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最終的吶喊迴盪虛空，意識被逼回歸現實。

央都的街道依然昏暗無光，唯獨雪花飄落。在那近乎安祥的寂靜中，銀紫髮少女趴在絲卡蒂跟前，全身恢復知覺似的抽搐了一下。隨著微微震動的指尖，她先是抓緊鋪滿冰霜的地板，接著緩緩撐起身體。冷汗如瀑布落下，她伸手確認臉頰和頭髮的觸感，最後才抬起頭來凝視絲卡蒂的臉。

金黃色的瞳孔依舊，卻多了份意外的平靜。

回望對方的那一剎那，絲卡蒂彷彿同時見到兩個人——她的妹妹「妮克絲·羅莎娜·利維提亞」，以及她的主子「艾莉絲」。

一方面是從白色女神分裂出來的虛擬人格，另一方面就是她多年來被逼效忠的天界主宰。不論是對過往時光的微妙留戀，還是對現狀過於破碎的無力感，眼前的身影就是挑起意識深處的各樣愁緒，使絲卡蒂陷入混亂。

因此，當對方傳來銀鈴一般的話聲時，她也不知道開口說話的人到底是誰了。

「露西⋯⋯不，絲卡蒂啊，快把這場暴風雪解除。你也知道這樣做無補於事。」

「這是不是命令？」

「不是命令，而是請求。已經做夠了，求求你放棄吧。」

「⋯⋯你叫我放棄？」

聽見這句，絲卡蒂感到內心的某處斷線了。

就如同堤壩崩壞一般，各式各樣的想法與情感湧流，化為言語破口而出。

「別胡說了，我怎麼可以放棄？虛淵無時無刻會崩潰，人類會滅亡，諾特⋯⋯你和諾特過往悉心維繫的世界就會化為灰塵！要是不現在行動，白色女神的力量永遠不會復原⋯⋯那時候，我們七色女神一路以來到底是為了甚麼一直保護人界？」

銀紫髮少女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任由冰雪沾濕衣裳。

換著是正常的人類，這時候的軀體應該早已凍傷破血了，但對方仍然平安無事。那毫無瑟縮顫抖的模樣，甚至令人懷疑她是否已經感受不到寒冷與疼痛。

片刻過後，話聲才再次傳來。語氣依舊平靜，卻總覺得深藏著哀愁。

「絲卡蒂，你恨我嗎？」

意料之外的問題使她無法反應過來。說實話，人類的恨意太複雜了，青色女神到現在仍無法全然理解。

「我⋯⋯我未知道。」

「我先是沒阻止諾特的封印，強逼你歸納我的統治旗下；接著選擇協助人型兵器計畫，卻把保險措施交給你獨自承擔；現在，我又任性地單憑自己判斷行動，讓你負起收拾爛攤子的責任。要侍奉這麼一個主子，你感到厭煩嗎？」

「這是我的責任，所以不會厭煩。」不知不覺間，四周的風雪已變弱，狂風再沒有呼嘯。「那你呢，妮克絲？你恨我嗎？」

對方的答案倒是來得乾脆。「嗯，我確實恨過你。你背叛了我和碧安卡，甚至殺了卡西斯；就算知道這是基於任務，要不恨實在太困難了。」

「⋯⋯果然是這樣嗎。」

即使少女表露明確厭惡，絲卡蒂的心仍沒勾起怎樣波瀾，唯獨剩下淡淡落寞。

以家人身分生活的兩年間，短暫而虛幻的日子。當時，青色女神只是出於使命感照顧妮克絲，但她不得不承認那段時光意外地充實，甚至有點緬懷那段單純得幸福時光。

要是妮克絲和露西亞只是普通的人類，也許就能永遠那樣子生活下去吧。

可惜，時光荏苒，兩人早就不再是姊妹——而推動這改變的，正是絲卡蒂自己。

因此，她不會埋怨，也不會求饒。

平靜地接受真相，這就是青色女神唯一能付上的敬意了。

銀紫髮少女也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靜靜地站起踏近。這時候，絲卡蒂才發現對方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名抬頭仰望姊姊的妹妹。

然後，就在為之納悶的時候。

「——所以，這是給姊姊的懲罰。」

膝蓋傳來猛烈的衝擊。突如其來的踹踢使青色女神失去平衡，難堪地跪倒在地上。

明明一開始展開過激烈縛鬥，現在因一時疏忽而屈服就未免太不爭氣了。因此，絲卡蒂抱著發麻的膝蓋，不解地抬頭抗議：

「就算是出於私情，我認為繼續爭鬥下去也沒意義。」

「彼此彼此。你一直堅持讓白色女神統合，不正是出於同樣道理嗎？」

「⋯⋯那是出於任務和私情之間的折衷，所以有點不同。」

「既然是這樣，那就聽從最後的請求吧。」

飄雪之下，銀紫髮少女的身影顯得模糊不清，平穩佇立的模樣卻散發威嚴。面對那熟悉的氣息，青色女神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靜待對方說下去。

就像當年被主子召見，繼而接受託付的那刻一般。

「絲卡蒂，我無意白白送死，也無意白白被虛淵侵蝕。兩年前，你和奈特等人的奮鬥讓我得以存在，而我⋯⋯現在的我，能歡笑、能哀哭、能愛慕、能仇恨。也許和你期望不同，但這個『我』也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從來都沒改變過⋯⋯而我也不期許回歸過往。」

結果，少女彎腰下跪，把視線降至雙方同樣高度後才繼續表示：

「因此，你不必再為了承諾奔波。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絲卡蒂無言以對。

她無法消化剛聽到的內容，片刻後才能擠出沙啞的反問：「你不是說你恨過我嗎？那為何要把我從責任解放？」

自從主子決定實行人型兵器計畫，那個「承諾」就一直牢牢抓緊絲卡蒂不放。

其內容為白色女神拜託的唯一願望——

——倘若有一天，我改變到不再是自己的時候。

——到時候，希望你可以「了結我」。

白色女神也許早已預見虛淵的侵蝕，因此拜託青色女神擔任最後保險。現在，對方卻基於善意而意圖解除束縛，這對絲卡蒂來說實在太突然了。

「你問我原因嗎⋯⋯硬要說的話就是情況改變了，現在沒有實現承諾的必要吧？而且，看來你想極力避免陷入必須手刃我的立場，所以繼續強逼你行動也沒意思。」

「我的想法⋯⋯你哪能懂⋯⋯」

「當然懂得，因為我是你的妹妹。」

這傢伙到底在胡說甚麼？都發生了這麼多事，「妹妹」一字聽起來就只是格外諷刺。「那只是方便任務進行的扮家酒遊戲。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怎能算是一家人？」

「⋯⋯並非一定要血濃於水，才能稱得上是家人吧。」

不知為何，這令絲卡蒂想起離開央都、捨棄過去的蕾塔，以及瑟縮牆角、迷途不已的奈特。曾經是家人的他們，如今將何去何從呢——思緒遊走片刻，繼而化為言語：

「這是蕾塔跟你說的嗎？」

「比較像是你教我的才對⋯⋯而且我也想了很多事情。」對方眼神飄移，看來正回想往事。「老實說，比起計較一段關係的結局如何，倒不如重視當中回憶。跟憎恨誰、怎樣受傷、為何背叛無關，我們就是一起經歷了很多。難得同行過那麼遠的路，要否定⋯⋯要逃避我們曾是家人這點，就未免太可惜了。」

看著眼前的銀紫髮少女，一幅幅畫面閃過意識深處，試圖將有關對方的記憶與現實重疊。

當初從祭壇救起、徬徨無助的她。

不成氣候而過於著急，只能向女神求命的她。

首次帶領虛獸防衛戰前，任由姊姊哄護編髮的她。

總是把太多工作拱在身上，過勞至趴在桌上睡著的她。

以及最後被逼發現各樣真相，臉容扭曲到近乎哀哭的她——

回憶當中的妹妹總是如此脆弱，是個虛幻且必須守護的存在。然而，眼前的少女卻如此穩重，那溫柔到令人廢解的態度更和印象中的白色女神無異。

「真是的⋯⋯妮克絲，你長大了呢。」

莫名的情緒波動，使肩膀為之震動。

大雪停止了。寒風不再，街道逐漸回暖，蒸發的冰塊形成陣陣白霧。迷幻虛霧之中，絲卡蒂維持跪著的姿勢，並且緩緩垂下頭以示屈服。

那模樣猶如向女王下跪一般。

「我以青色女神絲卡蒂的名義起誓——」

肉體容器隨著宣言出現變化，恢復化身為「露西亞」前的過往型態。隨著光之粒子飛散，樸素裙子化為絲絨禮服，原本垂在脖子旁的魚骨辮也整齊盤成髮髻，高貴奢華的模樣不負寒冰主宰之名。

「——倘若讓我不再插手是主君的願望，那小人願意盡棉薄之力妥協。」

妮克絲沒有站起接受臣子之禮，倒是微綻苦笑答道：

「謝謝你。不過相比起不插手，我更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像以前那樣，以姊姊的身分陪伴我嗎？」

她伸出手，示意雙方可以放下位階身段，一同扶持站立。那溫暖的手掌同時包含冰釋前嫌、攜手向前的希望。

絲卡蒂卻無法回應這個期待，只能把頭垂得更下。

即使承認妮克絲為主子，白色女神的本體意識仍然存在。只要這個狀況持續下去，絲卡蒂實在無法拋棄責任，讓艾莉絲獨自對抗虛淵那深沉的惡意。

因此，她無法陪伴對方，頂多以留下最後一句建言——

「妮克絲，另一個你⋯⋯維持白色女神記憶的本體，如今正處於越來越不安定的狀態。今晚過後，她自然會得知我放棄讓任務，難免會採取更偏激的行動；到時候，就連我或其他七色女神都無法保障央都的安危。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請趕快逃走到某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虛淵應該會在數十年後才崩潰，因此你有機會能以人類的身分度過一生，在人界消滅前安穩地生活且死亡。」

「等等，那根本是苟且偷生吧！我怎可以那麼自私？」

「為了自己而活並不可恥，甚至可以是一種正確的選擇。請認真考慮一下。」

妮克絲沉默了。她到底正在沉思，還是在無聲地抗議？絲卡蒂不知道，只懂道出結果更為理想、風險卻高到近乎不切實際的另外一個方案：

「當然，要是你想親手改變現狀，你大可以尋求諾特的協助。就算被封印在虛淵深處，她的力量仍然能透過元素使者顯現⋯⋯而且不只是奈特，蕾塔也和黑色女神簽訂了元素誓約。我可以把你引導到他們的所在之處，但之後的交涉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相較之下，這不是挺好的嗎？那就拜託你——」

「請僅記，諾特並非慈悲為懷的女神。就算得到協助，你有機會要付出遠超原先想像的代價；而且，奈特和蕾塔姑且不論，與你為敵的不單止會是聖堂。我不排除其他七色女神會干涉，尤其是紫色女神。就算是為了監視聖堂騎士團，她已經入世太深⋯⋯相比起侍奉白色女神，我恐怕她另有企圖。請務必小心。」

已經訴盡可以說的話了。

畢竟亞絲特莉雅的「影子」無處不在。現在冰之結界已解除，再說下去的話就有機會驚動那位女神，以致情況更為複雜。

是時候離開了，以免內心生出不必要的留戀。

「我能說的就只有這樣多。那麼，再⋯⋯保重了，妮克絲。但願你能活出沒有悔意的人生。」

妮克絲原本未能反應過來；察覺是時候道別後，卻立刻抓住絲卡蒂的肩頭吶喊：

「等等，別走！為甚麼大家都要離我而去⋯⋯別丟下我一個人，姊姊！」

啊啊，原來還有會被喚作「姊姊」的一天啊。青色女神鼻頭一酸，舉目凝視曾是妹妹的少女，嘴邊不禁泛出久久遺忘的微笑。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

絲卡蒂閉上眼，把自己交給了世間元素——型體就此消失不見。

剩下的就只有一片雪花，以及妹妹深切的哀哭。




當夜，央都下了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

離奇的是，所有受影響的居民都一路陷入沉睡，那場暴風雪更沒有造成任何傷亡。學者們皆無法理解這個現象，因此把它歸類為女神守護城鎮的奇蹟。

知道真相的，也許就只有當時置身其中的妮克絲，以及從聖堂高處默默視察的紫騎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