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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5
物以累贅,人類亦然。
不論是外在的出身、外貌還是職業,還是內在的性格、文化、價值觀等,越是投契的人就越大機會相似,很多時候共享類近的思考方式。當然,每個人是獨特的,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所有要素相容;因此就算目的一樣,行動的細節總是會有落差。
因此,如今的重逢不能用「巧合」或「心有靈犀」等膚淺的形容來概括。
為了憑吊革命烈士,兩人居然選擇同一時間來到這個墓園。
難道蕾塔同樣是為了避開人群,而選擇在這種下雨的夜半時刻前來嗎?就算曾經是夥伴,這考慮也未免太相像。
說實話,奈特未有心理準備和蕾塔單獨交談。然而,既然被發現了,就唯有勇敢面對——
奈特為了鼓勵自己而握起拳頭,走出樹後的陰影面向對方。
他卻因意外的景象看呆了。
「蕾、蕾塔,你到底在穿甚麼?」
少女身穿簡約的白裙與斗篷,一頭飄逸的茶髮更綁成公主頭,打扮與早上時大相逕庭。要不是認識多年,他大概會以為是另一個人吧⋯⋯正當奈特吃緊之際,蕾塔已嘆氣道:
「真是的,你和里安納斯都是這樣!這套衣服是妮克絲買給我的,因為沒時間換所以就穿了一整天。」
——里安納斯是指青騎將吧?他剛才在和你談話是要幹嘛?
——而且妮克絲為什麼會買衣服給你?你倆之間發生過什麼事?
對方的回答藴含著衝擊性資訊,使奈特霎時呆住。蕾塔倒是若無其事地走近,平靜地表示:
「話說很久沒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對方都主動打招呼了,奈特總算是恢復些許思考能力。「我也是。上次這樣子談話,是在七色聖堂的閣樓吧?」
「不知不覺間已經是近三年前嗎,時間過得真快。」
「硬要說的話,我們半年前也在密絲蒂利亞見過一面才對。」
「⋯⋯這樣啊,虧你還記得。」
「當時你為甚麼要突然走掉?」
「反正你失憶了,有機會把我舉報給聖堂,所以唯有先溜。」
少女走到大樹旁便止步,和少年相差五步之遙。既不遠、也不近,雙方之間有如存在隔膜一般,讓他們看得見對方卻無法接近。
蕾塔現在已經十五歲,輪廓比印象中分明成熟,雙瞳也染成一片漆黑,不再是過往的湛藍。然而,她那平穩俐落的氣息依舊,使其身影陌生起來仍帶有些許懷念。回過神來時,話語已經擅自洩出:
「那時候我的確記不起你的名字,但還是隱約記得你的圍巾⋯⋯記得上頭的血是因為我才⋯⋯」
蕾塔閉起雙眼。「放心,那是白色女神害的,不是你的錯。」
白色女神。
聽到這個詞語,奈特感到他的雙手微微滲汗。「既然這樣,你怎樣看待妮克絲?」
要不是蕾塔插手,相信妮克絲不久前已經一命歸西。說實話,一旦回想起那段戰鬥,奈特的腦海就是一片混亂,仍然沈澱不出自己的想法為何。
「我是有點恨妮克絲,但現在不至於想把她置於死地。畢竟她和艾莉絲已經可以說是不同個體。」
總覺得這發言聽起來意外地豁達。「何出此言?」
「妮克絲說,她想跟你並肩作戰。」
奈特無法相信自己剛聽到的話。
面對這突然的沈默,蕾塔只是勾起落寞的微笑。「她很相信你,看來你們一起旅行時真的是很棒的夥伴?」
「還⋯⋯還未至於是夥伴吧。我們基本上就只是一起四處奔波,有閒時就去找好吃的⋯⋯」
「那不叫『夥伴』還能叫甚麼?真羨慕,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不是的。儘管時間不長,我們一起走過確切的路,難道你忘記了嗎?
奈特原本想如此抗議,話語卻卡在喉嚨說不出口。
兩人到底是怎樣相遇、怎樣離別?他的記憶依然模糊,唯獨是眼前光景勾起淡淡愁緒。
「既然你說一直以來都在獨自奮鬥⋯⋯」黑髮少年喃喃自語著,最後決定和應:「謝謝你,這兩年來連同我的那份努力。」
風雨中,對方的表情被陰影覆蓋,因此無法看清。
唯一直知道的,就是蕾塔投來平穩但強烈的視線。猶如在壓抑甚麼情緒一般,她片刻後才開口,嗓音尤其沙啞:
「為甚麼?」
「呃?」對方的問話太抽象了,使奈特反應不過來。
「為甚麼你會⋯⋯你會挑這個時候來探訪墓園?」
奈特躊躇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坦言:「反正睡不著,就出門找點事情來幹啦。意識過來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來到這個墓園⋯⋯誰知越下越大雨,我又沒帶傘,所以就一直躲在大樹下面避雨了,哈哈。」
總覺得這個情況似曾相識。
半年前待在密絲蒂利亞的時候,他也試過晚上失眠,結果在屋裡碰見妮克絲。出於好奇心的驅使,他跟蹤對方走到城鎮附近的墓園,結果發現白色元素使者憑弔隊友、跪地哭泣的模樣——
一陣刺痛閃過胸膛。
為甚麼?這隱隱作痛的感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不想去理解那疼痛的來源為何,連忙轉換思緒。所幸的是,蕾塔很自然地主動回話:
「原來如此。說起來,這個墓園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一個墓碑也沒有?」
「啊,你摸摸樹幹看就回明白了。」
對方面露詫異,但還是手觸碰身旁的大樹。不消一會,她的手摸到甚麼似的止住了,大概是終於恍然大悟。
這個「墓園」沒有正式的墓碑,而是靠親友把由歷代受害者的名字刻在樹幹上留念。
漆黑一片的夜色使人無法看清雕刻,蕾塔還是緩慢地撫摸樹幹,執於尋找某人的名字。見狀,奈特主動詢問:
「你是在找伯父和伯母的名字嗎?」
「⋯⋯算是吧。」
「那你一定找不到了,因為我剛來的時候就看過一遍。」他敲了敲腰間的劍,示意自己今晚前來的用意。「我正在替他們把名字雕上大樹,所以再等多一下。」
蕾塔點了點頭,果斷的動作流露堅決。「那我也不阻住你了。」
「啊,沒關係!我不介意——」
「不,第三者待在這裡還是不太好吧。」
茶髮少女轉過身來,就這樣子離去。
「我先走了。請好好保重,奈特。」
對方步伐爽快,毫無表露留戀。奈特看著蕾塔逐步遠離的背影,心裡的波瀾越是洶湧,使他無法漠視。
要就這樣子任由她走掉嗎?
難得能和剩下來的「家人」重逢,現在又促促散去⋯⋯真的不可惜嗎?
唯一知道的是,要是再次眼睜睜地經歷不期望的別離,就像十歲那時看著母親受刑那樣——他可原諒不了自己。
「等等!」
意識過來時,他已經如此大喊,雙腳也踏出了第一步。
蕾塔沒有回頭,不過還是駐足等待奈特把話說下去。
黑髮少年吞了一口唾液,試圖整理思緒,但腦海就是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他深呼吸,心情好不容易才開始平復,念頭也終於聚匯成詞。
別走,我很掛念你⋯⋯不,那樣子太容易令人誤會,而且奈特實在把這類話說不出口。
現在雨下得很大,等到雨勢減弱的時候才離開吧⋯⋯不不,這基本上是在找藉口,而且對方有帶雨傘,因此每理由刻意躲在大樹下避雨。
內心真正想傳達的感受,到底是甚麼?
「⋯⋯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最後,奈特放棄編織華麗的詞藻,只懂開聲懇求。
都不是小孩子了,卻還如此害怕獨處。會因此被嘲笑嗎?少年低下頭來,對方的答覆卻出乎意料:
「你一直有雨天才去悼念死者的習慣吧。我還以為,你最討厭被別人看見這時候的你?」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最近才開始明白,能有人陪伴在旁是多麼棒的一件事。」
「這樣啊。」
蕾塔沒有斷言奈特的對與錯,只是發出簡短的和應。她走回到大樹旁,和奈特之間依然保持著充分距離,但還是表露出明確答允:
「反正我今晚沒事幹,要待在這裡久點也不是不行啦。倒是你,為甚麼下雨的時候仍然不帶雨傘?」
「因、因為太麻煩啦。不用執著在這點小事上,而且比起撐傘,一般都會叫人走回室內避雨吧?」
茶髮少女的眉頭蹙起。「你的腿走得動嗎?走不動就別逞強。」
「這⋯⋯」
說實話,光是早上時和妮克絲戰鬥、以及從央都走到這裡來及已經讓他耗盡體力了。現在光是站著,小腿就已經因過勞而微微顫抖。
看見奈特語無倫次,蕾塔別開了臉。原本還以為她是要再次離去;誰知,她收起了傘,和奈特一樣任由雨水沾濕全身。
「偶爾淋雨也不錯。」
漆黑雨夜中,總覺得對方呢喃了甚麼。奈特知道沒有確認的必要,因此保持沈默,專心傾聽雨聲淅瀝。
兩人之後沒有再談話,只是一同感受時間的流逝,以及為樹上紀念的人默哀。
然而,漫漫長夜中,奈特首次沒再感受到以往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