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嵐雨

本章節 37954 字
更新於: 2023-10-29
一、嵐雨
一—一

山中多雨。
而在這場雨中,一個全身穿著骯髒白色的小孩抱著一個襁褓、沒來由的出現在這小山村。
這個孩子似乎不在乎雨水。他身穿骯髒的大衣,身上與其說是連衣裙,不如說是隨意找塊白布披在身上。腳邊的布料早已經染成了黑色。布料底下的雙腳更沒穿鞋。
奇妙的是,他臂彎中的嬰兒一點都沒沾溼。
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一家門前、抬起頭。碩大的雨點沖打著他的臉龐,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始終不變。
他走到玄關前,放下手中的嬰兒。
嬰兒失去保護,開始哇哇大哭。冰冷雨水氣在離開那孩子的臂彎瞬間開始全面侵蝕他。人類的嬰兒極其脆弱。如果在這與中待上一晚,這嬰孩肯定沒命。
「是誰?」
似乎是屋主的男性聞聲打開玄關。
隨即發現被放在門前,孤零零的、襁褓中的嬰兒。
「老公?」一名女子跟在男子身後來到玄關,在見到嬰兒時倒抽了一口氣。
男子相當困惑——困惑的表情望向隨他而來的女子——那是他的妻子。他捧著身懷六甲的肚子,也同樣困惑的望向自己的丈夫。
女子抿著嘴思考了一會兒。眼神微動。早已相處日久的丈夫立刻懂得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孩子抱起。
「你有看到其他人嗎?」懷孕的女子檢查玄關,以及玄關前的泥土,困惑地問道。
男子搖搖頭。
不只一點腳印……連些許新的擦痕都沒有。
在這對夫婦眼中,嬰兒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但很顯然、嬰兒不可能獨自穿越這場雨。
他們為嬰兒褪去潮濕的襁褓,換上乾淨的布料,此時一張字卡從襁褓中掉出。字卡四角已經被雨水浸潤,使中心的文字開始歪斜。
Lucifer.
而字卡上寫著疑似這嬰兒的名字。
當夜,他們決定收養這出身成謎的女孩。
他們本來就打算有個孩子。如今只是變成了兩個——想想已經檢查過的單生胎忽然變成雙胞胎,照推算的分娩時間,也許只會差幾天而已。


——而在十三年後:
露榭(Luce)闔上書本。
睏意來襲——對於生活極其規律的他而言,這便是到點的訊號。
可以的話還希望多讀一會兒……然而念書就是得按部就班,只是昏著頭看過去是沒有用的。看似很快,實則浪費時間。
他舉起雙手伸張發僵的四肢。不料灰塵此時鑽入鼻子、連同夜晚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噴嚏。
環望四周……除了檯燈照亮的小木桌四周,黑暗壟罩在室內,連牆壁都看不清——不過山風讓它砰咚咚地晃著……以這種木板要讓寒氣不滲入未免強人所難,何況有些年頭了。沒辦法,誰叫這裡以前只是間倉庫。能給自己這麼寬敞的空間已經萬分感謝……說來連電都是借的呢。露榭伸手關掉檯燈。
眼睛一下就適應了黑暗,露榭拿著水杯和牙刷走到窗邊……果然很冷。他一邊刷著牙,一面望向他長大的地方——這裡是個林業小村。他屋外時時會搬來比他的身軀還要粗上三倍的原木,乾燥並切割過的則會搬到室內。撇除沒什麼人流這點、小村還頗為富裕。這時間各家還點著燈火,沿著山坡一層層堆疊——總有一天也能住在那樣的房子裡吧?露榭當然知道現在自己當不起。擺在屋內的木料隨便挑一塊都比他能拿出的所有錢還多。
說來今晚的天色挺昏暗的……平常這個時候應該要有更多月光,但雲層頗厚。願明天別下雨……這種奢求還是省點吧。期望別下太久還好說,天曉得走在路上何時就會飄來雲霧、接著就整桶似的雨水灌下來。給人穿上雨衣的反應時間還不到一分鐘。
再環望村落一眼,正好看見青梅竹馬在屋背三樓的露臺透氣。露榭打開窗戶,兩人對上眼、互相揮揮手。高低差至少一百公尺,那是村長的豪宅……應該是豪宅沒錯吧?有這倉庫的寬廣、又有三層樓高。整座村子都沒有比他更高大的了。
而這座倉庫位於入山口、村落產業道路的終點。以高度來說,我肯定最高——露榭心想……但可沒什麼優越感。三餐在村長家吃的;電從村長家接的。水源則是這倉庫本有的山泉水接淨水器才能喝。這一切一切都是村長家的。
村長——養父謝里德(Shared)大人倒是希望露榭繼續住在他家裡……倒也不是沒住過,到去年為止都是:太舒適了。肯定會玩物喪志。更麻煩的是,青梅竹馬——村長的兒子傑斯提(Jesty)……顯然對自己有意思。一樣是在他家上課,露榭的成績就不曾比他差過。都要到中學程度鑑定考試了……真希望他可以認真點,別總是人小鬼大一直纏著說情話,好像這樣一來就會對他傾心似的。先不說家教都為他的成績捏冷汗,露榭一直以來也只覺得他很幼稚。
……何況露榭在村裡的地位,說是童養媳恐怕都還不夠格。之所以搬出去也不單單是傑斯的問題。
是的。自己就只是孤兒……露榭心理嘆道,這點養父母並沒有瞞著他——得知此事、還待在那棟宅邸讓露榭有些難受。住處是借的,水電是借的,吃的借,睡的借,就連家教也借。什麼?既然成績更好、那何不教教傑斯功課?光是自己在旁邊、他就專心不起來。何況他根本不聽露榭的勸……露榭能有什麼立場叫傑斯坐好?給他端茶還差不……真有過這回是。明明連養父母謝爾德和莉維亞(Livia)大人都不會叫露榭替自己做那些雜事。
明天就是週六了,是家教的週休。後天是淨教會的主日學,而明天則是露榭的工作日。那天要上山去搜索和標記長成的木材……說起來這是第三次了。每年都有新種植和新長成的樹木,分散這村劃分的三區林場內。每一年都輪著種與砍。至於露榭?只能負責清點和種植。砍伐和操作吊索還輪不到一個菜鳥。
至於傑斯提呢?自從他有一次差點被倒樹壓到就不再上山了……明明都告訴他很危險了。哪怕只是十年樹。目前存有比露榭還年長的樹木還多著。
想到這裡,看傑斯躲回屋內避寒、牙也刷得差不多了。露榭回到洗手台漱口,再迅速掃視一遍登山用具:背包與內容物已經復查過了,繩索、雨衣、無線電、登山鎬……是的,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麼陡。如果不想繞過整座山頭,有些地點還是走繩道比較近——這回是第三區呢,最難爬也最高的一區。
……真希望整天太陽高掛。森林裡的黑暗可敬謝不敏。爬上借來的床蓋上借的厚厚棉被……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都買為自己的。邊想著這些,露榭閉上眼睛。


顯然運氣不太好。
「怎麼了露榭?一直盯著外頭。」
在山中小屋的六人小組——其中五人已經進到屋內的火坑旁取暖,並且晾乾衣物。
而開口向露榭搭話的是養父謝爾德,在深山中必須至少兩人一組以防不測。而每當露榭見習,謝爾德就不曾缺場。
「……我在想今天應該回不去了。」
「照這雨勢應該是的。」
露榭一行已經來到相當深的位置。如果現在折返,不到中途就會天黑。雨夜的山林相當危險。以這裡的平均坡度,一條命可能一腳滑就結束了。
「怎麼了?大小姐。莫非在想大少爺了?」
同行的前輩開露榭玩笑——而被調侃的那位、只是脫下雨衣一邊沒好氣的淺笑。同樣把有些潮濕的外套拿去火邊晾,並放下別在後腦勺的髮尾。
「確實在想,在想幸好他沒來。」
那位前輩哈的爆笑一聲。其他人、包括謝爾德也跟著笑。
如果傑斯跟來了,現在肯定滿口抱怨吧。那對誰都不好,被困住於野外本來就會累積壓力。再有個滿口髒水、不懂自製的傢伙,只會讓眾人更悶。
隨行三組人有三把獵槍。是在碰到危險野獸時所必備的……但一個不好,危險的就會變成人。
也許也是這個原因吧。傑斯不再見習林業、養父母大人也沒多反對。最近似乎在討論讓他去平地念書。如果真考得上的話。
我的話……露榭腦中盤算、應該會繼續隨著家教自學,然後考取高級中學程度鑑定。畢竟想趕快賺錢。他的養父母都懂記帳,跟著他們學、加上自己備考,總是能拿到證書的……說到這裡,露榭還比較擔心傑斯。若真的拿不到像樣成績,說不定就只能選教會學校了——淨教在招生上不遺餘力,也不挑學生,但聽說校訓嚴苛,而且畢業後幾乎只能成為修士……不知道傑斯在裡面受不受得了。
「怎麼了,那麼擔心傑斯嗎?」
謝爾德邊攪著吊在火坑上的湯鍋,我才注意到自己沉默不語好一段時間了。
「老實說,是。」露榭對父親大人沒什麼好隱瞞的。況且他也知道傑斯的狀況。
「要我也老實說的話,我更擔心你。住的地方還夠暖嗎?」
「很夠了。」只是牆壁會漏點風——不過要是說出來,明天裝修大隊恐怕就要到了。床被和衣物都是實打實保暖的好東西,著實無須擔心……當然,還是借的。「倒是傑斯,我搬出去的事情、他還在鬧嗎?」
「確實……是。他說讓未來的新娘住在破倉庫裡太奇怪了。等你十六歲不管怎樣都要把你娶回家。」
「告訴他想得美。而且結婚?等十八歲才能說吧?」
「你忘了他成績沒你好。」
「他肯定會抱怨修法之類的事、都是山村消息閉塞害的。」
「那就告訴他、家教都是城裡請來的。」露榭翻著白眼吐槽。養父大人聞言輕笑起來,盛了兩碗湯。
山中燉煮的食物脂水濃厚,這是出於禦寒與補充熱量的必要,同時也讓野炊的餐飲增色不少、香氣四溢。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稍稍容易膩吧。尤其乾、漬等食物特別鹹。
飯後大家各自準備就寢……有些人根本不帶洗漱用品,要是露榭可受不了。他拿杯子到屋外接點雨水,如果要喝的話保險起見還是得煮沸,天曉得經過枝葉的雨滴沾了多少雜物,不過只是漱口的話就沒必要。
謝爾德和露榭一樣是注重清潔那一派。或說——露榭這習慣就是承自養父母大人。父親溫文儒雅;母親一絲不苟。不禁讓露榭好奇——他們一開始就在從事林業嗎?往不好聽的方向說、林業可粗重了,並不是什麼優雅的職業。
「父……爸爸是村裡出身的嗎?」
「就知道你有天會問。但真沒想到是刷牙的時候。」謝爾德苦笑著,先把口裡的泡沫往旁邊吐掉,「或許不像、但我確實是村裡出身——不過向上追溯,我們家還有爵位呢。」
「……哇。」
「領地就是這座山——當然,這是幾世紀前了,現在就只是個容易選上的村長。但重視家教的傳統、從祖先一直保留了下來。」
「……我做得夠好嗎?」
「你一直都做得夠好,不如說,就是擔心你一直都做得太好。真希望你和傑斯平衡一些。我還是不太贊成你搬出去。莉薇亞表面上說闖蕩是件好事,但他還是希望你回家裡。」
「……等我買完用過的東西再說。」
「二手貨可以賣得便宜一點。」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何況我已經吃了十二年了。」
「你這頑固的性格……真像誰呢?」
「像媽媽吧?」
謝爾德聳了聳肩認了,比露榭早一步完成洗漱,回到小屋中。
而露榭、望著啪啦啦啦啦下得歡的雨點……真大呢。
明天的路肯定會很難走。


半夜,地面傳來震動,露榭立刻從睡袋中驚醒。
其他人也都醒了過來。這種震動…還有遠處的轟隆聲,似乎不是地震。那到底是什麼?露榭環顧所有人——年紀稍長的人、還有父親大人,在其中一人臉色沉下來之際、所有人臉色也一併沉了下去。
只有露榭還蒙在鼓裡。
而遠處——從河道方向傳來的轟聲怵然變大、把露榭嚇了一跳,長輩們的臉色變得猙獰起來。
「無線電呢!」
「不行!全是雜訊。」
眾人老練地將雨具與最低限度的行動裝備帶上,我當也立刻準備妥當。
「伍德曼、你繼續在這用無線段常是。露榭跟我來、剩下的馬上去河道看狀況。如果是那個就立刻通知,無線電不通就朝集貨點打閃光信號。」
「「「明白!」」」
四人十萬火急地出發。而謝爾德立刻示意露榭跟上。他們要立刻到有鋼索道的集貨區去,唯有那條險路能快速下山。
路程並不好走。暴雨、又是黑夜、還是下山。地面泥濘不已,必須趕緊、又不能失足、免得連人都滾下山去。
兩人就這麼默不作聲地專心趕路——直到露榭看見打頭陣的謝爾德顯然有失平衡的向前一撲。
「——爸爸!」
陰暗中,露榭趕忙將手向前伸要拉住父親大人——然而兩人之間有保持距離,根本不可能抓得到。只聽好幾次軀體撞地的聲音、還有數聲哀號,露榭立刻趕到謝爾德身邊。
只見他勉強把頭頂轉為向著山頂、奮力翻身,痛楚讓他不住粗喘著。露榭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左手腕處開放性骨折。肯定是要撐著身體、又向下滑時受到的傷害。
「……別管我!」
謝爾德說著時又痛得岔氣,但還是甩著勉強能動的右手。
「我能自己止血、集貨點、快去!你知道溜索的用法,看到到閃光就立刻讓村民去避難、到你住的那個山稜去!」
露榭猶豫的時間僅僅半秒,他們都知道事情孰輕孰重。如果養父大人說他可以自處,那就得是可以。如果事情到最壞情況,恐怕整村都不能倖免。
然而丟下養父不免讓露榭腳步沉重起來。一路上淨是大動作、雨水早就滲進雨衣了,讓他渾身濕冷。
而一到集貨地、往山上一看,立刻看到不同兩處打著相同的信號。
「……泥流!?」
如果只是堤壩垮了、最多『只是』一場洪水。但如果是泥流則會將整片山坡刮下來,跟大水完全不同程度。路上無論是巨木還是建築都不能倖免。當然,在河道流經的小村中央也不例外。
露榭立刻到溜索旁架好掛繩。到這裡,他已經氣喘吁吁,並不是體力不足,而是他本來就不常用、所有人都不常用。角度高30 ——無疑是危險的移動手段。他也僅在訓練中用過一次——光是望向遠在半公裡外的目標地,一路上腳底至少懸空一百多公尺就讓他發抖。原則上雨中更不能用鋼索、在樹冠層以上非常容易遭雷擊。但如今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確認綁帶結實,露榭心一橫往露臺外跳——狂風和雨滴彈丸立刻衝擊著他的臉。溜索的速度還是那麼讓人恐慌,早知道就多練習幾次——不……再多次練習也沒用。暴雨和晴天根本就兩回事,恐懼肯定免不了。露榭只能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注意與降落點的距離。如果沒有手動降速、到終點絕對把人甩到失去意識,若更不幸撞上什麼、只會像番茄砸牆壁的下場一樣。
但事與願違——他看不清楚,手動降速終究晚了——雨水導致鋼索比想像中的更滑。撞上終點害他差點往前空翻一圈——想到離地面的距離。要是在這種高度空中甩一圈……露榭留給自己一秒平復心臟,立刻解除索具狂奔。目標是村長家,他得用全村廣播讓低地的人避難。
一到村長家轉動們把——鎖著,露榭連忙翻找衣物,鑰匙在哪?——不,他放在外套裡,當時只披著雨衣就出發了。情急之下露榭猛拍著正門,大喊母親大人和傑斯、只希望它們趕快注意到自己——不對!還有備用鑰匙,記得是藏在花盆底下。露榭立刻伏下身去找。翻開竟然——沒有!?換位置了?仔細一看花盆也不是印象的那個樣子。那究竟藏在哪一盆下——
「——哇!?露榭?妳怎麼——」傑斯提才開門就被露榭的樣子嚇到。
「太慢了!」慌張讓露榭忍不住哭喊出聲奪門而入。全身溼淋淋的,鞋底滿是爛泥,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
「媽媽!警報,快點、泥流!」
原本還慢慢下樓的莉薇亞立刻正色加緊腳步、衝到村長辦公處拿起話筒輸入廣播號碼。不一會兒,尖銳警報聲外加嚴肅的避難通知響徹整個村子。
「我去疏導人群。露榭、傑斯、你們立刻去西邊原木倉庫避——」
「不、媽媽,西邊由我疏導。」有整整一分鐘,我已經喘過氣了——露榭為自己打著氣。他更熟悉從村長家到入山口的西面狀況。但哪怕只有一側,也必須幫上母親大人的忙。
「…知道了,露榭。務必小心。」
莉薇亞說完只穿上山地靴,雨衣都不披就穿出門廊。傑斯還一臉錯愕。
「你還站著幹什麼!到原木倉庫,我現在住的那個地方去!」
「知、知到了!」
露榭也趕在母親大人之後奪門而出。路上已經看到避難人群。露榭逆著人流,路上不忘大喊「不許奔跑、笨蛋!要踩死人嗎!?」一邊告訴後方隊伍替代路線,另外確認還有哪些人不便於行、還留在屋內。他臨時抓了幾名壯碩的人要他們跟自己去救援。有的人怕得無法立刻答允,露榭也沒空等他們猶豫,領著僅有幾個人要到有些老人的居所去——
此時腳底傳來震動,隨著——
——轟!
巨響傳來時、露榭正在村子中央偏西處。不遠就是河道,已經漲得要淹上幾棟民宅了,而往上游望去——
排山倒海。
露榭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泥流。他看起來比水流慢一點。但要不是溜索,人的腳程也快不了它多少。
它不似一般的水流,前端能看見大量被拔下的樹木與岩塊。
往東面看去,人群的疏散光看就知道不到兩成。那邊通往山下、人口更多,母親大人肯定也在人群最後列。他和父親大人一樣,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村民。
——來不及。
雨水浸透寒冷好像此時才蔓延至全身,脫力——來不及、徒勞,種種讓露榭虛脫地跪倒下來。父親大人重傷急須救治,母親大人更會遭泥流淹沒。而還沒能避難的八成村人也不可能倖免。
為什麼?
明明什麼都還沒開始。露榭心理喃喃……明明才剛要踏出一步。還清受到收養的恩惠、在小山村取得自己的地位……最重要的:養父、養母大人……要他們死於這種飛來橫禍?
這到底算什麼?露榭心理不住哀怨起來。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泥流逼近,無能為力,張開雙臂也阻擋不了它一分一秒。哪怕這一分一秒可以多拯救一條人命,這世界也不給我這機會。
這算什麼?——
「——給我停下來啊!」
一瞬間、有一種錯覺,露榭覺得雙手可以阻擋——必須要阻擋這不講理的天災——我一定是瘋了,露榭不由得那麼想,但也站起身來、雙手向著濁流猛推——
——『奇蹟』發生了。
泥流像是撞到什麼障礙、激起滔天水花——隨後,沿著露榭能感覺到的立場——它像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壁壘,將泥流切為兩側,繞村莊而過。
幻覺?
是幻覺嗎?
是幻覺也好,露榭繼續維持著壁壘。站起身來把眼旁不管什麼的水都擦掉。自己的本份還在。不知道這股力量能幫助自己多久。疏散還要繼續。


結果,壁壘維持到整座山頭缺角,都不曾間斷過。
村外道路不提。村莊本身,毫髮無損。


一—二

露榭睜開眼睛的時候猛然坐起——我這是在睡什麼?母親大人呢?父親大人怎麼樣了——
「露榭?」
母親大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在露榭驚起時也醒了過來——他趴在露榭所在的床邊。
「媽媽?——爸爸呢?爸爸他手受了傷,不趕快找到他的話——」
「別擔心露榭、我在這裡。」
吊著石膏的父親大人也到了床邊……有得到醫療了。露榭鬆了一口氣。總算有餘裕看清周圍。這裡是我住的原木倉庫。與平常的差別在於、大多時候冷清的地方此時塞滿了人。屋裡屋外都是,能躺在床上、讓露榭感到有些羞愧。
「你躺著。」見露榭想要起身、莉薇亞毅然阻止,「你在疏散人群之後就昏倒了。你做得那麼多,不會有人抱怨,好好休息。好嗎?」
露榭愣愣地點頭。但也沒了睡意:
「村子的狀況……怎麼了?」
「……不好解釋,露榭……有甚麼東西擋住泥流了。但泥流還沒完全結束,避難還要維持一陣子。」
「真是神蹟。」父親大人長吁一口氣,「如果那股泥流沖進村裡……恐怕這裡就無法住人了。」
「那個……」露榭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到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個壁壘。正將殘餘的泥流往兩旁排去,「……好像是我做的。」
父親和母親大人面面相覷。
「我……感覺控制著一座城堡……壟罩著村子。」
「停。」一向溫和的父親大人突然摀住我的嘴,「別說下去,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嗎?」
「我……剛剛是第一次說。」
「絕對不要跟別人提起……露榭,你能控制這股……『力量』嗎?」
「應該可以……但我還能感覺到有泥流。」
「等泥流過去,就讓你說的……壁壘,消失掉。」莉薇亞也小聲叮嚀:「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裝做這不可思議的事與你無關。知道了嗎?」
「……淨教嗎?要不要找神父商量。」
露榭的父母親又對視了一眼。他們與教會的神父相處十分融洽。這也是村裡主流信仰。
「……保險起見,還是保密吧。我們不知道他對……侵噬者的看法。」
侵噬者……那是魔鬼的力量。出於願望篡奪神的能力、瀆神的篡權者——願望罪,種種讓我不禁背脊發涼。
教團不會放過任何侵噬者……如果被抓到了、會被怎麼樣?被送去修道院,成為苦行的贖罪者嗎?
「村長先生、有您的來電。」
說人人到,教會的神父拿著一只無線聽筒過來。
「來電?電話線應該被沖斷了。還有訊號嗎?」
「是無線電。從教團捎來的。」
教團……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太好了、如果能得到教團的救援——」
「不……他們說的不是救援的事……」神父正色否定,話語之中帶著怒火,「……他們偵測到,這座村裡有侵噬者!就是昨夜那個侵蝕現象。教軍與贖罪者部隊已經在山腳下了。要我們立刻把他揪出來,會有直升機派行刑隊過來。」
「行刑隊!?我聽說侵噬者會送到修道院經過洗禮。」
「……那是對一級及其之下的。這回不同。」神父頓了一頓,除了怒意,神色間還透露著恐懼:「教團偵測到的是:毀滅級。必須立刻肅清。」


村長家的議事廳炸開了鍋。
有數十村民看到我……『施術』時的樣子。實際上那只是絕望時的亂喊——壁壘不是那樣運作的。露榭自己清楚。
「村長先生,你說不交出他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您是何等意思。神父先生。」溫和的父親大人此時語中帶刺——這是他真動怒時的特徵,「我們才剛被這現象救了一命。頭一轉就要人交出命來,敢問您還有沒有良心?」
「這是兩回是!」
村民不太敢介入兩人之間的爭吵,只敢站在牆邊圍觀。
而作為當事人——已經被太多人指證嫌疑的露榭也只能坐在母親大人旁邊低著頭。
壁壘還維持著,母親大人發覺不對就讓露榭不要解除——而這確實擋到了什麼東西,遠遠看過去確認,旋翼直升機正繞著由藍色光罩形成的『壁壘』、不敢冒人闖入。
「侵噬者本身就是罪惡,受到惡魔的幫助、我才不會覺得感謝!」
「神父,那是您個人的意思。還請問問你周圍的人們怎麼想?」
神父還望在議事廳的村民——村民紛紛別開視線。既不為露榭開脫、也不落井下石。
「毀滅級,你還不明白嗎!?」神父說得痛心疾首,「那是會破壞世界平衡、毀滅和平的存在。與全世界的平穩,我們一個小山村要怎麼比?」
「神父,您一口一個毀滅。敢問這守護整個村落的現象,您作何解釋?」
「……那是教團的判斷。」
「那讓教團做解釋。」
「……行吧。你自己去跟教團說去。我勸不動你。兒女私情,不過是個養女,就要與教團爭,怪罪下來別說我絕情。」
「…養女?這種話最好別再讓我聽到。少點廢話、替我聯繫上教團的負責人。」
神父搖了搖頭,拿起他接到的無線電。原本的通訊頻道早就沒人接了。嘗試了幾個頻段,聯繫上平地鎮子、接到那裡的地方教會,他們只說不知道。最後連接到的是——在山腳下的駐軍。
「這裡是淨教軍天錘分隊。此非民用頻道,佔用者何人?完畢。」
「我是你們圍困山村的村長。我們剛經歷一場天災急需救援,侵噬者問題能否先放一邊?完畢。」
「……請稍等。將在轉交督軍主教。」過了一會兒,明顯聽見另一人拿起通訊,「這裡是本地方淨教軍督軍主教。侵噬者問題當然是優先。援助隨後到,完畢。」
「敢問主教。我們全村居民包含我個人、正受到貴教團所指控的侵噬者所助才得以保全性命。而嫌疑人、我以個人名義保證他的品性與善良,何以如此倉促決定處決?完畢。」
「侵噬者本身即用了魔鬼的力量、僭竊神的權柄。更會破壞世界和平——毀滅此級更是罪不可赦。您貴為村長,想必知悉。完畢。」
「您應該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我已保證該嫌疑人的的善良與品行。完畢。」
「您應該也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侵噬者本身即犯有願望罪,毀滅級程度更罪不可赦。完畢。」
「…您所謂毀滅級判定基準為何?完畢。」
「此為中央教會樞機議會判決,敝人區區地方督軍主教無從過問。完畢。」
「請轉接予中央教會判決人或機構。完畢。」
「敝人無此權限,您當然更沒有。完畢。」
「……目前並無任何直接證據表明嫌疑人是侵噬者,能否請教會再行調查。完畢。」
「拖延毫無意義,我等第一要務為肅清毀滅級。若貴村尚未鎖定侵噬者,我等將不惜一切代價。完畢。」
「您所謂不惜一切代價是指?完畢。」
「肅清全村。完畢。」
話音方落,所有村人都面色鐵青——大概也包含我。
「現在!現在就把這魔鬼之子交出去!」
神父大聲喊叫著。……反倒是與無線電對面越說越冷靜的父親大人沉著得很。
他以相對完好的右手拿起架在牆上的獵槍。
「我不逼任何人——如果有誰清楚自己是被誰救了一命的、就跟我來。其他的、下山向教會投誠去。他們應該不會為難你們。」
「你——打算跟教團宣戰?瘋了!」
「我沒瘋——神父。我們全村才剛剛得到拯救、災難剛過、就立刻要把拯救者送上刑架?是你瘋了、你們教會瘋了。」父親大人以槍口指向神父,禮貌地用眼神指向門口,「抱歉了,老朋友,容我失禮在這種路況下請您下山。」
「做到這種地步也要包庇魔鬼——果然被蠱惑了嗎!?被看似人畜無害的外皮?」
「不好意思,」另一支槍上膛的聲音,母親大人也拿起獵槍,「老朋友——不,老頭。露榭是我女兒,不是什麼魔鬼,朋友之間也別忘了禮貌。」
「她不過是別人丟在你家門前的孤兒!」
這句話讓群眾悄聲議論起來……有不少人帶著恐懼望向我——他們與我無冤無仇,但也沒多看得起我。我不禁縮起身體,母親大人此時走到窗邊、對窗外鳴槍。
現場又回歸靜默。
「我老公也說了。誰清楚自己被誰救了,就跟上。其他的滾。」
「你們會遭天譴的!」
神父憤恨地走出議事廳。現場也有人跟著離開。莫約半數。
室內突然變得冷清,這種壓力——我承受不了。本來村裡看我的眼神就是一介幸運當上的養女。教團都下那樣的通牒了。就算把我交出去也——
「——傻孩子,你又在想什麼傻事了?」
身後聽見母親大人放下獵槍,雙手從背後環抱我。父親大人也捧著我的臉,互相緊貼著額頭。
留在場的人也紛紛為我打氣,表示絕不遵從教會荒謬的判決,他們都是母親或父親大人的摯友、或仰慕者。
我不想在這裡哭。眼淚還是不爭氣一顆一顆的掉。
在這裡哭好丟臉。明明都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露榭。」
母親大人感受到我在哭泣,似乎也啜泣出來。
「不是你的錯。」


在一座壯闊的書庫中,只有一名少女……少男?不論為何者、再加上兩名看似護衛又像監視者的人隨扈在一旁。
忽然從虛空之中,一道曳著白色長髮、略有些骯髒人影現身。
「……世界之心?」
「啊?二號呀,世界之心是叫我嗎?太久我有點弄混了。」
「我不知道你上哪……或上何時遊歷。不過確實在稱呼你。」
「喔?是喔。感覺被這麼叫是好幾十年前……還是幾百世紀?」
「幾百世紀後還有人存在?」
「喔、那個呀、我看到——」
「——停。你忘記我的能力了嗎?問著說笑的,還請點到為止。」
「嗯?我又不在乎。」
「只有你有辦法不在乎了。」樣貌中性的少年給桌上的書本上籤,「然後?你所來何事?」
「哦、奈個呀,我感覺十三號動了,所以來一下。」
「特地來告訴我?」
「嗯、反正你早晚也會知道對吧?呃……透過叫什麼……叫團?」
「…是教團,我知道你說錯字。」
「喔對對、那個拿我來崇拜的不知哪來的奇怪的人們。」
對這態度、懺悔派的那群尊貴的樞機主教們應該會……視若無睹。就跟世界之心對他們的態度一樣。
正因為知道世界之心不在乎,所以高舉他的名字也沒問題。
「然後呀,十三號在這。」
白色的……應該是少女——世界之心,指向掛在牆上的地圖、這顆星球的某處。
「……知道了。」
「哦呀,什麼也不問。」
「正因為感興趣,所以我不能問你。」
少年闔上書本起身。
「我必須自己、親身去知曉。」說著眼神問向兩名隨扈,「既然我已知道此事,我就必須去認知『真實』。你們兩位也了解吧?」
「……隨樞機主教之意。」
少年聽著——不免嗤一聲笑出來。要是理由不夠正當,恐怕連踏出書庫都沒門。


第二天天還沒亮、露榭就醒來了。
——與其說沒睡好,不如說,露榭就是沒怎麼闔眼。
一閉上眼,就會作不好的夢。
他夢見自己躲在不知是缸甕或箱子裡,被搜索的教兵抓出來。
他夢見自己被綁在刑柱上。
他夢見自己遭到火燒。
更過分的是不只自己。甚至母親大人、父親大人,還有傑斯提……
他不太清楚夢裡的痛楚——貼不貼近現實,聽說燒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而他只有燙傷過的經歷。
……露榭實在不想再回憶夢裡的恐慌感。今天的生活還是要過,他隨手摘了些可以當早餐的菜葉,整整堆了一籃。拔夠了四人份才稍稍讓心跳緩了下來。
此時太陽也露面了。
南邊的太陽照亮了整個山坡,露榭可以看到山下——當然,也包括他的壁壘。方稜的藍色光線切割出屬於他的領域。在教軍還沒弄清這區分『敵意』的結界前、還碰壞了一架直升機、迫降到了山下。
而山下,本來應該是一條熟悉的公路通往山下的小鎮,現在中間的田野出現了飄著教會旗幟的野營地。
……如果只是要送到修道院,露榭還不打算反抗的。 自己守護村莊的意念……或說願望,即使犯了願望罪、造成了侵蝕,也罪不當誅吧?他至今從未以自己的意志、用侵蝕現象傷害或破壞什麼。
領養自己的雙親都不承認誅殺命令——那自己也不該隨便放棄。
拿著菜籃進到村長家——到去年為止也是自己的家,露榭熟練地操起廚房的工具。與教會的抗爭不是強制的。為了區分出這些人,母親大人忙了整天到晚,父親大人則因為手的傷發起燒……說來村裡的醫院只能做到緊急處置,開放性骨折、只是縫合傷口和固定是不夠的。
但現在也求醫無門。自山下的廣播、公開抵抗父親、母親大人,還有我,都成了教敵,還懸賞、呼籲村民將我們捉拿起來。只能慶幸村裡的唯一的醫生蒙德爺爺決定站在我們這邊。
露榭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至少做早餐這種小事自己做得來。
「呵啊啊……露榭?」
露榭轉過頭——
「啊…傑斯?早安。今天早上想吃什麼嗎?」
「隨便……欸,話說昨天怎麼回是?我在樓上聽見下面大吵一架,還聽人說有軍隊過來、要開戰什麼的。」
露榭低下頭。窗戶外的光照不到他的面容、顯得陰暗。
「……是我害的。」猶豫再三,露榭還是決定說出實情。「我……變成了侵噬者。」
「——願望罪!?妳幹嘛做那種事!」傑斯驚呼完,在餐桌上旁拄著腦袋,「不知道跟神父道歉會不會原諒妳啊?」
「神父已經離開了。」露榭默默地切起菜,「一半以上的人都離開了,我看到教軍派人到村外接他們。不可能要大家都……為了我、去反對教團。」
「妳闖了大禍了耶。」
「我知道。」
「啊~~啊,現在也不能下山去吧?我昨天還想著主日學之後可以下山去玩。變成這樣子,都泡湯了。」
「……」嚴重性似乎沒有完全傳達到的樣子。露榭也不怪他,昨天整日都兵荒馬亂的,凌晨就是泥流,上午就遭到教團封鎖。到天黑之前、都還沒有把不抵抗的人疏散完。路況只允許徒步經過。
這個村子,應該一百人不到吧……聽母親大人的統計,留下來的人只有三十三個——但光是知道不只父親母親大人願意守護自己,露榭就覺得想哭。
「欸、露榭,侵蝕是什麼感覺啊。」
「……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知道啊。我在電話裡聽別人說——有什麼擋下了泥流。那是你做的嗎?」
露榭遲疑了兩秒,沉默著點頭。
「——!那讓直升機撞到的也是你嗎?從昨天看到的、那些藍光線,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是。」
「——好酷喔!」傑斯雙眼閃閃發亮,「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想當侵噬者看看。難怪你就算犯罪都想要,欸、可不可以教我怎麼——」
「我怎麼可能想要啊!」
露榭爆發的怒吼讓傑斯閉了嘴,但他楞住的樣子沒搞懂露榭為什麼生氣。
靜默的空氣維持了幾秒,露榭撇過臉繼續做早餐,他不想讓傑斯看到自己不爭氣掉淚。
「露榭?……傑斯?」
此時莉薇亞從樓梯間露面。露榭趕忙擦掉眼淚回頭:
「媽媽?早安,蛋要半熟的對嗎?」
莉薇亞——露榭的養母看了看兩人。
露榭掩飾得很笨拙,以為露出笑容就可以騙過去……莉薇亞可沒那麼傻。
「……傑斯,端著你的份、回房間去吃。」
「咦?我又做什麼了?」這話等同是禁足命令——才剛被吼、覺得莫名其妙的傑斯不快地反問,弄得莉薇亞更不耐。
「自己說過什麼還沒點心數嗎?」莉薇亞看著露榭通紅的雙眼,只差沒給自己傻兒子頭頂搧下去,「還有、讓你待在房間不是要罰你。但不要出門,現在很危險。」
「我聽說了——有軍隊開過來,不就是露榭害的嗎?」
「傑斯!」
眼看莉薇亞怒急攻心就要打下去,露榭趕忙插進兩人中間推著傑斯肩膀、還在他耳邊說道「早餐我幫你拿上去」,阻止了母親大人動手。
母親大人和父親大人一次都沒打過傑斯——當然,對露榭也一樣。
露榭能看見母親大人沉重的黑眼圈,現在父親大人病倒,他必須一肩扛起村長代理,又是災情又是疏散又是與教團交涉,實在沒心力再分給傑斯了。
將傑斯推上樓,露榭將母親大人的早餐端上桌去。
「抱歉了……謝謝你。」莉薇亞在餐桌上拄著臉。為自己的失控道歉——還有道謝。露榭感覺作為罪魁禍首的自己著實經受不起。
「唉……傻孩子。」莉薇亞伸手揉了揉露榭的頭,「你肯定又想多了: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不是你的錯。」
露榭抓著衣襬,沒有回答、也沒有反駁。
莉薇亞知道。但也沒法多說什麼。
「我跟你爸還有一堆事得談,早餐就一起在房間吃。傑斯就麻煩你了。」
露榭默默點頭。取來端盤將兩人份的早餐盤子放上去。跟母親大人一塊上樓。
傑斯還在賭氣,露榭敲了門也沒應聲,他將傑斯的早點放在門旁。
父親大人說話的聲音穿過門板。聽起來相當虛弱。除了維持『壁壘』露榭也想不到能幫上什麼忙。悄悄地走下樓、獨自回到飯廳。


上午,教團的人舉著白旗在『壁壘』前揮舞。這是要直接交涉的訊號。
來者有三個人,都穿著白色的修士服。
「要交涉可以……」負責出面的莉薇亞背著獵槍、帶著露榭與一些村民、在『壁壘』的邊界內與之對峙,「你們的誠意未免也太足了一點?」
白色的修士服上……是全副武裝。
「面對侵噬者、再如何慎重都不過分,莉薇亞女士。」
「我不打算跟你們討論該多慎重。要進來的話……把武裝放在『壁壘』外面。否則免談。」
來使們互相看了看。
「莉薇亞女士,您這要求未免過分?這如同要我們赤手空拳進入虎穴。」
「「虎穴」是你們教團擅自定的。而判定原因連一個字都不肯說,要憑什麼認同你們?」
「莉薇亞女士,光是您可以在這裡與我等教團討價還價就已充分展現此侵蝕事件的威脅。」一名教兵朝壁壘開了一槍——毫不意外的、光壁將子彈彈開。「本來我等教團的就有權命令爾等,現在爾等仗著侵噬者的能力抗命——豈不已經證明,此侵蝕現象的危險性?」
「是嗎?在我看來他是在守護大家,一點都不危險。倒是你們才剛到就打算殺人,危險的是誰呢?」
「……爾等在質疑我等教團的正當性?」
「就是如此。怎麼著?」莉薇亞高舉著頭,鄙視著下坡處教團使者——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莉薇亞為人剛直,尤其瞧不起狐假虎威的惡棍嘍囉。「如果還想談,把武器放下,要不讓教團中央把毀滅級判定的原因說明白。又或者,你們要在這裡談也無妨。」
莉薇亞指著地面——結界內外的環境截然不同。外頭是泥流直接沖過的區域、內部則只是淋過雨,髒亂程度天差地別。
「……好吧。」最終是教團使者妥協、將步槍與掛彈放在地上,「這樣能接受了嗎?莉薇亞女士。」
「……露榭?」
露榭聞言點了點頭:
「你們……可以進來了。」
見露榭只是動口、並沒有做些什麼:像是詠唱或施術動作一類,教團使者們臉上還帶著狐疑,其中領頭者伸手碰觸結界——順利穿了進來。
「交談地點在村莊的議事廳,就麻煩你們走在前面、我在後面指路,可以吧各位。」
被卸除武裝的使者們雖然一臉不滿,但還是點了點頭。


「侵噬者都是有罪的,你們知曉嗎?」議事廳內,為首的使者單刀直入,「不隻身為人拒離神的原罪——想要成為神、進而篡奪神的權柄,更是罪中之重。」
「不好意思,老生常談還請省略,這點教義大家都懂。」莉薇亞沒好氣地打斷來使的說教,「所以你們打算來談什麼?」
「來讓爾等明白、侵噬者的罪有多麼深重。」
「但我沒聽到經文以外的說詞。」
為首的使者眉頭緊蹙。
「莉薇亞女士、既然您已如此熟知經文,為何還與我等教團對抗?」
「正因為我們不只熟知經文——侵噬者的處理我們聽過不少。無一例外,都是進入修道院成為贖罪者。一上來就下誅殺令的可是初次聽說。」
「那是您不知道對毀滅級的處置方針如何。」
「我確實不知道,還請教您該方針究竟是?」
「……我等無從置喙。」
「所以呢?又來了。」莉薇亞作意誇張地聳肩,「你們什麼都不說、就要我們把保護整座村落的人交出去槍斃。敢問還有比這更讓人『信服』的說法嗎?」莉薇亞出言嘲諷完、用鼻子嗤了聲,「聽你們那些說詞就能知道:毀滅級的處置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全部都不公開,都是秘密處決——我沒說錯吧?」
「……」
「你們教團擅自認定、擅自動手,請問你們真的是來『交涉』的?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使者領頭嘆氣搖了搖頭,轉而面對露榭:「你、罪人露希法。」
被指的露榭一臉迷惑——露希法?那是誰?聽拼音,露榭只知道那是個墮天使的名字。
至於莉薇亞則皺緊眉頭:「你們、這什麼意思?」
「教會無所不知,另外,莉薇亞女士,我們與您無話可說。現在是在與罪人露希法說話。」
「身為代理村長的我還在場呢,就打算越過去?」
「您伊始就沒有代表資格。我們的對象一直是罪人,與爾等凡人無關。」
莉薇亞聽著無語,按著額頭搖了搖、嘆了口氣:
「露榭,到樓上去吧。」
「莉薇亞女士……你打算妨礙我等與罪人的交涉?」
「什麼妨礙不妨礙?不只認錯人、亂扣名號;而我現在就是代理村長,村裡大事就是由我交涉。」
「您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我等打從一開始就沒找這個村落的事情。」
「只對侵噬者?」
「正是。」
「那我就是那位侵噬者的母親。很遺憾的,這孩子還沒有成年,我有法定代理權限,有事找我來說。」
「很遺憾,侵噬者事件不適用世俗法律。按照教法,願望罪之罪行一律由當事人承擔。」
「哪怕嬰兒也是?」
「當然。」
「那可怪了,你們不是說是來談的?如果對象是連說話能力都沒有的嬰兒你們要怎麼談?」
「……」
「不論教條還是法律的遵守與負責看重行為能力——如果你們的教法連這點邏輯都沒有,很抱歉,我只想讓那個編纂著回初中重修。」
「你——這是在侮辱我等樞機主教!?」
「我沒侮辱誰的意思呀?這點法學知識確實是初中等級的。」
「……我等與你無話可說!罪人露希法——」
「這裡沒有叫那個名字的人!——露榭,上樓去。」
對這劍拔弩張感到胃痛的露榭始終低著頭——他沒有母親大人那般能言善道,而此時也確實想要離場避難、於是跳下椅子——
「站住、罪人露希法!」來使一聲大喝,「莉薇亞女士,我們一直都盡可能對你保持禮節。但爾等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斷我等與罪人接觸——你難道打算叛教嗎!?」
「什麼叛教不叛教,我不早被你們通緝了?」
「……計畫二。」
聽到這聲信號,三名使者同時踢開椅子起身——當然莉薇亞也反應了過來,立刻拉過一直在背上的步槍示威射擊——但教兵們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此時在場護衛的村民也動了。莉薇亞的第二槍射中了一名教兵的腿,其他村民們也壓制住一名教兵——但在中間那位、直接穿過議桌、掏出藏起來的小刀直撲露榭——
「受死——罪人露希法!」
在場反應最慢的露榭眼睜睜的看著撲向自己的教兵將刀刃向自己的咽喉刺來、同時露榭尖叫著雙手要把人給推開——刀刃確實命中了,但在刺中露榭的皮膚時卻發出「鏗」的一聲彈開——露榭全身都包裹在瑩瑩藍光的結界內;而他伸出的手也確實推到了人。
霎時間被推中的主要信使——也是刺客的他就這麼向後衝飛,甚至轟毀了牆面。從破損的牆壁還能看到山下。而被推飛的那名教兵就這麼持續加速到結界之外、朝山底下飛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呆了——包括剩餘兩名教兵,但他們也沒多少時間可以發愣了。在露榭視線轉向他們開始,無形的力量開始將他們往結界外推出去,與第一個飛走的人同樣下場。
照這軌道……三人無疑會摔到山腳下的教團軍營裡——且肯定粉身碎骨。
在場地一個回神的人是莉薇亞。他深吸了一口氣。
「唉呀……這下有點麻煩了啊。」
他喃喃得極小聲……不想讓露榭聽見。


一—二

露榭睜開眼睛的時候猛然坐起——我這是在睡什麼?母親大人呢?父親大人怎麼樣了——
「露榭?」
母親大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在露榭驚起時也醒了過來——他趴在露榭所在的床邊。
「媽媽?——爸爸呢?爸爸他手受了傷,不趕快找到他的話——」
「別擔心露榭、我在這裡。」
吊著石膏的父親大人也到了床邊……有得到醫療了。露榭鬆了一口氣。總算有餘裕看清周圍。這裡是我住的原木倉庫。與平常的差別在於、大多時候冷清的地方此時塞滿了人。屋裡屋外都是,能躺在床上、讓露榭感到有些羞愧。
「你躺著。」見露榭想要起身、莉薇亞毅然阻止,「你在疏散人群之後就昏倒了。你做得那麼多,不會有人抱怨,好好休息。好嗎?」
露榭愣愣地點頭。但也沒了睡意:
「村子的狀況……怎麼了?」
「……不好解釋,露榭……有甚麼東西擋住泥流了。但泥流還沒完全結束,避難還要維持一陣子。」
「真是神蹟。」父親大人長吁一口氣,「如果那股泥流沖進村裡……恐怕這裡就無法住人了。」
「那個……」露榭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到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個壁壘。正將殘餘的泥流往兩旁排去,「……好像是我做的。」
父親和母親大人面面相覷。
「我……感覺控制著一座城堡……壟罩著村子。」
「停。」一向溫和的父親大人突然摀住我的嘴,「別說下去,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嗎?」
「我……剛剛是第一次說。」
「絕對不要跟別人提起……露榭,你能控制這股……『力量』嗎?」
「應該可以……但我還能感覺到有泥流。」
「等泥流過去,就讓你說的……壁壘,消失掉。」莉薇亞也小聲叮嚀:「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裝做這不可思議的事與你無關。知道了嗎?」
「……淨教嗎?要不要找神父商量。」
露榭的父母親又對視了一眼。他們與教會的神父相處十分融洽。這也是村裡主流信仰。
「……保險起見,還是保密吧。我們不知道他對……侵噬者的看法。」
侵噬者……那是魔鬼的力量。出於願望篡奪神的能力、瀆神的篡權者——願望罪,種種讓我不禁背脊發涼。
教團不會放過任何侵噬者……如果被抓到了、會被怎麼樣?被送去修道院,成為苦行的贖罪者嗎?
「村長先生、有您的來電。」
說人人到,教會的神父拿著一只無線聽筒過來。
「來電?電話線應該被沖斷了。還有訊號嗎?」
「是無線電。從教團捎來的。」
教團……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太好了、如果能得到教團的救援——」
「不……他們說的不是救援的事……」神父正色否定,話語之中帶著怒火,「……他們偵測到,這座村裡有侵噬者!就是昨夜那個侵蝕現象。教軍與贖罪者部隊已經在山腳下了。要我們立刻把他揪出來,會有直升機派行刑隊過來。」
「行刑隊!?我聽說侵噬者會送到修道院經過洗禮。」
「……那是對一級及其之下的。這回不同。」神父頓了一頓,除了怒意,神色間還透露著恐懼:「教團偵測到的是:毀滅級。必須立刻肅清。」


村長家的議事廳炸開了鍋。
有數十村民看到我……『施術』時的樣子。實際上那只是絕望時的亂喊——壁壘不是那樣運作的。露榭自己清楚。
「村長先生,你說不交出他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您是何等意思。神父先生。」溫和的父親大人此時語中帶刺——這是他真動怒時的特徵,「我們才剛被這現象救了一命。頭一轉就要人交出命來,敢問您還有沒有良心?」
「這是兩回是!」
村民不太敢介入兩人之間的爭吵,只敢站在牆邊圍觀。
而作為當事人——已經被太多人指證嫌疑的露榭也只能坐在母親大人旁邊低著頭。
壁壘還維持著,母親大人發覺不對就讓露榭不要解除——而這確實擋到了什麼東西,遠遠看過去確認,旋翼直升機正繞著由藍色光罩形成的『壁壘』、不敢冒人闖入。
「侵噬者本身就是罪惡,受到惡魔的幫助、我才不會覺得感謝!」
「神父,那是您個人的意思。還請問問你周圍的人們怎麼想?」
神父還望在議事廳的村民——村民紛紛別開視線。既不為露榭開脫、也不落井下石。
「毀滅級,你還不明白嗎!?」神父說得痛心疾首,「那是會破壞世界平衡、毀滅和平的存在。與全世界的平穩,我們一個小山村要怎麼比?」
「神父,您一口一個毀滅。敢問這守護整個村落的現象,您作何解釋?」
「……那是教團的判斷。」
「那讓教團做解釋。」
「……行吧。你自己去跟教團說去。我勸不動你。兒女私情,不過是個養女,就要與教團爭,怪罪下來別說我絕情。」
「…養女?這種話最好別再讓我聽到。少點廢話、替我聯繫上教團的負責人。」
神父搖了搖頭,拿起他接到的無線電。原本的通訊頻道早就沒人接了。嘗試了幾個頻段,聯繫上平地鎮子、接到那裡的地方教會,他們只說不知道。最後連接到的是——在山腳下的駐軍。
「這裡是淨教軍天錘分隊。此非民用頻道,佔用者何人?完畢。」
「我是你們圍困山村的村長。我們剛經歷一場天災急需救援,侵噬者問題能否先放一邊?完畢。」
「……請稍等。將在轉交督軍主教。」過了一會兒,明顯聽見另一人拿起通訊,「這裡是本地方淨教軍督軍主教。侵噬者問題當然是優先。援助隨後到,完畢。」
「敢問主教。我們全村居民包含我個人、正受到貴教團所指控的侵噬者所助才得以保全性命。而嫌疑人、我以個人名義保證他的品性與善良,何以如此倉促決定處決?完畢。」
「侵噬者本身即用了魔鬼的力量、僭竊神的權柄。更會破壞世界和平——毀滅此級更是罪不可赦。您貴為村長,想必知悉。完畢。」
「您應該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我已保證該嫌疑人的的善良與品行。完畢。」
「您應該也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侵噬者本身即犯有願望罪,毀滅級程度更罪不可赦。完畢。」
「…您所謂毀滅級判定基準為何?完畢。」
「此為中央教會樞機議會判決,敝人區區地方督軍主教無從過問。完畢。」
「請轉接予中央教會判決人或機構。完畢。」
「敝人無此權限,您當然更沒有。完畢。」
「……目前並無任何直接證據表明嫌疑人是侵噬者,能否請教會再行調查。完畢。」
「拖延毫無意義,我等第一要務為肅清毀滅級。若貴村尚未鎖定侵噬者,我等將不惜一切代價。完畢。」
「您所謂不惜一切代價是指?完畢。」
「肅清全村。完畢。」
話音方落,所有村人都面色鐵青——大概也包含我。
「現在!現在就把這魔鬼之子交出去!」
神父大聲喊叫著。……反倒是與無線電對面越說越冷靜的父親大人沉著得很。
他以相對完好的右手拿起架在牆上的獵槍。
「我不逼任何人——如果有誰清楚自己是被誰救了一命的、就跟我來。其他的、下山向教會投誠去。他們應該不會為難你們。」
「你——打算跟教團宣戰?瘋了!」
「我沒瘋——神父。我們全村才剛剛得到拯救、災難剛過、就立刻要把拯救者送上刑架?是你瘋了、你們教會瘋了。」父親大人以槍口指向神父,禮貌地用眼神指向門口,「抱歉了,老朋友,容我失禮在這種路況下請您下山。」
「做到這種地步也要包庇魔鬼——果然被蠱惑了嗎!?被看似人畜無害的外皮?」
「不好意思,」另一支槍上膛的聲音,母親大人也拿起獵槍,「老朋友——不,老頭。露榭是我女兒,不是什麼魔鬼,朋友之間也別忘了禮貌。」
「她不過是別人丟在你家門前的孤兒!」
這句話讓群眾悄聲議論起來……有不少人帶著恐懼望向我——他們與我無冤無仇,但也沒多看得起我。我不禁縮起身體,母親大人此時走到窗邊、對窗外鳴槍。
現場又回歸靜默。
「我老公也說了。誰清楚自己被誰救了,就跟上。其他的滾。」
「你們會遭天譴的!」
神父憤恨地走出議事廳。現場也有人跟著離開。莫約半數。
室內突然變得冷清,這種壓力——我承受不了。本來村裡看我的眼神就是一介幸運當上的養女。教團都下那樣的通牒了。就算把我交出去也——
「——傻孩子,你又在想什麼傻事了?」
身後聽見母親大人放下獵槍,雙手從背後環抱我。父親大人也捧著我的臉,互相緊貼著額頭。
留在場的人也紛紛為我打氣,表示絕不遵從教會荒謬的判決,他們都是母親或父親大人的摯友、或仰慕者。
我不想在這裡哭。眼淚還是不爭氣一顆一顆的掉。
在這裡哭好丟臉。明明都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露榭。」
母親大人感受到我在哭泣,似乎也啜泣出來。
「不是你的錯。」


在一座壯闊的書庫中,只有一名少女……少男?不論為何者、再加上兩名看似護衛又像監視者的人隨扈在一旁。
忽然從虛空之中,一道曳著白色長髮、略有些骯髒人影現身。
「……世界之心?」
「啊?二號呀,世界之心是叫我嗎?太久我有點弄混了。」
「我不知道你上哪……或上何時遊歷。不過確實在稱呼你。」
「喔?是喔。感覺被這麼叫是好幾十年前……還是幾百世紀?」
「幾百世紀後還有人存在?」
「喔、那個呀、我看到——」
「——停。你忘記我的能力了嗎?問著說笑的,還請點到為止。」
「嗯?我又不在乎。」
「只有你有辦法不在乎了。」樣貌中性的少年給桌上的書本上籤,「然後?你所來何事?」
「哦、奈個呀,我感覺十三號動了,所以來一下。」
「特地來告訴我?」
「嗯、反正你早晚也會知道對吧?呃……透過叫什麼……叫團?」
「…是教團,我知道你說錯字。」
「喔對對、那個拿我來崇拜的不知哪來的奇怪的人們。」
對這態度、懺悔派的那群尊貴的樞機主教們應該會……視若無睹。就跟世界之心對他們的態度一樣。
正因為知道世界之心不在乎,所以高舉他的名字也沒問題。
「然後呀,十三號在這。」
白色的……應該是少女——世界之心,指向掛在牆上的地圖、這顆星球的某處。
「……知道了。」
「哦呀,什麼也不問。」
「正因為感興趣,所以我不能問你。」
少年闔上書本起身。
「我必須自己、親身去知曉。」說著眼神問向兩名隨扈,「既然我已知道此事,我就必須去認知『真實』。你們兩位也了解吧?」
「……隨樞機主教之意。」
少年聽著——不免嗤一聲笑出來。要是理由不夠正當,恐怕連踏出書庫都沒門。


第二天天還沒亮、露榭就醒來了。
——與其說沒睡好,不如說,露榭就是沒怎麼闔眼。
一閉上眼,就會作不好的夢。
他夢見自己躲在不知是缸甕或箱子裡,被搜索的教兵抓出來。
他夢見自己被綁在刑柱上。
他夢見自己遭到火燒。
更過分的是不只自己。甚至母親大人、父親大人,還有傑斯提……
他不太清楚夢裡的痛楚——貼不貼近現實,聽說燒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而他只有燙傷過的經歷。
……露榭實在不想再回憶夢裡的恐慌感。今天的生活還是要過,他隨手摘了些可以當早餐的菜葉,整整堆了一籃。拔夠了四人份才稍稍讓心跳緩了下來。
此時太陽也露面了。
南邊的太陽照亮了整個山坡,露榭可以看到山下——當然,也包括他的壁壘。方稜的藍色光線切割出屬於他的領域。在教軍還沒弄清這區分『敵意』的結界前、還碰壞了一架直升機、迫降到了山下。
而山下,本來應該是一條熟悉的公路通往山下的小鎮,現在中間的田野出現了飄著教會旗幟的野營地。
……如果只是要送到修道院,露榭還不打算反抗的。 自己守護村莊的意念……或說願望,即使犯了願望罪、造成了侵蝕,也罪不當誅吧?他至今從未以自己的意志、用侵蝕現象傷害或破壞什麼。
領養自己的雙親都不承認誅殺命令——那自己也不該隨便放棄。
拿著菜籃進到村長家——到去年為止也是自己的家,露榭熟練地操起廚房的工具。與教會的抗爭不是強制的。為了區分出這些人,母親大人忙了整天到晚,父親大人則因為手的傷發起燒……說來村裡的醫院只能做到緊急處置,開放性骨折、只是縫合傷口和固定是不夠的。
但現在也求醫無門。自山下的廣播、公開抵抗父親、母親大人,還有我,都成了教敵,還懸賞、呼籲村民將我們捉拿起來。只能慶幸村裡的唯一的醫生蒙德爺爺決定站在我們這邊。
露榭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至少做早餐這種小事自己做得來。
「呵啊啊……露榭?」
露榭轉過頭——
「啊…傑斯?早安。今天早上想吃什麼嗎?」
「隨便……欸,話說昨天怎麼回是?我在樓上聽見下面大吵一架,還聽人說有軍隊過來、要開戰什麼的。」
露榭低下頭。窗戶外的光照不到他的面容、顯得陰暗。
「……是我害的。」猶豫再三,露榭還是決定說出實情。「我……變成了侵噬者。」
「——願望罪!?妳幹嘛做那種事!」傑斯驚呼完,在餐桌上旁拄著腦袋,「不知道跟神父道歉會不會原諒妳啊?」
「神父已經離開了。」露榭默默地切起菜,「一半以上的人都離開了,我看到教軍派人到村外接他們。不可能要大家都……為了我、去反對教團。」
「妳闖了大禍了耶。」
「我知道。」
「啊~~啊,現在也不能下山去吧?我昨天還想著主日學之後可以下山去玩。變成這樣子,都泡湯了。」
「……」嚴重性似乎沒有完全傳達到的樣子。露榭也不怪他,昨天整日都兵荒馬亂的,凌晨就是泥流,上午就遭到教團封鎖。到天黑之前、都還沒有把不抵抗的人疏散完。路況只允許徒步經過。
這個村子,應該一百人不到吧……聽母親大人的統計,留下來的人只有三十三個——但光是知道不只父親母親大人願意守護自己,露榭就覺得想哭。
「欸、露榭,侵蝕是什麼感覺啊。」
「……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知道啊。我在電話裡聽別人說——有什麼擋下了泥流。那是你做的嗎?」
露榭遲疑了兩秒,沉默著點頭。
「——!那讓直升機撞到的也是你嗎?從昨天看到的、那些藍光線,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是。」
「——好酷喔!」傑斯雙眼閃閃發亮,「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想當侵噬者看看。難怪你就算犯罪都想要,欸、可不可以教我怎麼——」
「我怎麼可能想要啊!」
露榭爆發的怒吼讓傑斯閉了嘴,但他楞住的樣子沒搞懂露榭為什麼生氣。
靜默的空氣維持了幾秒,露榭撇過臉繼續做早餐,他不想讓傑斯看到自己不爭氣掉淚。
「露榭?……傑斯?」
此時莉薇亞從樓梯間露面。露榭趕忙擦掉眼淚回頭:
「媽媽?早安,蛋要半熟的對嗎?」
莉薇亞——露榭的養母看了看兩人。
露榭掩飾得很笨拙,以為露出笑容就可以騙過去……莉薇亞可沒那麼傻。
「……傑斯,端著你的份、回房間去吃。」
「咦?我又做什麼了?」這話等同是禁足命令——才剛被吼、覺得莫名其妙的傑斯不快地反問,弄得莉薇亞更不耐。
「自己說過什麼還沒點心數嗎?」莉薇亞看著露榭通紅的雙眼,只差沒給自己傻兒子頭頂搧下去,「還有、讓你待在房間不是要罰你。但不要出門,現在很危險。」
「我聽說了——有軍隊開過來,不就是露榭害的嗎?」
「傑斯!」
眼看莉薇亞怒急攻心就要打下去,露榭趕忙插進兩人中間推著傑斯肩膀、還在他耳邊說道「早餐我幫你拿上去」,阻止了母親大人動手。
母親大人和父親大人一次都沒打過傑斯——當然,對露榭也一樣。
露榭能看見母親大人沉重的黑眼圈,現在父親大人病倒,他必須一肩扛起村長代理,又是災情又是疏散又是與教團交涉,實在沒心力再分給傑斯了。
將傑斯推上樓,露榭將母親大人的早餐端上桌去。
「抱歉了……謝謝你。」莉薇亞在餐桌上拄著臉。為自己的失控道歉——還有道謝。露榭感覺作為罪魁禍首的自己著實經受不起。
「唉……傻孩子。」莉薇亞伸手揉了揉露榭的頭,「你肯定又想多了: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不是你的錯。」
露榭抓著衣襬,沒有回答、也沒有反駁。
莉薇亞知道。但也沒法多說什麼。
「我跟你爸還有一堆事得談,早餐就一起在房間吃。傑斯就麻煩你了。」
露榭默默點頭。取來端盤將兩人份的早餐盤子放上去。跟母親大人一塊上樓。
傑斯還在賭氣,露榭敲了門也沒應聲,他將傑斯的早點放在門旁。
父親大人說話的聲音穿過門板。聽起來相當虛弱。除了維持『壁壘』露榭也想不到能幫上什麼忙。悄悄地走下樓、獨自回到飯廳。


上午,教團的人舉著白旗在『壁壘』前揮舞。這是要直接交涉的訊號。
來者有三個人,都穿著白色的修士服。
「要交涉可以……」負責出面的莉薇亞背著獵槍、帶著露榭與一些村民、在『壁壘』的邊界內與之對峙,「你們的誠意未免也太足了一點?」
白色的修士服上……是全副武裝。
「面對侵噬者、再如何慎重都不過分,莉薇亞女士。」
「我不打算跟你們討論該多慎重。要進來的話……把武裝放在『壁壘』外面。否則免談。」
來使們互相看了看。
「莉薇亞女士,您這要求未免過分?這如同要我們赤手空拳進入虎穴。」
「「虎穴」是你們教團擅自定的。而判定原因連一個字都不肯說,要憑什麼認同你們?」
「莉薇亞女士,光是您可以在這裡與我等教團討價還價就已充分展現此侵蝕事件的威脅。」一名教兵朝壁壘開了一槍——毫不意外的、光壁將子彈彈開。「本來我等教團的就有權命令爾等,現在爾等仗著侵噬者的能力抗命——豈不已經證明,此侵蝕現象的危險性?」
「是嗎?在我看來他是在守護大家,一點都不危險。倒是你們才剛到就打算殺人,危險的是誰呢?」
「……爾等在質疑我等教團的正當性?」
「就是如此。怎麼著?」莉薇亞高舉著頭,鄙視著下坡處教團使者——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莉薇亞為人剛直,尤其瞧不起狐假虎威的惡棍嘍囉。「如果還想談,把武器放下,要不讓教團中央把毀滅級判定的原因說明白。又或者,你們要在這裡談也無妨。」
莉薇亞指著地面——結界內外的環境截然不同。外頭是泥流直接沖過的區域、內部則只是淋過雨,髒亂程度天差地別。
「……好吧。」最終是教團使者妥協、將步槍與掛彈放在地上,「這樣能接受了嗎?莉薇亞女士。」
「……露榭?」
露榭聞言點了點頭:
「你們……可以進來了。」
見露榭只是動口、並沒有做些什麼:像是詠唱或施術動作一類,教團使者們臉上還帶著狐疑,其中領頭者伸手碰觸結界——順利穿了進來。
「交談地點在村莊的議事廳,就麻煩你們走在前面、我在後面指路,可以吧各位。」
被卸除武裝的使者們雖然一臉不滿,但還是點了點頭。


「侵噬者都是有罪的,你們知曉嗎?」議事廳內,為首的使者單刀直入,「不隻身為人拒離神的原罪——想要成為神、進而篡奪神的權柄,更是罪中之重。」
「不好意思,老生常談還請省略,這點教義大家都懂。」莉薇亞沒好氣地打斷來使的說教,「所以你們打算來談什麼?」
「來讓爾等明白、侵噬者的罪有多麼深重。」
「但我沒聽到經文以外的說詞。」
為首的使者眉頭緊蹙。
「莉薇亞女士、既然您已如此熟知經文,為何還與我等教團對抗?」
「正因為我們不只熟知經文——侵噬者的處理我們聽過不少。無一例外,都是進入修道院成為贖罪者。一上來就下誅殺令的可是初次聽說。」
「那是您不知道對毀滅級的處置方針如何。」
「我確實不知道,還請教您該方針究竟是?」
「……我等無從置喙。」
「所以呢?又來了。」莉薇亞作意誇張地聳肩,「你們什麼都不說、就要我們把保護整座村落的人交出去槍斃。敢問還有比這更讓人『信服』的說法嗎?」莉薇亞出言嘲諷完、用鼻子嗤了聲,「聽你們那些說詞就能知道:毀滅級的處置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全部都不公開,都是秘密處決——我沒說錯吧?」
「……」
「你們教團擅自認定、擅自動手,請問你們真的是來『交涉』的?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使者領頭嘆氣搖了搖頭,轉而面對露榭:「你、罪人露希法。」
被指的露榭一臉迷惑——露希法?那是誰?聽拼音,露榭只知道那是個墮天使的名字。
至於莉薇亞則皺緊眉頭:「你們、這什麼意思?」
「教會無所不知,另外,莉薇亞女士,我們與您無話可說。現在是在與罪人露希法說話。」
「身為代理村長的我還在場呢,就打算越過去?」
「您伊始就沒有代表資格。我們的對象一直是罪人,與爾等凡人無關。」
莉薇亞聽著無語,按著額頭搖了搖、嘆了口氣:
「露榭,到樓上去吧。」
「莉薇亞女士……你打算妨礙我等與罪人的交涉?」
「什麼妨礙不妨礙?不只認錯人、亂扣名號;而我現在就是代理村長,村裡大事就是由我交涉。」
「您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我等打從一開始就沒找這個村落的事情。」
「只對侵噬者?」
「正是。」
「那我就是那位侵噬者的母親。很遺憾的,這孩子還沒有成年,我有法定代理權限,有事找我來說。」
「很遺憾,侵噬者事件不適用世俗法律。按照教法,願望罪之罪行一律由當事人承擔。」
「哪怕嬰兒也是?」
「當然。」
「那可怪了,你們不是說是來談的?如果對象是連說話能力都沒有的嬰兒你們要怎麼談?」
「……」
「不論教條還是法律的遵守與負責看重行為能力——如果你們的教法連這點邏輯都沒有,很抱歉,我只想讓那個編纂著回初中重修。」
「你——這是在侮辱我等樞機主教!?」
「我沒侮辱誰的意思呀?這點法學知識確實是初中等級的。」
「……我等與你無話可說!罪人露希法——」
「這裡沒有叫那個名字的人!——露榭,上樓去。」
對這劍拔弩張感到胃痛的露榭始終低著頭——他沒有母親大人那般能言善道,而此時也確實想要離場避難、於是跳下椅子——
「站住、罪人露希法!」來使一聲大喝,「莉薇亞女士,我們一直都盡可能對你保持禮節。但爾等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斷我等與罪人接觸——你難道打算叛教嗎!?」
「什麼叛教不叛教,我不早被你們通緝了?」
「……計畫二。」
聽到這聲信號,三名使者同時踢開椅子起身——當然莉薇亞也反應了過來,立刻拉過一直在背上的步槍示威射擊——但教兵們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此時在場護衛的村民也動了。莉薇亞的第二槍射中了一名教兵的腿,其他村民們也壓制住一名教兵——但在中間那位、直接穿過議桌、掏出藏起來的小刀直撲露榭——
「受死——罪人露希法!」
在場反應最慢的露榭眼睜睜的看著撲向自己的教兵將刀刃向自己的咽喉刺來、同時露榭尖叫著雙手要把人給推開——刀刃確實命中了,但在刺中露榭的皮膚時卻發出「鏗」的一聲彈開——露榭全身都包裹在瑩瑩藍光的結界內;而他伸出的手也確實推到了人。
霎時間被推中的主要信使——也是刺客的他就這麼向後衝飛,甚至轟毀了牆面。從破損的牆壁還能看到山下。而被推飛的那名教兵就這麼持續加速到結界之外、朝山底下飛去。
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呆了——包括剩餘兩名教兵,但他們也沒多少時間可以發愣了。在露榭視線轉向他們開始,無形的力量開始將他們往結界外推出去,與第一個飛走的人同樣下場。
照這軌道……三人無疑會摔到山腳下的教團軍營裡——且肯定粉身碎骨。
在場地一個回神的人是莉薇亞。他深吸了一口氣。
「唉呀……這下有點麻煩了啊。」
他喃喃得極小聲……不想讓露榭聽見。


一—三

似乎是作為報復,教兵朝村莊開始了炮擊。
——以小鎮一方殺了使者來說、或許是教團有理。但他們明明清楚自己派出的是刺客。在此之上對毫無軍事防備的坡上民宅開火。
但不意外的,砲彈都被『壁壘』阻擋。空中傳來陣陣轟鳴。更有些引信未到時的砲彈被碾成一團、掉到地面附近才爆炸。本來就未能整修的路況變得更糟了。
炮擊持續了半個小時。最終以教團對『壁壘』無可奈何、無疾而終。


雖然炮擊沒有讓小鎮受到損害,但也讓露榭的立場變得更糟糕。
離開村莊的居民只是暫避——他們的財產幾乎都在村莊裡。莉薇亞已經接到好幾通來自山下居民勸他放棄露榭的電話——無疑全都被攆了回去。就連人在病榻的謝爾德也嚴詞拒絕。
——但這也是第二個問題所在。
謝爾德的病況不樂觀。
「謝爾德的傷勢,必續一直持續用大劑量抗生素,直到傷口癒合。」
醫生蒙德向露榭母女解釋。但他在村中開的不過是個診所,並沒有那麼多抗生素庫存。
再這麼下去,抗生素一斷藥、謝爾德的傷口感染就會致命。況且只是一直用抗生素也不是辦法:必須盡早進行手術、清除感染源和切除壞死組織。那場大雨讓太多髒東西流入傷口。
但小鎮沒有手術的條件——蒙德醫生不是外科,不懂手術。患部又在動脈。當時好不容易沒失血過多。如今沒有血源,再動刀下去,醫生不認為虛弱的謝爾德撐得過。
「教團還是封鎖著入山口嗎?」
「對……我已經告訴他們村裡有傷患了。」莉薇亞咬著嘴唇啐道,「他們還是那副官調。……要露榭的命,其他免談。」
這條件莉薇亞當然不接受——謝爾德也不接受。
露榭十分猶豫——但遭到兩位養親極力勸阻;至於傑斯態度相當搖擺,一會兒說讓出露榭就能息事寧人;一會兒說絕不能犧牲家人——但沒人問他的意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醫生搖著頭,「只讓謝爾德下山就醫也不行?」
「不行。」莉薇亞搖頭,「現在我們一家是教敵——除非答應當教團的條件當劊子手。否則一被抓到、殺無赦。」
「……我明白了。」醫生深吸了口氣:「我下山去拿藥吧。如果可能,血袋、還有外科醫師都帶過來。」
「可以嗎?」
「我還是有些同行好友的。」蒙德苦笑道——或許沒有露榭一家那麼嚴重,但現在還在村中的人們都被通緝了。恐怕只差在是不是當場處死而已。
莉薇亞緊緊抿著嘴唇。露榭一直都壓低著頭沒有說話。他也一籌莫展,只能將無能為力的煩躁壓在心底。
「……我會告訴教團你要去歸降。這樣他們應該會放你到山下……但在這之後你得另外找辦法潛回來。」
「明白。」
「……抱歉。我們欠你大人情。」
「別這麼說……是我欠先謝爾德一條命的。」蒙德拿起帽子,「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莉薇亞,你去跟教團談判吧。」
莉薇亞點點頭。露榭眼角追著母親大人離開房間、然後轉向醫生:「蒙德爺爺——」
——接下來該說什麼?還能說什麼。露榭不知道有任何情面值得賣命。就算有,也只在父親大人和蒙德爺爺之間。
「……小心。」
最後露榭指囁嚅著擠出兩個字。蒙德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微笑著揉了揉露榭的頭。


而事情就這麼過了兩天。
蒙德醫生渺無音訊。剩下的抗生素將在明天用盡。
傑斯斜眼看著露榭抱怨:「反正肯定跑了啦……他又不是露榭的誰,哪像我們?撇乾淨肯定就沒事了。」——莉薇亞聽完點了點頭、直接朝那顆腦袋搧下去。這回露榭沒有阻止,他也被氣到了。
「我又沒說謊!」傑斯帶著哭腔逃到房間門口裡朝莉薇亞大吼、就著麼衝回自己房間。
這騷動肯定讓謝爾德聽到了……莉薇亞按著額頭深呼吸。
露榭也不相信蒙德爺爺會拋棄他們——但無論是不是,危機都步步緊逼。
如果沒有這能力……如果當時沒有許下那該死的願望——村落會毀掉,但說不定好過現在?……但有誰會開口同意?那場泥流足以淹沒整個村落——當然也包含歸降的村民。
「……我下山去拿藥。有『壁壘』的話、教團沒辦法傷害我。」
「也只能這樣了。」莉薇亞點頭。


當夜、露榭偷偷溜到山腳。
他最初還擔心壁壘一消失教兵就會開砲……該說好險他們沒發現?或者認為開砲了也沒意義。確實,在露榭所在的地方張開壁壘、還是能擋在火砲與村莊之間。
但接下來就不行了,壁壘沒辦法蓋在露榭以外的地方,一毫米都不行,方圓一兩公里也就是極限了。而平地小鎮在教兵陣地後面。
滿懷惴惴不安的露榭乘著夜色穿過遠離人煙的草叢……一般來說夜裡這麼做很危險。也許碰到蛇、也許前方就一個踩空摔下去。但事到如今還有空怕蛇嗎?只能祈禱不會有個落差讓他一跤摔死。要死也得等到把藥拿回去之後。
專心趕路的露榭不久就到了有燈火的地方——離城鎮近了。但他得現在有更多問題得解決。
抗生素該去哪裡找?藥局?其他醫院診所?還有該用哪種抗生素?當場問的話他們會不會告訴他呢?——
「快走!你要害我變成教敵嗎!?」
門框啷第一聲關上。一家診所在露榭面前當場打烊。
——……還有,碰到這種狀況該怎麼處理?
問到第二、三家都是同樣的反應。教團的通緝早就傳遍城鎮——而且還很清楚露榭他們缺什麼——吃了第四次閉門羹之後露榭這麼確信。
「你就是『壁壘』?」
低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露榭下意識地張開壁壘保護自己,同時「磅」的一聲就在身邊,嚇得他跌坐在地上。
沒多過一秒,第二擊又撞上了壁壘。露榭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肯定比子彈還大。而速度之快、若只是肉身,被打到肯定直接穿過去。
然而就連火砲都傷不了分毫的壁壘有效地擋下接下來的三、四、五次攻擊。露榭總算能讓顫巍巍的自己站起來、轉向背後:
「沒用的!你是誰!?」
一身修士服的人影緩緩走入街道燈下。周圍人群都嚇得走避,不一會兒現場就沒了其他人煙。
「我嗎……【光彈】——至少代號是這麼叫。現在只是一名謙卑的贖罪修士。」
那個人拋著石塊、接到手中瞬間向露榭拋出——音爆與幾乎同時碎裂在露榭『壁壘』上上的石子發出巨響。
「就說沒用了!快住手、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你想要談判的意思?」
「……如果能用說的來解決又有什麼不好。」
「那我就只有傳教團的話:死。」
「……教團就沒有要談的意思呢。」
「從一開始就沒有其他可能,毀滅級。你必須死,世界才得安寧。」
「毀滅級毀滅級毀滅級!你們開口閉口都是毀滅級,你們倒說我是毀滅了什麼!?」
「你還不懂嗎?」修士語氣聽來極為不耐。「你的造成的侵蝕你自己也看見了……在前幾日的偵查中我們確認了:你在你的壁壘內能為所欲為,從外界一切物理手段都無法制止——你可知道這有多麼危險?」
「如果你們不派刺客來的話我又不想動手……」
「不不不。」修士搖著食指。「憑你的侵蝕現象、你能踏入一切禁止進入區域、庇護一切該摧毀的事物。無論現在你怎麼想都無所謂——你有那種可能、也有那種能耐。假定你保護了另一名毀滅級、教團該如何因應?喏、沒轍對吧。」
「……所以你們擔心的事情一件都還沒發生、就非得要我死?」露榭僅握著拳頭,「你不也是侵噬者嗎?如果不是一開始就要殺我,我也不會排斥成為教會當個贖罪者。」
「唉…小孩子:【壁壘】……看來你還不懂侵蝕現象——『我們』,有多危險。」
「你才是那個會走路的危險!——在這有人的地方,是傷及無辜怎麼辦?」
「頂多一條人命,【壁壘】。」
「……你說頂多?」
「看來不說多點是沒法讓你了解呀、【壁壘】……就說說我為何叫做『光彈』——曾經有個少年,他想把棒球投出無人能及的速度。」
一百公里、一百五十公里、甚至超越世界記錄倒達一百八十公里——「而終於有一天、我的球把捕手砸傷了。當時絕對好好投進了手套——但還是傷了人。這都還只是小事。」
即便傷了隊友,那名投手依然沒有放棄更快的球。即使他不再對人訓練、不再能上場他的球速還是持續增進:三百公里、五百公里——甚至突破音障都還沒結束,此後更是幾何增長:兩千公里、一萬公里、三萬、十萬——
「而這時早就注意到我的教團阻止了我。『壁壘』在當時我已經只能對著海上練習投球,你可知道、如果一顆光速的棒球打到地面、這顆星球會出什麼事?」
露榭吞了口口水搖了頭……他只在課本上認知到物體越接近光速質量越大、能量更多。但沒仔細考慮過一顆光速的棒球有多少威力——
「會摧毀。我說的不是地球,是整個太陽系。至於星系以外?就沒估計了。」
「聽起來你才是毀滅級不是嗎?」
「讓我打個但書——除了你的壁壘以外會摧毀。」
教士又嘖嘖嘖地搖著手指。
「之前可不是拿砲彈對壁壘轟著玩。我們已經計算出來了——你的壁壘無論什麼東西東能擋得下來,任何撞擊都毫無影響。哪怕隕石也沒法讓你動個一奈米。你可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露榭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就如同我——一個人類根本生不出那麼多能量丟出時速十萬公里的球。我不知道從哪生出那些能量,但這還在能量的範疇——你的能力遠遠超過能量的範疇。物質、能量,人類甚至物質世界的所有可能都會被你的侵蝕現象踐踏——所以你是毀滅級。」說著教士假咳了兩聲,「以上都只是我的猜測。我沒有僭越中央教團的意思。」
「……你要辯稱給誰聽?」
「誰嗎……?那肯定是:神。」教士左手摀住心窩、右手指天,「即便教團此刻沒有監視我、我也不會欺瞞神;還有我的罪。」自顧自地宣誓完,教士將目光轉回露榭:「而我現在、頂把東西丟出二、三馬赫、也只會影響手掌內的東西。感謝教團、讓我不再錯到這以上——而侵蝕何其可怖又難以控制?【壁壘】、說到這裡你還不明白嗎?」
——光是存在就足以威脅世界、一有意念則毀天滅地。
「所以?露希法。說到這、你還不覺得你應該死嗎?」
與之前帶著殺意的石彈相比、慢到不行地拋來的一把手槍。露榭也看多獵槍了,並不怕槍械……然而那明顯到不行的意思讓他擰著眉。
「你說「露希法」?」
「你的真名……真是晦氣的名字、你要恨就恨你的父母吧。」
「我的…真名?」又是那墮天使的名稱……露榭自幼時從來沒被那麼叫過,只感到莫名其妙。
「怎麼?這不是你親生母親給你的名字?」
「……很不巧我是養子,一開始就叫作露榭。更以前的我才不知道、也跟我沒有關係!」
「嘖……原來不知情。浪費時間。」教士突然沒了底氣喃喃著……讓露榭有點不解。如果那是真的、天曉得拋棄他的親生父母為何給他這晦氣的稱呼。但要恨?恨個連見都沒見過的人?
況且那切都十幾年前的事了,能有殺到眼前的這人危險?露榭撿起地上的手槍。
「而你…敢把槍丟給我。我至少用過獵槍,這麼近可不會打偏。」
「我都站在這裡——在你的壁壘之中、直面著你了。若你有那意思我一瞬間就會灰飛煙滅、還擔心一把手槍、不,我還會擔心死亡?」教士聳著肩,「不過一條命罷了。」
教士的回答讓露榭心裡不免有些吃驚……他藐視的生命原來不只是別人的。
「……聽著,」考慮到跟一個狂信者談不出什麼所以然,露榭決定無視他硬闖,「我只是來取藥、找醫生。如果你不攔我、那相安無事;如果要攔,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要硬闖你們也不能拿我怎樣。滾開就是了!」
「唉……用著僭竊的能力、自以為有這個權能。這可是原罪、【壁壘】,你現在所犯的罪比你想的還要深重。可別怨教團……況且你真以為能逃過教團的耳目?」
露榭一征。
「什麼時候!?」
「從你踏出村落的第一秒。」教士答得理所當然,「而早在你慢吞吞地用腳走到這裡之前,村莊、還有待在村裡的所有人、早就被教團壓制了。」
教士說著拿出對講機:「這裡是贖罪者代號光彈。讓俘虜哼個幾聲。」
說完對講機就扔到露榭面前。
一開始露榭還不肯……或說不敢拿起來。
照他他說的,現在父母已經被教兵抓住了。
拖延了幾秒。眼前的教士也沒催他,只是對露榭猶豫的眼神、回以『你拿呀?反正你遲早得拿。』的眼色。
直到露榭顫巍巍的去撿對講機——還沒碰到時就聽見了毆打與悶哼聲,聲音他絕對不可能認錯、是母親大人。
「——快住手!」露榭連忙對著對講機另一端大叫。
「……爾等是罪人露希法?」
「你才叫露希法!我不叫那個名字、村裡也沒人叫那個名字!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剷除罪惡、維護世界的和平與安寧——從爾等這些侵噬者手裡。」
「……我面前倒是有另一個侵噬者才攻擊過我——那還是你們的教士。」
「哼……贖罪者。不過為他們曾經的犯行、代神行使神蹟剷除罪人,如此罷了。」
「侵蝕和神蹟……在你嘴裡改得真是輕鬆啊!」
「我等無意辯論、罪人——爾等只需知道,謝爾德與莉薇亞已在我等掌控下。」
「……你有什麼要求?」
「要求始終不變。罪人——爾等必須死。」
「別聽他的、露——」
「——住嘴!」無線電另一頭傳來母親大人的叫喊與聽似其他教兵的聲音。隨後就是毆打。
「你們給我住手!不準動媽媽——還有爸爸傷得很重,要是你敢動他們,我會——」
「你能對我等怎麼樣?爾等只有死——或者由你的雙親,還有整個村子因你而死。」
「你敢——我會把你們全都——殺掉!」
「哼……無聊的威脅。那麼就如你的意吧。願你母親在天之靈能得到赦免。」
「啊…作為一個準軍事人員,我得插話一下。」本來在只在一邊聽的【光彈】突然開口。「欸、那邊那位弟兄,【壁壘】說的可不是什麼……「無聊的」威脅。他真做得到。」
「……【光彈】?」
「哎、真要我說吧,用現在上場的教軍換毀滅級的自裁其實還算便宜的。不過嘛、讓一整支地方駐防的教軍去死……有樞機主教會議許可了嗎?那可不是個督軍主教能說得算。」
「贖罪者、少危言聳聽,管好你的本分。」
「本分?我就在管本分。和你們這些地方沒見過世面的傢伙不同——老實說要讓你們這小小地方…軍?……不,還是警衛隊?不、應該根本沒差:要殺你們一個不剩根本用不著毀滅級。來個二級……不,三級就夠了。我所知的贖罪者裡一級要你們消失連動個手指都不用。哎我不在乎這些:『樞機議會同不意同意?』——我確認是對教團負的義務——若是,我不管;不是,我就得阻止。」
露榭皺起眉頭。
侵噬者的能力範疇——露榭終究只見過自己和眼前這位……雖然沒什麼實感。剛剛他的威脅更多是破罐子破摔。
無線電對面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看來沒有拿整支軍隊性命當籌碼的許可。想來也是,哪怕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真想那麼做、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吧。
「看來沒有啊?這個嘛……想來我今天會死在這了。」露榭面前的教士聳聳肩,再度玩起手裡的石子,「這個嘛……雖然我不知道有多少,教團肯定不只派了我來。我殉死之後嘛……就祈禱弟兄姊妹有誰能搞定。對面那位弟兄、你應該是個士官還是尉官吧?之後也看你的——」
「等一下。」露榭忽然插嘴,讓面前這位教士皺起眉頭,但露榭也沒想照顧她的感受,「那邊的教兵先生……請你把督軍主教找來。」
「罪人!你憑什——」
「憑、憑我可以把你們、都趕盡殺絕!」說到一半,露榭不自禁冒出一個他所能想到、更加惡毒的點子。他勉強自己勾起嘴角,貼近著無線電咬牙切齒的說著:「不、我才沒你們殘忍,我會把你們這些有權做決定的、全部活著放回去,看你們怎麼和教團、那些樞機主教說!」 

有【光彈】的引路,見到到督軍主教並沒有花太多時間。
「跪下,罪人。」一名身穿軍裝、但略顯福態,實在稱不上精壯的人開口就給露榭來個下馬威。而他竟然就是督軍主教。
麻煩的是、眼前的人們一個比一個頤指氣使。雖【光彈】在一旁不屑地恥笑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禮儀要求,但沒有任何人理他。
「……我的家人呢?」
「現在是問話——乞求答案的人該有這種態度?」
哪怕有千萬個不願意……露榭單膝跪了下來,而雙眼還是惡狠狠地瞪向督軍主教。
「……罪人,你這是什麼眼神?光是准你求見就已經是莫大的恩——」
「——我只再問一次:我的家人呢?」
露榭幾乎咬牙切齒地問——聲音之低讓聞者都不住豎起寒毛。
「哎、主教,我當真建議:別為雞毛蒜皮的小禮儀糾纏不休——除非你覺得你的命沒那重要。」
「管好你的嘴!你也不過區區罪人。但敝人慈悲為懷,你的父母都還在山村上。」
「身體完好嗎?健康狀況呢?」
「這呢——」督軍主教不快的從鼻子哼了聲,「就得看妳的態度了。」
「……你們要我怎麼做?」
「對『毀滅級』,我等可有過第二種要求?」
「……死?」
「哼、還有自知之明。」督軍主教輕慢的翹起腿,俯視還單膝跪下的露榭:「誠然,我等殺不了妳——然而我們也知道:爾等養父病危——是要當機了斷、還是拖延貽誤寶貴治療時間,僅在妳一念之間。」
「……先放爸爸到醫院去。」
「先放人?憑什麼?」
「如果我……我真的死了的話,誰能保證你們會救爸爸、還有還在村裡人們的安全?」
「只要妳不死,他們一個都留不住。」
「你這——」
「——唉……抱歉再讓我打個岔。主教啊、你這恐怕只會弄死一些無足輕重的平民。且要是『毀滅級』一怒就把這軍區殺到血流成河——不該死的死光、任務目標卻分毫未損,這~~不對吧?」
「罪人…你是在對我的方針指手畫腳?」
「我為完成任務而來。指出方略不合理只是義務。哦、要不要採用是你的權力,當然責任也是。」
督軍主教被【光彈】一頓口舌壓得無言以對,脹紅著臉猛握椅子把手。
「……那好。來完成任務——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方案呢?如果沒有、還三番兩次頂撞本主教,該當何罪?」
看這刁難,教士露骨地嘆口氣:「老實說目前沒有。我攻擊了【壁壘】試過水溫——以目前調來的贖罪者——我知道的那些:根本沒轍。也沒必要多讓他們露頭了。」
「那你還——」
「——我可只說了「目前沒有」。哦、來得正好。」
一名軍人——特徵是『完全沒有特徵』。他默默遞給【光彈】一張對折的紙。接信的人也沒多話,只是默默打開來看。
「哎、督軍主教啊,這下換我給你命令你了。哦抱歉、先別動怒,我說的是:傳遞命令給你。」
「你、憑什——」
「——憑樞機主教的手諭,這樣夠了嗎?」
【光彈】張開紙卡,署名的位置寫著「樞機主教 無名 筆」。
「主教『無名』要你停止這次行動,撤回部隊、放出人質並解除懸賞令。我說的得很直白,樞機也寫得很直白。不信你自己看。」
說完就將便籤用食指中指夾著遞過去。督軍主教瞪了他一眼、恨恨看過信紙。
「這不行啊、罪人。」督軍看完、說著還用手背拍了好幾下紙面。
「不行?我可不知道啥時地方督軍主教地位比樞機要高了?」
「直接給我下命令的也是樞機,而且決定來自樞機議會——就算這是真的。就這非正式、連公文都不算的便條、要推翻議會的決定?好個贖罪者,連這點次序都不懂?」
「我說啊……」【光彈】搔了搔頭,「我知道這不合規定。但署名的是無名,要無視?這可不太明智。」
「住嘴!你說的無名——觀察派的無名、何時干涉過事情來了?這肯定是偽造的!何況一介罪人敢對本主教指手畫腳?」
「不敢、不敢。」【光彈】舉雙手投降,「不過啊、我這下也要撤了。比起樞機議會、我可不想招惹無名,試試都不想。」
「你……在這行動歸我指揮,這可是樞機議會的命令。」
「喔。你讓樞機議會轉告無名,叫他撤銷指示我就回來。如果有事、教法法庭看著辦。這樣行不?」
說完【光彈】就要走出營帳。督軍主教氣得臉紅脖子粗,奪過一旁警衛的手槍——
乾澀又震耳的槍聲響起,登時血花四濺。後腦中槍的【光彈】就這麼撲倒。督軍主教還不滿足、跺過去對著還在顫抖的背連開三四槍,更狠狠踢著——
「廢物!一個、罪人、竟敢、違逆!還妄想、審判我!」
露榭實在不清楚他們在演哪齣。只知道教團內部起了內鬨——不只這個贖罪者和教軍之間,似乎樞機主教間也對這次行動意見不同。
然而那對露榭而言實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人、尤其父親大人的狀況著實拖不起,內鬨不關他的事。
「怎麼!你、還有你!對我也有意見?」看著露榭瞪他,督軍主教氣極敗壞地拿著手槍指向他、然後又轉向信使。
而信使,自始至終連個眉頭都沒動:
「話已傳至,至於結果如何,敝人不做任何干涉。」
「那就滾!」
信使也沒多話,點個頭就跨過屍體離開營帳。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後頭。
「我等你們很久了……」露榭壓著語氣說道。姑且贊同暫緩行動的【光彈】已經死了,露榭著實不期待事情有甚麼轉圜餘地,「你們教團裡的分歧我不管,立刻、讓我的爸爸接受治療,否——」
「罪人不許命令我!」
砰、的一聲槍響,現在露榭聽來著實有些滑稽。子彈就這麼停在他面前,一點一點的變成粉末。
『比較理智』的人已經不在了,沒有人阻止這顯然才德皆不配位,只會耍威風、逞脾氣的督軍主教。教團內部都這麼腐敗的嗎?都這麼愚蠢?【光彈】早就警告過這裡的教軍奈何不了自己。這人怎麼會以為一把手槍能拿他怎樣?
露榭站起身。剛剛的鬧劇已經拖夠久了,
「跪下!我叫妳跪下!」
督軍主教連連朝他放早沒了子彈的槍,還一直上膛。露榭已經急紅了眼,這時候怎麼還被這像慣壞的孩子的人纏著。
若情非得已,殺人讓他們屈服:露榭決定就從眼前這傢伙下手——
「前方報告,督軍主教,那裏是否接通?」
「聽到了少廢話!你、立刻把毀滅級的父母宰了拿屍體過來、讓這小妮子知道他面對的是誰!」
「……無法從命,主教。本部隊已由級別更高的主教接收。僅通知此事。」
「誰、哪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我這裡可是有樞機議會的命令!」
「……是無名主教。」
「天殺的無名主教!我這裡的是議會、懂嗎!全樞機主教的議會!」
「無名主教也聲稱來自議會,現場我們必須聽從更高級別的指令。」
「公文呢!任命書呢!?」
「沒有。」
「那你們還在幹甚麼!?聽我命——」
「失禮了、督軍主教,時間緊迫。請問您有任何渠道與【壁壘】聯繫嗎?」
「不許無視——」
「——我是你說的【壁壘】……你要說什麼?」
無視後面吵吵嚷嚷的督軍主教,露榭用眼神逼著通訊官把話筒拿給他。
「……原來您在營區。請不要衝動。我們——」
「——我衝不衝動取決於你們。」
「……您的父親已得到應急救治。如果您不放心這裡說詳細點:是傷口感染,症狀是高燒,目前已投入抗生素抑制。手術已經在安排了。」
「……證據呢?」
「這裡能提供視頻。」
見到畫面傳來的、神智不清的父親大人還在喘著粗氣,露榭內心一緊。但再看旁邊已經有擔架且吊著點滴。
「注射的抗生素是這瓶。如果您還不放心、可以到現場確認。您知道我們無法威脅到您。」
知道父親大人能得到露榭心心念念的醫治,他頓時暈眩起來。視線清晰時已經坐倒在地。隱隱約約還聽見對面在呼喚自己詢問發生何事。




「樞機主教無名。可知道您的獨斷違反了全體會議?」
「這可真是抱歉。但此事不能那麼草率。」
少年——被【世界之心】稱作「二號」的樞機主教—無名有些輕佻地回應會議長的譴責。老實說他不怎麼想管那裏。
位置在事發山村數十公裡外、比山下小鎮更遠,但也算近的距離。車程快則數分鐘,無名就在這裡遙控。
「全體會議的決定。當無草率的餘地。」
「您記得我自始至終都不贊成【壁壘】是毀滅級吧?」
「那只是一人之詞。全體五名主教有四名都同意——」
「——如果我說我不同意是根據神諭呢?」
「!——您接到了神諭?為何不再會議上就——」
「——接到神諭是事後了。所以才說草率,那麼倉促就決定【壁壘】是毀滅級、哪來那麼多閒功夫再等一次開會?我違反規定是出於情急。」
「……那你說是什麼級別?一級,別還意想天開得說可能是——」
「——我當時只提到不好說,而毀滅級肯定不是,所以別那麼倉促。但現在我得改口——高機率,這起個案是世界級。」
「請別信口開河。以當前【壁壘】顯現的侵噬現象,遠遠不足如此列位。」
「您是不是想說連位列毀滅級甚至一級都太勉強?」
「……請您不要蓄意曲解我們的意思。」
「我知道你們害怕侵噬者——之前一級跳反就搞得諸位寢食不安,可以理解。但要下誅殺令也得看對象。」
「那您何意干涉?在區域附近已有數名二級待命,只需下令便可——」
「——請不要讓我一再重複:我接收到了神諭,而依照神諭內容、此個案高機率是世界級。不可如此輕率。」
「您也說了,現象遠遠不及毀滅……行吧。我們就承認,甚至不到一級。但誅殺令已告天下,您可要讓全體議會蒙羞?」
「只是蒙羞而已,和世界毀滅比起來好像不怎麼要緊。」
「!您這——」
「——還有,麻煩您……你給我把「們」收回去,你個懺悔派的。我以前就提過神根本不管你懺不懺悔。在座另外兩位,我也在說你們。最後一位、研究派的,你只是哪邊票多就投哪,根本算廢票——這種決議,是你們人多又何妨?」
「……那你呢?觀察派的無名,何故干涉如此?你一向都聞而不問。」
「你們懺悔派一直以來糾結的小事都要我一個個去干涉?請不要把我看得像你們一樣爛俗。」
「……你這是在羞辱在座各位?」
「如果你們哪天神不介意直接給在座哪位神諭那才算羞辱。」
無名「嗤」了聲。
「我在這把事擋著,就只為了給你們善後。趁還沒蒙羞多久,把誅殺令撤掉。現在、立刻!」
「……樞機主教,您無權命令議會。」
無名長嘆了一口氣,都把話說開了,怎麼還在糾結權位這種小事?
「好吧好吧,懺悔派的,說吧、你們想怎樣?」
「我們才不明白。您究竟意下如何?」
打這種啞謎……這是要無名來猜的意思?
如果真的對【壁壘】動刀……那可是【世界之心】暗示的『十三號』。若真招惹一個世界級,恐怕得有勞【世界之心】動動手指才救得了人世——但他根本不在乎。無名求他也沒用。
不提其他凡人,就連少數會直接會面的無名是生是死他也根本不在乎。想找的無名——『二號』死了?讓他活過來不就好了。已經不存在的一號三號到十二號也都這麼呼之即來。無關整個星系是只剩粉塵還是一團黑洞的狀態。事情完了,順眼的、任生任滅;不順眼的、揮之即去。
而樞機議會那群老頭還沒搞清楚嚴重性……更正,研究者那傢伙應該知道——只是他也不在乎。
「行吧,你們就是想保住臉面好以後面對教民,這我懂。所以呢?你們打算保留誅殺令、保留『毀滅級』判決。是不是?」
「……」
「我就當作是了。我的要求我就明說:不要動可能是世界級的人——現在說的就是【壁壘】,這白話文聽得懂嗎?還是說有沒有聽見?」
「請不要侮辱我們。我們有腦子、也有耳朵。」
無名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好,我就認定你們聽到也聽懂了。這裡有一個提案:直接吸收【壁壘】作贖罪者;誅殺令就聲稱對象已經悔過,改為觀察監督處分。可不可以?」
「從無毀滅級不誅殺之理。恕我們無法接受。」
「嗤!——研究者?你呢?」
「您知道我票會投給誰,嚴格上來說是金主,研究正如其名,忙著探究侵蝕現象呢。」一直以來沉默的研究者被點名。不得已開口。聽起來沒那麼蒼老。
「你這票可真便宜啊?」
「然而您買不起。不好意思——話說回來,您應該體諒我的想法。我們只是從不同角度關心人類發展不是嗎?」
「你真關心的是人類發展還是你研究的發展?」
「哦,真戳到我的痛處了。當然順道發展也可以。」
「好吧好吧、這不接受,那誅殺令留著、判決也留著,但就是不要對他動手,做做樣子。」無名吐著悶氣,接著一字一咬地說:「這麼點你們總可以吧?就當作【壁壘】潛逃了、下落不明,別對他多事,由我看著、讓他不會做甚麼出格的事,這樣還不行?」
「……」
「這樣還不接受我真滿足不了你們仨了。到底要多貪婪?貪婪到把人間存亡的可能擺在你們之下?這是沒刷新我的認知,只知道罵你們衣冠禽獸還侮辱了禽獸而已。」
「……」
「我就當你們默認了。不用簽字,不用保證。就當個密約,行了吧?」
「……」
「這個嘛,我是不反對。」研究者姑且插個話。
「好就這麼定了散會再見。」
不待其他人回應無名馬上關了通訊。隨後就重重「噁——」了一聲。
「由他們當你們上司真是辛苦啊?」噁心完,無名不忘對自己的隨扈調侃。
兩名隨扈始終只被無名當空氣。現在、也只像空氣一樣回句:
「隨樞機主教之意。」


再見到養父謝爾德時,露榭倒抽一口涼氣。
莉薇亞在床邊低著頭,緊握著虛弱丈夫手、像是祈禱般低著頭。
「……這是怎麼回是?不是都已經得到醫治了嗎?」
雙眼圓睜的露榭困惑地問著旁邊的教兵,這份困惑隨時會轉變為暴怒。
「……是敗血症。」
看似軍醫的人掀起床單一角。以受傷口為中心,紅腫遍布整隻腿、還有向腹部蔓延的趨勢。
「很遺憾……目前除了持續注射抗生素、我們也無能為力。血液透析與呼吸機還在加緊運送……但請做好來不及的準備。」
說完,軍醫囑咐再量一次血壓。隨後立刻注射了強心劑。從發白的臉色與血壓計低垂的水銀柱,現場充滿了死寂。
這些步驟不知道循環了幾次。露榭等著、等著。等到直升機將必要的器材垂吊到病房外時。
謝爾德早已沒了動靜。


「……足夠了。」
器材嗡嗡運轉了幾個小時。莉薇亞喃喃。
「……真的可以嗎?」
看著謝爾德已經焦黑的胸膛,莉薇亞面如死灰地點點頭。
只有最初幾個小時哭得出來,露榭也是。到後來只像是機械一般地聽從軍醫宣告要進行甚麼治療手段,點頭、點頭、點頭。
呼吸一次都沒有恢復的跡象;血液只靠機器流轉,心臟沒有再跳動的意思。
器官早已全面衰竭了——拖延過久,這是軍醫下的判斷。
終於意識到事情嚴重的傑斯會大吵大鬧,早就趕到樓上去了。不時還會聽到他在摔東西。
「既然已經「足夠了」……露希法小姐、莉薇亞女士,我們可以談正事了嗎?」
始終都像空氣的信使——負責接管山村裡的教軍的人,完全無視現場守靈似的氣氛。不僅讓這對母女詫異,連在場的士兵都掩不住鄙夷——是的,教兵們本來就與露榭一家無冤無仇,不過聽命行事。信使近乎沒血沒淚的舉止連他們都側目。
然而憤怒只短短維持了兩秒鐘。如今眼淚早就枯竭了,更別提其他情緒。莉薇亞再床前抵著額頭;露榭攤坐在椅子上。好一段時間沒有回應。
「所以呢?」莉薇亞拉起床單、覆蓋她最親愛丈夫的臉龐,「你們害死了謝爾德,現在還想對露榭怎麼樣?」
「消失。」信使很簡短地說出會議判決,「至於要怎麼消失,你們有選擇的自由。只要不出現在世人面前。」
「……如果我不從呢。」露榭有氣無力地瞪了信使一眼。
「很遺憾,教會的追殺會無止無盡,至死方休。」
「呵……會是哪邊死還不好說呢。」露榭無力地嘲笑,現在他與教會的過節可大了。
「不推薦。露希法小姐。以下……是機密事項。」信使看了教兵群一眼,他們很配合地離開房間,「……露希法女士,其實您不過是二級異能…侵噬者。遠遠不到毀滅級——最高也就判至一級威脅度。」
「所以……」露榭深吸一口氣,「我為了這錯誤判決……爸爸為這錯誤判決……死了?」
「是的。」
「為此…我非死不可?」
「目前已非如此。只要您肯消失。」信使語調自始至終不帶感情,「判決宣告上、您依然是毀滅級。我的上級——其中一位樞機主教、已盡力爭取到讓您消失而非處決,還望您知悉。」
「我是否該跪下來謝恩呢?」露榭連嘲諷都沒了笑意。
「不需要。」然而信使還是那調子。
「我憑甚麼聽你的?難道……我連爸爸的葬禮、都不能出現?」
「不能。我需要通知您、多名二級贖罪者已經部署就位,若您不從,他們將繼續執行誅殺令。」
「你覺得我會怕他們?」
「也許您不知道,奉命與您接觸的【光彈】只是四級——只是有序列中敬排末座的井底之蛙——我不確定他對你說了說少,但他很可能高估你,畢竟他所見所聞至多四五級。」
「你的意思是……其實我——我造成的侵蝕現象,很弱?」
「算強,但比起已部署贖罪者,可能沒用。」
「既然沒那麼強……對教會沒那麼大的威脅……那這一切算甚麼?」露榭空洞的眼神望著信使。望著家,望著已經千瘡百孔的山村。
信使沒有回答。
「……你出去吧,我想跟媽媽談一談……難道連這都不行?」
「可以,僅『消失』時間務必在明日結束前完成。」
「知道了。」露榭無力地擺擺手。信使就這麼像空氣般從房間消失。 

說是談談,其實也沒說甚麼話。
露榭只是任一直以來養育自己的母親從背後擁抱自己。入夜,樓上的傑斯不知何時安靜下來,是鬧累了嗎?也許睡著了。
「……我明天早上就走。」
「這樣呀。」
抱緊露榭的雙臂更緊了一些。似乎想挽留——但這無疑是死路。最終擁抱還是鬆了下來。
「家裡有什麼都能帶走,無論甚麼都可以。就算是——」
「——媽媽還是留下來吧。需要留下來。」露榭搖了搖頭,「傑斯只有媽媽能照顧了。」
「……安頓下來之後,要寫信回來。還有電話。」
「我知道了。」
說完、莉薇亞起身,為自己心愛孩子的遠行準備行李。露榭也通知一聲之後、動身回到自己在高地的臥室,去取自己的私物。
然而回到房間後才發現——除了如梳洗用品等生活用具,露榭根本沒有任何私物。


第二天黎明,還在村裡的人都來送行了。
莉薇亞拿出家裡最好的登山包——這是謝爾德:露榭父親大人的遺物,給專業的男性登山者用的、在露榭背上顯得非常大。裡面塞著母親大人滿滿的用具、食物、擔憂與愛。
不見傑斯提的身影……算了吧。如果他來了可能還會大鬧。露榭心裡這麼無力地苦笑著。母親大人都已經穿起黑衣了。傑斯再添甚麼亂子、露榭絕對會跟母親大人一樣、從腦袋給他搧下去。
「那麼、我走了。」露榭向這十三年來一直養育自己的母親大人擁別。可以的話,希望能這麼永遠抱下去——現實卻不容妥協。來見證的教兵就在一旁盯著。不快點割捨、這麼相處下去只會越來越難走。最後露榭推了一把,轉頭就往山下跑去——
「——露榭!」
聽到有人叫他——是傑斯的聲音,又把露榭的腳步擱住了。
轉頭只見傑斯一路跑來,母親大人——還有其他村民不免有些責難地望向姍姍來遲的傑斯,但他眼裡只有露榭,一面揮著手,逕直朝他跑來。
「傑斯……」從昨晚就沒見著他的臉。雖然總是幫倒忙、傑斯果然還是自己的手足——想到這裡,露榭不禁想庫,張開雙手想要——
——砰。
露榭咳了一口,一下子還不清楚發生了甚麼,直到鐵鏽味溢滿鼻腔。
砰。
第二槍,朝向心窩,這次子彈碰到他的身體就這麼失去速度墜落,落在泥地裡倒沒什麼聲響。隨後腹部傳來劇痛——但這疼痛隨著子彈被意念推出後迅速開始緩解。
比幾疼痛,露榭更多的是困惑。望向傑斯的眼中充滿驚恐與不解。
「……都是你!」
第三槍直指腦門。子彈還是無力地垂落。
「都是你!爸爸死了!村子毀了!我的生活全都毀了!這都是你害的!」
「傑斯提、你這天殺的!」聽到槍聲的莉薇亞跑過來把傑斯架住,但他還在亂開槍。其他村民不敢靠近。教兵以為又有甚麼行動,紛紛舉起槍枝指向露榭,不知何時出現的信使正在命令他們放下。
「露榭——」
「——我…我沒事?」
露榭撫著開了洞的腹部——傷口已經不見了。手中正是沾滿血的彈片——他困惑地看著這一切。如果是人,現在早該站不住了。而傑斯不知哪來的力氣,母親大人竟一時制不住他。
場景太過於超現實,露榭眨著眼,看著這一切。
「快走!露榭!」聽到槍聲聚集而來的教兵越來越多,莉薇亞嘶聲竭力地大喊,「快走!」
槍聲還不絕於耳,傑斯在母親大人雙臂扣住下亂扭,直要向露榭開槍。露榭遲了半秒才回過神來。
身體轉了過去、頭卻依依不捨地望向母親大人、還有山村。身體比意識快了一個步伐。
最後,露榭才扭過頭去,灑落淚水。
頭也不回地,
從所愛之人;
自所愛之地,
逃離。

插曲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動手。」
因為白天幹的事,傑斯提被關起來——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閣樓。
而閣窗這麼高的地方有人翻進來自然讓傑斯提嚇一大跳,但看到人之後又冷靜下來:
「甚麼嘛……原來是教兵的大哥哥。你給的槍根本沒用。」
「不、已經很有效了。」那麼教兵——從肩章看來,他是一名上校軍官。他拿過早已成了空殼的手槍在指尖把玩著:「跟我猜想的一樣——【壁壘】的自動防禦對信任的人不會生效。不過敵我識別轉換得也太快了。」
他拿出現場撿到的彈頭,一個已經變成破裂的圓盤狀、其他兩個完好無損。
「可惜、一顆子彈殺不了她……這片應該就是直接被她推出體外的。從彈片看來、應該在體內撕開了很大的傷口,人卻還是能跑掉。只能說侵噬者都是怪物。」
怪物——聽到這兩字,傑斯提面孔扭曲。他沒能成功制裁害死他父親的兇手。再想想以往竟然喜歡著一頭殺也殺不死、還總是違抗自己意思的怪獸,讓它又是感到後怕、又是作嘔。
而母親竟然還站在她那邊!對傑斯提一頓好罵…只到一半。對傑斯提、莉薇亞表情看似多點唇舌都嫌浪費、臉上寫著放棄地把他關進閣樓——她沒聽傑斯提的辯解,完全偏袒那個惡魔。
「還有什麼辦法——」「欸你要不要加入教軍——」
兩人兩句話疊在一起。不用多說,兩人都知道了最正確的做法。
「教軍一直需要你這樣的正義之士。」上校伸出厚實的右手,「也許你該再考慮一下?你家境還不錯吧?」
「早就毀了。」
天災、還有那個惡魔引來的災禍,父親又死了。這村子很難有發展了,今後只有負債累累與家道中落等著自己——傑斯提心想,如果是那個惡魔,要引發山洪也輕而易舉。
傑斯提握上那厚實的手掌——顯然還很小,又十分細嫩。上校心想著今後有得是訓練。


就在教軍撤離的當日夜晚,傑斯提也從村裡消失了。無論莉薇亞如何追問,教軍一概回答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