後他們搬了家,在柴芸隔壁住下,一棟被昏黃籠罩的舊公寓。兩個家庭總是友好來往,他們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吃飯,一起逛街,如今稠液侵蝕大腦,那個男孩的具象早已從柴芸的記憶中被抹去,她只記得他愛極了可樂,但他們太窮,甚至會因為幾瓶可樂久久壓抑,一年之中,他們吃的最貴的食物就是生日蛋糕,男孩總有過不完的生日,他們家的陳年老牆上貼滿了生日照片。搬家以後,男孩的父親依舊拿著麵包師時期買的傻瓜相機為他拍照,柴芸與他逛遍了整個城市,他們騎在公園裡的長頸鹿石雕上,他們坐在河岸邊的石球墩上,他們舔舐棒棒糖,他們吃生日蛋糕,他的父親將這些場景記錄在油亮的膠捲裡,每當洗完照片回到家,大家都會熱烈爭搶。
柴芸在他們家的照片牆上客串了兩年,兩年後,這個家庭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走向末路,在男孩的第三個生日,他艱難地咀嚼蛋糕,突然哇地一聲嘔出許多可樂,那些可樂鋪滿整張桌子,瀉於地板,流向門外,他的父親問他究竟喝了多少,他只是說:對不起。他翻著白眼,嘴裡仍泊泊冒著棕褐色的可樂。那天晚上,隕石從天而降,天空閃著地震光,男孩的父親說這不是災難,這是福祉。
再後來,柴芸在稠液中蘇醒,儘管眼前只有渾濁,,像戴了一副滿是污漬的墨鏡,但她能感知自己被浸泡著,她能隱約注意到自己肉色的手臂,手臂的位移與大腦指令略有差池,她仍能夠呼吸,口鼻被濃液灌入,可不知哪來的鮮氧進入雙肺,她的軀體被稠液麻痹,她的咽喉不再敏感,短暫的清醒後,她再度懶洋洋地閉眼。長眠是一件美滋滋的事,坐上夢境列車恣意漫遊,柴芸聽見四十一年前的聲音,爸爸媽媽在倒塌的樓牆下失去生息,她在廢墟中哭泣幾天,白大褂們趕來將她帶去實驗室,睡著之前,她聽見他們喝咖啡的聲音,撕開食物包裝袋的聲音,竊竊私語,長籲短歎。她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完成」,她要起床干涉這件事,於是掙動腰桿,針頭和吸盤從脊背脫落,麻木的雙手搭在玻璃邊框上,她在這個大缸裡站起來,終於看清一切——這個房間依舊昏黃,門外透著朦朧金光,塵埃飄茫,窗簾慢舞,簾上的孔洞筆直射出釣魚線般的光束。柴芸跨出玻璃缸,行走在歪倒的鐵櫃,散落的檔和生銹的顯微鏡之間,光暈刺痛她稚嫩的雙眼,房間外的景物仍是一片虛無,虛無中像是有一千萬個銅牆鐵壁奔湧而來。
這是晚春時節,空氣冷冰冰的,柴芸聽見鳥叫卻不聞人聲,沙沙幻影墜入落寞之海,原來是樹葉,原來實驗室的陽臺外是一方庭院,草木仍然揮發著蔥綠,柴芸攬下所有視野,她真實地活著,但從此不見絲毫熟悉的人與物,回想隕石襲來的那個黑夜,激昂又矛盾情緒相互克制、相互廝殺,她在寂靜中聽見水滴與高跟鞋的聲音,風吹動自縊的女屍,屍體腳上的高跟鞋碰撞牆壁。人類採取他們自己選擇的方式滅亡自己,倘若詢問他們這是何故,他們必定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黃牙,惡狠狠地揚言要吃了你。柴芸登上樓頂時,她終於正視天空,雲朵黯淡得像失了魂,萬籟俱寂,遠處搖曳著繁茂枝葉,以下是被樓房遮擋住的視線盲區,她判斷那裡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庭院裡,草球攜著沙粒翻滾,柴芸向前兩步,手臂支在鐵橫桿上,橫桿的鏽塊忽然裂開,展示出脆弱形態,可為時已晚,柴芸抱著斷裂的橫桿前傾而落,越過兩層樓的距離摔在地面上,她的視野微震一下,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疑惑地坐起來,手中仍舊握著那段橫桿。她起身,像往常那般站立,除了沾染塵垢,身體毫無異樣,彷彿剛才是從樓梯走下來似的。如今確切地身處一方庭院中了,這裡沒有想像中的寂靜,與大門相對的那座建築裡傳來悉索嘈雜之聲,柴芸觀察到一樓的廁所裡有動影,於是躡手躡腳地走近,影子從隔間裡射出、掙動。
「你在吃東西嗎?」
塑膠門吱呀轉動,一對修長的觸角彈出,直逼天花板。
「是蟲子先生呀,可你又不像蟲子,你穿了褲子、穿了鞋子,還有模有樣地站著。」
「你?我認識你很久了,你在四樓睡了三年。」他口齒不清地表述,退化的舌頭與牙齒拮抗,昆蟲的構造並不適合說話。他的腦袋像戴了半個鋼盔,實際上這堅硬的外殼與他的體膚連在一起,是生長出來的,鋼盔的兩側是燈籠般的複眼,觸角附著在額頭上,兩個附著點之間又暗藏一個小小的單眼。兩條微隆起的線條掛在臉上,像風乾的流蠟,它們結束於前幕骨陷,此後便是半異化的口器,那裡仍留有人類那樣的嘴唇。
「我不信,我不是一個愛睡覺的人,媽媽總是因為我不愛午睡而囉嗦。」
「你感覺不到寒冷嗎?」
柴芸這才發現自己什麼也沒穿,她似乎不僅失去了痛覺,連冷熱之感也明顯退化。
「你可以去更衣室看看……」他艱難地發音,「這裡的東西不再屬於任何人。」
「我想起來了。」柴芸說,「你是蝗蟲對不對?要記起你的名字可真不容易,我以前只在百科全書上見過一次。」
他蠕動唇須,遲鈍地轉動腦袋,沒有加以言語。他的左臂是人手,可右臂是節肢,而下半身的佈局相反,右腿是穿著皮靴的人腳,左腿是跳躍足。他緊實的胸甲規律起伏,拖動畸形的身軀向門外走去,雖披著剛硬的體壁,行走的模樣卻格外疲軟,柴芸跟著他,為了確保速度低於那副軟糯的身軀,她也拖著腳底走路,粗糙的水泥地對她的腳底無法構成傷害,她與外界似乎隔著一層薄膜,這層薄膜足以抵擋任何令她的痛覺神經不愉悅的東西。蝗蟲說:
「我聽見你摔下來的聲音便他們成功了,這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結果?我不明白。」
「你變成了一個堅強的人。」
「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媽媽說……」
「可以承受強度極高的攻擊——檔裡是這麼說的,我能想到的形容這句話的詞語只有堅強。」
柴芸並不關心什麼檔,她來到更衣室,找到一件十分小巧的工作服,這大概成年侏儒穿的,她很高興自己能在物資稀缺的情況下找到合身的衣服,於是穿上它快樂地轉圈圈,這讓她想起了那個男孩,每當過年,爸爸媽媽給他買了新衣服,他便要出門逛一逛,在路人或坐在公園椅子上的情侶看一看自己的新衣,那件新衣似乎就這樣發揮了最大價值。柴芸回頭看著蝗蟲的褲子,她想建議他也換一身行頭,可她注意到褲子的布料已然與嵌合於他的腿肌裡,彷彿他自出生起便帶著這條褲子。
「蝗蟲,你穿過其它衣服嗎?」
「在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我穿過許多衣服,襯衫,工裝,我還打過領帶,這四十一年裡,我過了三十八年的人類生活。」
「你可比我大不少,和我爸爸一樣的年紀。我才十一歲呢。」
「那麼你便是十四歲了。你在這裡泡了三年,最開始的兩個月,很多和你一樣泡在玻璃缸的女孩相繼死去,她們的皮膚剝落,懸在液體中,並且由於未知原因,她們沒有吃東西卻開始腫脹,最終將玻璃缸撐破。兩個月後,『大滅』來了,研究所裡再無生氣,也沒有人知道你活了下來——真正意義上的人——你在那裡浸泡三年,我早就發現了你,但不想打攪你的美夢,即使叫醒你,這個蕭索的世界也不會因此改變。」
蝗蟲還說,研究所裡那些自私的、壞心眼的科學家,哪怕末日降臨,他們依舊對政府言聽計從,將人民捉起來進行改造,成年人參與「昆蟲計畫」,男孩參與「機械戰士計畫」,而女孩則被秘密隔離,接受一項看起來不可能的人體實驗,上級期望她們變得「無敵」,但結果是不計其數的女孩死去。三年前的隕石劫難,導彈沒能改變隕石的走向,地球三分之二的區域都遭到碎塊的襲擊,像飛艇那樣龐大的隕石碎塊屹立在大城小鎮,國際社會開始實施大救援,人們以為重建家園的旅程剛剛開始,其實毀滅貫穿始終,是無法回頭的結束,兩個月後,隕石孔隙散發出渾濁氣體,許多人的生活行為出現反常跡象,最開始的徵兆是一起車禍,一個中年人背對方向盤,撅起屁股用腳開車,後來有人頭戴馬桶蓋上班,有人在十字路口洗澡,大家開始胡言亂語,從天臺跳下來,躺在地鐵軌道上看報紙,揮刀向自己的親人用力砍去。專家指出這可能是某種神經毒素的緣故後,他們也感染了這種神經毒素;政治家將這次劫難命名為「大滅」後,他們也成為了「大滅」的犧牲者,各種科研計畫進行到一半,研究所裡的實驗品也只剩下一半的人類體征,這個世界從此奇形怪狀。
「完全沒有人類了嗎?」柴芸問。
「其實是有的,神經毒素讓人變成神經病,那麼原本就是神經病的人不就不受影響麼?」
這顯然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蝗蟲帶柴芸來到研究所外面,他說:「我在這片土地掙扎多年,我的朋友們接連死去,只有一個至今陪著我,我活到現在也多半是他的功勞。再往前走,那裡有無數的獵食者,但凡進那裡一步,立刻會有恐怖的眼睛在繁複的綠葉中覬覦你,我時常帶著我的朋友去那裡采果子吃,它發出的氣味令野獸望而生畏,沒有誰願意吃我們,雖然被嫌棄,但是無比地高興。」
那裡是一片樹林,是「綠洲」,也是科學家們口中的「模擬生態圈」,它與研究所隔著一堵高牆,牆頂遙不可及,柴芸通過鐵門豎桿間隙往外望去,兩隻梅花鹿在叢林中奔躍。鐵門上掛著一把未上鎖的重鎖,柴芸回頭看著蝗蟲。
蝗蟲搖頭說:「不……你不會想出去的,我說過外面有獵食者,有魔鬼……」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裡,你也不想吧?」柴芸拆下鐵鎖,「那麼我自己出去玩了。」
「你不相信魔鬼嗎?」
柴芸打開鐵門探頭張望,微風拂面,異常哀涼,雖然不是絕對密封,牆外的空氣卻截然不同,這不合常理。她又回頭,思索如何應答蝗蟲的話。
「等等……」蝗蟲伸展形態各異的腿腳,蹣跚著後退,「我也去,你等等我,我帶它出來。」
他無法如真正的蝗蟲那樣敏捷閃跳,倒像耄耋老人,吃力地行走,歪來扭去,斟酌每一步落腳點,慌張地進入樓梯間。待他出來時,柴芸乍一看,他的懷裡摟著一個同他一樣披蟲甲的嬰兒,不過仔細觀察卻發現是成年人的面孔——原來是半個人,他的下半身不翼而飛,腎部生長著剛細的肢腳,那副趨於昆蟲樣貌的臉露出苦怨的表情,他的嘴角全然龜裂硬化,麻木張合,看起來喪失了語言能力。
蝗蟲抱著他那被臭氣圍裹的朋友與柴芸同行。土腥與葉澀充斥著整個生境,他們所處之地非密林亦非疏林,而是荒無人煙的無盡,稀鬆的枝葉給光線留下穿行餘地,因此樹林十分清澈,至少在白天不必擔心由黑暗孵化出來的鬼怪,惶惶鳥鳴中,那個佝僂著脊背的畸形朋友又開始講故事了。
「這不是天災,是人禍!」在隕石降臨的四十一天後,許多人轉變了認知。人禍的「人」指的是外星人,這是十分好笑的事情,不過也不是無憑無據,隕石釋放出的氣體竟只針對人類,這是赤裸裸的種族滅絕,能召喚天外來物的除了神明只有外星人,政府試圖發明出超級士兵以抗衡後期入侵,「昆蟲計畫」等一系列反人性的實驗由此誕生。「大滅」來臨後,人類死於自殺和相殺,沒有什麼不可以殺,你殺戮我,我殺戮你,丈夫殺戮妻子,母親殺戮嬰兒,學生殺戮老師,學生殺戮學生,最後存活的人們棲身於陰暗角落,研究所裡的半成品們也被迫苟活。蝗蟲說,最開始的一段時間,生活史較短的同伴們結束蛹期或完成蛻皮,草草步入死亡,幾棟大樓裡時常來返著七八隻「人蟲」,天牛和胡蜂在大理石花壇邊打牌,螳螂和螻蛄在廚房翻箱倒櫃,蚜蟲女士頂著一肚子孩子,孩子肚子裡還有孩子,大家輪流抱著臭蝽去森林裡采野果。
「不久後,他們都走到了生命盡頭,只有我們兩個出現生理變異,壽命得以增加。」他看著懷裡的蝽象,「多年過去了,所謂的外星人仍然沒有現身。我年輕時候坐過水泥匠,碼頭工人,到頭來,坐在實驗室裡的離心機裡轉了幾輪,變成這副模樣。」
柴芸停下腳步,靠在樹幹上,模仿蝗蟲那老熟的語氣說:「我年輕的時候……我記不起我年輕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哎,我記得我認識一個男孩,但像夢一樣模糊。等一下,你聽見了嗎?」
是野獸的咕嚕低吟和皮毛摩擦灌木的聲音。蝗蟲慌忙高舉蝽象,看見柴芸好奇地向聲源走去,焦急地說:「回來!是熊!」
沒錯,是熊,一隻毛髮淩亂的懶熊,它圍著一棵樹浮躁地轉圈,抬頭望著上面——一個抱著樹幹的人。那個年輕男人穿著花襯衫和黑褲子,後背鼓著一塊稜角分明的方體,露出慵懶神色,卻不停喊著:
「它要撕裂我,它要撕裂我。」
等蝗蟲回過神,柴芸已經走過去,朝熊招手說:「熊先生,不要嚇他了。」
懶熊轉身,蒼白的吻部像刻意塗上顏料的部落土著,也像畸形的骷髏腦袋,它呲牙咧嘴,表現出微弱敵意。蝗蟲緊抱著蝽象,一面勸導,一面向緩緩靠近柴芸,樹上的男人低吟一聲,手臂失力,往下滑了幾米,然後重重摔在生長著稀草的土地上。懶熊無意理會原本追逐的目標,緊繃的五官隨著柴芸的靠近愈加猙獰,幾秒後終於爆發,它撲倒她,巨爪壓住小臂,腦袋使勁鑽著頸部,哢哢地啃,試圖咬破放血,年輕男人爬起來,拍一拍衣服上的灰塵,緘默不語。
懶熊蓬鬆的頸毛使蝗蟲看不見柴芸的臉,可他聽到一陣熱烈的歡笑:「熊先生,熊先生!」
即便如此還是沒有死嗎?年輕男人大概產生了與蝗蟲一樣的好奇心,懶洋洋地站起,臉上依舊是一汪落寞。柴芸也許被懶熊折騰煩了,沒有再笑,用手輕輕拍打它雄厚的肩膀,而它也發覺自己的攻擊意料之外地無效,於是放鬆上下顎,利齒從柴芸脖子上移開。
「你這麼可愛,卻又那麼粗魯。」柴芸歡喜地捧著它的臉,朝粗糙的黑鼻子猛親一口。懶熊受到驚嚇,悻悻逃跑。
柴芸坐在地上,不舍地望著它的背影。周圍的土壤和植被翻覆雜亂,鮮土散落在她的衣服上,蝗蟲發現她的脖子完好如初,只留下淺淺的咬痕,而被利爪撓磨過的手臂更是未受半點傷,他搖晃著鋼盔般的頭說:
「真神奇,看來這也是改造結果的一部分。」
年輕男人回過神,連忙掀開自己的襯衫,原來後背鼓起的方塊並非身體外長物,而是一個鑲在皮肉裡的精密儀器,他旋著眾多旋鈕中的一個,仔細地微調,抬頭一瞬間,懶散而深沉的表情變魔術般消失不見,展現出一張焦慮的哭臉。
「剛才太可怕了,我差一點點沒命……我一向非常謹慎,沒想到今天一時疏忽……更沒想到的是這裡有懶熊,懶熊是熱帶生物,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呢?等一等……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這裡不是普通地方,是一個模擬生態圈,對不對?」他用哭腔自言自語,掏著粘在儀器右側的土褐色迷你旅行包,拿出一本袖珍黑皮筆記本,取下上面的鉛筆,剛準備書寫,忽然想起什麼,看向柴芸說:「謝謝你們救了我,我一開始把你當作人類,現在看來你並非普通人類。」
柴芸問:「你是誰?蝗蟲先生告訴我這裡只有他。」
「我?我是冒險家,這個星球四面荒蕪,我以為自己已經發現不了什麼新東西了,今天看來我錯了。」
蝗蟲問:「你從哪裡來?」
「我走了兩三年,從……從……我記不起我來自哪裡了,連我的筆記上都沒記載這東西……我走了兩三年……」他開始泣不成聲。
「不要怕,別哭了。」柴芸蹲下,睜著大眼睛,迫切地關心他。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胳膊肘往前拐,再次將手伸到背部的儀器上,轉一轉各個旋鈕,哭臉慢慢消退,情緒恢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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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就像這樣。」冒險家將襯衫衣脫掉,堅實的「鐵櫃」暴露在明亮的火光中,他調試旋鈕,五官隨著旋轉的速度變動,笑容出現了。柴芸湊近觀察儀器,他急忙向後躲,笑嘻嘻地說:
「別亂碰,如果變成了壞心情,那我可不一定願意調回來。」
研究所裡的篝火顫顫飄搖,三個人坐在木墩上,頭頂璀璨星空,圍著輪廓鮮明的火焰談天。冒險家回憶過去,他幾乎忘記「大滅」之前的所有事情,只記得自己在孤兒院長大,後來被帶入當地研究所進行改造,他作為末尾批次的實驗體被關在地下室,直至浩劫來臨的那一天。
「我在地下室常常情緒失控和別人打架——這種喜怒無常的精神障礙是天生的,從降臨人世那天便一直伴隨我,他們說我有精神病,給我做了個調節器。」冒險家拍拍背後的小鐵箱,「它可以保持體內激素的平衡穩定,這樣就能控制喜怒了。」
「一定很沉吧?」柴芸說。
「不,它輕得很……也許是我習慣了。隕石瘴氣把許多人變成瘋子,我卻因為這個儀器在『大滅』中存活,當我離開地下室時,整個城市幾近滅絕,我也開始了自己的冒險。」他再次從背包裡拿出那個筆記本,信手翻頁,「我的旅行持續了兩年零七個月,一路向南,每到達一個城市或者鄉鎮,我便棲息在超市裡,靠著那裡的食物和各種生存資源生活,一段時間後又再次出發。雖然我自詡冒險家,但我怕死,死亡後的世界非常可怕——這個觀念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深入腦髓,可我不知是誰告訴我的。山野充滿神秘和危機,我從來不對山野產生過多興趣,在判明高速公路的位置時,我會帶上許多食物,在路上走上好幾天……我碰見過很多屍體,但沒有見過一個活人,真正的活人,而非什麼變種人類。我見過兩隻手被困在自己顱骨裡的女老師,見過身上所有關節都長眼珠的民工,一個星期前的暴雨讓我差點被山泥撲死,我拖著濕漉的軀體來到現在這座城市的邊境,你們大概不知道,那裡有個摩天大樓一般的蜂窩,那裡的蜜蜂和這位蝗蟲先生一樣有人類體征,他們將我帶進蜂窩,我在那裡留宿了三天。」
「那一定是她……」蝗蟲若有所思地低語,「原來她沒死。」
冒險家看起來異常興奮,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說:「你們!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從背包裡拿出三袋麵包,原本透明的包裝袋佈滿污泥。冒險家的激素穩定器在背部左側,而背包掛在穩定器右側,恰好可以平衡重量,以至於不會影響行動。躍動的火愈來愈小,縮成火苗,等到熄滅以後,冒險家擺擺手說,要不睡覺吧,說完擰了擰穩定器,興奮消失,表現出倦意,三人席地而眠。
柴芸自重返人世後第一次做夢,有關於過去的夢。一個路人舉著傻瓜相機,單眼瞄景,倒數三個數,「哢擦」一聲,一張油亮的相片從底下吐出來,坐在草地上的眾人圍上去,他們興高采烈地指點照片,柴芸也湊上去瞧一眼:是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她抬頭,乾燥的熱風讓她咧起嘴,刺眼的烈陽拍在臉上,草地很大,隆起三個小丘,綠色占盡眼簾,低眉順眼的草群被風帶起波浪,耳邊是單調的風嘯,聽不見半點歡聲笑語。柴芸的媽媽抱著男孩的爸爸,他們手把手,快活地轉圈圈,接著是果香,它像細絲一樣流入鼻腔,侵佔神思,揮之不去。
睜眼,天空慘白,這是太陽升起的預告,柴芸將熟睡的夥伴打量一番,決定去研究所外面的樹林走一走。她穿過鐵門,因為缺少足夠的光線,萬物灰靡,灌木叢像四處漫溢的黑色泡沫,柴芸沐浴在纖塵中,冒著暗霧前行,東踩西踏的腳丫驚動表土世界,惹來蚯蚓,惹來在橫倒的折草間覓食的毒蟲,毒蟲埋頭鑽咬她的腿,半天啃不出開口,帶刺的枝條劃過肌膚,也只留下淡淡白屑。灰暗中,最開始只有兩個銅鈴冷盯著她,後來成雙成對地增加,十六隻幽靈般的琥珀眼來回遊蕩,忽近忽遠,忽大忽小,柴芸發現了它們,蹲下與之對視,它們終於圍上來。
柴芸心想,也許是想和我握手麼?或者是擁抱?野豹們紛紛走出陰影,銳利而鮮豔的軟毛暴露在乍現的晨光中,花花斑點雜糅不清,以螺旋式軌跡靠近,作戰鬥狀態俯身低吟,柴芸覺得好玩,惡作劇般張牙舞爪,佯裝要衝上去一樣向前狠蹬一腳,豹們先是警惕地淺退一步,然後成群結隊撲上來,有的撕扯她的小腿,有的啃咬她的臉龐,它們朝各自的方向使勁後拉,企圖將這個人形肉體四分五裂,但它們立即感覺到自己撕扯的生物異常堅韌,是一種遠超越認知的硬物,沒過多久便逐一放棄。
豹們仍舊周旋繞步於躺在地上大笑的柴芸,她喜歡剛才那個遊戲,她的胸脯由於放肆的笑聲劇烈起伏,與此同時高喊著:
「再抬我一次,再抬我一次!」
其中兩隻野豹又進行試探性的攻擊,展露出十足兇惡,柴芸翻身,愜意地趴著,下巴頂在土地上,欣賞它們躁動中的微表情,並思考它們所思考。這群身披燦爛花紋、身形優雅的野獸向前嗅了一會兒,不甘地尖吟幾聲,隨後揚長而去。
此時天色明朗了許多,方才經歷的趣事令柴芸流連忘返,無論是熊還是豹,總不願與人親密接觸,野物們與生俱來的警惕使友愛變成一種傳說中的東西,動物與動物的跨物種友情更是難以尋找,她心裡打起主意,想嘗試解決或者改善這類問題——也許可以舉辦一個森林派對,邀請森林成員(不論素食肉食)參加,也許整個森林便能因此萌發和諧與秩序。不,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它們不願意參加怎麼辦?她可拉不動黑熊或者老虎那樣的巨大身軀。
前面有細微的水流聲,撥開繁茂的枝葉一看,是一條渾濁的人造河,約十米寬,從泡在水裡的捲曲著主幹的老樹來看似乎並不深,但濃綠幽幽難以見底,下游不遠處正漂浮一條半露在水面上的鱗甲,甲面上反射著清晨幻漫的陽光。
「鱷魚先生啊……」
柴芸向它們跑去,踩在堆積著圓石的河灘上,彎下腰用手拍打河水,激動地叫嚷:「過來!過來!和你們商量一件事。」
鱷魚拖著笨重的鎧甲巨尾,蜿蜒遊動,柴芸見它作出回應,更加喜悅地拍打水面:「你聽見我說話了!我知道你並沒有看起來那樣冷血,你還是很願意和我做朋友的,對吧?」
身後傳來呼喊,柴芸回頭,蝗蟲和冒險家找到自己了,他們拚命揮手,好像讓自己過去,然而那樣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是在驚恐什麼嗎?柴芸聽見水花炸起的聲音,鱷魚彈起前半身,咬住她的腿,徑直拖入水中,轉而咬住她的頭,她感到腦袋被利齒牢牢固定住,不停地進行水準翻轉,水上與水下的場景快速交替,她抬起雙手,抱著它的粗糙堅硬的吻部,這一切都發生在淺水灘上,她的口鼻被灌入大量沙土。沒過多久,旋轉停止,她仰面躺在淺水中,水面剛好沒過耳朵,噘嘴吐出積在口腔內的泥沙。
鱷魚仍然沒有鬆口,似乎把這當作中場休息。柴芸摸著它的頭,手指撇過它的眼眶,它的眼睛不自覺地閉上,柴芸便將整個手掌蓋在上面。
「原來也不怕水淹。」冒險家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端著筆記本,興奮地說道,「蝗蟲和我講了你的事,你是人體改造實驗的成功範本嘛,不是嗎?細胞擁有高度……不,趨於極端的韌性與再生性,因此不論超高溫、超低溫、刺擊或鈍擊都不是威脅,甚至能承受導彈那樣的動能打擊,大概是這麼個原理吧?只是沒想到他們連水淹這一點都做了準備,也許給了你一個鰓?或者儲氧和低耗氧?或者給了你一套厭氧模式?這樣的話你連活埋也不怕了。不過呢,雖然有超強的防禦能力,但攻擊力卻沒有體現出來,力量仍然是普通孩童的力量,面對鱷魚的咬合力還是無法掙脫。」
柴芸試著左右挪移,確實無法撼動鱷魚的巨嘴,可還是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說道:「那就一直這樣躺著好啦。」
「它沒辦法一直咬著你,想像一下你長時間咬住一枚鋼球,牙齒肯定會疼的,這毋庸置疑,再等一會兒它就會松嘴了。」
「蝗蟲,冒險家,你們聽我說件事,我想舉辦一個森林派對。」
柴芸將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冒險家聽完之後連連搖頭:「這難辦,兔子和鼴鼠你抓不到,老虎和獅子你請不動,那些猛獸吃不了你,可我們的安全就不好說了,你還是……蝗蟲,你說怎麼辦?」
蝗蟲蠕動口器:「派對沒希望了,不如熬一大鍋湯給他們送去。」
「真是個好辦法!蝗蟲,冒險家,你們想到怎麼煮這鍋湯了麼?」
天空全亮,鱷魚終於鬆口,大家興致勃勃回研究所準備那鍋美味的湯。廚房裡的煤氣系統已經荒廢,冒險家將深煮鍋搬到院裡的空地,鍋底加了木柴,蝗蟲將一袋野果倒進去,冒險家找來廚房裡過期的油鹽醬醋和各色罐頭,往鍋裡倒入一大盆水,而後木柴燃起火焰。
水開始沸騰,鯡魚罐頭、肉醬罐頭、蛤蜊罐頭被一一傾倒進去,柴芸闊氣地揮撒油鹽和野菜碎片,最後蓋上鍋蓋。烹飪持續了四個小時,火苗漸微之時,香氣彌漫四周,柴芸打開鍋蓋,咖啡色濃湯冒著零星氣泡,菜葉漂浮在湯麵上,看來其它食材都沉底了。
這片土地少有熟食,熱氣騰騰多少欺騙了味覺,砸吧著嘴嘬一口,濃郁的魚肉及肉醬味,大家都覺得鮮美無比,於是決定由柴芸向森林鄰居們送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在這個區域分明的「大型公園」裡有沙漠,有冰川,也有熱帶雨林,它們以往是嚴密隔離的,但如今門禁系統崩壞,好奇的居客們四處探訪,跨越整片「沙漠」只需十分鐘,遊過汪洋大海只花一支煙的功夫,因此懶熊來到地中海氣候樹林,老虎在東非大草原覓食。環遊世界只是四個小時的事情,柴芸推著在廚房裡發現的餐車,車上放了一小桶湯與十餘隻碗,分兩次出行,南半球一次,北半球一次。
她來到青草掩護下的兔子洞,放一碗湯在前面,敲一敲洞口:「兔子先生,出來嘗嘗我的傑作吧。馬陸女士,鼠婦先生,你們也喝兩口吧!」
將車推到黑熊身前,黑熊憤怒地直立低吼,柴芸試著將碗遞上去,未碰到它的嘴,它便突然發動攻擊,結果自然是無效,但湯也灑在地上白白浪費。許多孤傲冷漠的猛獸亦然如黑熊那樣不識好人心,並且想方設法將踏入領地的柴芸碎屍萬段,老虎壓在她弱小的身軀上,她只是溫柔地愛撫它的鬍鬚;想要犒勞遷移中的象群,巨象一條腿便踢翻她,生氣的領頭象用長牙戳起她甩上天空;泥漿裡的河馬亦不領情,甚至想吃了柴芸,她在血盆大口裡掙扎了許久才鑽出來。
與鬣狗周旋時,她成功餵了它們兩碗湯,儘管知道只是出於覓食本能用舌頭卷了幾口,但盯著它們深邃的眼窩,她生出強烈的被認同感,歡快地笑著說:「好喝麼?我給你們多盛一點。」
疑神疑鬼的鬣狗們一聽見聲音,立刻竄得遠遠的。
來到「南極」的冰室裡,這裡散落著許多企鵝屍體,血染紅冰面,大概是野獸破門而入的結果。三五隻企鵝在假山洞口伸頸張望,柴芸倒出最後一點湯汁時發現油層已經凍結了,它將碗端在洞口前,然後沖過去捉住一隻企鵝,緊緊地擁抱,其餘幾隻立刻撲翅逃跑。
被抱住的企鵝仰頭張合細喙,柴芸的手指撥弄它背部柔軟至極的纖毛。
「你們怎麼辦呢?大概活不久了……」
回到研究所時,柴芸渾身又髒又臭,從熱帶到兩級,她的身子佈滿了整個世界的泥沙。
此後許多天,整個人工生態圈並無奇事,生活照舊,至少在短時間內,空氣清新,土地肥沃,植物和動物都能正常生活,地下室裡的罐頭原本是在戰時狀態為幾十個人準備的,因此應付三個人的進食需求綽綽有餘。柴芸每天都會外出和她認為的動物朋友們玩耍,她不顧黑熊反對,在熊洞裡抱著它的幼崽睡了一夜,時不時還喂它一點野果,於是慢慢熟絡了,它臉上的敵意也減輕不少,抑或是徒增無奈——反正也捕殺不了這個女孩。柴芸熱衷於同冷漠生物嬉戲,她總愛找對她使用過死亡旋轉的那條鱷魚,她側躺在河灘上,將胳膊伸進它的嘴裡讓它咬住,心裡暖暖的,撫摸著它的眼睛說:
「沒有人關心我,也沒有人愛我,你有沒有感情呢?你在滿足了吃喝的條件下,也會心生憐憫和愛吧?你的牙齒讓我動彈不得,是不是喜歡我,不想讓我走呢?」
愛滋生憐憫,憐憫滋生哭意,每當想到這些鮮活且敏捷的動物們終將死去,柴芸總是傷心,淚腺暗暗掙動。雖然記不起往事,沒有記憶能證明她「沒人關心沒人愛」,但她常有這種悲痛感,自憐產生的自語讓冒險家不由得安慰她:
「不論如何你有爸爸媽媽,至少曾經有,他們一定愛你、關心你,沒有父母不愛孩子,可是我……」
雖然回憶令他不愉快的事,可由於激素穩定器設置了「歡樂」,他依舊面帶笑容說話,「我為什麼會忘記以前的事呢?醫生說,也許在『大滅』的混亂中不小心撞傷腦袋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我潛意識裡不願意想起那段記憶,於是乾脆讓它消失了……也對,孤兒院裡的生活能有多快樂呢?被關入地下室後,我的出院證明書被其他人發現了,他們常常藉此嘲笑我,這也成了我發怒打架的誘因之一。」
柴芸也嘗試挖掘自己的過去,一旦深入探索,總能獲得一些似夢非夢的東西,那些東西很可能是真實記憶。柴芸向冒險家透露了在研究所醒來後第一個晚上的夢境,於是他一本正經地為她解構:
「草地,大風,這些都是很尋常的東西,可是你的媽媽應該抱著你的爸爸才對,怎麼會抱著他的爸爸呢?這是越界的行為。」
「什麼是越界?」
「就是出軌。你還小,大概不懂。」冒險家說,如果柴芸的母親抱著丈夫以外的男人,同時她的丈夫也在場,這就顯得奇怪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之後幾天,柴芸的夢憶愈加荒唐奇誕,她夢見自己呵斥爸爸媽媽,有時,男孩一家也在場,兩家人悶悶不樂地聚在一塊——到底因為什麼而如此喪氣呢?她逐漸意識到兩個家庭的關係並不簡單,而蝗蟲的理解是:也許柴芸的父親有什麼把柄被男孩的父親抓牢才表現得如此懦弱。可男孩的母親也沒有抗議這種不倫關係,這便更複雜了。
蝗蟲的口器雖然講不清楚話,但言之有理,他年輕時畢竟經歷過風雨,能夠辨析人倫世故,每當看到他坐在研究所院子裡嚼動著菜葉的遲鈍模樣,柴芸又開始傷心起來,倘若沒有遭受註定失敗的改造實驗,他應當是一個健壯樂觀的大漢。
「等一等。」冒險家說,「還有一種可能,其實你把男孩的父親和你的父親記混了,這樣的話,你媽媽擁抱的就是你爸爸。」
「不太可能呀……」柴芸撓撓頭,「我的記憶裡,我的一家人……他們的面孔……我記得很清楚的。」
「不管怎麼樣,過去都不重要了,因為時間無法倒流。」
時間無法倒流,可是未來也沒有希望,不回憶過去,難道還有什麼有意義的事令大家積極參與嗎?沒有的。三個人都清楚這個道理,在這個荒廢的研究所裡,多活一天便少一天,除了時間的相對增減,其餘事物無變化。半個月以來,柴芸總是反復做這那幾個沒有新意的夢,始終是那兩家人,有一次,她夢見他們每人抱著一瓶花侃侃而談,卻沒有「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的氛圍,這些花是哪來的?為了什麼而出現呢?這兩家人究竟有什麼淵源?是不是早就互相認識,而非因為同為鄰居才互動的呢?
「真是令人頭疼啊,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春夏交替的時季到了,森林裡的「女士們、先生們」大多不再抗拒柴芸的拜訪,它們拿這個肉身無法被摧毀的女孩毫無辦法,蝗蟲戲稱她是動物園管理員,她卻只想與它們平起平坐,像人類與人類一樣與它們建立友好關係,而不是照顧者與被照顧者,每天和它們聊天、摟抱已經夠了。
森林裡固然還有未探訪的地方,然而在某一天,柴芸打算撥開人工類比生態圈的最後一片雲霧,沒想到卻發生了十分悲痛的事。她來到雨林區域的西南角採摘野果,抬頭發現一條巨蟒正盤繞在假山上吐信子,於是驚喜地呼喊:
「蛇!早安!」
蟒蛇不慌不忙地蠕地前進,左右試探後,它纏住柴芸,像根據以往經驗纏水豚或野兔那樣漫不經心,數分鐘後,它發現獵物依然保持著原有的熱度和呼吸頻率,於是決定張嘴吞咽。
柴芸笑嘻嘻地推開蛇頭:「別這樣,別吃我。」
蟒蛇的力氣無視柴芸的推阻撓,因為沒有像大型猛獸那樣殺死獵物後分屍進食的習慣,它果斷用柔軟的嘴裹住柴芸的頭,循序漸進咽下她的身體,在半個身子進入蛇肚後,柴芸呼喊的聲音被蛇皮過濾變得微小,當蛇嘴沒過大腿後,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充滿腥味的睡袋裡,儘管不懼窒息與胃酸,她依然感到不舒服,甚至幽閉恐懼(倘若頭朝外的話,這種恐懼也許會得以減少),於是她試圖掙扎出來。
「蛇?蛇!你讓我出去!」她用拳頭輕捶蟒蛇的內壁。
濕滑的鮮肉摩擦柴芸身體各部位,頭髮也被黏液纏成一條麻花,她彎腰,嘗試折疊身體往出口鑽,蟒蛇由於痛感劇烈翻滾,柴芸擔心它受苦,立即取消回鑽,可是上半身已經卡在蛇肚裡無法動彈,任她拚命扭動都無濟於事,蛇的痛楚到達巔峰,一路掙扎著滾下山坡。
等一切歸於平靜時,蛇肚失去了約束力,柴芸慌忙爬出蛇口,渾身裹滿透明粘液,失落地站在屍體面前。蟒蛇的花紋鱗皮到處都是血口子,它張大嘴巴,頭部仰面呈現死態,頭部以下的部分東歪西扭,柴芸再也承受不住內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已經三天了,這樣改變不了什麼呀,它不可能復活。」
冒險家推開更衣室的門,對坐在黑暗深處的柴芸說道。自從那天回來,她一直將自己關在這裡。
「我殺了它呀……」她的聲音聽起來沒當初那麼傷心,但仍然微弱。
用幾句陳辭勸說一番,冒險家無奈地離去了,幾個小時後,蝗蟲顫顫巍巍地來了,他佝僂著身軀,放下兩個肉罐頭,兩隻複眼反射出房間在的光線,淡光照在柴芸的臉上。他說:
「不吃嗎?肉罐頭可香了,小孩子應當最愛吃香噴噴的東西。」
見柴芸沒有反應,蝗蟲也悄悄關門離開。三天以來,她沒有洗過澡,當初被黏液粘成一團線球的頭髮也早已板結,她存留著蟒蛇身體內的東西至今,每當想到自己害它活活撐死便感到無限自責。
冒險家在晚上再度造訪更衣室,他先敲一敲門,推開,輕聲細語地說道:
「這樣沉浸在悲痛算什麼呢?沒完沒了的悲痛,這是毫無意義的,你該用新事物蓋去它。」
「什麼新事物?」柴芸嘶啞地問。
「你想去研究所外面看一看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蝗蟲說過,外面已經是廢墟了,只有廢墟。」
「它錯了,我在巨型蜂窩裡留宿的那幾天,蜂們告訴我,這個遺落的廢城裡有一個收藏家,他收藏了許多……許多……」
「許多什麼?」
「許多人頭。」冒險家咽一口唾沫,「既然你一直對自己過去感到好奇,那就該去那裡看看,說不定能見到你的爸媽!」
「為什麼有人頭呢?」
「那個收藏家在『大滅』混亂過後上街割下屍體的頭顱,把它們帶回去泡在玻璃缸裡作收藏品,這樣的玻璃缸……聽說至少有兩萬個。如果你去那裡的話,我願意陪你去——雖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我該去嗎?」柴芸歎一口氣,「我必須去一趟,那蝗蟲呢?」
「我已經告訴他了。你大概不知道,臭蝽昨天走到了生命盡頭,四腳朝天躺在院子裡,他再無夥伴……他說他不想孤獨至死。」
「這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冒險家的聲音突然失去底氣,低頭嘟囔,「明天出發。」
3
三人駐足觀望,直面一扇實木門,儘管它不顯眼,就像衛生間或起居室的門那樣普通,只是把手處安置了一個遭毀壞的密碼機,但它確實連接著人工生態圈的內外兩部分,實木門後有一扇成倍厚重的實心鐵門,冒險家當時就是從這裡進來的。冒險家伸出雙手,緊握方向盤似的圓形鐵栓,吃力地旋轉三輪,鐵門的合頁咯吱低吟,緩慢地、極不情願地向外轉出,柴芸看到外面的世界——沒有過多特異之處,蕭索,冷清,髒亂,一點點廢墟,大多還是完好的、盡顯腐舊氣息的樓房,其境態與研究所別無二致。
蝗蟲最後一個踏出門檻,鐵門自動回轉,砰地一聲關上,蝗蟲慌忙試圖拉住,但發現它並沒有鎖住,而是撞上門框後彈回來,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
「這裡永遠不鎖,別擔心回來的問題。」冒險家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收藏家的大致位置不是我們所在的城區,要到達那裡應該得走五六個小時。不過呢,食物什麼的都夠,一來一回也就兩天,兩天什麼概念呢?真的很短吶!」
蝗蟲用左肢戳一戳冒險家背上的激素儀器:「你當真要這麼興奮?太興奮很容易勞累。」
「我愛興奮,興奮有什麼不好,興奮……噢……也許這便是吸毒的感覺……」他自言自語地帶頭向前走,手裡揮舞著黑壓壓一片字的筆記本。
寬敞的馬路間遊蕩著生石灰般的澀氣(也許是「大滅」殘留下來的神經毒氣?柴芸心想),紅綠燈如壞死的眼睛,空洞的大廈傲立四方,垃圾桶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垃圾混著人的骸骨分散在大街小巷,鋪裝道上有殘碎的桌椅和不明灰燼,樓牆佈滿燒痕和猩紅的液跡,這就是……
「死城。」蝗蟲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不過空靈的死城中尚有鳥鳴,動物雖然沒有因為人類消失而異常猖獗(據說過去有一段時間如此),但不至於衰落到滅絕的程度,灰喜鵲和烏鴉是這片荒蕪裡常活躍的鳥類,它們愛叫,幸而為這裡增添生氣。藤蔓覆蓋住較矮的建築,如超市和藥店,但是門口的藤蔓明顯稀疏,不難看出有人來這裡搜尋過物資(真的是人麼?),路面的積灰厚到大家的每一步都能揚起雲霧,如果說這裡是徹底的廢土,那麼這些雲霧就是十足的證明。三人機械地走路,市井街巷並無新意,幾年前的同一地點,瘋狂的市民互相殘殺,此廢土便是其傑作,是人類文明的最高造詣。
在一處露天咖啡廳停留吃完午餐後,冒險家瞄一眼筆記本上的地圖,說道:「下一個城區就是收藏家的居住地了,聽說他生活在一個博物館裡,他在那裡創造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博物館——頭顱博物館!」
「不過找到了又怎麼樣呢?」柴芸低語,「把他們的頭帶回研究所嗎?」
「還不知道那個收藏家願不願意給呢!聽說他是個精神病,等到了那裡要和他好好談談。」
花費半個小時走完跨江大橋,冒險家宣告旅程即將結束,經過大橋盡頭的收費站,進入水泥鋼筋築成的大峽谷,他們看見的是又一個曾經繁華的商業區。蝗蟲扶著欄桿張望江面,若有所思地說:
「河裡有沒有魚呢?」
半晌不見活物的影子,他縮回腦袋,轉身跟上隊伍。
沿馬路邊走了許久,當眾人來到百貨商場裡決定再休息一次時,不遠處的殘樓舊墟裡傳來微小的異響。大家盯著那半棟樓,並沒有觀察出什麼,冒險家質疑這是尚在運作的工廠的機器轟鳴,蝗蟲卻搖搖頭說:
「我在工廠待過,裡面沒有機器會發出這種聲音,再說那棟樓是寫字樓……不過寫字樓怎麼會有鋼鐵擠壓的聲音……」
「那就奇怪了,這是一件值得記錄的事。」冒險家打開筆記本,抽出鉛筆,筆尖照著水泥地打磨幾遍,正思考如何寫下這件事,看到蝗蟲向那棟樓走去,連忙勸阻,「你別這麼著急,等我一起過去!」
此時蝗蟲已經走出商場大門,他回頭,正想回應冒險家的話,殘樓裡的聲音更大了,朝向大家的那面牆忽然爆出數個孔洞,黃塵漫天,冒險家很快辨認出那是機槍的聲音,頓時大驚失色,連滾帶爬躲在商場裡的巨型圓柱後面。樓牆在膨脹的塵埃中倒塌,彈雨因此變得更加猛烈,柴芸看見蝗蟲的身軀已經被射爛,體液在肉糜中流淌,液面倒映出陰鬱的天空,她清楚悲劇已無法回溯,可仍想跑出去拖回他的屍體。玻璃大門因為子彈的狂暴攻勢稀碎一地,柴芸剛跨過大門便立刻被彈雨戳打,子彈一觸及身軀就被彈開,皮膚淺而短暫地凹陷,雖未受傷,但密集的彈雨將她反推回去,因此也無法前行半步。
「蝗蟲先生!」柴芸後退,準備衝刺出去。這時她發現彈道改變了方向,濃煙中的攻擊者現出原形,是一個龐大的人形機器,它沒有雙臂,胸部有幾個洞,零件和電纜暴露出來,像腸子一樣下垂懸空,腦袋是一個碩大的圓盤,子彈正來源於圓盤上冒著火光的滾動槍口,槍口足足二十餘個,接連不斷的子彈拒絕施捨柴芸哪怕一秒鐘的喘息時間。但此時此刻,它正挪動著兩隻機械巨腿,打算朝這裡走來,十秒左右的轉向時間,火線消失,柴芸沖出去,捉住蝗蟲的殘骸試圖往回拖扯,卻一個踉蹌坐在地上,手裡只有一些少得可憐的碎肉,他的屍體已經爛得像肉粥一樣無法抓取。
「柴芸!前面左拐!」冒險家大喊,向商場另一個出口跑去。
擁有將近四層樓的高度的巨型機甲完成了轉向,繼續朝柴芸射擊,柴芸被彈雨推倒後,又被沿著馬路推向十字路口。只要在這個路口向左邊跑就行了——雖然這麼想,但機槍的咆哮沒有放過她,她被巨大的力量壓在牆上動彈不得,眼看機甲步步逼近,冒險家從拐角出露出半身,招一招手,果然被機甲選為攻擊目標,輪盤改變朝向的同時,柴芸迅速起身飛奔,冒險家也急忙躲進大樓。轉過拐角,柴芸看見冒險家方才用五架購物車的排成的一排掩體,冒險家先於她到達商場斜對面的附屬大樓,向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跑去。
「柴芸!快進來!」
機甲的雙腿並沒有柴芸想像中那麼笨重,很快也跟到了拐角出,柴芸反應過來後,立即貓腰順著購物車的排布方向俯衝,購物車因為受到高度密集的射擊在地面上來回蹦跳,子彈穿過鐵格四處飛濺,柴芸成功跑出掩體,在即將沖進停車場時,幾枚子彈擊中她的後腦勺,順勢將她推進去,在長坡翻滾一陣,柴芸終於與冒險家匯合。
冒險家心有餘悸,傻笑著喘氣:「嘿嘿嘿……蝗蟲他……他就這麼死了……嘿嘿嘿……」
「蝗蟲先生和我們永遠分離了。」柴芸蹲下,掩面哭泣,「一個小時前還不是這樣的……哪怕二十分鐘之前,我都還能見到活著的他……」
冒險家笑得捂著肚子滿地打滾,斷斷續續地說道:「哈哈哈……他就這麼死了……對不起……我剛剛……」
柴芸抬頭,眨著兩汪淚眼:「但你說過,他不想孤獨至死,至少就這一點而言,他如願了,對嗎?他死前最後一秒的時候我們還陪著他。」
「哈哈……對不起……我……」冒險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摸到背上的旋鈕,將情緒調整正常,「我真的很想傷心!我真的很想傷心啊!可如果調到悲傷狀態,我們就會徹底陷入無助和偏執,從而在這裡浪費一天……乃至一生的時間,柴芸,他如願了,我們該怎麼辦?他的死狀……比起倒在地上,更像是灑在地上,他四處流動,這怎麼安葬?再回去撿他的屍體,又要和那個巨型機器人周旋,這不是理智的選擇。」
「我討厭理智。」
「多虧這個儀器,理智可以讓我更高效地做事。」
「可這樣有什麼趣味?這樣就不像人類了!我寧願花一天時間悲傷和懊惱!」
「可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人類了。」冒險家低頭沉默,現在的情緒模式是「輕微焦慮」,完全鎮靜並非理智的最佳狀態。
過了許久,天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一些,柴芸終於開口:「那走吧。」
這三個字成為旅程暫停介面的取消按鈕,兩人拍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淩亂的衣裳,乘坐電梯來到一樓,機甲早已銷聲匿跡,畢竟如此龐然大物,要提前感知並非難事,只要稍加謹慎便能穿過馬路。
他們根據路牌來到不遠處的地鐵站,沿著廢棄的地鐵線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久,比起地鐵隧道,這裡更像是藏汙納垢的下水道,拱形的石壁被黴菌落根盤踞,鐵軌縫隙始終充斥墨綠色的腐臭液體,但這裡並不安靜,隧道前方的黑境傳來不可名狀的低吟,像是一群嗓音尖細的青年男子正在模仿野獸咆哮。隧道頂部的應急燈散發垂死般的光芒,以單點透視姿態排進黑境,詭異的低吟聲本該隨二人的前行而明顯放大,但這樣的增量卻十分微弱,彷彿走上一百年也無法到達聲源。
當「市博物館站」的標誌映入眼簾時,冒險家終於長舒一口氣。他將瘦小的柴芸抬上月臺後,自己也吃力地翻上去,不出所料,這裡盡是骸骨,由於未經過風吹日曬,它們比兩人先前在地面上所見的骸骨更完整一些。柴芸朝出口看了一眼,通往地面的樓梯盡頭的門處於封閉狀態,冒險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上前擺弄幾番後放棄了,向柴芸招招手說:
「沒辦法,只能去下一個月臺。」
「還要走?」柴芸從高高的月臺上跳下,摔在鐵軌上,又若無其事地站起。自從知道自己的特殊體質後,如今已經隨心所欲地行動了。
「你累了嗎?」
「我只是無聊。」她說得沒錯,隧道無窮無盡,視野極其單一。
冒險家和柴芸又回到軌道上,自「市博物館站」往前100米左右,他們遇見了路障,大量雜物淩亂堆在一起,大多是工地裡常見的鐵制安全腳架,這堆腳架後又堆了足足兩人高的水泥袋。冒險家費了好大的勁兒挪開邊角處的水泥袋,兩人身上很快佈滿灰色粉塵。
「像是裹了麵包糠,待會兒就要扔進油鍋了。」冒險家開玩笑說。
穿過腳架和水泥袋堆成的小丘,低吟猛然變得清晰無比。
「就在前面……」柴芸好奇地睜大眼。
除了合唱團般的空靈群音,空氣中的腐臭又增加了些許澀氣,與此同時還有此起彼伏的滴水聲。他們謹慎緩慢地行走,黑暗褪去,這裡就是聲源——密密麻麻的類人生物掛在隧道兩旁,它們的背吸附在牆壁上,銜接處是動態的幽藍糊質,它們的表皮悉數剝落乾淨,鼓脹的真皮紅裡透綠。它們的眼球生長著肉花,花的根嵌於眼球汲取營養,它們那沒有牙齒的嘴空洞呻吟,胯下的陰莖高度勃起,包皮上畸形的血管紋路彷彿有蛆蟲在蠕動,方才聽到的滴水聲正是來自它們那暗綠色的龜頭,馬眼沒日沒夜地滴淌墨汁一樣的精液。
「這是……」冒險家想捂住柴芸的眼,立刻察覺這毫無必要,這樣的類人生物沿拱牆蔓延,望著隧道看不到盡頭。
「嗚……噫噫……」它們不間斷地痛苦叫喚。
冒險家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軌道中央,他須時刻提防左右兩排那群不禮貌的生殖器,它們偶爾會噴射出細細的黑精,像伏在水中的花蛤一樣。腐臭和澀味達到了濃度巔峰,兩人控制不住開始咳嗽,這時冒險家發現有側壁上有一扇敞開的小門,本來這樣的鐵門一路上司空見慣,但都是鎖著的,這扇門卻看起來常有人出入。他拉著柴芸的手跑進去,果然看見了鑲在牆上的一列鐵把手,它們筆直通向亮堂堂的地面出口,陽光將它們的影子勾勒得格外鮮明。
這列鐵把手組成的梯子相當高,冒險家先行一步,柴芸站在正下方,如果他不慎失手跌落,至少還有這個小女孩的鋼鐵之軀為他作肉墊。
「真巧,是後門。」冒險家爬上地面,坐在馬路上,博物館的背面是陽面,巨大的樓體沒有為他帶來一絲蔭蔽。
柴芸緊隨其後爬上來,他們望著復古風格的黃褐色大門,帶有「博物館」標識的木製大門頗具古典氣息,不過由於是後門的緣故,這裡的設計較為簡陋,彷彿餐廳背後的進貨口。
柴芸拍拍冒險家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來,自己一蹦一跳地推開大門。冒險家跟著進來時發覺溫度驟降,館內照舊是腐爛氣味,但以前聞過的大有不同——不像「大滅」的遺跡,反而像一個新興的文明。當然,也是一個腐臭的文明。
「這裡有活物麼?」冒險家東張西望地走著,他們拐過曲折的文獻區,來到博物館大堂,推開門的一瞬間,一架巨大的人骨藝術品映入眼簾:約五六十個骨架被麻繩和膠粘合纏繞在一起,呈雙螺旋上升,直達天花板,每一處突出的骨梢都掛了一根套索,打的是絞刑專用繩結。
「未來即煉獄,現實即熔爐,女士們,先生們……」螺旋骨架頂部的高臺邊緣冒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死亡萬歲。」
「收藏家!」沒等冒險家開口,柴芸率先叫出聲。
「收藏?他媽的,我收藏什麼東西?」收藏家光著上身,下身穿了一條橘紅色喇叭褲,轉身爬下高臺,單手拉住絞刑繩,腳下懸空,接著另一隻手抓住前面的那一根,交替前進,順著螺旋方向下達地面,可剛一落地,他立刻向右下腰,由右手和右腳支撐身體,同時將右手充當左腿與右腳合作行走,朝文獻區側門口的柴芸和冒險家走過去。
「收藏家先生,我們從另一個城區過來拜訪您……」
「沒有收藏家!沒有人在收藏什麼!你不要造謠!」收藏家用左手惡狠狠地指著她,「我是博物館館長。」
「那麼館長先生……」
「什麼館長!為什麼要叫我館長?我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收藏家吼道,轉而身體左傾,右手和右腳充當雙臂,其餘兩肢變成雙腳,笑嘻嘻地說:「操!操操操……操操!逗你們玩呢!看看你們,滿臉寫著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是人類麼?如果是的話,嗶嗶……呼叫總部,這裡有兩個人類,請求大糞戰鬥機,發射正在進行變態發育的蠅蛆和沒消化乾淨的魚腥草,等等,你,背後站著的是有一個駝峰的……駱駝男,你似乎不是人類,那你呢?你這個小婊子!」
「我……可我聽說已經沒有人類了。」
冒險家搶過話:「她是研究所裡來的,我也是,但我來自另一個城市。」
「研究所,喔,這個城市的研究所嗎?裡面全是一群活不明白的臭蟲子,我見過它們,職業苟活者。」收藏家發出一個不屑的彈舌音,「不過現在大概也死絕了。總而言之,再怎麼樣也比該死的、理屈詞窮的、野蠻的人類要好兩千四百八十五萬倍!他們建立虛偽的道德觀終將崩塌也已經崩塌,我聽說現在還有那麼一丟丟可憐無助的下賤人類活在地球上某個沒有被大滅感染的角落,要是被我找著了,我會用狗牙做成的指虎狠狠揍他們的鼻樑!」
冒險家趁他講話的時間觀摩一番大堂,正對大門的是兩個雙跑樓梯,樓梯所至的平臺上有小門,下有大門,是大型館的普遍佈局。人骨螺旋架擋去了大部分分區入口,除剛才經過的文獻區,能見的還有標本區和冷兵器區,不知道那裡面被收藏家改造成了什麼模樣。
「那麼,館長或者收藏家,你收藏頭顱的事情……我有所耳聞,我也知道博物館向來推行門票制,我必須付出點什麼才能參觀呢?我帶來了一些食物和……」
「陰蒂。我這裡的門票是陰蒂,陰蒂,陰蒂……無窮無盡的陰蒂!哈哈哈……」狂笑過後,收藏家恢復正常站立狀態,昂首挺胸,鼻孔朝二人呼氣,「不過呢,我只對人類收費,既然你們兩個都他媽的不是人,那就免費吧!但我要警告你,千萬不要對展品做出不敬的動作,比如把四百年前的玉簪塞進你們那兩室一廳甚至沒有廚房的小屁眼,否則神明會永遠詛咒你們!永遠!」
4
將木杆推到最低點,鏤空的巨型方體一陣暴顫,灰塵迅速擴散,整個房間模糊了許多。方體內的齒輪懶洋洋地互相推搡著轉動,密集的咯噔聲如長空雷鳴,大門終於緩緩升起,柴芸立刻感到大廳內有無數白眼怒視自己,仔細一看原來是玻璃缸的反光,矗立四方的大型置物架整齊排列著如此憤怒的小玻璃缸,每一個都擁有它自己的頭顱,頭顱皆已浮腫,表情不一,怪異的面相讓柴芸不願承認那是人類(也許是上古時期的獸人)。
「無需多言,一共四百七十五個頭,每一個都是我用麻袋裝回來的,多虧博物館最不缺福馬林,每一個都保存至今。」收藏家打開電燈,一切猛然清晰,「從左到右,亦是整個城市從西到東的位置。」
收藏家說的「位置」是頭顱原主人屍體被發現的位置,他只負責割下它們然後帶回來。柴芸理解了意思,便和冒險家確定好具體的置物架——整個大廳有十二個這樣的架子,他們只能根據位置推測,在其中三個之中搜尋。
「相信諸位一定注意到了最上面的九個大缸,那樣體型的玻璃缸能養十條金魚,但如今每個只裝一個人頭,那些人頭不是我家人,不是我朋友,正是上一任館長和工作人員。」收藏家嘿嘿笑著,忽然倒立,用雙手來回踱步,「我用鐮刀從他們手中接下了這座宏偉的博物館,你們知道什麼意思吧……現在沒有虛偽的秩序了,我是館長,我收藏的不是遺物,你!你們猜是什麼?遺物……遺個屁物!遺個雞巴物!是遺物嗎?不是……不是……是魔鬼?是球狀閃電?是雲杉?還是子宮肌瘤?都不是!是終點。」
冒險家抬頭盯著他。
「嘿嘿……嘿嘿嘿……」收藏家一個後空翻,再次用腳站立,「那你們在這裡尋找什麼呢?真的是頭顱嗎?」
柴芸來回仔細翻找許久,沒有找到任何符合記憶的面孔,玻璃缸中的人們歪著腦袋各有所思,活靈活現的,彷彿下一秒便會呼吸吐泡泡。她並不甘心,決心要把整個頭顱大廳尋個遍——哪怕花上一整夜。
「我的朋友,這裡於你算是個什麼地方?」收藏家看向冒險家,「你後背的小箱子告訴我你並不簡單。」
「這是激素穩定器,我以前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冒險家神情自若地說,「我常常因為各種無傷大雅的事情緒失控,比如早上起床找不到襪子,或者嘴瓢說錯一個字。我必須依賴這個儀器生活,但這讓我變得不像人類——你說的。我猜你說我不是人類,並不是因為我背後奇怪的鐵箱,而是我異常穩定的情緒。」
「這麼說,其實你現在的內心並不是你所表現的那樣,你……你害怕?」收藏家露出詭異地笑容,「那東西對你沒有好處,你知道的……激素嘛,會讓人變老,一開始只是老個五六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快,等你哪一天發現自己滿手皺紋,一照鏡子——喔,原來已經是滿頭白髮的耄耋老者了!現實一瞬,美夢永存,來,嘗嘗這個——」
收藏家拉下身旁的小圓桿,一個高大的木桶慢慢降落,隨後轉動,一個引酒木塞出現在冒險家眼前,他不禁感慨這裡真是藏了數不清的機關。收藏家拿來高腳杯,擰開木塞,漆黑的油汁流下來,冒險家察覺到熟悉的味道和形色,後退一步,警惕地問道:
「這是地鐵隧道裡的?」
「幽靈伏特加。」收藏家小酌一口,美滋滋地咂嘴,「嘖嘖……想必你見過隧道裡勃起者們了,這些可憐人,大滅時期,他們本不是這副模樣。這裡的地鐵站是大滅最初爆發點之一,自相殘殺開始時,向來無知的政府毫不意外地展現出無知做法,他們封堵隧道,派人噴灑……他們說是救治劑,哈哈,其實是國家科研所的那幫老頭子用放射性元素和靶向病毒胡亂合制的,他們被上頭施壓,必須在幾天內研發出解藥,為在失業率奇高的社會中保住可笑的工作,敷衍品就此誕生。」
「我猜,當時只封堵住其中一端,在封堵另一端時,憤怒的人們衝破防線,而被救治劑影響的人就留在隧道內變成……勃起者。」
「不錯。」收藏家將幽靈伏特加一飲而盡,眯著眼搖頭晃腦,表現出極為享受的神色,「他們的陰囊是絕佳的釀酒器,設想在愜意撩人的午後……翻開包皮,來回摩擦,最後在馬眼位置擠出美味飲品,嘖嘖……」
「那麼機甲呢?你也知道這回事吧?」
「噢!你是說那個可愛的戰爭機器?如果不見人就開槍,它會像乖巧的小貓咪一樣討人喜歡!」收藏家又滿上一杯,「當然,這還是政府的傑作,目的和研究所裡的各種荒謬計畫一樣,為了對抗操他媽的外星人,然而最後還是被市民們卸下了雙臂——這是用堆積如山的屍體換來的。它肚子裡大概裝了十萬發子彈吧,每天射來射去,和勃起者們一樣……也活不了幾年了。一切的歸因是政府,我又想起那時常見的標語:不是天災,是人禍。」
不知過去多久,柴芸失落地從大廳深處的暗影中走出,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獲,此時天空已褪去顏色,陰沉著臉預告夜晚,收藏家走出去,倚靠在人骨螺旋槳的基部,望著館外舉杯痛飲,幽靈伏特加穿喉入胃,一杯又一杯,半晌後,他向二人發出留客邀請。
冒險家安慰坐在在置物架邊上休息的柴芸:「說不定你爸媽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沒有來到這裡,也許被廢墟埋藏太深,收藏家沒有發現。」
「或者……」,柴芸抬頭,「他們還活著。」
「這不太可能了,現在鳥獸都難活。」
比起父母是否存活這個問題,柴芸更好奇另一件事——她的家庭真相。她來博物館的動機本身受到這件事推動,驗證自己的夢和記憶是否屬實,這是現如今唯一的心願與期待。她曾經試圖捋清它們,一共劃分了七點:其一,有一個和自己關係很好的小男孩,他的父親是麵包師,他們一家是中途搬過來的;其二,男孩很愛喝可樂,常過生日,也許頻率高於一年一次;其三,他可能死於過量飲用可樂;其四,兩家人曾經去一片大草坪遊玩,風很大,有合影,但出來的照片沒有圖像;其五,自己的媽媽和男孩的爸爸關係特別好;其六,自己因為生氣居高臨下地呵斥父母,這是很反常的事情;其七,兩家人抱著插了花的花瓶在一起聊天。柴芸推測這些夢憶必有假貨混入其中,否則拼湊在一起根本說明不了什麼,關係詭異的兩家人真的是「兩家」嗎?
「可能是一家人,男孩是你弟弟。」收藏家聽了柴芸的故事後說道,「不過這無法完全解釋所有事。至於你媽媽和他爸爸的關係,這不是什麼出軌,夫妻交換罷了……哼哼,簡單的換妻嘛,大驚小怪。」
「什麼?」柴芸疑惑地發問。
「我想你永遠找不到真相了,悲慘的姑娘呀,空有一副無堅不摧的肉體,心靈卻如此空幻……」收藏家說完拉住骨梢上的繩套,沿著螺旋骨架爬至頂端,躺在那裡的安樂椅上哼歌。
第二天,天空翻起魚肚白的時候,冒險家和柴芸踏上了返程。博物館正門口,收藏家走了出來,在他們身後大喊:
「怕被掃射的話就從西邊的花鳥市場繞過去吧!」
冒險家回首與之對視,介於對方充滿戲謔的表情,他並不想接受建議,但一考慮到地鐵隧道裡那群垂死的勃起者,那壓抑絕望的哭悲,他終於點點頭,揮手告別。回去的路上,兩人都緘默不語,柴芸知道這次遠行是一次失敗的遠行,不僅無功而返,蝗蟲還因此死去,她不願用」至少嘗試了」這樣的話語來麻痹自己。
承認吧!沒有收穫任何東西!她心想。
花鳥市場如今既沒有花,也沒有鳥,一望無際的髒大棚下,只有繁茂單一的雜草野蠻生長,挺拔粗壯的小蓬草甚至在水泥縫隙中成群地掙脫出來,龍葵和艾草擠滿牆角,藜和薴麻點綴其中,柴芸和冒險家在這片綠油油的汪洋大海裡艱難前行,雜草墊於腳下,軟綿綿的,踩著像是雲中漫步,只是偶爾會踢踏到屍骨。草籽的氣味散逸在空氣中,冒險家時不時回望柴芸,伸出手要牽她時,她卻搖搖頭說:
「你怕我被蛇吃了嗎?還是怕我掉進被雜草掩蓋的洞穴裡?可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受傷的。」
「你會離開嗎?」
「暫時不會。」柴芸說,「假如我要去哪裡,我會告訴你的。」
「我一直有個疑惑,隧道裡的那些……如果收藏家說的是真的,那女人去哪裡了?」
「女人?」
「沒什麼……現在想想,其實地鐵隧道就是下水道。」冒險家歎一口氣,表示拋棄這個話題,打開筆記本裡的地圖說,「前面出去是警察局,左拐,經過一個長坡和兩個天橋,然後直行就可以了。回去倒是輕便不少。」
正如收藏家所言,這一路上他們再沒有碰見那個鋼鐵巨人,或是什麼令人焦慮的危險遺物。歸來研究所,他們感受到空前絕後的孤獨,不論做什麼事,他們都行之無力,言之無物,雖然只是蝗蟲缺席人間,動物們大抵都在,而且每天都會陪伴柴芸玩耍,但窒息的淒涼依舊沒放過他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去更遠的地方?
柴芸抱著科莫多巨蜥在草間翻滾,騎著狼四處遊蕩,與樹懶大眼瞪小眼,遊戲了一天又一天,而冒險家似乎另有打算。柴芸帶著一身纖毛回來,他戲稱她是森林女王,柴芸呵呵笑著:
「我倒是喜歡做森林公主。」
「行吧,森林公主,來看一看我畫的東西。」冒險家拿出一張稿紙,「你知道,我是一個冒險家,總是待在一個地方可不叫冒險,我想繼續我的旅程,這是我接下來的行程計畫。」
柴芸接過那張佈滿摺痕的紙張,上面畫了一副大比例地圖,各大城市星羅棋佈,現在他們所在的城市處於左下角,附加在一旁的文字有多次修改跡象。依照冒險家繪製的箭頭路線,他的計畫是以東北方向為行進方向,走一個向南隆起的弧線。
「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冒險呢?你看,沙漠,極地,雨林,雖然不大,但這裡就是整個世界啊。」柴芸驚惶地說。
「這是假世界。」冒險家將雙手搭在柴芸的肩上,「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我放不下這裡。這裡的枝,這裡的葉……那些可愛的動物,我還給它們起名字了,它們是我的家人。」
冒險家愣了一會兒,將稿紙胡亂折起,自語似地點頭:「那我也先留在這吧。」
「你留在這不走了麼?我不希望你走。」
冒險家沒有回答。
幾天後,溫室降雨系統出故障,不間斷地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有時陰雨綿綿,有時狂風驟雨,地下室牆壁決口,許多罐頭被沖到野外,沿著排水管漂流到人工生態圈外部,再也找不回來。包括研究所在內,所有地勢較低的地方都成了湖泊,動物淹死,植物澇死,等排水管將水完全疏散後,整個生態圈已荒涼至極。食物危機出現了,整個人工生態圈內無以果腹,冒險家打算外出密室的時候,柴芸卻意外生病,萎蔫在床上無力動彈。
撥開柴芸蓋在額頭上的黑髮,晶瑩的汗珠下包藏暗紅色濕疹,她痛苦地翻身,兩眼無神,絕望地盯著空氣,對身前的冒險家說:
「他們的實驗沒有成功……」
冒險家驚慌失措,搜遍了整個研究所大樓都沒有找到適應藥品,只能撿來一些抗生素喂給柴芸,但她叫嚷著餓,塞多少罐頭與野果都無法滿足她,蓋上被子熱得汗如雨下,掀開被子冷到瑟瑟發抖,她的身體每個小時都在持續腫脹,惡化速度難以想像,冒險家想扶她起來吃藥,卻扒下一片濕滑的死皮。
「這才對嘛……」柴芸的眼球往外突起,頭髮止不住地掉落,她頂著半個光腦袋,張合著嘴艱難咬字,「沒有成功才合理,世上哪有無堅不摧的人……」
柴芸說,蝗蟲先生由於「生理變異」而較同類增加了壽命,想必自己也是這個道理,實驗從一開始便失敗了,或者說科學家們沒想成功——他們的目的不是成功,他們沒有目的,因為在整個實驗開始之前,神經毒素已經侵染了研究所裡的所有人,他們只是純粹地玩弄科學,昆蟲計畫如此,機甲如此,勃起者也如此。可想明白一切後,她已經無法說話了,聲帶因異腫而僵化,出音如蛇吐信子,嘶嘶怪叫,冒險家除了緊抱著她毫無辦法,即使傾盡感情地擁抱,還是被極力掙脫,空留一張殘碎且腥臭的人皮掛在手上。
「柴芸!」
冒險家追出研究所,不顧被猛獸獵殺的危險四處尋找逃跑的柴芸,他隱約感到激素穩定器也無法控制自己那將要噴薄而出的悲哀,他無法理解,為何眼前所見的萬事萬物是如此荒謬,如此惡毒。樹林裡的泥土因為幾天前的暴雨而軟爛不堪,它們吞咽冒險家的腳,使他寸步難行,泥石流與山體滑坡埋葬了不少動物,四處都是裹著濕泥的屍體,偶爾有鳥影飛閃,卻總不見肉食猛獸。
一處土丘背後的動靜吸引了冒險家的注意,走近一聽,確是「嘶嘶」聲,他連忙跑過去,濕泥自然不願讓他穩健徒步,於是腳下一滑,四腳朝天滾下山,再起來時已滿臉鮮血。冒險家用衣襟擦去手中的污垢,忍著坐骨劇痛,一瘸一拐朝不遠處蹲在地上的柴芸走去。
「回去吧!柴芸!儘管回去不能改變什麼。」冒險家對柴芸的背影說,又靠近幾步,發現她的腮幫快速起伏著,像是在咀嚼,「『你在……」
野狼的屍體前,柴芸捧著殷紅的肝臟,她翻著白眼忘我地吃食,很快吃掉了整個肝,吸吮乾淨手指上的鮮血後,將整個腦袋埋入座狼的腹部破口大快朵頤。野狼旁邊躺著一隻先前被吃了一半的兔子,兔腦袋連著血淋淋的脊骨,冒險家捏著它的耳朵將它提起,轉而問柴芸:
「為什麼?」
柴芸撕咬下一塊厚實的肉,嚼動一會兒便輕鬆地吞下去,抬起頭,下巴滴淌著血,嘶嘶地叫,冒險家看見她的牙齒不知何時變得鋒利無比,她不停地做著一個口型:
「餓!」
「柴芸,你記得嗎?你說過她們是你的家人,而你是森林公主。」
「餓!」柴芸拉出狼的腸,發現啃不動,便像吸麵條那樣一口氣將數米長的腥腸吞完,同時身體仍舊不斷腫脹,鼓鼓囊囊的肚子比三個籃球還要大。
「跟我回去吧!」
冒險家上前捉住柴芸的手,用力拉扯,果然又扒下成片的皮,而他一個踉蹌摔在地上。看著柴芸的恐怖模樣,他不甘心,於是嘗試推開她,卻怎麼也推不動,掀開她過長的上衣,這才發現她的兩隻腳都深陷入土壤中。冒險家鑽到柴芸屁股下方,徒手挖掘泥土,摸到腳踝時愣住了:她的腳底已生出挨挨擠擠的肉根,牢牢抓住了腳下這片土地!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萬分悲痛,卻無法排解出來,過低的腎上腺素使他無法啼哭。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了。他終於將手伸到後背旋動調節器,哇地一聲哭出來。
腳底的根系為柴芸咕嚕咕嚕地輸送營養,她終於肯放下手中的內臟,昏厥似地向後倒下,可後背生長出的肥大肉塊支撐住她,脖子以下的軀體皆為直徑兩三米的巨型氣囊模樣,因重力而拖於地面的贅肉不斷擴張,這些肉鬆弛且富有韌性,像濃液一樣緩緩流動。冒險家沿著這些肉爬上去,雙手捧著柴芸那寥無頭髮的腦袋:
「怎麼救你呢……」
柴芸噗噗吐出淡紅色的汁水,混在裡面的血塊飛濺到冒險家臉上,冒險家似乎想到了什麼,匆忙擺弄激素穩定器,呈現出和藹溫柔的笑臉,俯身擁抱她。柴芸想回應擁抱,可兩隻手早已隨擴散的贅肉漂至遠方,她的身體覆蓋了半片樹林,即便如此,流肉仍然不停延展。冒險家抬頭,他的臉龐因為刻意與真實情感劇烈拮抗而變得滄桑,仿似老去了一點點,不過就那麼一點點,他坐在柴芸的流肉上,帶著微笑,儒雅平和地望著她。
柴芸亦然嘗試笑起來,但嘴角剛上揚,鼻血便如江河決堤那樣湧出。
「哧哧哧……」
黑暗中,意識在腦海裡叮噹一閃,柴芸的雙眼像是被針線縫死似的難以睜開,伴隨著的是長期沉睡帶來的頭痛,她無法感知四肢或是除去腦袋的其它部位,吃力地提起眼皮後,她看到的是星雲一般的朦朧,視野始終無法對焦,混沌裡一片模糊與寂靜,還有超然。這是死亡帶來的後意識世界?
不是的,一切清晰以後,她看見如一群殘兵敗將那樣頹喪的枯木,它們無不殘缺畸形,安靜地浸沒在霧氣裡,蒼白的霧氣中泛著微粒,而自己的流肉繞過樹基朝四面八方蔓延,變成一片汪洋大海。冒險家的屍體成了蛆的樂園,他的腦袋腐化一半,只留下鼻樑以上的部分得以辨識,頭髮已全白,一副百歲老人的模樣,安靜地側躺在柴芸眼前。
睡了多久?大概半年或多一點?他看起來才死去不到兩星期,柴芸想道。冒險家的頭枕著他的筆記本,紙面上那幅簡陋的畫吸引柴芸的注意力——是一張六個人的「合影」,雖是簡筆劃,失去了基本人形,像出自於小孩之手,但每個人特徵鮮明,刺蝟似的寸頭,雙馬尾,劉海短髮,印著月亮的襯衫……柴芸的嘴啞然作出單薄的詞語:
「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小禮……」
是這樣啊。記憶重返腦海,她想起來了,目光移動到冒險家身上。他早就知道一切嗎?他的過去,自己和他的關係……不,應該是後知後覺,是在什麼時候呢?自己向他述說夢憶那天?在博物館的那個夜晚?或者在自己沉睡期間?
柴芸僵硬腐化的臉做不出任何錶情,她只能搖搖頭,望著自己廣闊的身體和長眠於此的冒險家——或是小禮——她開始計算,如蝗蟲所說,包括大滅後三年在內,自己是十四歲,那麼冒險家也是十四歲,但身體因為激素異常明顯發育過快,看起來便是二十多歲的模樣,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的衰老速度激烈增長,在短時間內老而死去。
良久以後,柴芸想清楚了所有事情,她滿意地點頭,閉上雙眼。扁而粗糙的流肉表皮下,活躍的游離組織像溫泉一樣冒著氣泡,苟活於土壤內的肉根饑渴且貪婪,汲取完上層營養後便生猛地往下鑽,在遇見堅硬到無法對抗的地質之前,它們會永遠生長,柴芸也會一直這麼活下去,死亡遙遙無期,接下來的事,無非望著遭霧遮擋的天空小憩一會兒。
5
燥熱的陽光透過窗簾底部直射在課桌下面,,一隻生著細小絨毛的手掌伸下來,想嘗試往前抓取什麼,陽光在絨毛間折射,將皮膚渲染成橙紅色,仿似孕婦腹中逆光的胚胎。穿著紅色大衣的女老師轉過身,書本前的眼睛瞟向前方,於是那隻不安分的小手又縮回去。當老師確認課堂無異樣後繼續在黑板上書寫,小手終於接過紙團,藏在課本下小心地展開,但因為紙質過硬,擠壓發出的「咯咯」聲還是被聽見了,老師再次轉過頭,不愉悅的目光穿過眼鏡片,直勾勾紮在阿代身上。
阿代半晌不敢有更多動作,低頭注視課本,餘光確認老師放過自己後,加倍謹慎地打開紙團,上面寫著:
小賣部。
想說什麼啊?也沒告訴我是放學後還是下課後,不過大抵是放學後,因為下課那點時間只夠來回小賣部。阿代趁老師以背相對,將紙重新揉起,不偏不倚丟在了和自己相隔兩列的小禮的課桌上。果不其然,小禮展開紙團發出的響聲再次惹來老師的注意,她並沒有直接下來,而是指著他的鼻子說:
「哪裡在搞動作,我耳朵可是很清楚的,小禮呀,你,出去站著。」
教室裡響起七零八落的笑聲,小禮出去後,老師伸出平鋪的手掌,像指揮家那樣有韻律地往下壓,示意全班肅靜,於是笑聲很快漸隱。阿代望著窗外低著腦袋的小禮,又看向方才給自己傳紙團的香玲,她還在捂嘴憋笑。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老師話音剛落,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於是搖搖頭說:「下節課默寫這一句。還有,週五的比賽……」
教師裡外吵鬧起來,香玲借著吵鬧轉頭對阿代說:「我傳給你看就是了,你丟給小禮,害他被罰站。」
雖然說著譴責的話,香玲臉上卻抑制不住幸災樂禍的笑容。
「怪我做什麼?叫他腦子蠢。」阿代白了她一眼,「再說了,傳紙條幹什麼?這件事下課不能說嗎?」
「笨——」香玲話說一半,笑一聲便轉回去,不再理會阿代,心裡暗罵這個男孩不解人意,要是往紙上寫些東西再傳回來,不就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了。
「笨什麼?你想說我笨蛋吧?」
日薄西山之時,大家等來了期盼已久的放學令,走廊內人頭攢動,洶湧的聲潮拍打走廊兩側,飯點是整個福利院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時間,食堂的傳菜口只有五個,排隊便成了一件艱苦的事情,不過阿代一行人倒不關心這個問題,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魯吉!小荷!」香玲叫上這對兩小無猜的夥伴,並捏一捏小荷的馬尾辮,「小賣部集合。」
阿代瞟見窗外正要隨人流離去的小禮,兇惡地喊道:「喂!你去哪裡?餓到非現在吃不可嗎?」
小禮嚇得一哆嗦,畏罪似地轉身,搖頭說:「我沒有……」
「那就走吧。」香玲推搡著魯吉和小荷,「吃飯的事不著急的,就算到時候人多,讓柴芸帶我們插隊就行了。」
莊嚴肅穆的粉白色鐘樓矗立在辦公樓之間,是整個福利院的標誌性建築,小賣部位於食堂東北角,毗鄰池塘,從這裡正好能夠觀察到鐘樓的正前方,也就是大鐘盤所在的位置。時逢下午六點二十分,柴芸嘴裡含著棒棒糖,靠在小賣部的冰櫃上諦視鐘盤,手指模擬秒針走時的模樣,眼看即將完成一分鐘,遲來的香玲打斷了她:
「我們來晚了。」
「你也知道來晚了?」柴芸瞥了她一眼,「那個老太婆有沒有發現人數不對?」
「沒有。」
「整個下午都沒有?我看她心裡明瞭,沒有說出來而已。看,蹺課不是什麼大事,叫你們出來玩,一個個畏畏縮縮的。」柴芸咬碎即將化完的硬糖球,又用力咬扁空心塑膠棒,擠出凝固在裡面的糖屑,「那麼走吧,過生日。」
「今天還過生日啊?」魯吉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前天剛過完生日。」
「不過生日的話玩著沒趣味呀。」阿代說著拍拍魯吉的肩膀,「走吧。」
「可是我想和小荷……」
「走啦!」柴芸皺著眉頭催促魯吉。
穿過女貞灌木叢,鵝卵石園路通向池塘,在木棧上堆石子玩的幾個更年幼的孩子看見柴芸,一陣交頭接耳,撇下石頭堡壘溜之大吉。包括池塘四方的草地樹叢在內,這裡姑且算個迷你公園,是福利院孩子們的捉迷藏寶地,不過相對於這片狹小的土地,西邊連著足球場的大草坪更受孩子們青睞,那裡高低有致,連綿起伏,周圍亦設有為乒乓球和羽毛球準備的場地。大家平時除了踢球打球便是在食堂裡看電視,幾波不同偏好的人爭搶遙控器,偶爾因此引發鬥爭倒也稱家常便飯,儘管院方一再強調禁止打架,並且定下一套完整的懲戒措施,換台決鬥仍是受看客們喜歡的真人秀節目。不過近來傳出消息,小賣部會增添一台新的電視機,據說是院方為解決換台衝突所想出的辦法,這麼一來,愛看低齡動畫片的小孩紮堆食堂,大孩子便可去小賣部看講述情愛的偶像劇。
不過有限的娛樂終究不足解乏,幾天前,最初提出「過家家」的是阿代,柴芸感到這個點子的新奇之處,於是開始拉攏玩伴,從小沒有感受過「家庭」滋味的眾人也紛紛表示同意,但大家都想當被愛的孩子而非愛人的父母,爭吵了許久,柴芸看不順眼,乾脆禁止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扮演子女的角色,如此分成兩對夫妻,柴芸討厭漂亮乖巧的小荷,便拉香玲做自己的媽媽,阿代早已對小荷暗生情愫,便推魯吉當柴芸的爸爸,自己和小荷成立「家室」,當然,香玲只能氣得乾瞪眼。不過這麼一來,柴芸到底覺著不對勁,阿代和小荷也是要有小孩的,不然何以過家家?誰負責扮演他們的孩子呢?
「那麼你來吧!」
某天放學後,柴芸粗魯地推一把正在角落位置畫畫的小禮,逼迫他拋棄未完成的畫作和自己玩遊戲。阿代一行人看見小禮後並不歡迎這個怪胎,在他們看來,這個性格古怪的男孩只會給他們徒增無趣,而一向內斂的小禮也不情願加入。
「要是他突然發病怎麼辦?」阿代嘟著嘴,「你們忘了嗎?他在課間一邊哭一邊撕作業,體育課的時候因為鞋帶鬆了就大聲尖叫,這是腦子不正常的表現。」
小禮在旁邊一臉不悅地盯著阿代,阿代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板著臉威脅道:「你這個精神病,要是敢對我們發病,我就揍你!」
「吶,這麼安排吧,你們這一家和我們一家是鄰居。」柴芸說道,她並沒有心思詢問大家的意見,「我的爸爸是老師,媽媽是護士,你們一家人今天剛搬過來。」
於是「兩家人」等傍晚教室裡空無一人的時候開始遊戲,阿代笑嘻嘻地牽著小荷的手,做一個敲門動作,正在廚房忙碌的香玲放下菜刀,和魯吉爭執了一會兒誰去開門,魯吉說:
「我剛下班呢!我很累,我要看電視!」
香玲無奈之下走到玄關開門,佯裝一臉疑惑:「你們是誰呀?」
「我們是……」阿代回頭看見躲在遠處的小禮,責駡道:「喂!你幹什麼?過來,別破壞氣氛!」
趁著阿代跑過去將小禮拉過來的當兒,小荷說:「我們是你的鄰居,剛搬過來住,我……呃……」她撓撓頭思考幾秒,「我們是開麵包店的,我們……賣……很多麵包……」
在臥室裡寫作業的柴芸抬頭:「如果是開麵包店的話應該住麵包店裡。」
「那我們以前是開麵包店的,我們……」
「你們是豬腦子嘛!」柴芸站起來對香玲和魯吉說:「想不出說什麼了?快請人家進來做客!」
經歷了開局許多問題後,兩家人的故事背景逐漸完善,交流也慢慢隨意起來,大家都開始入戲——除了小禮。阿代一直不給小禮好臉色,一面覺得他搶了大家喜歡的角色,一面看不起他唯唯諾諾的可笑模樣,但他也知道,柴芸拉他過來的原因也是瞧他那孤僻性格不順眼,和眾人遊戲會讓他感受到痛苦,她便要他痛苦。
他們百般刁難小禮,給他「過生日」『,柴芸用樹葉和沙子做生日蛋糕,阿代將「蛋糕」塞進小禮嘴裡,小禮呸呸地吐著,每次看似要哭,最終只是紅著眼急遽呼吸,香玲和小荷則在一旁咯咯笑。阿代看他好欺負,並且這麼幹又能取悅小荷,因此隔三岔五為他舉辦「生日宴會」,阿代從小賣部買來一部玩具相機,雖然只是個空殼,但他想出一個能「拍照」的辦法:將白紙割成相片大小裝進相機殼裡,每當小禮被捉弄得滿臉窘狀,他便對把鏡頭准他按下快門,同時說出「哢擦」,然後抽出殼子裡的紙片,扔給小禮說:
「你不是愛畫畫嗎?把照片畫出來。」
小禮確是癡迷於畫畫,即使畫技並不好,依舊堅持每天在書本空白處或是沒用的作業紙上塗鴉,停在電線桿上的烏鴉,高大的鐘樓,落上一層厚粉筆灰的講臺,沒有什麼是他不愛畫的。不知是因愛好自願還是害怕阿代的拳頭,小禮每次都認真畫出阿代交付的「照片」,也榮幸體會到在團體中「有用」的感覺。
池塘邊,阿代與小荷使眼色,而後擠出笑容對小禮說:「兒子,你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麼?」
他從書包裡捧出一件由三張舊報紙粘起來的紙衣,結合處的透明膠帶脫落邊角,看起來頗為簡陋甚至醜陋,但他還是洋洋得意地將其推到小禮手中:「這是爸爸媽媽給你的生日禮物,一件新衣服,快穿上!」
「穿。」柴芸冷眼看著小禮。
阿代強行將「衣服」往小禮頭上套,小禮惶恐地掙扎,雖然最後穿進去了,但紙衣被撕出一個小洞,阿代憤怒地扇他一個耳光,指著鼻子罵:
」好你個臭兒子,真不孝順!「
小禮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而後阿代推著他,要他沿池塘走一圈,讓其他小孩看一看新衣,柴芸等人也跟在後頭看笑話。樹叢中嬉戲打鬧的幾個淘氣包,見到小禮穿著破紙哭哭啼啼地走,形似披麻戴孝的大人,便嘎嘎放聲嘲笑,躲在石桌底下玩捉迷藏的女孩兒見了這幅場景,也乾脆鑽出來喊同伴一起看熱鬧。極度羞恥的小禮吸足氣,把肺充得鼓鼓囊囊的,隨後使勁尖叫出來,嚇跑了周圍看戲的孩子,大家迅速捂緊耳朵,情急之下,阿代連忙往他臉上用力搗兩拳,鼻血出來了,他很快抽泣著安靜下來。
「我說過不要在我面前發病,我會揍你!噫,你當我的話耳邊風呀!」阿代撫一撫自己那雙微微作痛的手。
小禮用紙衣擦著血,跟隨大家繞回駁岸旁的木棧道。柴芸坐在岸邊的石球墩上,從口袋裡拿出小梳子,一言不發地梳理頭髮,阿代見氣氛不對,小荷也面露不高興,急忙打哈哈:
「兒子啊,我們拍照去。」
阿代指著附近的長頸鹿雕像,要小禮爬上去,而自己給他拍照,哭啼聲隨小禮被拉走而變小,剩下的四人沉默一會兒,香玲主動開始做「生日蛋糕」。天空飄落細雨,大家見柴芸不以為然,也沒有人敢提出溜回去躲雨,柴芸望著不遠處阿代打罵小禮,推著他的屁股要他坐上長頸鹿,面無表情地說:
「那個叫小禮的,我有一次發現他畫畫……他在畫一個人,你們猜是誰?」
「吳老師。」小荷試探性地回答。
「他的親人吧?」魯吉說。
香玲搖搖頭:「他還有親人?有親人的話怎麼會來這裡?」
雨越來越大,劈裡啪啦像豆子散落一地,每一顆雨滴都能把人砸疼,「生日蛋糕」也被淋得稀碎,魯吉終於按捺不住要跑了,這時候阿代走過來,擺擺手說:
「那個傻子打死不上去,還想咬我,我們回去吧!」
柴芸起身,帶領其餘四人回小賣部避雨,他們蹲在門口雨棚之下,每人口中含一根棒棒糖,凝視著方才所在的木棧道,積水填滿木條縫隙,雨將石球墩打磨得光滑圓亮,小禮踟躕著走過去,坐在石球上任由暴雨抽打。
「後天的插花比賽你們準備好了嗎?」香玲開口問道。
「那個呀……」阿代說,「隨便弄幾下就好了,再怎麼認真的話也比不過班上那群經常練習的女生,更何況……你真以為比贏這一次就……」
阿代指的是福利院裡廣為人知的神秘傳言,院裡時常舉行各種藝術比賽,繪畫,朗誦古詩,折紙,最終獎項除了夠花三個月的零用錢之外,還有外界資助的各種罕見禮品,如一雙昂貴的球鞋,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其真正目的另有說法——那就是篩選有藝術天賦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擁有極高的被領養率(尤其是條件優渥的富人家庭)。福利院裡的孩子們固然渴望金錢,院方每個月從福利基金裡撥下一點少得可憐的鈔票分發給他們作零用錢,可花錢的地方只有物資稀少的小賣部,這使得未曾見過世面的孩子們並沒有過高的消費念想,或許每天坐擁吃不完的零食便是非常幸福的事了——不過他們嚮往被領養的最根本企圖還是能夠被愛。
福利院裡被領養的孩子並不多,現代丁克浪潮加之經濟低迷與高失業率,少有年輕人願意拖上一個小小的人形累贅,不過有人依據近來被領養者的個人特徵進行分析,發現其確實是品學兼優還具有藝術天分的乖巧兒童,這分明在無言中坐實了傳言。
「比賽要求東方式插花,這可不容易,沒有規定的樣子可以模仿。」小荷說,「不過說簡單倒也簡單,老師說過:起把緊,瓶口清,大道至簡,意境自來。做到這幾點,敷衍也是可以哦。」
「小荷真厲害呀。」阿代嘖嘖讚賞,「你還認真聽了課。」
二十分鐘後,雨漸漸恢復細毛狀,眾人也一一離開,沒有人關心在石球墩上小禮。
第二天大家回到教室上課時,小禮仍坐在角落一聲不吭地畫畫,柴芸嫌課堂枯燥,忍耐到第一節下課後便又悄悄離去,香玲想傳紙條給阿代以討論今天的遊戲內容,可阿代只顧著偷看前排的小荷,對香玲漠不關心,她心生妒忌,但又克制不住對阿代那拽酷的霸道性格產生愛慕,而阿代垂涎小荷的美貌,對魯吉與她的親密友誼不滿,卻礙於他壯實的身材不敢直接發生衝突,只能通過「不理睬」來進行無聲抗議。
香玲將紙條揉起來扔出窗外以宣洩對阿代的不滿,彷彿如此能夠激起他憐香惜玉的柔情一面,不過自知這不可能發生,她便把注意力放在吳老師的衣服上。這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傲慢女人能堅持星期不重樣的打扮,有花斑長裙,也有肥厚的吊帶褲,不過最惹班裡男生津津樂道的是她的皮褲,緊致的皮革將她原本扁平的屁股壓得更加扁平,不僅男生這麼想,諸如香玲這樣的女生也覺得她的衣服與身材不相襯。心細的香玲很快發現,吳老師在按順序叫人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避開了柴芸的座位號,她暗暗稱讚柴芸的洞察力——老師的確對她蹺課心知肚明,卻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也無可奈何吧,興許已經放棄了,香玲心想。這也不值得奇怪,柴芸不屑於循規蹈矩,她對學業的惡劣態度在整個福利院臭名昭著,衝撞老師,欺侮同學,這樣品行不端的孩子沒有大人會喜歡。
香玲曾經和阿代私底下討論柴芸,阿代評價道:「她像個大人,真叫人捉摸不透。」
柴芸的內心是怎樣的光景,或許他們沒有機會親眼見到了。
「喂!你,過來!戴眼鏡的書呆子!」阿代揪起一個在草地上看漫畫書的陌生男孩,「幫我們拍照。」
男孩的膽怯模樣使阿代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他昂首挺胸看向小荷,想炫耀自己的雄威,可小荷卻和魯吉聊得火熱。死胖子,搶我女人,遲早收拾你!阿代暗咐。
柴芸召集大家到小草丘前面,阿代告訴男孩相機的「操作方式」後也走過來站一起,兩對爸媽在後面,柴芸和小禮在前面,男孩猶豫了幾秒,照阿代說的那樣進行荒謬的拍攝和取片。
「哢擦!」男孩說。
熱烈的風呼呼咆哮,其他孩子們在周圍你追我趕地嬉鬧,圍成一圈玩牌的,拈起裙擺跳皮筋的,球場裡在大汗淋漓中爭執誰犯規的,遠處立在山巒上的輸電塔,在圍牆外轟隆作響的果醬廠,在「哢擦」剎那似乎都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小禮偷偷記下,決心要全部畫出來。
阿代接過玩具相機和照片,將男孩推開:「滾去看你的漫畫吧!」
大家玩鬧了一會兒,香玲和柴芸討論下午的插花比賽,魯吉和小荷拉著手轉圈圈,阿代又盯上方才拍照的男孩,搶來他的漫畫打發時間。小禮趁無人注意自己偷偷離開,來到小賣部買了一大瓶可樂,而後回到教室裡那熟悉且有安全感的座位上。
整個教室除去小禮只有兩個在下象棋的男孩,阿代他們也不會這麼快捨棄草丘上的美好時光,即使發現自己失蹤大概也沒心思尋找,小禮的一臉憂愁逐漸舒展成笑容,小呷一口可樂,舌與口腔內壁被充足的蘇打氣泡撓癢癢,真舒服!他攤開紙片,畫出靠攏在一塊兒的六個人,魯吉的肥胖體態,小荷的雙馬尾,香玲的月亮襯衫,阿代的犀利寸頭,再將先前看見的背景認真仔細地勾勒出形狀,再拿出彩筆逐一上色。
總是這麼難看,比那群角力繪畫冠軍的女生的作品難看多了,儘管畫技令自己捉急,可小禮總是忍不住畫下所見所聞。逃離這裡,被有錢人領養到大城市,這些都是傳說中的東西……不要再想了!小禮告誡自己。但為什麼非要在一棵樹上弔死呢?插花看起來更容易一些。畫完以後,他開始構思下午的設計作品,彎月形樣式一定被很多人相中了,用鐵絲將鐵樹葉或龜背竹固定成弧狀,簡單的操作便可制出優美外形,未免太俗氣;用棕櫚葉作靠背展現出「王座」形花團,這也容易想到;假石加梅枝,以水中劍山固定,這也是常見樣式,其簡約浪漫的外形一定被很多女生採用。
「喔!可以這樣!」小禮不禁感歎出聲——做一個水盤插花,另取花瓶打碎,用大小適中的碎片充當水上的「船隻」,每隻船都能再添上點狀花絮,這樣的創意即使與獎項無緣也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吧。
那群女生們雖然藝術細胞豐富且成績拔尖,實力又不相上下,但並沒有因此視彼此為競爭對手,反而常常抱團交流經驗,有這樣的資訊管道加持,她們如虎添翼,不論詩歌還是書畫,她們能在每一次作業都獲得相當可觀的進步(或許她們想互相幫扶,直至每個人都走出福利院),這使閉門造車的小禮愈加自卑,自己每次苦心塗色的畫作都在對比之下黯然失色。
小禮幻想自己這次的創意打敗了她們,可到了下午,無情的現實再度擊潰他。
比賽開始前,老師給坐席中的學生分發花器和花材,小禮吃驚地發現許多人都有額外的花種,造型獨特的石頭,甚至各種形態奇異的花瓶,它們沒有在既定插花用品之內。它們是哪裡來的?小禮慌亂起來,看著手中的月季、非洲菊和水蔥,以及一個造型土氣的灰色圓柱花瓶,他訝異著東張西望,試圖理清心中疑惑。
「你幹嘛呀,小禮?怎麼站著不動?」小荷捧著一塊花泥經過他桌前,好奇地問道。
「別理他,又犯病了!」阿代將手中的絲帶圈砸到小禮後腦勺上,「上午還神不知鬼不覺溜了……」
小禮撓撓輕微疼痛的腦袋,呆滯地問:「他們的花是哪來的?」
「那些呀?是到外邊摘的。」小荷說。
「那花瓶呢?」
「老師說可以去樓下的辦公室裡挑選花器呀,也說了可以外出自選花材……你怎麼會不知道?又沒認真聽課吧?噫,不對,我忘了你那時候在外面罰站。」
阿代聽了哈哈大笑:「你運氣真好,現在辦公室的花瓶都被拿光了。」
小禮的呼吸越來越快,仰面朝天,眼皮像沒睡醒一樣粘滯在一起,眼角掉了幾滴淚水出來,突然拿起桌上的圓柱花瓶摔到地上,然後用胳膊往桌面上猛地一掃,所有花葉都散落一地,他狠狠地捶桌子,憤怒地吼道:
「憑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平日裡肆意打罵小禮的阿代也被嚇愣神,緩過來後退居一旁譏諷他:「你發什麼神經?自己沒聽課怪別人?」
有幾個膽小的女生躲在門口啼哭,吳老師在旁邊的教室裡聽聞動靜,急忙握著教鞭走過來,此時小禮早已奪門而出,不知去向。
從孩子們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以後,吳老師敲一敲講臺:「我重申一遍,那些什麼得獎就能被領養的流言都是無中生有,我們福利院從來沒有這種規矩,比賽就是普通的娛樂活動,是友誼賽,你們誰也不許像他那樣走火入魔。」
派同學打掃乾淨地上的碎片後,吳老師又離開了教室,整個房間炸開鍋,孩子們熱烈討論剛才發生的一切,除那群一向精益求精的女生外,沒有人再關注無聊的花藝創作。雖然關於被領養的「淘汰論」受到官方闢謠,但這反而更為其增加了可信度,眾說紛紜下的神秘色彩愈加濃厚,而專心插花的女生身為數次藝術比賽的「常勝將軍」,突然感覺到有眾多眼睛盯著自己,似乎在責怪自己為了所謂的「被富人領養」而努力把其他孩子踩在腳底,為自己的優秀作陪襯。
「真是的,如果傳言不假,為什麼非得比唱歌畫畫插花這些愚蠢的東西呢?如果比數學競賽的話,說不定我能蟬聯好幾次冠軍……那些有錢人是不喜歡數學嗎?」魯吉喃喃自語,他確實思維敏捷,在數學方面有相當高的天賦,成績也常名列前茅,可他不知道,福利院外面的世界裡,無數底層窮人為了翻身苦讀理科,所謂的數學精英已經氾濫到廉價,藝術對仕途毫無用處,因此大多成為中產階級的愛好。
比賽限定時間已至,老師回來了,孩子們陸陸續續把自己的傑作擺到前排用於展覽的長桌上,正如小禮先前所料,彎月形、棕櫚葉和水盤假山都在作品類型之列,同時也有隻將石榴枝紮到花泥上敷衍了事的陋作,老師對桌上的作品進行現場評價,幾小時前的鬧劇被大家拋之腦後,「常勝將軍」們毫無疑問又獲得了高度贊許。
放學後,孩子們大多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花捧回宿舍,阿代則一臉嫌惡地丟到垃圾桶裡,他總是對這種無聊的活動嗤之以鼻。
天空忽然閃過短暫的白光,阿代等人嚇了一跳,卻半天未聽見雷聲,從教室窗戶探出腦袋查看,教學樓底下,孩子們抱著花瓶挨挨擠擠,也因為剛剛的「閃電」納悶地四處張望,外界景象與素日並無差異,只是天空格外鮮紅。起初阿代以為是晚霞的緣故,但略感另有蹊蹺,仔細一看,天上萬里無雲。
小荷趴在窗前自言自語:「總覺得要下雨了,卻又不像……沒有雲,哪來的雨呢?」
「如果要下雨,那今天的生日就不過了吧?」魯吉試探性地問柴芸,卻沒有等來回應。
「哎呀,咱們的大壽星也跑沒影兒了,這要怎麼過?」香玲搖搖頭,「不如就我們五個去玩?」
「呸!那個又蠢又膽小的廢物,少了他又怎樣?」阿代說。
大家計畫去老地方——小賣部邊上的池塘。路上誰也沒有講話,微風拂面,出奇濕冷,長空之中,刺眼的白光又閃爍了幾次,眾人懷疑暴雨將至,心裡打起退堂鼓,但沒有人提出異議,到了小賣部門口,柴芸忽然停下。
「現在教室沒人,他應該回去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香玲問。
柴芸沒有說話,果斷折返,眾人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天色更加暗,也更加殷紅,教學樓沉溺在暮影中,不論廣場還是草坪都空無一人,所有人都被詭異的氣象逼回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柴芸頂著狂風靜默地走,踏上堅硬的樓梯,抬頭凝睇樓梯井,旋轉而上的扶手似乎沒有盡頭,高深的黑洞彷彿隨時會落下可怖的鬼物,寂寥無人的走廊中,只有一間教室迴響著絕望的哭泣。
柴芸推開沉重的木門,小禮正帶著淚與涕咕嚕咕嚕地飲用可樂。
「嗚……」小禮睜開浮腫的雙眼看向柴芸。
「這麼一大瓶,你真捨得買。」柴芸冷笑,隨後展開雙臂,輕輕抱著小禮,在他耳邊溫柔地說:「你為什麼總是在紙上畫我呢?你喜歡我,對不對?」
小禮的耳朵癢癢的,哽咽著無法吐字:「我……我喜歡……」
「也就是愛,對不對?你知道愛麼?」
「唔……」
「你想靠著一次次的比賽贏得走出這座監獄的機會,然後帶我走,對嗎?」
「柴芸……」
「但是!哼哼……」柴芸鬆開他,發出怪笑,「其一,你沒法逃出去,其二,你也不知道什麼是愛。我沒想過拯救什麼……好吧,我問你,假如你愛我的話,也甘願為我做任何事情吧?」
小禮拚命點頭。
「那麼一口氣喝完這瓶可樂怎麼樣?」
此時的世界充斥著血紅,紅光排斥其它一切顏色,帶來無聲的焦慮,它吞噬所有,淨化所有,其實柴芸並非向來孤獨,她曾經瞧不起美輪美奐的舊時光,後來萬象更新,悲慟滔天,這不是災難,這是福祉。
2022.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