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夜

本章節 25878 字
更新於: 2023-11-30
1.黃昏

十二年前的慕莊就叫慕莊,而不是今天的「瓦崗鎮」。「瓦崗鎮」縱然土氣,可街道上的洋房鱗次櫛比,村口停了許多外殼油亮的轎車,街上甚至有為與現代社會脫節的老人開設的網路代購店,這裡的景色出奇乾淨,過往近乎詭誕的貧瘠氣息一掃而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曾經的「慕莊」縱然詩情畫意,可它全身上下——無論是陰冷潮濕的窄巷還是吆喝連天的集市,無論是終歲不毛的旱田還是沙石堆聚的小丘,都似乎對路過這裡人宣告自己的不幸。
慕莊為什麼叫慕莊?整個慕莊沒幾個人能解釋清楚,若要問石橋邊賣草鞋的糟老頭子,他也許能說出個大概,不過來者光想聽故事,他絕不說半個字,他的故事是用來照顧生意的,要帶雙草鞋走才能聽,其實故事內容無趣至極,無非是很久以前村裡出了個秀才,中舉後和達官貴人打交道,最終告老還鄉,給村裡取了「慕莊」這個名字。
慕莊並不小,可也大不過一個鎮,在還未改名的時候,它擁有兩個名字,上級領導下來巡查,它叫慕莊鎮,而等領導走後,它又叫慕莊了,畢竟「莊」是成不了一個轄區名稱的,「莊」裡的官們也不能叫「莊長」、「莊書記」,這是笑話。慕莊不是個好地方,但也談不上壞,村民們熱情卻自私,自私而愚昧,愚昧而野蠻,這裡是老人和小孩的世界,年輕人無一例外進城打工,一去便是十餘年。
慕莊裡的老百姓是怎麼活的?不難,鎮上的小廟邊上有一座戲臺子,搬張板凳在那前面閒聊,時光飛快,一天就過去了。戲臺子是土磚堆砌的,砌得歪歪斜斜,塗抹在表面的水泥長著許多小孔,好似被蟲子啃食過,又好似這個戲臺是活的,那些小孔是呼吸用的氣孔。不管怎麼說,它醜陋得很,但大家愛聽戲,愛這麼活,活得頗滋潤,也頗無奈。大約每隔十天,巡迴演出的戲班子就會到訪慕莊,他們以此謀生,不白演戲,村委要付工錢,村民要管吃飯,摸著了錢,填飽了肚子,他們一高興,便咿咿呀呀唱了起來,什麼?他們演什麼?沒有梁祝,沒有楚霸王,只有觀音送子、真假公主,總之是一些不怎麼驚心動魄的東西。
慕莊一來戲,台下座無虛席,各家孩子們在靜坐的人群中打鬧撒歡,爺爺奶奶便用大蒲扇拍他們的屁股,恐嚇他們再亂跑是要磕掉牙的,孩子們倒也不在乎,他們覺得,哪怕真的會摔倒磕掉牙,那也等磕掉再說。
慕莊的老人終年麻木,唯一的活力來源於孩子們,縱然設置了小學,也沒幾個學生,學生們的課堂生活並不是讀書,而是玩筆盒,折紙和用彈弓彈射橡皮塊,鎮上有小賣部,但沒有什麼可賣的,那裡面陳列著:蒙上一層厚灰的白酒、雜牌香煙、色澤暗淡的小糖球,至於像可樂這樣的高級貨,裡邊沒有,外出打工的青年們過年回家時會捎上幾瓶,孩子們一口一口非嘬到開學不可。
慕莊沒有人家裡有冰箱,嚴冬就是個天然冰箱,不過若是夏天也不怕,這裡的百姓們天生對變質飯菜有驚人的免疫力,蒸一大籠飯,炒一大盆菜,煮一大鍋湯,吃不完塞櫥櫃裡,生銹的紗網可以抵禦一切貪吃的蟲蠅,如此一連吃數天。要是遇上三伏天,隔夜飯菜必餿無疑,無妨,捏住鼻子,閉住味蕾,咕咚咕咚咽下去,倒也美味。
看,反正這就是慕莊,這就是他媽的2007年的慕莊,它現在已經死了,如果要提起它活著的事,那不得不談及同年的那場大火,那天淩晨,火尖沖天,黑煙遮月,簡直不是火災,是火劫,親眼目睹過的人畢生難忘。那場火劫的前一日適逢全村「燒磴錢」,每年的這個時候,來自其它村鎮的老太太提著香火籃子趕來拜佛,從早上開始三三兩兩地來,日中時候已經人山人海了,長長的油紅鞭炮在鐵制巨桶裡沒完沒了地炸,滾滾白煙初升時像能摸得著的實體,而後散開,如霧霾般籠罩整個廟宇。
之所以喚作「燒磴錢」,是因為拜佛朝聖不是這一日的主事,重點是「燒」,十幾個大鐵鍋擺放在廟前的空地上,每個鍋裡都燒著紙,有火就有煙,無窮無盡的煙,要進廟的話,必須在鍋與鍋之間穿行,原本便酷暑難耐,加之火焰熱浪,渾身就如掛爐中的烤鴨那般幾乎熱得溢脂。廟挨著那座古老的、千瘡百孔的戲臺,戲臺又挨著食堂——不錯,這一日是管飯的,誰都能來蹭兩口,食堂是露天的,遮風擋雨全靠架在地上的紅色大布棚,倘若對這裡不熟悉的人見著了難免嚇一跳,以為消失幾十年的人民公社又復辟了。食堂門口的長桌老舊將傾,桌上十個滿當當裝著菜的不銹鋼巨盆鼎立著,芋湯,豆腐,腐竹,冬瓜,拜佛須吃齋,舌頭不得沾半點葷,畢竟免費東西,人們拖家帶口趕來吃,將肚子填成一個個皮球。
食堂邊上是「延年益壽」老人活動中心,這沒什麼好介紹,無非就是棋牌室,周邊的村鎮都有這種東西,有的叫「福如東海」,有的叫「歲歲平安」,真正有名堂且神秘的是那座廟宇。都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座廟裡卻有五個神,異常離譜:首先是正中央的主座,三個大神,高大威猛,從左到右依次是羅朱世、觀音大佛和財神長老,羅朱世神色凶厲,高舉短劍,似要砍過來;觀音大佛手捧玉淨瓶,穩坐蓮台;財神長老手捋鬍鬚,溫文爾雅,像朝廷文官。除主座外,左方有栩栩如生的童子神像,右方有未上色漆的灰白如來佛,皆小巧玲瓏。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極似哪吒的荷葉童子旁邊,還有一幅刺繡觀音像,整齊地裝裱於畫框中,靠在牆上,頗有基督教風格,前方竟也插了香火。五位神仙究竟如何來到這座廟裡,在廟側住了三十年的老爺爺也講不清楚。

故事從這天的黃昏開始,廟宇旁,食堂裡的的晚餐剛剛結束,人們陸續離開,遠處的山坡小路,阿常一路淺剎著車沖下陡坡,揚起漫天塵土,停在食堂前,總算趕上了餐食供應的「末班車」。阿常將自行車安置好,拿碗領了飯菜,找到一處位置坐下,桌上留有許多殘羹剩飯,坐在對面的男人叮囑他切忌浪費食物。這個男人約莫六十餘歲,又高又壯,方形臉,大背頭,斯文內斂,藍色襯衫底下是汗黃的背心,背心前領非常鬆弛,耷拉下來直逼小腹,胸膛便全然顯露出來。
阿常心想,在寡婦們眼中,這一定是個性功能強勁的老漢,要是可以討教秘方就好了。
「從縣裡中學回來?」男人盯著眼前的愣頭青,多嘴問了一句。
「嗯,週末放假。」
「哪個學校?四中?七中?」
「七中。」
「原來如此。」
阿常預測他一定會補充一句「我(認識的)XX也在那裡念書」,但他並沒有,只是低頭吃飯。大背頭男人吃完就離開了,又來了個耄耋老人,老人骨瘦如柴,相貌如《終結者》裡的機器人一樣恐怖,口裡常含唾液,因為原本就駝背,所以無需彎腰吐掉,蠕動一下嘴唇讓它自然落地,如此麻木地走一路吐一路。
阿常解決完晚飯,將碗筷收拾好,掃乾淨桌上的飯粒,正要起身交付洗碗工,一道靚麗的身影在他前方坐了下來,抬頭一看,是一個身著淺黃色花裙的女孩,叫晴晴,家裡在村口開小賣部,年紀與他相仿,是他的同學,也是他在學校唯一的的同鄉。
阿常害羞地笑了:「晴晴,你怎麼才來?」
「我倒想問你,你怎麼這麼晚?」晴晴笑眯眯地說,「我原先吃過了,可我奶奶還沒吃,現在來幫她盛點菜回去。」
「你奶奶的身體……」
「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血。」她低下腦袋,抿抿嘴,再抬起頭時,變換出一副平靜的表情,「沒關係,我爸爸說了,月底就帶她去市醫院,那裡的醫生很厲害,肯定能治好。」
「那當然,城裡的醫療技術可是一流的。」
「喂,你還沒說你為什麼這麼晚吃飯呢。」
阿常心虛起來,他絕對不可能對她透露實情——與同學密謀「那種事」,耽擱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動身回家。他支吾著說:「老師……老師叫我留下,給差生輔導功課……」
「真是厲害呀,成績優秀,年紀輕輕就給人當老師了。」晴晴調侃道。
「哪裡哪裡……」
兩人繼續寒暄了兩句,晴晴便拿起飯盒,起身告辭。阿常望著她活潑的背影,愈加心潮澎湃,雖然打小就認識,但一個住村頭,一個住村尾,故也不常交流,上了中學才因同鄉這層關係更近一步。中學以前的時光,除上課外,阿常每天待在家裡看書,或溫習功課,或閱讀課外小說,不似那幫野孩子紮堆玩鬧,因此順利升了學,沒有淪落到被趕去城裡打工的地步。不過反觀現在,那些在外拼搏的「野孩子」真切地賺了許多錢寄回來,是摸得著、看得見的大紅鈔,爸媽樂得笑開了花,阿常逐漸懷疑起念書的作用,對學業也怠倦許多,唯一令他有讀書幹勁的不是金錢,而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晴晴,她雖然成績平平,卻常常誇讚自己的成績,偶爾還請教自己作業問題,倘若能夠一直保持現在的情形,他甘願勤奮苦讀。
如果能娶她為妻該多好……阿常立刻在心中暗扇了自己兩巴掌——你忘了等會兒要去幹什麼了嗎?要做這樣羞恥的、違背道德的事情,你還配得上純潔如紙的她嗎?可事已至此,若不做,等週一回到學校定會被笑掉大牙。
阿常悄悄給自己加油鼓氣,拿著挎包站起來,來到旁邊的廟堂裡。廟裡燭光沖天,三位神像的面目光影分明,阿常跪在由稻草編織成的拜墊上,嘴裡咕噥著祈禱,狠狠地拜了三拜。
「請您保佑,一定要順利,一定要……」
三神冷眼瞪著阿常,阿常禱告完畢,怯懦地跑出廟門,跨上自行車開始飛馳。

天邊出現殷紅的晚霞,前路漸漸昏暗,阿常在巷口停下,從車籃裡拽出挎包,掏出筆盒,再從筆盒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皮囊,皮囊不過巴掌大,卻頗鼓脹,他倒出早已數好的散碎零錢,一共一百二十元,其中最大面額的鈔票是兩張二十元。他見四下無人,偷偷摸一摸自己的下體。
還是軟的啊……這怎麼行呢?怎麼到了關鍵時刻興奮不起來呢?不過聽隔壁班的浩哥說,第一次因為緊張,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奇怪,該硬的時候自然會硬……阿常心想,咬咬牙雙腳離地,騎進漆黑的窄巷,不久後,粉色的光暈出現了,大門邊上,三色燈不慌不忙地旋轉著,阿常急忙剎車,輪胎與路面上的沙礫摩擦發出巨響,一個穿著紅白條紋背心的女人聞聲出來。
「什麼事情?」
阿常急忙扶好單車,準備向前逃之夭夭,卻發現前面是被一堵矮牆封住的死路,若是沒有騎車,自己完全可以輕鬆翻過去。
「要按摩嗎?」
原來不是理髮店。阿常抬頭一看,上面寫著「翠枝按摩院」。按照浩哥教他的話術,應該先講洗頭,老闆娘便會問是不是洗大頭,回答「小頭」,然後再說「全套」就行,價格是一百二十元。可阿常神經緊繃,腦袋空白,支吾許久說了句:
「一百二。」
「噢。」女人那平淡如水的表情沒有發生半點變化,也沒有招呼阿常進來,她撓撓自己乾燥淩亂的黑髮,往裡屋喊道:「出來看店。」
裡屋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紅發女人,一手捧著瓜子,一手持著本言情小說,食指夾在方才閱讀的位置,嘴裡噗噗吐著瓜子殼,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肥壯的身材和那位元即將服務自己的女人形成鮮明對比,濃妝掩不去皺紋,人老珠黃,風韻全無,但她似乎沒有因此感到鬱悶,反而大開笑口,襯托出另一位的冷漠。
阿常畏畏縮縮進了店,先遞錢過去,而後被帶到按摩房裡,又被命令坐在指壓床上,此時他才開始觀察這個女人,她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被盤起來,夾住它的是一個緋紅色的大髮夾,她談不上漂亮,但生著一張賢慧的臉蛋——如果穿的不是薄背心和牛仔短褲而是一條圍裙的話,便和家庭主婦沒任何分別。
一眨眼功夫,女人就脫掉了上衣,顯露出紫色文胸,阿常從四天前計畫浮現腦海的時候,就反復幻想如今這場景,正因如此,他沒有感到意外,甚至沒有性衝動,只是惶然無措。
「怎麼還穿著?」
女人突然開口,令阿常一驚,他望著背著手解乳罩的她,下體終於有炙熱的感覺了,果然,這就是所謂「該硬的時候自然會硬」,無需多餘的思想工作。他慢吞吞地解褲腰帶,等解開了,雙手大拇指伸入褲子裡,一想到要暴露自己的裸體就躊躇不決,這通常只是洗澡或如廁的時候會發生的事。此時女人已經拿掉了乳罩,微垂的乳體,褐黑的乳暈,阿常鬼使神差抬手摸去,卻被一巴掌拍開,她嫌惡地看著自己,不慌不忙開始脫褲子。
什麼?不能摸那裡?阿常疑惑並氣憤著,這是行規嗎?還是單純覺得我好欺負?我給了你一百二十塊錢吶!他差點喊出來,可還缺那麼點勇氣,只是低頭示弱:
「我第一次。」
女人沒有任何回應,機械地脫褲子。
剩一條底褲時,她突然轉身,在桌子抽屜裡扒拉著,阿常仍沒脫下自己身上的任何衣物,他深呼吸,正下決心要大幹一場,成為真正的男人,外邊卻傳來稀碎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愣了一會兒,阿常起身往外看,三個穿著天藍色襯衫的男人踏上臺階,大搖大擺走進來,其中一個用手掌輕擊看店胖女人的頭頂,她手上的瓜子散落一地。
「吃,還吃……」
順著男人黝黑的手向上看去,袖子上的警徽讓阿常嚇得魂飛魄散,三個員警很快注意到裡屋有人,可是沒有立刻趕來,而是對胖女人冷笑,她從從櫃子裡掏出錢包,抽出兩張百元鈔,一邊對剛才擊打她的員警使眼色,一邊往他手裡塞錢,誰知他高昂腦袋,將手插進褲兜裡,任由鈔票抵著自己的胳膊。
「幹什麼呀你?」他慵懶地說,然後字正腔圓地拉出一個極長的字音:「滾——」
「警官……」
他們不顧胖女人的哀求,徑直走進裡屋,粗魯地捏住阿常肩膀,把他拉到牆邊,女人急切地拿起桌上乳罩,誰知被一把搶去,無奈只能用雙手遮羞,背對著他們。那個領頭的員警變魔術般拿出一個迷你相機,對準她眨了幾下閃光燈,詭笑著說:
「拿開,有膽量當雞,沒膽量給我們看?」
「拿開!取證!」另一個員警拍打她的手,如同她拍打阿常的手那樣。
「操你媽,遮得真嚴實。」領頭的員警嘖嘖譏諷,用食指撇了一下女人的乳房邊緣。
胖女人走進來,又握著幾張百元鈔塞給他,這回他沒有拒絕,卻也沒有放人的意思,將錢揣進口袋後,他拽著那個光著上半身的女人走出按摩店,兩個同事也揪著阿常跟出來,他轉頭看著胖女人那張憂愁的臉,皺眉露兇相,立刻把她嚇了回去。
在昏暗的巷子中前行幾步,其中一個員警突然踢到了什麼,零件碰撞發出脆響,他摘下眼鏡,低頭盯了一會兒,豁然笑道:「嘿,自行車!」

2.夜晚

但凡是土生土長的瓦崗人,看到如今村政府門口張貼的「打倒一切黑惡勢力,懲罰一切村霸地痞」,便會不約而同想起十二年前臭名昭著的慕莊三惡霸,他們幹過的壞事數不勝數,有傳言說他們殺過人,這也不是奇事,橫跨黑白兩道才是他們淩駕於平民百姓頭上的資本,在官場上有雄厚靠山,人們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齒卻忍氣吞聲。二馬張、紅皮、飛舵子,這是三惡霸的外號,至於怎麼來的,這不清楚,沒人敢問,誰問誰討打,因此無從考據。
三惡霸自然沒有工作,在村與村之間四處閒遊,見到在田地裡貓腰耕地的老頭,拾幾塊小石子丟過去,令他苦喚幾聲;見到小毛孩蹲地上彈玻璃球,上前飛起一腳,讓他磕掉牙,血流一地;見到挽著自家男人出門逛街的姑娘,上去捏一把屁股,再給她男人來倆耳光,沒有遇見過動怒的。三惡霸該嫖的嫖,該賭的賭,沒人管得了他們,雖然沒有幹活,卻有經濟來源,豪賭一通,贏了拿錢,輸了把對方揍一頓再拿錢。他們在村裡橫著走,想酒吃了,就近踹開一戶人家的門,嚷嚷喝酒,主人家連滾帶爬掀開自家酒罈,盛三大碗,求饒似地端上桌,若呵斥聲嚇哭了家裡的小孩,這哭聲便是下酒菜。
三惡霸手下有「十萬天兵天將」,各個村鎮的小混混們都來投靠他們,大多是十七八歲的輟學小年輕,當然,上學的他們也不放過,慕莊唯一的小學就是他們常光顧的地方,光著膀子闖進去,在教室旁邊遊走,孩子們或好奇或膽怯地望過來,飛舵子卯足勁兒,用戲腔轉個高音,然後大喝一聲,嚇傻一半,嚇哭一半,教書的老師站在講臺上握著教鞭無可奈何。
飛舵子早年戲班出身,嗓音嘹亮高亢,常年穿著土褐的工裝褲,雙手插在屁股兜裡吊兒郎當地行步,走哪唱哪,巴不得國家主席都能欣賞到自己的唱功。除了飛舵子外,其餘二人的綽號都有令人猜想的餘地,二馬張酷愛把人當馬騎,「十萬天兵天將」中,被他騎過的不在少數,要是看誰辦事不利索,或者對方天然一副桀驁不羈的模樣,他定要跨上對方的肩,把他馴得服服帖帖的,若怎麼也馴不服,便叫他的老爹來給自己當馬。紅皮的綽號非常淺顯易懂,滿臉紅潤,大家都誇他有關公的爽氣,一張巨口又刁又饞,全年魚肉伺候,不曉得節制,渾身圓滾滾好似油袋子,病態的肥肉甚至影響到走路,左搖右晃,根本就是企鵝,不過如果碰見嘲笑他體型的人,他定怒不可遏,掄圓那巨藕般的手臂,一拳打他個星光漫天。

窮鄉僻壤,他們什麼都敢做,如此目無王法,卻也消失在了那場載入慕莊史冊的夜火中。那天晚上八點有餘,最後一個看見他們的是好運來酒樓的老闆娘,這個酒樓其實就是一個複式飯館,因為求不及供,只有三個包間,平日裡從來沒有散客,只接面子酒宴。那天晚上,空氣濕熱無比,三惡霸照例光膀子前來玩樂,儘管知道他們很可能賒帳,老闆娘還是好聲好氣地上了菜。
一條清蒸鱸魚下肚,紅皮連聲叫爽,再上一大碗白蘿蔔燴牛肉,這是「白雪肉山」,南瓜燒豬排,這是「火焰山」,海帶甲魚湯,這是「蓬萊山」,三惡霸吃三座大山,一會兒功夫便抄底,摸著肚皮打飽嗝,空酒瓶七倒八歪,所謂人吃飽了就要發情,狗吃飽了就要交配,二馬張微醉,斜著沾了蒜末的嘴說:
「操他娘的,我要女人。」
「女人?哥幾個幫你弄出來行不行?」紅皮笑著,伸手往二馬張褲襠虛晃一槍,嚇得他夾緊雙腿。
「去你媽的!」
老闆娘沒算錯,三惡霸果然是來吃霸王餐的,他們臨走前丟下的不是錢,而是錯亂的步伐和淫賤的浪笑。二馬張發動摩托車,紅皮和飛舵子像青蛙抱對那樣擠在後座,隨著引擎突突,車子揚起尾氣飛速前進,車頭大眼燈射出的光柱在濃夜裡筆直移動。他們本沒有目的,以飆車擾民為樂,穿過大街小巷,到了派出所門口,看見了老熟人,急忙剎車。
二馬張下車,摘了頭盔,打趣道:「張哥,你知我精蟲上腦,還特地為我帶了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這位押著女人的張哥便是先前警員中的領頭羊,國字臉,古銅膚,嘴邊一圈淺胡茬。
「哼,你個二馬張,沒點正經。」
飛舵子故意擠兌二馬張:「你懂個屁,張哥掃黃呢。」
紅皮哈哈大笑:「原來不是幹逼,是去抓幹逼的。喲,幹逼的在後頭,怎麼是個學生?」
三人都圍上去,撓一撓阿常的小寸頭,又見後面警員推著自行車,也搶過來騎兩圈。押阿常的警員喚作劉武,推車的喚作秦泗,三惡霸都叫他們「小武」、「小泗」。三個員警任由三個惡霸玩車,先把兩人押進所裡,穿過接警區後面的院子,直達審訊室。
五人穿過狹長的走廊,員警們沒有將他們帶進審訊室,而是外頭的待審廳,待審廳東側是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辦公區,阿常呆滯凝視著那裡。張哥讓兩人坐在固定在白牆上的一排塑膠椅上,隔遠了坐,並且叫女人穿上衣服。他先捧著筆錄板來回踱步一會兒,然後停在阿常前面,問出了姓名和年齡,又遊蕩幾個往返,停在女人身前,要來身份證,舉到眼前,用輕蔑的眼神觀摩幾秒——
「譚豔,三十……三十三歲,媽了個蛋,長得挺年輕,我還以為才二十來歲。」
其餘兩個員警鬨笑起來,譚豔羞恥地低下頭,濃密的頭髮遮住面貌,張哥不依不饒,彎下腰想要看正臉,誰知她又扭過頭,讓他只看到個耳朵,他惱火地掐住譚豔的下巴,說道:
「你以為你在哪裡?」
又一陣鬨笑後,譚豔驚恐的表情讓張哥得以滿足,他鬆開手,用猶豫不決的語氣低聲說:「那……那你交個罰款,差不多二……」
張哥意識到此事要和同事商量,轉身分別看了看劉武和秦泗,示意他們跟隨自己去走廊。阿常自知事情不可逆轉,心灰意冷,雖然單是罰款,沒有被拘留,但這件事定會震驚整個家庭,甚至轟動整個家族,不光父母和兩個妹妹會以自己為恥,連舅舅伯伯今後也會用另類的眼光看自己。成績再優秀又如何?年段前二十名又如何?在老師家長面前是個乖孩子,私下卻和隔壁班的墊底差生團混一起,還討教破雛之方,最後孤身一人前去嫖娼。一連串事情敗露,從今往後,終生抬不起頭,真的沒有止損的辦法了嗎?真的宣告死亡了嗎?
阿常想痛哭一場,卻因莫大的恐懼而流不出眼淚,他轉頭看了看那個叫譚豔的女人,她始終保持著一個坐姿,像木頭人一樣。

員警們似乎商討出了結果,滿面笑容,正要走回待審廳,走廊另一端傳來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三惡霸你推我擠,在拐角處現身,紅皮把胳膊重重地搭在張哥後頸上,撈著他往裡走,其他人跟在後頭。
「處理得怎麼樣!」紅皮的嗓門像炸彈爆炸,又粗又亮。
「交錢,放人。」張哥說。
「放人?」接話的是聲線尖銳的二馬張,「你媽的,你會處理個屁。」
紅皮和飛舵子紛紛表示同意二馬張的話,錢固然得留下,可人不能這麼放掉,酒足飯飽正無聊,必須好好玩一玩。
「吶,你們別惹事,罰款六百,倆人一千二,你們拿三百走。」
「去去去,六百?你會罰個屁的款。」紅皮說。
「這樣吧,紅皮哥,你說多少。」
「媽的,你們抓的人,要我們判?好,我幫你們判。」
三惡霸向阿常投來惡毒的目光,它們舔舐著著阿常的臉,令其感到無與倫比的刺痛。紅皮叉著腰走過來,員警們無奈地站在辦公區門口,靠在門上,雙手抱在胸前。
「小小年紀就想開葷吃肉了?長好了沒有?」
阿常低著頭,悄悄將視線移上去,猛地與紅皮凶煞的惡眼對上了,心底一咯噔,膽戰心驚,頭更低了,只敢盯著地板。他思考著紅皮所說的「長好了」是什麼意思,周遭彌漫著的詭異氣氛令他明白了一切,紅皮從牆角拿來一把墨藍色的網格長柄傘,用傘尖頂一頂他的襠部,用慢條斯理又飽含威脅的口吻說:
「脫下。」
情急之下,阿常望向紅皮身後的三個員警,竟抱有他們主動站出來干涉局面的幻想,這種僥倖心理很快被證實是荒謬的,張哥端出一套茶具,放在毗鄰辨認室的一張古色古香的木桌上,指使秦泗燒水泡茶,自己則坐下來悠哉遊哉地看報紙,而劉武戴上眼鏡,揣著一疊文件自顧自辦公去了。目光剛回到正前方,只見一個紋路粗野的手掌迎面而來,「啪」地一聲巨響,扇得阿常眼冒金星。
「你媽的,裝聾作啞?在派出所也耍性子?」紅皮口吐髒話,臉上卻沒有透出憤怒的神情,嘴角左右揚起,兩眼如月牙,掛著彌勒佛似的笑顏,卻給阿常帶來空前壓抑的恐怖。
阿常的頭被扇向右側,他歪著腦袋,看見那女人仍鎮靜地坐著,彷彿對如今的情形大徹大悟,相信只要等待,一切都會過去。
「噫!忘了!審訊怎麼能沒有手銬?」紅皮差使剛燒完水的秦泗將兩個「嫌疑人」反手銬起來,阿常的胳膊別在脊背上,發出痛苦的呻吟,二馬張和飛舵子也走過來,協助紅皮脫下阿常的褲子,正要扒下內褲時,阿常劇烈扭動身軀,拱起的膝蓋撞到飛舵子的下顎,飛舵子惱羞成怒,一個剛硬的拳頭飛過來,打在阿常的臉頰上。
「唔……」阿常感到嘴裡被憑空灌了許多血,吐出來,唾液長絲懸掛在唇緣,咕隆掉下一顆牙齒。
飛舵子嘟噥著罵人的話,拉直阿常雙腿,二馬張很順滑地拽下了他的內褲,紅皮用傘尖對他的龜頭戳戳點點。
「就在這裡表演吧。」二馬張指著茶桌和排椅中間的空地,娘裡娘氣地說道,還特意將「吧」念成第一聲。
飛舵子抓起譚豔的頭髮,將她拖扯過來,她也只是悶哼了一聲,拚命忍著,篤定隱忍便能平安無事的信念,飛舵子隨即將她的上衣脫下,她終於尖叫起來,艱難地抗拒著。阿常也終於知道他們要對自己做什麼,三惡霸全程未表露目的,也沒有對彼此使眼色,一定是方才在派出所外面就策劃好了。
張哥被尖叫驚動,放下報紙,抿一口茶水,抬頭說:「好了,差不多就這樣了,鬧太晚我們還怎麼下班?」
「你懂個球,咱幫他變男人。」紅皮似乎想到什麼,又扇阿常一耳光,怨忿地說:「你自己沒弄成,我們幫你弄,你還不樂意……真是個賤種……」
三惡霸用成倍力氣操弄,很快將兩人剝了個精光,兩副裸體各自蜷縮,雙手緊抱雙腿,刻意遠離彼此,彷彿相斥的磁鐵。紅皮揮舞著長柄傘,不斷抽打兩人,要他們當場交歡,阿常把頭埋進膝蓋之間,承受著疼痛,等毆打停止時再抬頭,他看見自己的軀體增添了不少淤青。他又向辦公區望去,刺眼的玻璃背後,劉武坐在辦公桌前,雖然執著筆,卻沒有寫動,彷彿在暗中關注待審廳的情況。
紅皮懊惱地盯著二人,阿常的倔強將他真正地惹毛了。此時,走廊盡頭突然傳來腳步聲,三惡霸和三惡警都在這裡,這次又會是誰呢?阿常砸吧兩下充斥著血腥味的嘴,滿目期待地注視那裡,惡霸和員警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阿常的噩夢進入中場休息時間。
張哥和紅皮一起向長廊走去,拐角處,一位身穿粉色馬球衫和棕色運動短褲的中年男子走進眾人視野。是來報案的麼?阿常心想,可是接警區和報案室都在前面,大概是為了辦其它事情而來的。率先開口的是二馬張,他像迎賓門童一樣高呼一聲:
「您來啦,歡迎!」
您?這是個什麼人物?張哥接下來的話為阿常揭曉了答案:
「所長好!」
派出所的所長……
在阿常眼裡,這個渾身閒氣的男人立馬被鍍上一層隱形的威嚴,即使剛剛受的皮肉傷還劇烈疼痛,但他察覺到眼前的所長是唯一救世主,立刻來了精神,幾番要站起,卻力氣盡失,晃晃悠悠地沒能成功。所長注意到這裡的情況了!在飛舵子給他點煙的當兒,他眼珠轉動,瞟了自己一眼,兩個裸體盡收他眼底,可這一眼只有半秒鐘,他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和張哥繼續談話,如此悠然,彷彿只是在菜市場逛街的路人瞟一眼攤位邊上的流浪狗。
在張哥嘰裡咕嚕吐一陣奉承話之後,所長輕描淡寫地說:「拿東西。」
「劉武,所長的東西!」
劉武應張哥的差遣,從辦公室裡走出來,遞了一串鑰匙過來。所長接過以後,猛吸一口香煙,再度瞟一眼內廳的兩個滿身傷痕的裸體,皺起眉頭,壓著細微的慍怒對張哥說:
「你們搞什麼飛機?」
紅皮向前一步,低聲笑道:「哎……這有什麼?到時候幫你弄乾淨。」
「雞巴。」所長也笑了,拍拍紅皮的肩,轉身要出去。
這時候外面又傳來嬌滴滴的童聲,大約是他的女兒::「爸爸!爸爸!你在幹嘛?」
「我出來嘍!」所長俏皮地朝外頭叫道。
「爸爸!」
「別進來,裡面有大灰狼,它會把你吃掉!」所長一邊說,一邊將鑰匙扣在腰帶上,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3.子夜

目送自己的上司離開後,張哥走到外面,接著傳來了關門聲,三惡霸的視線齊刷刷落在阿常身上。阿常知道他們過往的壞事,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此時的恐懼遠勝於先前害怕事情敗露,被家人責駡的恐懼,自己能否活著離開似乎都是未知數。牆上的鐘指向九點四十餘分,即使過了十點沒回家,家人雖然會猜忌,但也默認自己去同村夥伴家看電視了(因為家裡的電視壞了),如果過了十點半,近十一點的時候自己還沒在家中現身,他們才會開始動身尋找。只不過——
即使找著了又如何?他們拿惡名遠揚的三惡霸沒有任何辦法,說不定三惡霸反將自己的爹娘揍一頓才讓他們領自己回去。
愣神許久後,回想起所長熟視無睹的表情,阿常終於明白沒有任何人能夠救自己,浩劫要開始了……
紅皮脫去自己的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肥悍臂膀,一手掐阿常的脖子,一手掐譚豔的脖子,強力將兩人拉過來,嘴湊近嘴,如同小孩搞的惡作劇,但這惡作劇實在力大無窮。阿常的後頸被掐紅了,紅皮的短指甲侵入皮膚,阿常脖子溢出少許血來,他的雙唇和譚豔的雙唇無縫密接,這個吻充盈著恐懼,驚慌之中,唾液橫流,辛臭味沖進阿常的鼻腔。
「做!」紅皮高呼。
飛舵子扶著譚豔的背,二馬張推搡阿常的臀,紅皮定睛一看,下體壓根沒有交合,軟趴趴的毛蟲哪能挺進黑洞?他焦躁起來,拿阿常的頭撞譚豔的頭,不知是誰的額頭先撞出了血,血液在兩人的臉上擴散,此時譚豔已經泣不成聲。
「怎麼硬不起來?把雞巴給我繃直了!」
俗話說狗急跳牆,兔急咬人,不知誰給阿常的勇氣,竟然讓他罵出這麼一句話:「你們這些王八蛋!」
「大膽!」
二馬張和飛舵子異口同聲,爭搶著教訓他,一個踢左腰,一個踢右腰,阿常悶哼兩聲,側倒在地上。
「你呀,要是硬不起來,我們有老辦法。」二馬張說,「一個是在你小弟弟上塗肉醬,叫村裡的黃狗給你嗦屌;另一個喚作『吊秤砣』,這是咱張哥審犯人時用的,今天村裡黃狗尋不見,肉醬也難找,只能吊你的秤砣嘍。」
張哥在遠處聽了,苦笑著搖搖頭。
見阿常陰莖綿軟如舊,紅皮大手一揮:「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上秤!」
秦泗從隔壁審訊室抱來一捆長繩,牛鞭粗細,麻花形狀,劉武上前幫忙,學捆螃蟹的樣子將阿常五花大綁,粗繩緊束著肋骨,雙手別背,雙腳叉開,每隻腳由一根繩索固定在天花板的鋼筋上,用手一拉便可以隨意變動幅度,飛舵子和二馬張玩心大發,在兩側有節奏地拉繩,阿常被迫像游泳時踩水一樣運動,佈滿褶皺的陰囊如沙袋一般晃來晃去,羞恥與恐懼聯合絞殺他的精神世界,汗珠大顆滾落,眼淚大顆掉落。
因為激動的心情和劇烈活動,大家身上都起了汗,飛舵子搬來電風扇,開啟搖頭功能,紊亂而野蠻的風吹幹了汗,也吹幹了兩個裸體的血。
「拿什麼當秤砣呢?」飛舵子捏著尖細的嗓音,手比蘭花指,相中了阿常的挎包,它靜靜地躺在塑膠椅上注視這一切,
飛舵子拉開咖啡色的粗布挎包,傾倒出裡面的東西,校徽,筆盒,英語練習冊,揉成一團的衛生紙,通通摔在地上,發出稀裡嘩啦的響聲。二馬張看到校徽,知道他是七中的學生,便開始數自己的資歷:
「你們那教歷史的,姓徐的,我跟他吃過飯……那體育老師,教初三學生的,別看他虎背熊腰,還被我揍過哩……」
紅皮連忙打斷,罵罵咧咧從那堆散發著陳腐的油墨氣息的物件中挑出筆盒,這個小鐵盒上印著一個舉拳的奧特曼,表漆脫落得厲害,鏽跡斑斑,像到荊棘叢裡走過一回。
「這個可以,這個重。」紅皮高興地掂量,「這個叫什麼奧特曼,有沒有知道的?」
「電視上有,嘿嘿,我侄子天天看,是那個——泰羅!」二馬張雄赳赳吟唱起來,「ウルトラの父がいる,ウルトラの母がいる……」
紅皮鄙夷地看著他,像看一個幼稚的小孩,說了些嘲諷的話,二馬張也當玩笑,很快回歸到當下正事上。飛舵子找來細繩,將筆盒倒空,綁在阿常的陰囊根部,打個不緊不松的花結,阿常不敢動了,沉甸甸的筆盒拉拽著他的命根,他害怕稍不慎便斷子絕孫。
「十秒時間,你那條蟲子還是軟趴趴的話,就再上一個秤砣。」紅皮伸出手掌,逐一彎閉每根手指,等阿常反應過來他在倒數時,已經僅剩下三根手指了。
阿常萬分驚恐,大腦嗡嗡地,思考能力急劇衰退,此時此刻,該想些什麼能讓小弟弟起立?
睾丸……睾丸……睾丸受豎直向下的重力和筆盒的……
物理課上老師的陳詞濫調竟闖入腦海,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自己只是待宰羔羊,連做生死抉擇的資格都沒有,這是至今他唯獨能夠清醒認識到的事情。一股暖流從大腿中間瀉下,膀胱重獲輕鬆,精神一片混沌,混沌之中,三惡霸的歡叫將他拉回現實世界。
「媽的,這傢伙嚇尿了。」二馬張尖聲笑出來。
狂樂之中,阿常看清了他們後面的景象——三位員警也望向自己,毫不掩飾地笑著。
「……二,一。」原來紅皮還在讀秒。
飛舵子從辦公區裡找來一個小巧精緻的釘書機,加一根細繩,將它掛在筆盒上。阿常明顯感到自己的生殖器,不,自己整個身體都被向下拉了一點。阿常低頭見不到其貌,只看到吊著的筆盒與釘書機,他想像自己的陰囊好似薄麵皮,被拉麵師傅扯得長長的,愈長愈松垮,最終會走向脫離之路。
紅皮得意地笑,伸出手掌,開始重新讀秒:「十、九、八……」
快!快起立!阿常心中癲狂地哀求自己的陰莖,該幻想什麼樣的性愛?該幻想誰?眼前盡是骯髒,加之惶恐和恥辱,性慾怎會憑空而來?即使全裸的譚豔映入眼簾,他也徒有滿腔絕望。
顫抖的大腿之下,孤獨的陰囊極限求生,再受不得半點拉力,筆盒上的泰羅奧特曼頭頂彎角,高舉拳頭,正對那陰囊,正義使者彷彿並不是來主持公正,而是要一拳將它捶爆。
「五、四、三……」
晴晴!假如那個全裸的女人是晴晴呢?終於立起來了……阿常自愧地扭頭,儘管他知道晴晴不可能擁有這樣成熟的胴體,但替換到她身上,那怪異又色情的氛圍刺激了他的感官,一邊暗罵自己不是東西,一邊又忍不住這麼幻想。紅皮露出高興的表情,拾起一把水果刀走過來,阿常以為要被淨身,瘋狂蠕動身軀,只見紅皮割掉三根粗繩,阿常重重地摔在地上。

挺過了第一關,該進入第二關了。阿常的大腦一片混亂,分不清這句話是出自二馬張之口還是自己的內心獨白,糊糊塗塗被拉過去,解開繩子,此時陰莖仍舊微勃,照例飛舵子扶,二馬張推,便也糊糊塗塗插進陰道,因為沒有水分,譚豔痛苦地叫起來。阿常沒有被叫聲驚醒,依舊癡癡地執行被逼迫的任務,他懷疑自己被馴服了,想反抗,身體卻不聽使喚。
六個人圍著兩個裸體,時間過去了很久,射精中樞起反應了,阿常感到一支箭矢飛速溜過自己的生殖器,龜頭渾然燥熱,這是一場毫無感情的高潮,或者說一場低潮,沖出身體射入子宮的並非精液或是什麼其它體液,而是絕望的苦汁。
「你們這些畜生……」阿常癱軟在地上,呢喃著。
飛舵子厲聲喝道:「媽的,你說什麼!你難道不舒服麼?我們幫你破雛,你還……」
「畜生,禽獸……」
紅皮操起先前用的長柄傘,指著阿常:「說什麼?」
張哥插嘴道:「紅皮哥,適可而止。」
「你別管!」紅皮用傘猛抽阿常的臉,「再講一遍!」
「畜生,禽……」沒等說完,阿常臉上又挨了一下,這次的力度重了數倍,嘴角流出新血,覆蓋已凝固的陳血。
「再講一遍!」
「畜生!」
紅皮滿臉橫肉暴顫著,用盡全力將傘揮過去,阿常眼前一黑,耳鳴許久,鼻腔如同開閘洩洪,血湧出來,很快在地上鋪成了一大片。阿常努力搖搖頭,清醒過來,下意識仰面止血,又被紅皮一腳踹倒,正當對方準備使出全力踐踏他的臉時,後面卻掀起一陣騷亂,劉武和秦泗飛奔出去,紅皮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女人趁亂逃跑了。
雖然只被銬上雙手,但方才經歷非人折磨,身體虛弱,譚豔很快便遭兩個壯年男人撲倒,哭哭啼啼地被押了回來。紅皮不屑教訓這麼個弱女子,可張哥尤其惱怒,嫌疑人從派出所裡公然逃跑,這不僅有損員警威嚴,將剛才事情傳出,帶來的後果更是不可想像。
此時此刻,地獄分為了兩邊,一邊懲罰譚豔,一邊教訓阿常。譚豔被三個員警帶進審訊室裡「壓扁擔」,張哥從後院扛來一條深黃色的竹扁擔,一人長,四指粗,光滑的拱面映射出天花板的吊燈。譚豔的手照舊被反銬在後背,張哥教她兩腿並直坐在地上,俯身用扁擔瞄準她胳膊肘與脊背之間的空隙,像打撞球一樣推進去,然後走到她身前,踩她的腦袋,讓她彎下腰,再教秦泗劉武分別坐到扁擔兩側上。
審訊室內響起譚豔撕心裂肺的慘叫,堅硬的扁擔斬壓她的背,全身似向前折疊起來一般,張哥原本氣得青筋暴起,聽到這尖屈的痛苦之聲,洋洋得意地說:
「操你媽個逼,敢在我眼皮底下越獄?」
「救命、救命……腰……腰快斷……」
三個員警任憑她叫喚,面無表情,裝聾作啞,沒有任何要減輕她痛苦的意思。
另一邊的地獄,紅皮的怒火被方才那一出意外消平了,他把長柄傘仍向一旁,拖阿常來到辦公區後面的雜貨間,比起待審廳,這裡聽到的審訊室裡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雜貨間的燈亮了,大概是新換上去的緣故,阿常感覺周圍格外明亮,格外清晰。這裡堆滿了破紙箱、廢棄的資料夾和亂七八糟的工具,阿常開始猜測起它們的作用和歷史,破紙箱無疑是拿來賣的,既然積攢成小丘般高,等收廢品的大爺騎車三輪車來,一定能賣不少錢;資料夾麼,張哥肯定常拿著它們,在受審人面前來回踱步;而那些工具……
阿常的目光落在了電焊槍上,它被埋在紙箱碎片中,只露出噴嘴和一小段握把,而旁邊是它的母親電焊機,電焊機腳下又擺著諸如扳手、羊角錘這樣的維修工具,它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也許是派出所某個地方需要再裝修,所以……阿常迷迷糊糊又想起小時候跟著爺爺去工廠修機器的日子,那時候爺爺在當雜工,隔三岔五給人修東西,還教自己使用電焊槍之類的工具,因此擺在眼前的那些物件是如此熟悉……
紅皮的厲喝打破了阿常的胡思亂想,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還沒逃出這裡,恐怖仍要繼續,他不由得發出驚慌的哭音。
「你這小屁孩嘴巴不乾淨,還罵我是畜生,要我們教教你怎麼說話油嘴滑舌麼?」
紅皮似乎提著什麼東西,阿常的目光向下移動,立刻明白了為什麼說教自己「油嘴滑舌」——那是一大桶食用油。
飛舵子走過來,雙手鉗住阿常腦袋,二馬張將棗紅色的塑膠漏斗捅進他的嘴,尖銳的漏管劃破口腔壁,阿常的嘴再度流血,紅皮擰開蓋子,健壯的手臂輕易倒置桶身,清澈的金黃色膠質油咕咚咕咚灌進漏斗中,阿常的無法閉合食道,任由它沖進胃部。滿桶油如今少了五分之一,阿常急翻白眼,要嘔它出來,無奈嘴巴被夾實,明亮的金油只得從鼻孔流出。
紅皮見阿常快上不來氣,這才停止灌油,被他哼哧嘔吐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紅皮、二馬張和飛舵子坐在地上,他們也折騰累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眼裡似乎沒有在旁邊奄奄一息嘔油的阿常。這時,張哥也帶著兩位下屬來雜貨間,把紅皮叫出去,小聲地談論著。
「什麼?昏過去了?」紅皮撲哧一聲笑出來,渾厚的嗓音將幸災樂禍表現得淋漓盡致。
張哥講話索性也大聲起來:「前一秒還叫喚得跟殺豬似的,瞬間沒聲了。」
「她人呢?」
阿常暗中豎起耳朵聽。
「人還在那呢,不過這不重要,我有其它事跟你說。」張哥轉身對兩名部下說道:「你們先把她處理掉,愛放哪放哪。」
秦泗、劉武點點頭離開了,張哥邀紅皮出去,二馬張和飛舵子也站起來跟上。
「喂,你既然有事商量就他媽的正好,弄點小酒喝喝,反正玩了這麼久,大夥又渴又餓。」紅皮說道。
「你倒是有閒情逸致,唉,先不講這個……」
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阿常知道他們已經離開這裡去後院了,才長長地鬆口氣,癱軟在地上,自己大約暫時安全了。不過那個譚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既然說「處理」,那麼說明……
已經是屍體了?
他們活活用酷刑把人折磨致死?
可他們只說是昏厥,通篇沒提死字——這正是其言辭的可怕之處。
阿常渾身一震,猛地坐起來,低頭凝睇自己的裸軀,油亮光滑,仔細嗅一嗅,盡是植物油的膩味和淡淡血腥味,全身酸痛,睾丸飽含麻脹感,論整體痛感的話,如果捲入一場羽量級的車禍,差不多也是這種感受吧。阿常晃晃悠悠地挪動,卻因為地上的油原地打滑,精疲力盡的胃又一陣翻湧,他忍不住埋頭進行新一輪嘔吐。
雜貨間裡飄漫著渾濁的空寂,視野之內,能吸引阿常的物品只有被紅皮作武器的彎鉤長柄傘、半桶有餘的食用油和成堆廢品,以及維修工具。一個在潛意識裡不被認可的想法浮上心頭,阿常動動被反銬在後背的雙手,立刻招致強烈酸痛,他想辦法滾到了牆邊,雙腳勾住那桶油,將其拉過來之後,轉身背朝它,把它扳倒,源源不斷的油流在手上,他開始與手銬作鬥爭。所幸身骨偏瘦,加之油體的潤滑,阿常很快便將手銬脫至掌指關節,心一橫,咬牙用力,手的疼痛近乎達到極限,嘰溜一聲,雙手終於解放出來,這時,他的情緒反而向決堤大壩一樣徹底崩塌,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
阿常掩著臉,手掌抹滿了淚與鼻涕,他穿上先前放在塑膠椅上的衣服,連滾帶爬向出口奔去,但出了走廊,來到辦證室,卻不知覺慢了下來,最後呆滯地停住——他居然轉身,慢吞吞返回方才出逃的地方,遠遠地看著後門,三惡霸和三惡警就在斜對面的房子裡坐著,與這裡僅隔了一個二十米見方的小庭院。
如果現在逃走,那就是確切的逃走了,沒有人來阻礙我,阿常心想,就這麼簡單麼?
「就這麼簡單?」他甚至不禁輕聲說出口。
假若失去這次出逃的機會,他們也許就會發現自己,然後……所以說傻子才不趁現在逃走!可我在猶豫什麼呢?阿常在心底詢問自己。俯首審視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他明白了,是不甘與憤怒,是冤屈,是失望,是復仇的熊熊火焰。
可又能怎麼辦——那可是六個壯年男人,正面打鬥的話,甚至只需一個都能完敗自己!然而逃跑的話,也許會被找到自己家裡,又也許不會,但就算不會,自己就要一輩子承受這無名之冤嗎!
「可我要公正……我毫無辦法……」他綿軟地跪了下來,欲厲斥這個渺無希望的、反義的世界,卻怎麼也喊不出聲。

4.黎明
「這回酒該醒了吧?」張哥邊說邊用沾了黃漬的記錄冊清掃桌面,「好不容易醒了,現在又要喝?」
「我紅皮倜儻不羈,以酒為樂,礙著你雞巴事了?我的張哥吶,你也別老一臉嚴肅,該喝就喝,該玩就玩。」
「我以前也是個酒鬼哩,還把肝喝出過問題……」張哥拿起一支鋼筆,想在冊子上寫點東西,可剛拔開蓋子就泄出一灘墨——大概之前是摔地上了。
紅皮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我沒給那小畜生的腳上繩。」
「怕什麼?你看他那副要死的樣子,像是有力氣逃跑麼?再說我已經把門關上了。那棟樓的窗都有防盜網,前門又是推拉的鐵門,年久失修,開關聲音大得嚇人,他要是想跑,我們一聽到聲音就趕過去,他還能跑得了?」
「也是……」
「那我們該談談正事了。」
話音剛落,秦泗和劉武提著幾個大袋子風塵僕僕地趕回來,走進休息室,把東西擱置在先前張哥打掃乾淨的桌上,躺在椅子上熟睡的二馬張和飛舵子聞到了香味,鼾聲即止,醒來揉揉眼,看見酒肉,心情立刻愉悅起來。張哥因為談話請求被打斷,頗為不滿地瞟了下屬一眼,眨眼間,紅皮已經扒開袋子,將裡邊的滷味抓出來啃食了。
二馬張掀開另一個袋子,暗綠色的瓶身展露出來,確是自己吩咐買的竹葉青,他滿意地點頭,隨即旋開蓋子開始倒酒。
所有人圍在桌前,休息室裡只有單調的咀嚼聲。棱條分明的豬耳入了嘴,咯吱爆裂,粉身碎骨;用筷子夾起數片寬薄白亮的五花肉,兩排齒壓上去,油汁澆在口腔內壁,悶香剎那間彌漫開;再握起拳頭大的厚實的豬蹄塊,一口下去,雙頰圓鼓鼓的,膩爽的肥部,鮮爛的瘦部,在生猛的嚼動下顛鸞倒鳳,水乳交融。過足肉癮,一杯老酒下肚,胸腔暖熱起來,於是停止咀嚼,大家這才感到咬肌微微酸脹。
打開最後一個袋子,是塑膠餐桶裝的排骨湯,紅皮連聲抱怨:「買這寡淡東西做什麼?老子還嫌不夠辣呢。」
秦泗哈腰賠罪,並解釋這是張哥要求買的——得罪上司怎麼也比得罪惡霸好。
不過張哥並沒有在意秦泗的話,而是打算繼續未完成的商討:「我打電話給所長報備了一下情況。」
「情況?」
「紅皮哥,忠言逆耳,別怪我說難聽的話——」張哥頓了一頓,「這回你們做過火了。」
「奶奶的,我還以為什麼事。」
「紅皮哥,他們不能就這麼離開。」
「你怕他告狀?我姐夫,縣裡廳長,這你是知道的;飛舵子他舅舅,跟市裡黨委書記啊,還有中紀委啊,還有那什麼屌毛官都是老朋友,告狀?來來來,你現在就撥個電話去縣公安局,把聽筒懟他臉上讓他告。」
「所長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長又說,有備無患。」張哥拿出一疊紙遞過去,「老辦法,選個案子讓他按手印。」
不料紅皮沒興趣接收,二馬張一把搶了過來,一張張換著念道:「金店失竊,尾行強姦,還有搶劫食雜店的,媽的,連詐騙案都有。」
飛舵子撓撓頭:「操,現在這麼麻煩,換以前,一個反革命罪套上去就完事了,多簡單。」
大傢伙悉數笑起來,二馬張的幽默煽動了氛圍,大家打開話匣子,前言不搭後語地胡侃著,飛舵子小酌一口竹葉青,咿咿呀呀表演起自己的老技,大家都為他的戲腔鼓掌。張哥見三惡霸都不屑於關注後事處理,難免暗怒,沒好氣地拿回那疊檔,想要添上點東西,才記起鋼筆是壞的,於是丟給劉武,讓他改天趕集日去街上修修。
「記住是西北巷的周師傅,鋼筆要他修我才放心。」張哥說。
就在這時,院子裡停著的警車突然發出警報,黃燈有節奏地閃爍,眾人皆嚇一跳。本來猜想興許是松鼠跳到了車上(這種事常發生),往警車方向望去,張哥瞬間警覺起來,用低沉的聲音說:
「停電了?」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瞧去,院子對面的主樓一片黑,燈不知什麼時候熄掉了。如果只是總閘出問題,那麼應急燈按理是亮的,三名員警意識到情況不對,握著手電筒陸續走出休息室。三惡霸面面相覷,也拿著手電筒跟上去,眾人穿過後院,一個接一個走進派出所主樓。

「果然跑了。」張哥從雜貨間退出來,手電筒的光柱依舊掃著裡面。
其餘人圍上去,往雜貨間裡看去,原先坐著「違法嫌疑人」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副躺在油麵上的空手銬,大家紛紛發出不同程度的驚歎。
「媽的。」張哥又將光柱照向後門,「只有那裡能出去,假設他出去,院子圍牆上也全是玻璃片,沒辦法翻越。」
「這裡能藏人?」靠近門邊的二馬張率先走出去,站在院子中心環視一周,唯一值得懷疑的只有那幾棵衛矛球,但轉念一想,它們雖然枝繁葉茂,但枝條過密、樹形過小,藏個五六歲的小孩也是難事。
看見二馬張走進來對自己搖搖頭,張哥用篤定的語氣說:「想必還在樓裡。秦泗,你把後門關上,在這守著,以防他跑出去。紅皮哥,我帶劉武去東側找,你們去西側找,不信尋他不出。」
大家應聲,開始各自行動。派出所的主樓一共三層,以通往待審廳的走廊為界,分東西兩部分,二者互不相通,且兩邊各有一條雙跑樓梯,從樓上到樓下亦只有此途徑,所以大家信心滿滿,認定了這是一場爽快的甕中捉鼈。
張哥和劉武先將審訊室、辨認室和安全檢查室搜尋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看起來能藏人的空間。寂靜的深夜裡,房間裡充斥著翻箱倒櫃的響聲,從網格狀的小房間走出來後,劉武正要去靠近前門的辦證廳,張哥攔住他,要求先到辦公區走一遭,劉武點點頭,這確實有道理,辦公區闊大,櫃子也多,乃躲藏的不二選擇。
於是兩人進入辦公區,手電筒的燈光透過寬大的玻璃忽明忽暗地變化。秦泗蹲在門口,無聊地看著忙碌的二人,忍不住犯困,畢竟時間已至淩晨,按生物鐘的理,正是人該呼呼大睡的時候。辦公區裡單調枯燥的動靜開始催眠這個剛入職不久的年輕警員,環境音逐漸褪去,慢慢變小、變淡,秦泗合上眼。腦袋不自覺往下沉,在即將進入夢鄉的時刻,樓上忽然傳來異響,他一激靈,抬頭向天花板望去。
人難道躲在樓上?
在疑慮漸漸消散之際,異響再次出現,聲音比之前大了兩倍,辦公區裡的張哥也聽見了,走出來望著秦泗,彷彿在質問他,秦泗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聲音又一次響起:
「當!當!」
是硬物敲打樓梯扶手的聲音。劉武從窗戶探出腦袋,張哥招手示意他回去,自己一個人去查看,剛想起身幫忙的秦泗也無奈地蹲了回去。
張哥一手按著腰間的槍袋,一手反握手電筒,謹慎地向樓梯間逼近,光線順著生銹的扶手向上照,目光越過層層輪回的樓梯井到達最頂層的天花板,並沒有發現什麼,旋即打算上樓,此時三樓的扶手邊忽然伸出一個鬆散的拳頭,只見五根手指略微搓了搓,然後打開成手掌,許多沙子沿手電筒的光線落下來。原先因為好奇而睜大眼睛的張哥立刻感到刺痛,等條件反射地閉眼已經遲了,沙礫密不透風地覆蓋住他的眼球,眼皮的壓力讓它們嵌入玻璃體,埋進瞳孔,他無比痛苦地趴下,一隻手撐著地面,一隻手揉眼,眼角流出被血染紅的稀淚。
「啊……」
這時,一根系著絞刑結的粗繩悄然降下,靠近張哥的下巴,他感知到前方有東西觸碰自己,用揉眼的那隻手摸過去,繩子浮起,繞過他的手,重新逼近下巴,貼到脖子上,猛地向上拉,繩圈隨之縮小,緊勒住他的脖子,將整個身體順著樓梯井緩緩提上去。
「呃……唔……」
劉武和秦泗聽到慘叫後趕忙跑過來,一腳踹開樓梯間的木門,不見張哥人影,只見地上那隻未關閉的手電筒,劉武照上去,穿著警服的張哥正吊在上方。
二人失聲驚叫,前一秒還是大活人,如今已然毫無生命跡象了。他們意識到事態開始變得嚴重,這不光是襲警,還是故意殺人,本來還為欲加之罪而發愁,現在光明正大地逮住他,也許是大功一件。
「那王八蛋在三樓,我上去,你在這堵路。」劉武說完狂奔上樓。
吊著張哥屍體的繩子在三樓扶手上折了個彎,伸進所長辦公室旁邊的客廳,末端綁在防盜網上。劉武拉拉繩,張哥在空中轉了個圈,他的內心非常恐慌,呼吸急促起來,手搭在繩索上,一路摸進客廳。這裡是接待領導的地方,裝潢異常奢華,不是樓裡其它房間能比的,劉武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名貴物件,潦草搜尋了一番,沒有任何發現。
「怎麼樣?」在樓下待命的秦泗問道。
劉武返回樓梯邊上,對著下邊的同事回答道:「客廳沒人。」
張哥在兩個人的視線之間靜默地懸掛著。
「所長房間呢?」
「鎖了。」
「要撬門進去看看嗎?」
「可要是被所長知道了……」話沒說完,劉武的雙腳突然被兩隻手握住,來不及回頭便被抬起下半身,整個人向樓梯井前傾,眼看要掉下去,左手僥倖抓住欄桿,努力地弓起手臂,嘗試爬回去,手指又被鞋尖狠狠踢了一下,疼痛入骨,終於鬆手墜落。
在樓下的秦泗遠遠看到亂晃的手電筒,滿腹狐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一片黑影越來越近,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轉身要逃跑,卻還是被劉武砸中了雙腿。
「哎唷!哎唷……」他吃力地呻吟,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明白始作俑者要過來取他的命了,不顧劇痛拚命站起來,甚至丟棄了手電筒,一瘸一拐地向前臺辦證室走去——那裡有電話。
穿過黝黑的長廊,相比剛才,這裡沒有一絲光,窗戶全被窗簾遮掩得死死的,漆黑得如同無底洞,這反而為秦泗帶來了便利,因為自己是熟悉地形的一方。他摸到了牆壁的轉角,可以肯定右邊就是辦證室,而左邊設有廁所和廚房,廚房裡能拿到菜刀,這可以彌補自己沒有配槍的劣勢——這東西只有張哥有。但廚房狹小雜亂,地上還有粘鼠板,摸黑走過去怕是十分麻煩,秦泗躊躇不決,而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大概也在黑暗中探索路徑,一時半會找不到自己。
他歪頭思考了一會兒,感覺事情實在離譜,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員警,怎麼還怕被十多歲的小毛孩追殺?雖然張哥和劉武死得有些詭異,而自己的腿也受傷了,但對方終究是人,而非鬼怪,於是他壯了膽,決定先偷偷去辦證室撥電話請求支援。
憑藉平日裡對工作場所的記憶,秦泗逐一摸到了熟悉的東西:掛在牆上的滅火器,掃把,櫃檯,櫃檯上的筆筒……掃把?可以用這個防身!他折返回去,抓起掃把,豎起耳朵聽了幾秒,腳步聲已經消失。那小畜生大概迷路了,他心想。
秦泗再次摸回櫃檯,膝蓋撞到椅子,他忍著疼不叫出聲,往牆上摸,如果沒猜錯,電話就掛在裡牆邊緣三十釐米左右的位置。他的無名指忽然碰到一個硬角,是電話嗎?他用手指仔細辨認一會兒,不對,不是直角,是銳角,似乎是一個「橫折鉤」。他想起來了,是「為人民服務」的「務」,而電話就在它正下方。
還沒等秦泗摸下去,一把利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轉過來。」確實是那個男孩的聲音。
秦泗的心率上升到了峰值,他戰戰兢兢地轉身,刀始終不離皮肉。此時,一輛摩托車經過窗外,其燈光透過窗簾和窗緣的縫隙短暫地掃過室內,他看清了這把刀,它並非自己想像中的樣子,雖然擁有水果刀的形狀,但刀把似乎和某種長棍一般的物件結合在一起,以至於整體看起來像迷你版的長矛。
「你知道嗎……」男孩右手正握著末端彎鉤,同是正握的左手此刻鬆開,變換成反握,同時微蹲,慢慢張大雙腿的角度,放低重心。
秦泗眯起眼睛,他看明白了,那「長棍」是把長柄傘——確切來說是傘架,摘除了傘面和長骨,留下撐骨,主幹遠離彎鉤的一端被削短,上面焊接了水果刀。而下一秒,他也知曉了那個男孩的動作意義,他在蓄力。
「今天晚上,我一共硬了兩次,現在是第三次。」
男孩全力向右橫掃,刀刃劃過喉嚨,秦泗的脖子立刻呈現出華麗的血口,警服被染成深紅色,伴隨著鮮血灌入氣管的咕嚕聲,秦泗倒地。

手裡翻著檔案袋,紅皮用手電筒照著它,津津有味地閱讀,樓下猝不及防地傳來哀號,似乎是劉武的聲音,檔案室裡的三惡霸齊刷刷抬頭。
「他娘的……」紅皮覺得詭異,欲言又止,用手電筒分別照了照二馬張和飛舵子。
「操,別搞,我眼睛要被閃瞎了。」二馬張面露不悅,「我去檢查一下什麼情況。」
二馬張推開門,走下樓梯,到了一層的樓梯間,前方是二號辦公區。所謂二號辦公區只是個面子工程(甚至半個派出所都是面子工程),那個房間常年閒置,因為一個鄉鎮派出所根本沒必要雇那麼多公務員,不過像這樣的閒職吸血鬼,政府永遠不會嫌多,反正老百姓下崽比母豬還勤快,血是管夠的。
二號辦公區的東北處是通往待審廳的門,明明離自己這麼遠,居然還聽得到聲音,二馬張想到這裡,心中冒出不祥預感。果不其然,打開二號辦公區的門,劉武的裸體映入眼簾,坐在地上,靠著桌子,腦袋轉成108°,後腦勺對著自己。二馬張大驚失色,剛踏進一步,一個人影迎面而來,二馬張匆忙防禦,只見對方手持羊角錘,出其不意朝自己的天靈蓋敲下去。
鮮血從頭頂分支流下,二馬張的腦袋掛滿了紅線條,他眩暈著往前撲,捉住了對方的衣領,睜開眼,只見手電筒由下而上照亮阿常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阿常舉起羊角錘,將拔釘子用的那端彎角紮進二馬張的左眼,眼球被擠出,連著一小段肉帶掉進衣服裡,他握緊木柄,吃力地將錘角插得更深,繞過鼻根骨,從另一隻眼睛裡鑽出來,照例將眼球擠掉。
二馬張踉蹌著後退,腰部撞到桌子,跌倒在地上,臉上掛著羊角錘,兩眼洞好似穿了鼻環的鼻孔,暗紅的血液流淌一地。阿常冷眼盯著淒厲呼救的二馬張,心想就算不殺死他,他也沒有反抗能力了。
樓梯間回蕩著雜亂無章的腳步,最後兩個敵人要來了,阿常在桌上撿起一塊抹布包住手,再拿起方才從廚房裡搜尋來的粘鼠板,貓腰躲在門後,飛舵子火急火燎地趕過來,手電筒照射到已經變成「血人」的二馬張,沒多顧慮就沖了進來,誰知阿常起身將粘鼠板拍到他臉上,他一驚,向前跌倒,臉正摔在地上,板黏得更牢固了。
阿常不給飛舵子半點喘息機會,一腳踩著他的胸口,捉住蓋著抹布的部分,猛力撕下粘鼠板,飛舵子被扯去大部分臉皮,還少了一個眼球,整張臉變成一副不完整的拼圖,殷紅的血粒從真皮滲出來。在飛舵子的嚎叫之中,阿常拿起傘架刀,瞄準喉管,利索地刺下去,立刻將嚎叫聲抹得一乾二淨。
從飛舵子進門到死去,整個過程不超過二十秒,二號辦公室赫然變成了一片血湖。阿常轉身一看,紅皮儼然出現在門口,他並沒有武器,僅拿著一隻手電筒。
強光刺著阿常的眼,使他看不清對方動作,紅皮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優勢,便嘗試逼近他。自從制霸這幾個小鄉鎮,紅皮已經許久沒有親自與人一對一打鬥了,他需要通過周旋來逐漸熟悉這種感覺,對方只是個中學生,紅皮本沒打算將他放在眼裡——即使對方拿著刀——但是在血泊中躺著的兩個哥們讓他無法輕敵。
不過自己擁有絕對的體型優勢,雖然那小屁孩拿著刀,只要護好喉嚨和心臟,其它地方有厚厚的脂肪作護甲,也不必太警覺。想到這裡,紅皮大膽地向前邁步,伸手試著抓刀並將它搶奪過來,阿常見他如此勇猛,連連後退,趁其不備一刀搠上去,搠中紅皮手背,他驚叫一聲,手電筒掉落在地,阿常連忙把它踢遠。
失去了光源,紅皮惱羞成怒,往前猛衝,像一輛所向披靡的坦克車,阿常閃躲一旁,彎著腰從紅皮咯吱窩底下跑過,順手用傘柄的彎鉤勾住他的腳踝,阿常使勁掣過來,紅皮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你……你這個王八犢子……」紅皮試圖站起,又被阿常踩回去,重力牽引著他,讓他怎麼也使不上勁,這時他的體型優勢瞬間轉為劣勢。
阿常雙手握著傘柄,將刀尖對著紅皮圓滾滾的肚子,橫劃一刀,豎劈一刀,再用盡渾身力氣把刀插進十字血口,連傘柄也沒入肚皮,很快,他聽見刀尖頂到底的聲音。紅皮掙扎著推開阿常,可為時已晚,阿常捏住傘柄上的滑動連接件,用力把它往前推,撐骨像八爪魚一樣慢慢張開,十字血口越來越大,肚皮越來越松,紅皮被在肚子裡逐漸擴張的撐骨拉著坐起來,失神的雙眼盯著阿常,無助地幹嘔一聲,阿常再抓住傘鉤猛力向後拉,肚皮徹底裂開,已經撐成形的傘架滑出來,阿常由於慣性摔倒在地。
紅皮心懷著不甘和怨念,艱難地站起來,翻著白眼,肚子裡的內臟從破口魚貫而出,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像一頭被開膛的豬。隨著臟器脫離,紅皮拖著一條又紅又肥的腸子,苦叫一聲,轟然倒地。
夏日的天空亮得早,雖然只是淩晨四點,黑暗卻逐漸褪去,窗外的房屋有了模糊的影,再過一個小時,慕莊的百姓們就要陸續起床幹農活了,此處非久留之地。阿常望著經過激烈打鬥的血腥戰場,雙眼掛著羊角錘的二馬張已經死去——大約是因為流血過量,他顫抖著深呼吸,大仇已報,是時候真正逃離了,可他隱約感到還有事情沒完成。
他不光要殺光這裡的人,還要毀滅這個罪惡的地方。
阿常跨過一具具腥臭的屍體,趟過血湖,走到後院,暗紅的腳印也一路跟了出來。警車旁有兩桶汽油,用來燒掉整棟樓綽綽有餘,他奮力提起它們小跑回來,從西側樓梯間一路灑到東側辦公區,用完了一桶,剩下一桶連上辦公區的油蹟,一路傾倒,直至二樓客廳。從張哥口袋裡找出打火機後,為了保證火勢足夠大,他還去廚房打開了煤氣罐。
萬事俱備,阿常提著自己的咖啡色挎包走到後院,掏出打火機將它點燃,火苗越來越旺,他將挎包拋起,使它落在汽油上,渾黃的火焰拔地而起,迅速向樓內蔓延,勢如破竹。
阿常走進休息室,瞥一眼桌上的殘羹剩飯,然後打開通往院子外的後門,忽略眼前的馬路,直接向農田疾奔而去。跑過雜草叢生的田埂後,往上就是山林,這裡的味道,不,這裡本身就令他噁心,他決心永遠離去,不再回來。正當他打算最後回頭望一眼,他驚愕地呆住了——
派出所大樓遠立在滾滾黑煙之下,黑煙之中仿似有無數死魂靈,而豔麗的火光裡卻活動著一個人影,那是二樓窗戶,是一個女人。
譚豔……她沒有死,她一直在那……
她瘋狂地拍打窗外的防盜網,蒼茫大地拭去了她渺小的呼救聲。阿常急忙往回飛跑,想把她救出來,可屋落之間高聲四起,不少鄉民提著水桶趕來救火,如果被捉了個正著……阿常心一橫,轉身返回山林之中,生死有命,這裡的人與物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了,他心想。
翻過了那座小山,山下又是一條馬路,馬路對面便是食堂、戲臺和廟宇,如今人們大多還在睡覺,不睡覺的也早已被山頭另一端的熊熊大火吸引過去,這裡冷清至極。阿常沖下山坡,跑進廟堂,見那三神依舊冷眼瞪著自己,肅穆如故。
「我去你們媽的!」
阿常崩潰地哽咽著,為了發洩數不盡的悲憤,他拿起拜墊底下的板凳,兩步跳上神台,第一凳砸去羅朱世的腦袋,第二凳砍下觀音大佛的雙手,第三凳搗爛財神長老的肚子,瓷器碎裂的脆響蕩漾在廟堂裡。阿常跳回地面,又將兩邊的如來和童子像捶爛,最後將板凳用力往邊上一丟,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山頭另一端濃濃的黑煙不僅不散,還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像妖魔做法一般,遮天蔽日,吞噬著整個慕莊。

5.正午
烈日當頭,毒辣的陽光舔舐大地,瓦崗鎮的人聲皆匿去,狗與雞也萎靡不振,失落地躲在陰影裡,只有乏味無趣的蟬鳴響徹郊野。
一輛快遞三輪車從遠處駛來,熱浪隨風衝擊著快遞員的臉,狗們見了生人,無精打采地吠兩聲,吐著軟紅的扁舌東張西望。三輪車滑行一段陡坡,看見刻著地名的路標,拐個彎進入村口,停在一家雜貨店門前。店裡的商品琳琅滿目,坐在櫃檯前玩手機的小女孩約莫六七歲,她瞟一眼快遞員,沒有搭理。
「有包裹。」快遞員說完,百無聊賴地拿著鑰匙繞到貨箱後面翻找,很快便搬出一個沉重的長箱子,小心地放到店門口,「是叫湯小晴嗎?」
女孩搖搖頭:「我媽媽才叫湯小晴。」
「你媽媽在嗎?不在的話你替她簽個名。」
女孩目光不離手機,對著身後的推拉門喊道:「媽!」
女孩的母親應了一聲,扒開門走出來,撿起櫃檯上的圓珠筆,潦草地畫幾筆便交付快遞員掃描。
快遞員看著這個一頭短髮、穿著印著卡通人物的乳白色T恤衫的年輕女人,心裡有些訝異,正當花季,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母親。
引擎發動,快遞員騎車離開。女孩的母親拍拍玻璃櫃檯,不悅地對女兒說道:「還玩?別把眼睛玩瞎了。」
女孩點點頭,按下熄屏鍵,把手機反扣在大腿上,母親回到後面的房間裡,隨著推拉門閉合撞出的響聲,她又將手機拿上櫃檯,保持先前的姿勢。
雜貨店裡屋的糟亂與外鋪的乾淨整潔形成鮮明對比,這裡堆積著未上架的存貨,四壁也沒有牆紙,裂紋遍佈牆體,天花板吊著許多廢棄蛛網結成的帶狀塵垢。昨天晚上運過來的貨物還散落在門邊,因為時間不早,便沒有及時整理到裡面,湯小晴走過去點了兩遍數量,確認無誤之後開始搬運。
樓上的門被打開了,湯小晴知道是丈夫的動靜,他躺在臥室的沙發上看了一上午電視劇,村裡人都知道他是個十足的懶漢。大腹便便的丈夫拐過樓梯平臺,腳下踏著人字拖,右手甩著摩托車鑰匙,在樓梯上走到一半,縮起肚子,醞釀半晌,打出一聲長長的飽嗝,然後沒好氣地瞥了妻子一眼,走下樓梯,繞過地上裝著貨物的紙箱,推開後門要出去。
「去哪?」湯小晴問。
「去老三家喝酒。」他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剛才什麼包裹?」
「牛奶。」
「又浪費錢買這個?你這麼大人了吃什麼牛奶?」
「兒童牛奶。」
即使知道是給女兒買的,丈夫依然沒給好臉色,煩躁地「哼」一聲,繼續往外邊走。
「晚上回來吃飯嗎?」
「不回來。」
湯小晴歎口氣,將手指摳住紙箱底部,剛要抵著胸口往上抬,卻發現比之前的貨沉重不少,仔細看一看標籤,原來是一箱白酒。上次進白酒的貨是半年前了,這東西在村裡賣得慢,畢竟是買回家招待客人的,無客便也無食。貨架下兩層已經滿了,湯小晴努力將它抬到頂層,塞進去的一剎那,箱體碰到掛在旁邊的相框,險些撞掉,她連忙用手扶正。
相框掛在房間南側正中央,裡面是一張遺照,下邊有個精緻的小香爐,不過許久沒有火光了。湯小晴的心情瞬間沉下來,這是她奶奶,這位滿面慈祥的老人在她初中畢業一個月後因肺癌病逝,此後她去城裡的一家服裝廠當女工,認識了現任丈夫,先孕後婚,惹來村裡不少閒話。她停下手裡的工作,轉身找蠟燭,想祭奠一下自己的奶奶,後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一個穿著花衣的中年婦女走進了,右手牽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
湯小晴的目光越過那個女人,笑著和男孩打招呼:「軒軒呀!中午吃了什麼呀?」
「棗。」
女人蹲下對他說:「姐姐不是問你剛吃了什麼,是問你午飯。」
「麵條。」男孩說。
湯小晴隨後搬了兩條凳子給來客坐,自己正好也休息一下。兩位客人之中的女人身材發福,臉上蔓延著皺紋,卻也不屑於去遮擋,盡情展現給每一個看見她的人,湯小晴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常常帶著小男孩來玩,而男孩和自己的女兒是好朋友,一來二去也和她熟絡許多,但對她的過去卻瞭解甚少。
那個稚嫩的小男孩既不是她兒子,也不是她親戚的兒子,他們甚至沒有血緣關係,在這類問題上,湯小晴從來沒有多嘴過問,只是聽村裡長舌婦講過一些模糊事蹟。據說十多年前她在這裡開過按摩店,而現在這個孩子是店裡員工的,至於那個「員工」,其實也是她好友,兩人在按摩店裡互相扶持,像親姐妹一樣。彼時她們經營的按摩店究竟在做什麼營生,凡談到這裡,就連囉裡囉唆的長舌婦也閉上嘴,露出曖昧不清的神情,不管怎麼樣,男孩命運淒慘。那個員工,也就是男孩的母親,在十二年前鎮派出所的那場大火中燒壞了臉,搶救回來卻變成精神病,成天神神叨叨,不知是被毀容的事實嚴重打擊的結果還是另有隱情,所謂隱情就是火災之前遇到的事——那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派出所呢?
中年婦女從口袋抓出一把瓜子,興致勃勃地嗑起來,樂此不疲地向湯小晴訴說村裡八卦,唾沫飛濺,像切割機接觸鋼條產生的火花。
外麵店裡似乎有客人來了,聽音色還是個男人,中年婦女暫時閉上話匣,凝視著湯小晴,用眼神詢問她要不要出去看一看。
湯小晴搖搖頭:「沒事,估計是買煙的,我女兒能應付。」
女人豎起大拇指,誇讚一番,繼續自己的話題。湯小晴說得沒錯,只要不是買一些特別商品,或者兌換零錢的客人,女兒要做的只是指一指商品位置,然後收錢,如果是掃碼付款,一定要注意有沒有響起付款成功的提示。
她沒有仔細聽中年女人說的話,不經意間走神,思考十二年前的派出所疑案。如今的派出所已經全然換新,比先前的更大更豪華,令人怎麼也無法聯想到一片烏黑的廢墟。那棟樓是在大火一年後建成的,因為擴張面積,強佔了不少私家土地,還雇黑社會教訓賴著不走的釘子戶,因為三惡霸消失而歡呼的百姓們又鬱悶起來,他們疑惑且煩惱,舊的剛去,新的又來,這不太平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
瓜子磕完了,女人停止嘮叨,起身拿掃帚打掃地上的瓜子殼,湯小晴的女兒從門口探出小腦袋,和母親視線對個正著。
「怎麼了?那個客人買了什麼?」她問道。
「媽,他什麼都沒買。」女孩扭扭捏捏地說,轉眼看見坐在凳子上的男孩,眉開眼笑地打招呼:「軒軒!你來啦!」
「那他來幹什麼?換零錢?」
「他叫我把這個給軒軒。」女孩走進來,左手拿著一個厚重的信封。
不光是軒軒,掃地的女人聽見了也停下手裡的事,詫異地望著她。
「給軒軒?」湯小晴覺得不可思議,她從未聽說軒軒除了母親還有其他親人或親戚,他們兩母子如今憑藉著少得可憐的低保過活,因為交不起書本費,軒軒讀了兩年小學便輟學了。
沒等女孩遞過來,湯小晴搶過信封,用食指和大拇指撥開封口一看,是一遝百元鈔票!在一旁盯著的中年女人瞬間兩眼放光,湊上來想要摸一摸,湯小晴將錢抽出來,靠著多年來當老闆娘的直覺,由這遝錢的重度和厚度,她敏銳地判斷道:
「至少有三千。」
「啊?是誰會給軒軒三千多塊錢?」女人望向軒軒。
「我記得去年村書記說縣裡要給貧困補助,把軒軒名字登記上去,結果快一年了還見不著錢……難道,這就是那個錢?」
「不對,如果是政府補助,肯定會大張旗鼓通知,巴不得全村都知道,怎麼會只派一個人來送,還送完就走呢?」
「他究竟是誰呢?媽呀,難道是軒軒的爸?」
「胡扯呢,不可能。」女人篤定地搖搖頭,她認為沒有這麼巧的事。軒軒是在大火之後,也就是母親精神失常之後出生的,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湯小晴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錢,再次向女兒發問:「那個叔叔長什麼樣?」
「太陽很刺眼睛,我沒看清……」女孩說,「他長得很高,好像有鬍子,後面背著一把傘。」
「他看起來多少歲?」
「看起來跟媽媽差不多。」
「還有呢?他還有什麼特徵?」
「他背後的那把傘很奇怪,傘柄看起來很硬很光滑,好像特製的兵器……而且他背傘的樣子,就像電影裡……背著劍的古代俠客。」
聽見女兒說了一堆廢話,湯小晴失望地將女兒打發出去看店,雖然沒下雨,但是太陽毒辣,隨身帶傘算不上什麼新穎之事。女人又笑嘻嘻地湊過來摸鈔票,湯小晴卻將它收起來,她覺得來路不明的錢還是問清楚比較好,況且幾分鐘時間,那個人走不遠,於是也跟著女兒出去,來到店門口。
「奇怪,人呢?」湯小晴左顧右盼,馬路上熱浪奔湧,沒有任何人影。兩邊都是平路,在店門口可以眺得很遠,照理說不會看不見。
中年女人嘟噥著走出來,說要替男孩保管這些錢,湯小晴沒有理她,讓她拿走了信封,畢竟她也算軒軒的半個監護人。比起這些瑣事,她更在意的是那個客人的真實身份,雖然方才在裡屋聽到的聲音細微又模糊,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總覺得差一點點就能記起這個聲音來自哪裡,確切地說是過去的哪個時間點,它是如此熟悉。
湯小晴站在乾燥的熱風中,雲朵終於不緊不慢地趕來了,烈陽收斂許多,瓦崗鎮進入短暫的陰涼時間。這片土地寂寥如故,無聊如故。

2019.4.30(初稿)
2022.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