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她所延續的「後日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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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7
「哦呀,醒來了嗎,這位客人。」
鼻子能聞到紙張獨有的香氣。
「嗚……」
彷彿久違地重見天日似的,還帶有一絲睏意的青年極其勉強地睜開雙眼,慢慢從自己躺著的書本上爬了起來。
「我這是……」
「怎麽樣了,通往過去的『單程票』。」
經由夜髮少年的提醒,宛若才經歷過的記憶在剎那間飄回了腦海。
看著他略帶欣慰的表情,青年頓時理解了一切。
「就像是夢境那樣……明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意外地沒實感。」
明明是現實,卻如此地曖昧不清。
想起全部的太郎,下意識地撫摸了自己那纖細的右手。
——而那裡,本該存在數道抓痕才是。
「嘛,畢竟對現在的你來說,這個就是『夢』。」
兩人有說不上來的默契。
明明誰也沒向誰傾訴什麽,但卻能理解這其中的含義;他們只是靜靜地坐在這個遮風擋雨的亭子中,慢慢品味由太郎的回憶所帶出的餘韻。
抬頭一望,昏黃的日光默默照向了整個「亞莉亞」。
「很漂亮呢,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確實。」
如果要說兩個世界裡為數不多沒改變的東西,估計就是帶來光源和熱量的這顆熾熱之球吧。
「啊,差點把這個忘了。」
眼看突然想起些什麼的羅萊開始翻找背在身上的肩包,從眾多道具中將一個小物品拿了出來。
「這是——」
太郎絕不可能忘了它。
畢竟那是直到死為止都不曾離過身子,自己最重要的御守。
「我當初應該是把它賣掉湊錢了才對……」
「是啊,但我把它買回來了。」
「買回來了?從誰的手中?」
「是呢……」
彷彿在思考是否要由自己揭曉謎底似的。面對太郎的提問,羅萊只是純粹地拉長尾音,將視線落在整理物品的雙手上。但沒過多會兒,正巧是羅萊收拾好帶來的東西時,他在示意太郎該從這裡下去之際,不禁露出了具有挑逗意味的眼神。
「一位同樣很疼愛你的人。」
「到底是誰啦?」
「嘛嘛~遲早會懂的,先下去吧。」
「還真會賣關子啊你……」
由於早上就已經體驗過一次他的「守口如瓶」了,因此對於他那用撬也不見得撬得開的嘴巴,太郎自然也失去了深究的念頭。對那名少年聳聳肩,並默默緊隨他的步伐,是目前的太郎能做到的事。
好在跟爬升的時候相比起來,下降反倒輕鬆了不少。
不會消耗太多體力,也不會因此汗流俠背。
繞過各種花花草草的他們,只花一點時間就回到了最底層。
「愛……」
剛從大樓走出來時,她就站在那裡。
明明至此之前,自己上下班的路線,就座的位子,亦或是午休時的座位,無一不是她陪在身邊。自己也本該對她那純白的長髮以及橘紅的眼瞳感到無感才是。
但怎麽回事,這個即將噴湧而出的情感。
這個因相逢而產生的感情。
「歡迎回來,『太郎』。」
她只是笑著迎接這位人生充滿了起伏的青年。
「愛衣,我……」
他想說些什麽。
但奈何不了自己「剛剛」對她做過的事。
在那之後過了幾年,從那以後又發生了什麽不順遂的事,還是說無法從自己的陰影中走出來?
種種複雜的情緒頓時充斥著全身。他不曉得面對眼前的水澤 愛衣,「自己」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麽。
就在腦海湧現無數想法的太郎傻愣在原地時,他的背身忽然傳來了未知的觸感。
那股力量足以讓他不受控地向前踏進幾步。
當下他意識到了,自己被人推了一把。
「太郎,你之前可不是這種性格吧。」
轉頭回望,是那位編織者的傑作。
因為他的助力,太郎得以站在她面前。
明明是同樣的面容,但與當初經常呼喚自己的「她」不同。
穩重的同時,臉上還多了一份成熟。
「妳,變得更堅強了呢。」
自己在這個城鎮裡不知所措的時候,是她伸出了援手。
自己找不到能維生自己的工作時,是她介紹了「那間公司」。
自己找不到歸處的時候,是她給予了住所。
對……自己曾經對她做過的事情,全都無一例外地返彈了回來。
「是呢……」
她向前踏進了一步。
「那麽……」
她舉起了右手。
爾後在太郎臉上留下了自己的掌型痕跡。
「不用我多說,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麽吧。」
「嗯。」
回應的當下,她的右手再次朝他那說不上英俊的面容招呼過去。看著那絲毫未減的速度,太郎只是默默承受左臉頰向自己發出的,那代表痛覺的信號。
「這是代替伯父伯母。」
這次她不打算等待太郎的應答,而是更直接地把視界放在先前早已鎖定好的位置,揮動自己因反動力而產生刺痛感的右手。
「這是代替慧姐們。」
眼看自己三度「觸及」的方向已有了明顯的腫脹,她也沒因此軟下心。人生閱歷足以繞著太郎的一生走上兩圈的女性,只是竭盡自己的全力,向那早已因刺激而變得麻木的臉龐抒發自己長年以來的「怨恨」。
「而這是,我自己的任性。」
她向他展現了自己到達「亞莉亞」後就沒再表露過的一面。
而他,只是欣然地笑著。
「抱歉啊……讓妳受苦了。我知道,自己不管說多少次對不起都無濟於事。」
這個從容的表情就簡直跟待在「那邊」的他如出一轍,一點也沒變過。
正是這個從來都沒變過的態度,才讓她有所氣憤地撲進這人的懷裡。
「笨蛋蠢蛋混蛋!你知道我為了履行跟你的約定做過多少事了嗎!」
他的確不知道。比任何人都要早抵達「終點」的自己,確實不可能知道被自己視為「家人」的他們究竟在那條名為人生的馬拉松中,遭遇到了什麼變故。
對此,他只是將雙手繞到她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你能想象嗎!要每天在沒有你的日子裡醒來,要每天走在沒有你的街道,是多麽痛苦的事!」
每天醒來之際,哪怕是意識還不清醒的狀況下,她總會在能容下雙人的大床中尋找那個不存在的身影。
每天作為最後一位踏出家門的「成員」,在執行出門前的例行檢查時,餘光總會不自覺地認為那個身影就站在旁邊監督著自己。
彷彿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立即聽見他的聲音似的,她恨不得現在就去跟他「相聚」。
但是,她辦不到。
「……正因為你希望我能活下去,我才得以撐了下來。」
裝載液體的容器早已支離破碎。但那非比尋常的意志卻強行讓容器還能以近似「容器」的姿態存活著。
正因為他將家人託付給了身為「家人」的自己,正因為那是他最後的「請求」。所以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才有辦法去努力維持「他」替自己聯繫起來的「家庭」。
「但是,太殘酷了。這對我來說,未免也太殘酷了……」
形象什麼的早已顧不得。能向這樣對心心念念的對象抒發自己積攢已久的情緒,是苦等了數十年才終於盼到的機會。
哪怕哭腔會因此變得愈加激烈,也已經不是她需要在意的點了。
「嗯,我知道。」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死。
那是太郎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的事。
對於能清楚知道自己身上倒計時的他來說,這臉上的「從容」不過是讓「家人」安心的手段罷了。
他不希望自己被他人遺忘。但同時,他更不希望自己日後會成為他們的「絆腳石」。
因此這份「從容」只是斟酌良久後做出的決定。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打從心底接受死亡。
然而這不能成為別人必須「理解」自己的理由。
「死亡固然恐怖……但我更加想跟妳一起活下去,一起攜手度過下輩子。」
「那你倒是給我把儲蓄拿去治療啊混賬!」
「漂亮」得近乎讓人憤懣的話語,正是太郎的腹部即將遭受強烈打擊的主要原因。
「痛!」
掙脫太郎雙手的她,在泛著淚光的情況下將自己刺痛不已的右手揮向下腹。而正面吃了一擊的太郎開始往後退卻,因失去重心摔了下去。
緊接著,愛衣更直接騎在腹部上頭,拉扯著他黑色的衣領。
「你這人就是太見外了啊!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裡不說,什麽東西都自己獨攬下來!」
起初愛衣還不太解太郎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如今在「那裡」度過半個世紀的她,總算是有所頓悟了。
「別以為你為我們做出的自我犧牲是有多麽地偉大!」她說,「這麽拚命幹嘛!從來就沒人希望你這麽殘害自己的身體。就連把你生下來的伯父伯母都不曾這麼希望過!」
「抱歉……」
「你知道慧姐她們當初消極了多久嗎!別以為只要安排好一切,自己的退場就會是完美的啊!」
那是水澤 愛衣近十幾年來都憋在心裡的話語。
都是想斥責,卻無從宣洩的話語。
「抱歉。」
太郎的臉頰逐漸被連綿不斷的淚滴給填滿。
那是她積攢許久的情緒具現化的證明。
佐藤太郎所見到的,是長年堅強下來的她不曾向別人透露的另一面。
「吶……你要怎麽賠給我啊……」
太郎知道面對現在的她,無論用什麽樣的話語去碰撞,都不會產生任何效果。
因此,他只是笑著舉起雙手,將她拉往自己的胸膛。
「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不合適,但我以後想在這裡開一間花店。嘛……雖然我的『本職』並不是花藝師就是了。」
轉移話題,那是他慣用的伎倆。
逃避雖可恥,但是卻很有用。
而那個「有用」,此時正替他發揮著作用。
「花……店?」
太郎的言語,間接觸及了愛衣那遙遠的記憶。
——「我應該會想像慧姐她們一樣開店吧……例如花店什麼的……」
那是經由長時間的勞動而被忘卻的夢想。
曾經與花草結伴的,少女那天真無邪的目標。
「嗯,這是我現在的夢想……」
他將呈無力狀態的她緩緩支撐到足以站起來的程度。
「由於那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一個人可能會很辛苦,所以……妳能來幫忙嗎?作為報酬,我會把自己今後的人生都交付給妳。」
自東方升起,向西方落下的那顆灼熱之球,它透過城墻的空隙,將自己的殘輝照射到了西街以外的各個角落。
宛若星光大道一般,他們正處在昏黃的道路之上。
「要是再騙我,可不是巴掌就能了事的喔……」
不知不覺被討好的她,默默擦去了眼角的淚珠。
「到時候我再寫張人權轉移的文件給妳簽字,這樣總行了吧?」
「呵呵,什麽鬼啦那是。」
「和好如初……不,打從一開始就沒『吵架』嗎。」
人與人會因溝通而相互碰撞自己的感情。不過當那些情感抵達某個臨界點時,它就會被自動抵消。
——那只是走在「未來」的她,向停在「過去」的他,抒發內心感受的方式罷了。
看著語氣和情緒都逐漸變回正常的兩人,站在角落守望這一切的羅萊,總算是能心滿意足地邁開步伐了。
「啊,對了!」
沉溺在這個氣氛中的太郎猛然回想起了些什麽,趕緊轉過了身。
「羅萊,關於委託費……的事……」
只是當他往剛剛自己原先站著的位子看去時,那裡早已不見少年的蹤跡。
「羅萊是……工坊的編織者?」
「嗯。」
「嘿……是位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啊……」
表情豐富?說話經常拐彎抹角?還是很會看氣氛?不管怎麽說,這些似乎都不足以用來形容那位見習編織者。
畢竟自己對他的認識還太少了,倒不如說隨便為他掛上一個標籤真的好嗎?
正當太郎還在篩選能夠代表那位少年的詞匯時,餘光無意間掃到了制服的口袋。
「呵……」
看著自己從口袋裡取出來的護身符,他不禁會心一笑了。
——「自己的眼前不就有個很好的例子嗎。」
只要是很好地完成了工作的人,都能用如此簡單的話語來表揚。
「他是位了不起的『編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