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一年『著:佐藤太郎』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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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7
耳邊響起了一如既往的電子音效。以我跟「它」的交情,按理來說在它喊出第一聲的時候,就理應被我本能舉起的左手給叫停了才是。

只不過這次被預料之外的因素給中斷了。

「嗚……」

又是這個感覺。

這種痛到骨子裡的撕裂感。

「早上……了嗎。」

此時就連「起身」這無比簡單的動作,愣是被我用了將近二十秒才得以完成。

趁同居人還在熟睡的期間,關掉第一次取得壓倒性勝利的鬧鐘、看著窗外鋪滿的積雪、耳聽位在墻上的齒輪嚙合聲,再走向擺放月曆的位置。

本來的十二張卡紙,如今也只剩下最後一頁。

「……最後了呢。」

我隨即拿起紅筆,往寫著三十一的格子畫上交叉。

只要度過這天,我們就能圓滿地從這裡「畢業」。

「愛衣,起床了喔。」

「哈啊……了解……」

這是我跟同居人相處的第五個月。由於早晨只會重複日復一日且簡潔明了的準備動作,使得我們即使不用明說,也知道對方目前需要些什麼。例如共用一個洗面台時,只要她將牙刷遞到我面前,我就會往上面擠滿牙膏,又或是洗好臉的我在視界還不清晰的時候伸出左手,就會有毛巾自動貼到手心裡。

這樣的默契就連身處起居室也不例外。

要是同居人先行一步走進更衣室的話,我就會事前泡好兩人份的咖啡。之後換我從更衣室裡出來時,剛剛放在小圓桌的杯子旁邊就會多出三明治或烤麵包等方便調理的早餐。

先享用完餐點的人會把餐具放入水槽裡,等待另一位也交出自己的餐具。當其中一方在沖洗杯盤的污漬時,另一方則會拎起兩人上班需要用到的物品,而後站在玄關靜待水槽流出的聲音消逝為止。

最後兩人站在門外時,則由我負責確認鎖芯是否還能旋動。

當略顯吃力的手感通過門把傳回自己身上,我們這才安心地離開公寓。

「太郎。」

「嗯?」

「不如我們今天就用走的過去吧。」

正當走下樓的我跟往常一樣打算轉向車站的位置時,她忽然向我請求了。雖然以我這個大不如前的「現狀」來說,應該極力避免這種無謂消耗體力的狀況才對。不過好在天氣還不算太惡劣,正巧處於我可以接受的範圍。

而且尤為重要的是,我不好拒絕她提出的要求。

會有這樣的心境,也許是因為我希望自己能在那個「最後」到來時,能盡量去滿足眼前這位「自失去婆婆以來就沒再感受過溫暖」的同居人。

「好吧。」

從短暫的思緒脫出後,我隨即點了點頭,便返回公寓取下兩人份的寒衣。

當見到自己遞給同居人的厚實衣物確實很好地替她遮蔽了刺骨的寒意,並無意間解放她好動的本性,讓她像個小孩一樣大幅度晃動身子時,默默把黑色大衣套在身上的我這才隨她一同把雙腳落在這片看似永無止境的白色道路上。

「這就是你一直在走的路嗎……?」

「嗯。是不是有點勉強?」

「沒事,只是有點感慨罷了。」

「那麽就好。」

眼看她用一瘸一拐的姿勢把足跡留在約十公分厚的雪蓋上,我在觀察了好一陣子才回應她的問題。而她則拿出像攀岩一樣的氣勢向前方踏出新的一步後,朝我搖了搖頭。

見走了幾步,她的呼吸並沒想象中來得凌亂,我也不禁放下了心。

同樣灰暗的天色,同樣接近六時半的時刻。

但不同於那段宛若只有自己被世界遺棄的日子,這次有人跟在自己身邊。

「有人成為了同居人」——這是起初搬來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對於一介「亡靈」來說,那本就不是我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然而與她相遇以來,我的視野開始著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雖說有她相伴的每一天盡是些回想起來都會倍感無奈的日子,不過那些卻都是我們「活著」的證明。

哪怕是再怎麼瑣碎的小事,都是僅屬於我們的「美好」。

只可惜這份「美好」,恐怕再過不久就要——

既然如此,藉機說些耐人尋味的話,應該不會被問罪吧。當心中湧起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就已經將想法化為語言脫口而出了。

「月色真美呢。」

「嗯?現在還是早上吧?」

「嘛,妳遲早會懂的。」

「喔……」

好在這位自小就跟奶奶相依為命的同居人,沒能正確理解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為了避免可能追問過來的可能性,我趕緊轉移了話題。

「怎樣,今後有什麽預定嗎?」

「我應該會想像慧姐她們一樣開店吧……例如花店什麼的……」

「原來妳有這個興趣喔?」

「畢竟我以前蠻常跟花草結伴的……而且只要看著它們,心中就會有一種舒適的感覺。」

眼看她笑瞇瞇地訴說之前從未透露過的興趣,我在腦海裡簡單模擬「要是她成為了花店老闆,那間店鋪會變得怎麼樣」後,不禁被浮現在腦中的那個又冒失又竭盡全力的模樣給逗得嘴角上揚。

「這樣的話妳以後就去租間店鋪唄?」

「聽起來蠻不錯的……不過……太郎你呢?」

她會把問題拋回自己身上,僅僅是跟「向我請示下一步」一樣——

那個游移不定的眼神中透出了迷茫。

這也不怪她。縱使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到了新的目標、即便手握獨自生活也不成問題的財富……但她理應還是受到他人保護的「雛鳥」才對;對鮮少機會接觸「外面」的水澤 愛衣來說,她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還太少了。

明明「這裡」是她好不容易才擁有的避風港,明明這是為數不多能維持那份開朗的地方,卻也只能待上那麼幾個月。

還沒完成蛻變的「雛鳥」,此刻被迫要離開自己剛適應的環境。

從明天開始,她就必須尋找新的「巢穴」。

要是,她肯接受我為她提供的「歸處」——

要是,「雛鳥」肯對那位經常餵食它的人類所投下的最後一份食物,張開自己的大嘴的話——

抱著她所不知道的如意算盤,我以略微輕鬆的口吻應答了。

「我的話,應該是回去自己的故鄉吧。在那找一份可以維持生活的工作,然後就這麼等到父母醒來的那一天為止。」

「那麽那麽,我也能跟你去嗎?」

縱使懷揣著夢想,她依舊會為了跟在自己後面而捨棄一切——這是我本該在幾個月前就知道了的事。

打從那一天向自己坦誠全部以來,我就應該知道她不希望自己再度變回「一個人」才是。

然而面對她這份感情,我卻只能裝作渾然不知。

明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卻只能逼迫自己視而不見。

因為我知道,自己沒辦法與她一同邁入「終點」。

即使清楚「雛鳥」想要的不只是可以讓它安心成長的環境,我也只能將她引導至自己準備好的「巢穴」上。

因為這也是我最後能為她做到的事——

「會很辛苦的喔,這位小姐您是否下定決心了?」

這個問題早已不需要任何口頭上的應答。宛若只是為了走個形式,因我發出的邀請而睜大雙眼的她,一臉自信地朝這裡豎起了拇指。

「那我們就早點下班,早點回家收拾吧。」

「了解!」

結束以上對話的一段時間後,腿腳已然傳來了石磚路獨有的觸感。那個於腳底擴散開來的扎實感是我們來到與那間公司格格不入的街道的證明。

「今天老闆也好早喔……」

「是啊……」

看著足以成為街道代名詞的麵包店不怎麼忙碌的開店準備,同居人和我都默默發出了感慨。

不管過了多久,無論春夏秋冬,這座城鎮的步調依舊只能用「老樣子」來形容;在他人明確感覺到時間有在流逝的同時,卻又向他們展現了自己一成不變的日常。

宛若徘徊在時間觸及不到的地方,彷彿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安寧;對於曾經失去過的我們的來說,當下懷揣的憧憬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不過好在我們這兩個月也正式步入了他們慢悠生活的行列當中。

自從慧姐和翔離開這裡以來,不知為何工作的量像是隨他們而去似的有所削減。目前我們所承擔的,都是各自能完成的份量。

我不確定這間公司是否還會再招聘新的人手。但就以現狀來看,它只是純粹地讓我們把看不懂的文字整理成線上文檔,並且傳輸到指定的信箱中。只需要這樣就有了一筆媲美上班族的工資。雖說剛開始還會不以為意,然而日子過久了以後,就會覺得這種做法對它而言似乎也沒多少盈利可得。

比起說是有盈利的打算,反倒更像是一個臨終前的組長把自己的遺產分配給為他打拚的組員罷了。

「太郎,那是——」

高高屹立的大樓底下,他就站在那。

彷彿他才是這棟大樓真正的持有者似地,那張歷經滄桑的面容所帶出的神態自若,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

而我們都對大衣覆蓋的那身漆黑服裝保有深刻的印象。

「愛衣,妳先進去吧。」

「嗯。」

將便當和公事包交到同居人手上,目送她穿過那厚重的防爆門後,我這才慢步向他靠近。

「好久不見呀,佐藤太郎君。」

「嗯,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就放心了。」

「在我的眼裡,你倒是憔悴了不少。」

「是啊……畢竟發生了不少事。」

眼看懸掛在墻邊的打卡機即將迎來八時正,沒特別在意時間流失的我,把這一年的所見所聞統統告訴了這位有如再生父母的他。

當然,包括我即將迎接「終末」的事也——

「看樣子你也經歷了不少啊……」

當聲音不再從我的嘴裡發出時,我們彼此迎來了短暫的沉默。但沒過一會兒,他便在開口之際,把手搭到了我頭上。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環境之下,唯有他的手還保持著溫熱。

「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在我落魄的時候拯救了我,讓我有個得以認識他們的契機。」

「感謝……嗎。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樣的我也能欣然地接受這個話語。」

他將手從我頭上挪開後,隨即移到了西裝的內袋。再度伸到我眼前時,已經是把白色的信封交到我手中的時候了。

「我不能接受這麼龐大的金錢。」

即使不用打開、即便他還沒開口表明,我也能從那有如塞入了層層厚重玩意的封套裡得知其內容物。

畢竟有好一段時間我也這麼做過。

那段時期為了能從中得到一點慰藉,我曾把它留在自己身邊過。

雖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拒絕收取勞動以外獲得的龐然大金」,是我自那一天從他手上接下那兩張碎紙以來,就默默為自己定下的原則。

「這是我給你的餞別禮,也是你應得的年終獎金。」

「年終獎金……嗎?」

「是啊,雖說敝公司沒有所謂的『員工保險』,上班時間也是『朝八晚十二』,並且沒有任何公假,甚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在這裡度過的『黑心公司』。不過——」如此說道的他語重心長地注視著自己。「唯有在『誠信』這方面是絕不會馬虎的。」

為「對這間公司付出的員工」送上微薄的額外獎金,是當初把你給找來的我必須要做到的事——也是我的原則。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掛著的撲克臉,還是老樣子沒法讀出任何情緒。不過事到如今,早已見慣他那處事態度的我,也懶得去跟他爭論些什麼。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麼收下他遞過來的東西,也算是在某種程度上給予了尊重。

或許是見我乖乖將信封收進制服內袋——如此出其不意的舉動,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有所釋然地側著身子點起了一支煙。

「再過十幾小時,這間公司就會宣布停業……不過在那之前,你知道這間公司主要是幹啥的嗎?」

身為當事人的你連一丁點的風聲都沒透露的打算了,我是有哪種辦法略知一二啊——想必他一定有辦法從我這充滿無奈的聳肩,知道我那潛藏於心中的怨氣。

或許是從我的「回應」中看出了些什麼,任由呼出的煙霧在半空消散後,他不禁笑了笑。

「呵呵,也難怪。畢竟交到你們手上的全是由代碼組成的玩意。」

只見他隻手插進大衣的口袋,朝我這裡看了過來。

然後他開始侃侃而談。那些我們從未聽說過的「真相」。

「保存他人回憶的工作」。這就是它當初成立的理由。
我們會通過網路收集所有想要保存,想要在特定時間點傳送給指定對象的文件,或是照片。並且通過改寫成代碼的形式,讓你們一字一字輸入到公司的資料庫裡。
而所謂的信箱,就是我們的「記憶庫」。

「縱使這間公司不復存在了,它的『記憶庫』依舊運行著。直到裡面的數量變成零為止。」

他用這句話作為結尾後,不徐不疾地把煙往嘴裡一靠。

「這麽重要的情報,就這樣告訴我真的行嗎?」

「反正你都要『掛彩』了不是?」

「噗……說的也是。」

如此口語化的詞語會由那張嚴肅的面容說出來,說實在還真沒設想到。他這突如其來的回應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位壯碩的店長突然對自己「汪」了一聲似的,讓我忍不住失笑了。

「嘛,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從明天……新的一年開始,它的數量不再增長。取而代之的是,它會慢慢將每個人蘊藏的回憶傳達給世界各個角落的人。」

「很美妙呢……這份工作。」

就像我們只抱怨帶刺的玫瑰,卻看不到它那鮮紅的花瓣一樣。

在這間公司的員工埋怨不滿的背後,它卻默默收集著所有想託付的信息。

「嗯,能為這個『亞莉亞』效力,我感到十分地榮幸。所以,這『年終獎金』是你應得的報酬,是你——『記憶的編織者』應該得到的獎勵。」

「要不是你,我恐怕還遠遠抵擋不了這個終點。」

「你過獎了。」

他確實言重了。無論是我、慧姐、翔、愛衣、還是另外九人,「我們」恐怕都沒有任何值得提倡的偉大理想。

會想入職這裡,無非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

不過……哪怕當初的目的並沒想象中來的清純,我們確實在無意間完成了此番壯舉。一旦腦海浮現這個念頭,忽然就覺得剛開始的那幾個月,也不全然是不好的回憶了。

「呼……」

轉眼間,燃燒著白色煙紙的火苗慢慢熄滅。察覺到這件事的他,不著不急地將煙蒂塞回了煙盒。

「那麽,該說的都說了,我想我也是時候告別了。」

當撲克臉不再不形於色時,我想我會見到的,應該就是這張溫馨又慷慨的笑容。

「那麽,佐藤太郎君,祝你在接下來的『旅途』能一帆風順。」

「你也是呀,讓我們於某處再相遇吧。」

「呵。」

以舉起的手腕代替回應後,將側臉溢出的表情傳達給我的他,便一臉滿足地背對這棟建築揚長而去。

「再相遇……嗎。明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為什麽我會脫口而出呢——」

摸著還在跳動的心臟,我下意識呼出了寒氣。

「說到底……我還是打算跟『死神』抗爭到底嗎……」

只可惜,已經不可能了。

「遠方」,已經出現在我腳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