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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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26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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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無笑著說:「當年,只要人們在正式場合兒上一說話,首先就要背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然後還得用上當時中央兩報一刊和其他一些主要報紙上的新鮮流行語。比如:『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這幾句話都是毛主席詩詞。頭兩句是《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后兩句是《七律:到韶山》。下頭就是報紙上胡謅的了:『千鈞霹靂開新雨,萬里東風掃殘云。』『勝利凱哥日日奏,大好形式朝朝新。』還有什麼:『春季驚雷震大地,夏季烈日照全球。秋季西風掃落葉,冬季高天滾寒流。』更有什麼:『東方曙光初照,西方密布戰云。南方野火正盛,北方紅旗如林。』真是:褒貶人事肆無形,革命大詞兒滿口沖。古今是非無情論,上下四方任胡行。時至今日,我輩學子口中雖然早已凈化已久了,但是中央兩報一刊可還是文峰依舊不減當年呢。遠的不說,就拿去年的元旦社論《迎接偉大的七十年代》說吧,裡頭還是大詞兒頻現、氣勢如虹呢。比如:『……無產階級和廣大人民群眾的革命運動,在新的條件下,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礴與全世界。……資本主義無可挽救的沒落下去,社會主義不可阻擋的興盛起來。……舊世界風雨飄搖,一座座火山爆發,一頂頂王冠落地。再整個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一塊帝國主義的「安定的綠洲」了。』」
胡為文搶過話說:「我說性樊的,你他娘的可逮著逞能的機會了吧,怎麼是屬王八得——咬上了就不撒嘴呀?」樊小無說:「誰屬你呀?你小子又犯了嫉賢妒能的病了吧。實話告訴你吧,我老人家本來沒想說這麼多,我之所以用了這麼長時間,又說了這麼多,就是為了氣氣你小子,看看你小子究竟什麼時候綳不住,跳出來嫉妒我老人家。甭管你覺著誰稍微比你小子強一丁點兒,你王八蛋馬上就得炸了窩。」人們哄到:「慪慪!寒磣胡為文一炮慪!」樊小無問:「哥兒幾個,今兒晚上寒磣性胡的多少炮了?」商無悲說:「沒算著,反正是好些炮了。要是一定要算出多少炮,大概是二百五十炮了吧。」大家又笑哄到:「慪慪!又寒磣胡為文一炮慪!」樊小無說:「我說胡為文,別看你小子老是嫉妒我老人家,你很幸運,遇上我老人家這樣兒胸懷雅量的謙謙君子了,不但不跟你一般見識、斤斤計較,我老人家還得在咱們全體舍員前替你小子說幾句公道話。小村,當年人們都得會那樣說話,要是有誰不會那樣說話,不但一準兒被公認為是老太太上雞窩——奔蛋,而且一旦發生了兩派組織集體辯論會時,是絕不肯讓他陣前現眼的。一旦失掉了這樣兒為本組織立功建業的良機,那可就算徹底挼了銳氣、無法抬頭了。所以那個年頭兒的胡為文經過一番艱苦磨鍊,說起話來總算勉強跟上了革命形式。
「他當年一開口便是:『戰旗迎風擺,凱哥震四海。』」李小村唱到:「『毛主席發出了新號召,認真搞好鬥批改。』這是歌曲《認真搞好鬥批改》呀。」樊小無說:「慪,不是這個。應該是:『一陣陣凱哥震長空,一面面紅旗舞東風。』」李小村唱到:「『文化大革命形式一片大好,革命委員會紛紛誕生。』這是歡慶全國都成立革委會的歌曲《全國山河一片紅》呀。」樊小無說:「慪,又錯了。應該是:『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李小村又唱到:「『滿懷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我們放聲來歌唱。』這是歌曲,《滿懷激情迎『九大』》呀。」樊小無笑著說:「嗐,怎麼又錯了。我想起來了,這回就沒錯兒了。胡為文是這麼說的:『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慪,又錯了。這是去年新出的革命歌曲,《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是抗擊美帝的歌兒。壞了,我怎麼想不起來姓胡的當年是怎麼放的屁了。」人們笑哄到:「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這時胡為文也撐不住的笑了:「我說性樊的,你別在那兒合著倆眼打毛衣——瞎編了。實在無聊您就乾脆挺屍去吧,別再這兒活現了。」人們哄到:「慪慪!又寒磣樊小無一炮慪!」樊小無說:「我說諸位,你們用不著跟著姓胡的起鬨架秧子。雖然我老人家一時語塞,也並非說明胡某人當年無所作為。只是這廝太也成績平平,饒是我老人家如此搜腸刮肚,也難覓其可圈可點之處,誰讓這廝是勉強跟上革命形式的?遠的不說了,就從剛才他唚的『一戀一、一對兒情』的往事記憶和流暢口才來說,也可窺其當年之一斑了吧。怎麼樣老胡,我樊某還算公平吧?」胡為文說:「算了吧你,你再怎麼貌似公平也蓋不住你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本性。」大家哄到:「慪慪!又寒磣樊小無一炮慪!」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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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行了,熄燈鈴兒都打過半天了,你們這些話癆的嘴癮也過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們還是適可而止吧。有道是:『事皆有度,過猶不及』。你們可別不顧深淺自找麻煩。」眾人無語。糊為文笑著問:「你們說今兒晚上老師查宿舍嗎?」周路平問:「你問這個幹嗎?」糊為文說:「我不白問,給你們掛點兒想頭兒。」樊小無問:「你不是就想打個賭嗎,多少?」糊為文說:「五毛。」樊小無說:「鑰是大管過來打個爆雷,再一要袖標,那可就倒了大霉了,五毛太少。」糊為文問:「那你說多少?」樊小無說:「怎麼也得五塊呀。」糊為文說:「呸,你丫的窮瘋了!愛打不打,就五毛。誰來?」大家都說:「我們不打。」糊為文說:「要說生活老師查宿舍倒有可能,但是大管肯定不來。你們愛信不信。」說著,他也鑽進了被窩兒。他還沒躺穩就問:「小村,你們那兒怎麼窮到那份兒上呀?」李曉村剛要說不光是窮,……一下子想起了周路平兩次告誡過他的話,馬上改口說:「那有什麼法子呀?」糊為文說:「其實我們城裡人也跟你們差不多,只是個有個的窮法兒罷了。比如說,我們買東西時,又要錢,又要票兒,又寫本兒的,就這樣還得排大隊。好容易排到你這兒了,東西又賣沒了,你手裡的錢、票兒、本兒的又有什麼用呀?雖然本兒票兒上的東西跑不了,以後還能買著。可是這次隊,你不是就白排了嗎?要買的是急著用的東西,事兒不就耽誤了嗎?這他娘的叫什麼事兒呀?」
樊小無說:「你說的沒錯兒,現在的東西也不知怎麼了,什麼什麼都那麼缺。我老樊是比較講究吃的人。就拿最平常的花生、葵花子兒說吧。這兩樣而都是我愛吃的東西。可是每人每年只能在春節時買到副食本兒上給定的半斤花生、三兩葵花子兒。你們可聽好了,這可是一年到頭才讓買一次的東西呀,而且每人才只許買三五兩。」大家說:「都多少年了,家家兒、人人兒不是都這樣兒嗎,我們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有的說就好好兒說話,要是沒的說就趁早而挺屍去,少在這兒煩人。」樊小無說:「就憑我老人家,能沒的說嗎。」人們說:「那你就少扯閑白兒,直接放你的屁吧。」樊小無接著說:「這三五兩葵花子兒、花生要是一年到頭兒老也吃不著,我老人家也就沒什麼想頭兒了。可是這次吃完了,過了三百多天,我把這事兒快忘光了的時候,春節又快到了,那三五兩的葵花子兒、花生又回來了。雖然是又回來了,可是還跟以前一樣,它既讓你吃的著,又讓你吃不夠。正好兒剛把饞蟲勾上來的時候,又吃沒了。國家可真會跟咱們逗哏兒。」大家一陣大笑。商無悲說:「我說樊小無,你說的東西雖然等的時間長,讓買的數量少,可是甭管怎麼招,你買到后還讓你拿走。我就聽說過因為東西特別少,雖然也賣給你,但是您買完了,商店還得讓你給撂下退貨的怪事兒。你說的葵花籽兒、花生叫逗哏兒,我說的這事兒該叫什麼呀?」樊小無說:「我說的叫逗哏兒,你說的就叫逗氣兒吧。」
胡為文說:「商無悲,你小子要是愛跟我們逗貧就好好兒說點兒真東西,別他媽在這兒瞎咧咧。任誰做買賣都是為了賺錢,買完了不叫拿走,他還耽誤那功夫幹嗎呀?那不是瘋子乾的事兒嗎?」商無悲說:「你小子聽我說完了再胡唚。」人們哄到:「慪慪!寒磣胡為文一炮慪!」跟著大家起完哄的商無悲笑著說:「有一年,我爸因為我姑姑要結婚,想給她送個被面兒。他在一家大商場里看上了一床好被面兒,就掏錢買了下來。他拿著被面兒正往外走的時候,過來一個穿著制服的男的。他跟我爸說:『請您跟我來一下兒。』到了一間屋裡,那人跟我爸說:『老同志,實在對不起!您在我們這兒買的是特殊商品。這種商品可以在櫃檯上買,但是您不能拿走。我現在就給您辦退貨手續。』那人給我爸辦完了退貨手續,又把我爸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單位都記了下來。我爸也沒敢問是怎麼回事兒,完了事兒他老人家就趕緊離開了那家大商場。別看我爸膽小如鼠,但是他老人家的好奇心可不讓少年。他老人家老想弄懂這件怪事兒。於是他老人家就厚著顏面找到了商業局的一個老熟人問明了這件事兒。原來,有一陣兒,咱們國家東西缺的特別厲害,可是為了社會穩定和國際觀瞻,貨架上又不能空著,所以就用了這麼個法子。」胡為文說:「我操,你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這背面兒也能當臉面兒用啊?」
商無悲說:「行了,咱們也別光撿倍兒缺倍兒缺的東旭說了,讓人聽著挺灰心的。我老人家給你們換換樣兒,說件倍兒多倍兒多的東西吧。去年冬天,也不知道是佔了天時還是得了地利了,,白菜大豐收。到賣冬儲大白菜的時候,我們家那片兒所有的菜站能賣菜的職工,都下到各個大雜院兒里去了。他們一進院兒就扯開嗓子到處大聲嚷嚷:『今年白菜大豐收啦,上級動員大家要都買愛國菜呀。大家都出來登記吧,買多少都行,買的越多越愛國呀。大家都快出來登記吧。』你們說說,賣菜就好好兒賣菜吧,幹嗎也往愛不愛國上扯呀?難道我不買這次冬儲大白菜就是不愛國嗎?這年頭兒也真是的,東西不夠賣了,就讓你體諒國家,東西賣不動了,又拿愛國說事兒,怎麼幹什麼都得安上個政治由頭兒呀?怎麼一拿政治說事兒又都是他們的理兒呀?」樊小吳說:「我說老商啊,虧了您還當過一任咱們排的排座呢?怎麼連點兒起碼的政治頭腦都沒有呀?現在不是政治大普及的年月嗎?甭管幹點兒什麼,只要是動員群眾參加的事兒,怎麼著不得生著法子找轍安上點兒政治意義呀?甭管真的假的,要不說出點兒道道兒來,拿什麼哄著老百姓圍著他們轉呀?」商無悲說:「行。樊小吳,看來你還真得了個中三昧了。你這傢伙挺會為事兒起名兒的,又是逗哏兒,又是鬥氣兒的。那你說說,這賣愛國菜的事兒又該叫什麼呀?」樊小吳說:「你說的這事兒就叫賣詞兒吧。」大家嚷到:「樊小吳,倒是夜壺的肚子金邊兒的嘴兒,又能裝又會唚的,往外倒的東西就是多嗎。」胡為文喊到:「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人們也跟著大聲兒哄了起來。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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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為文說:「你們靜一靜,我老人家還有大事兒要跟你們說呢,這可是和你們每個人都有重大關係的事兒呀。」大家靜了下來。糊為文說:「我剛才說的是買東西,現在我再說說吃飯吧,每人每月就那麼點兒定量。小學生每人每月口糧二十六斤;無業人員每人每月口糧二十八經辦;中學生,就像咱們吧,每人每月三十二金。炒菜的油,每人每月半斤,聽說外地人還要少;雞蛋,每戶兒每月二斤;買肉只要超過三毛錢就得要票兒。家裡要想多買點兒肉解解饞,就得多派幾個孩子,讓他們每人拿著一兩毛錢,顛兒顛兒的去肉鋪買肉,要是孩子少的家裡不就褶子了嗎?這樣少的糧食定量,這樣緊的副食供應,任哪戶兒兩個大人,三四個孩子的人家兒用正常方式,按現有定量,也吃不下來一個月。要是按照一個月的時間算計著吃,頓頓兒只能吃個少半飽兒;要是敞開兒造,保證道不了下半月就得斷頓兒:『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嗎。家裡來了人,甭管關係多鐵,哪怕是親娘老子,您吃完飯,也得必須乖乖兒的把糧票兒撂給人家,一丁點兒都不能含糊。要不然,您吃完了一抹嘴兒走了,人家就得替您挨餓,因為您把人家的那頓兒口糧給吃了。要不人們怎麼老說:『窮怕親戚富怕賊』呢。我就納這個悶兒了,咱們國家不是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呢嗎?幹嗎不多種些糧食呀?咱們吃不了還能換外匯呢不是?凡是吃商品糧的人家,一定都收到過街道居委會發的一張單子吧,上頭寫的都是交給人怎麼少吃飯的法子。太多的我也記不住了,只跟你們說說我記住的東西吧。」
胡為文伸手把蕎麥皮的枕頭往高里噎了噎鄭重地說:「比如:『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你們聽聽,要不是國家特別缺糧食,他們管的著人家飯碗里的事兒嗎?要不是國家特別缺糧食,至於把人世間的親情友誼弄到這麼無情無義的地步嗎?這個地方可是北京,是咱們偉大祖國的首都呀!首都里的人都讓這樣兒吃飯,外地的人得成什麼樣兒呀?剛才我說的還都是全須全尾兒的人。說到咱們盲人就更慘了。現在我就跟你們說說和咱們都有重大關係的事兒。四年級的賀立群給我看過咱們學校69年冬分到工作的『老四屆』里的人給他來過的一封信。我看了以後心裡挺難受的,跟賀立群說:我把這封信拿給我們排的人看看怎麼樣?賀立群說:『行,不過可別讓老師知道了。』我現在給你們念念,你們好好兒聽聽。咱們這些人瞎了眼睛就夠他娘的倒霉的了,怎麼上了班兒以後,連頓飽飯都混不上呀?」糊為文邊說邊翻身下床,從床頭櫃兒里拿出了那封盲文信,對大家說:「這封信是賀立群的一個老朋友寫給他的,前頭說的都是他們的私事兒,跟咱們無關,我就只拿了要給你們念的內容了。裡頭用的都是『我們、我們』的,要是不知道的,得以為是多少人寫的呢,其實從頭到尾都是他一人兒寫的。別看都是他一人兒寫的,可是他寫的都是他們大家的真事兒。這 些事兒,我從別人那兒也多多少少的聽說過。你們好好兒聽著,別插話,我現在就開始念了。」說著,他就給大家摸讀起來。
「……我們日常乾的活兒是編荊笆。干這種活兒,冬天兩手泡在帶冰茶兒的水裡撈荊條,手被冰碴子扎的凈是大大小小的血口子,整個兒冬天都好不了,疼起來那個鑽心勁兒就甭提了!到了夏天,又從污水裡撈荊條。污水泡荊條的腐臭氣味兒,熏的人呼吸困難、腦仁兒疼的厲害。我們這兒還算好的。有的小工廠的廠頭兒還讓盲人們搬運砂石、墊道鋪路。還有時讓他們搬磚推車、抬土挖坑等等。聽說這些活兒人家當地人都嫌臟、嫌苦、嫌累不愛干。那兒的頭頭兒覺著盲人們好使喚,就讓盲人們幹了。乾的時候還美其名曰:『這是為了幫助你們這些先生找飯轍呢。人家瞅的見的隨便兒干點兒什麼都能掙飯吃,可你們行嗎?要說這些活兒也是真苦、真臟、真累。可是對你們這些在舊社會裡要飯都貓不著門兒的先生來說就已經是登了天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新舊社會兩重天,一個苦來一個甜。」能有這個活兒干你們就該知足了,別老沒完沒了的抱屈了。』這些當地的小頭頭兒沒文化,對著我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絲毫不考慮我們的客觀處境和內心感受。唉!拿他們能怎麼辦呢?!」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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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為文說:「我操,這不是一邊兒狠狠兒的使喚著咱們,一邊兒狠狠的損著咱們,一邊兒還得讓咱們感激著他們嗎?這幫東西把他們當成什麼了?」樊小無問:「你不是不讓我們插話嗎,怎麼你自己又放上了?」胡為文說:「我太義憤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行了,我就多忍著點兒,給你們好好兒的把信念完吧。」說著他又摸讀起來:「當然這兒的老百姓對我們還是挺同情的。不管是我們這兒,還是其他小工廠里的盲人們,工作 環境十分艱苦,生活條件非常惡劣。還動不動就讓我們義務加班兒。每個月就是豁著命的干,也只能掙到十一塊錢,女的掙十二塊錢。就憑著這一大一小兩張可憐的票子,都對不起「收入」這兩個字兒。有人問起我們每月掙多少錢時,我們都無法啟齒。就憑每月這點兒可憐的落子,一個人連吃飯都不夠,別的就更甭提了。甭管怎麼對付著花,開下支,能吃到仨禮拜頭兒上就算很不錯的了。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很多人整學期都不怎麼回家。可是來到這兒以後,我們這些在學校不常回家的人,卻周周都要回家了。」
「我們把一個月的四個周日攢到月末一塊兒歇,這樣做,既能省下三次往返的路費,又能在家吃幾天蹭兒飯。如此一來,這一省、一蹭兒的總金額就超過我們的月落子了。因為我們回家必須乘坐遠郊縣到市區的長途車,還要換乘市區的公交車,所以算來路費不菲。每次回廠時,不拘多少,父母還要以路費的名義塞給我們一些錢,父母這樣說,可能也是怕我們心裡太難受。而我們接過錢的時候,為了安慰父母,還得裝著笑臉兒。其實彼此雙方都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在心頭。這類事兒聽來是笑話,想來就讓人忍不住的一陣兒一陣兒心酸了!……說起來我們也是成年人了,又是上了班兒、掙了錢的人了,可是每月還得張著嘴、伸著手、紅著臉,向父母要錢,這還算人嗎!可是不這樣兒,又有什麼法子呢!?我們隊自己的生活並不敢有多高的奢求,從來也不敢想要過上什麼有體面、有尊嚴的正常生活,我們只希望能用我們的勞動所得換來一日三餐飽飯就心滿意足了,這應該是做人的起碼要求和權利吧,可是怎麼就無法實現呢?為此我們也找了我們的老廠長反應過這個問題,他老大人說:『你們的困難我都清楚,可是我做不了主兒呀。我可以把你們的難處跟上頭多提提,爭取讓領導們常想著點兒。咱們國家雖然解放已經二十一年了,可是人太多,底子太薄,困難太大,而且為了支援世界革命,還長期無償擔負著大量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援外義務。在人口多、東西少、困難大、責任重的條件下,有很多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挺著脊樑、默默工作呢。咱們大家雖然都難,但是再怎麼難,比起前些年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也要強好些吧。那可是全國性的大災荒呀!那可是人人都吃不飽的年月呀,而且一鬧就是三年呀!那麼大的困難都沒把咱們難倒,眼下這點兒難處還能把咱們怎麼樣了呀?算上我在內,咱們都多體諒體諒國家吧。我比你們也強不了哪兒去。等將來咱們國家發展了,咱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到時候咱們不但能多掙錢,而且好一好兒,國家還能把現在虧欠咱們的都給補上呢。我交給你們個法子,在遇上不好事兒的時候,你們就多想想好事兒,這樣,興許你們心裡就能多多少少的好受一點兒呢。你們就試試吧。』這個三八式的老革命、老八路的這番話,把我們說的都沒了脾氣。這哪兒是我們的老廠長啊,簡直就是我們的老政委了。老廠長讓我們多想想好事兒,他老大人哪兒知道,人一瞎了雙眼,哪兒還有什麼好事兒可想呀?要知道在世上當個瞎子這麼難,幹嗎還非得托生成人不可呀?!我們這輩子可真是來錯了時候,到錯了地兒,當錯了人又趕錯了事兒呀!
「早知道這個破地兒是這個愁樣兒,我們這些在校外做按摩的人,還不如當初在煤礦做按摩時答應人家,在那兒踏踏實實的做個合同工呢。還別說人家那兒沒什麼不好,就是真有什麼不好,也強似這兒萬倍呀!這兒倒是國營工廠,我們也確實有了國營單位正式工的身份了,可是這種身份又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處呢?真是為了面子,害了身子。頭上沒長眼會受苦,心裡不長眼就要受罪了!當時,我們為了爭競國營工廠正式工的身份,毅然決然的捨棄了近郊區的好環境、好生活,來到了遠郊縣當了國營工廠的正式工。可現在的結果又是什麼呀?簡直就是:國營工廠正式工的身份,手工作坊的活計,小工兒不如的待遇,半拉臨時工不及的月落子,農民以下的地位,長期吃不飽飯的結果。……」儘管如此,我們這輩子也就認命了。誰讓我們是瞎子,又是這麼生不逢時呢!我們實在不懂,同樣是首都北京的地方,從吃穿條件上看,憑什麼城區比近郊區要好,近郊區又比遠郊縣好呢?拿城區和遠郊縣相比,落差大的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希望後來的學弟學妹們遇事兒一定要權衡利弊、著眼現實,可千萬別再像我們這麼心裡不長眼,別再像我們這麼在乎所謂國營單位正式工的身份,別再像我們這麼倒霉了。……」糊為文念完了,把信又放回到床頭櫃兒里。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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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為文回到床上,他一邊兒鑽被窩兒,一邊兒還不停的說著:「你們聽聽,這他娘的叫什麼事兒呀?就是當年被送往農場勞教和勞改的右派們也不一定有這樣兒的悲慘遭遇吧。不管怎麼說,老右們遭勞教和勞改,好歹他們還是右派,可是咱們這些常年累月被圈在這八十三畝大院兒里的十多歲的無辜小瞎子兒又招誰惹誰了,憑什麼也遭到如此厄運呀?!『老四屆』都這麼慘,等到咱們畢業分配的時候,還不定是他娘的什麼揍性樣兒呢?!我看,這全是他媽的蘇修鬧的。我聽我爸說過:『從59年到61年的三年困難時期,蘇修玩兒著命的逼咱們還債,弄的咱們到現在都緩不過勁兒來。當時咱們用各種東西還債,他們就使勁挑好的、挑大的要。咱們用蘋果還債時,他們就用大圈兒一個一個的套著量,只要從圈兒里掉下去的蘋果,甭管多好,他們全都不要。咱們一氣,也不要了,把這些蘋果全都倒黑龍江里了。』這些人也真是的,根他們置這口氣幹嗎呀?不要拉倒,幹嗎偏倒江里不可呀?甭管好歹,那也是能吃的東西呀?拉回來賣給誰不是錢呀?誰買嘍吃嘍不長肉呀?我聽大人們說過,五十年代那會兒,中蘇關係挺鐵的。當時,中蘇兩國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對兒鐵哥們兒國。誰知道後來怎麼說掰,一下子就掰個底兒掉呀?真讓人鬧不懂。這大概也跟兩個人是的,鑰是好起來,就香得不得了,倆人穿一條瘦褲子還嫌肥;鑰是壞起來,也真臭的沒法說,就是一個在中國,一個在美國,他們也嫌挨的太近。」吳運時想:「胡為文雖然能說,但是都沒說到點子上。」周路平想:「我這兩天都是怎麼了?遇上的怎麼都是怪事兒呀?我姐出走,我爸發火兒,小村家事兒,姓胡的亂唚。所見所聞怎麼都是讓人覺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事兒呀?」糊為文神氣活現的掰扯中蘇關係話的尾音兒還沒落凈呢,一道雪亮的手電筒光就從窗戶里「唰」的射了進來,跟著,一個爆雷就在窗戶外頭炸響了:「糊為文,熄燈都快一個鐘頭了,你嘴裡還香的臭的往外噴什麼呢?明天地四節課以前,把你的紅衛兵袖標交到我辦公室去,聽見沒有?」糊為文唯唯諾諾的答道:「聽見了。」大約過了半小時左右,周路平用及低的聲音叫道:「糊為文,糊為文。」糊為文說:「我剛要睡著,你就把我叫醒了,我得跟大管好好兒說說。」周路平說:「算了吧你,就銃剛才大管那頓爆雷,把你小子炸得還敢踏踏實實的睡呀?再說你說話的精神頭兒這麼足,哪兒像快要睡著了的聲兒呀?我問你兩件事兒。第一,你念信時,大管聽見了嗎?」
樊小無說:「我說周路平,你小子可真算陰損到家兒了。你別看他乍著膽子、神氣活現的給咱們念了一遍信,其實,他心裡不定怎麼打鼓呢,他就怕讓暗中查宿舍的老師聽見,給他扣上污衊社會主義,污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帽子。那樣兒,不但他倒霉,還得連累賀立群。這時候,你冷眼旁觀就夠可以的了,還給添油加醋,你這不是想要他的狗命嗎?你剛才說要問他兩件事兒,我看你問完這件事兒就打住吧。這會兒他心裡不定怎麼受煎熬,不定怎麼後悔給咱們念那封信呢。這事兒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倒掛歪脖兒樹,生不如死了!我勸你乾脆也別問第二件事兒了,有你剛才那麼一問,他這學期都踏實不了了,不得精神病也得患上抑鬱症。就連我們這些鐵石心腸的人在旁邊兒都看不下去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就開開恩,饒他這一遭兒吧。我們這兒求您了。您要是真能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他這一遭兒,不但他祖祖輩輩都忘不了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就是我們這些冷眼旁觀之輩也感念你的大仁大義呀!」周路平笑著說:「好吧,看在你等的金面上,本大人就赦免了他吧。不過死罪饒過,活罪不免。胡為文,我且問你:『文革都這麼多年了,有的人怎麼還這麼怕老師呀?』」周路平的話音兒還沒咯,宿舍里的人們立刻都蒙上頭爆笑起來。蒙上頭的樊小無在被子里大笑著說:「我說周路平,你到底還是問了他第二件事兒了。看來你的心腸比我等鐵石心腸的人可硬多了呀!」周路平說:「你別再這兒假裝兒好人兒了,你的笑聲就把你的賊心眼子暴露無遺了。你是明裡勸我,暗裡激我。甭管你小子怎麼嘴硬,你也得因為我出你意料之外街了你的賊蓋兒,在心裡把我佩服的五體投地的呢。」大家在蒙著頭的被窩兒里哄到:「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
!」
隨著第一節課預備鈴的響聲,同學們陸陸續續的走進了教室。此時教室里充滿著學生們的問候聲、交談聲、說笑聲和呼喚聲,有人還小聲的哼著歌兒,學生們高興異常,教室里熱鬧非凡。這時周路平帶著李小村走進了教室,他把李小村領到座位前:「這是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你就坐這兒吧,前頭是我。」宋雅詩、柳曉溪、梁秋燕等半盲的同學們喊了一聲:李小村來了。隨著喊聲,她們快步來到李小村身邊,女同學們都圍了過來。宋雅詩跟李小村握了握手:「李小村,你還聽的出來我是誰嗎?」李小村說:「真對不起,我實在聽不出來你是誰了。你的聲音變的太厲害了。」大家一陣歡笑。柳曉溪笑著說:「她是宋雅詩。」李小村笑著說:「宋雅詩,你好。」宋雅詩笑著說:「你好,咱們大家都好。」大家又是一陣大笑。柳曉溪笑著說:「李小村,你不用聽我是誰,我姓柳。你能想起來我是誰嗎?」李小村高興地說:「你真有辦法,這樣兒一問,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柳曉溪。」大家又是一陣鬨笑。樊小無說:「小村,你聽聽柳曉溪的嗓音兒,是不是又甜又嫩又水靈的。」胡為文也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聽。」柳曉溪笑著說:「你們倆該死的胡唚什麼呢!」眾人大笑。梁秋燕笑著說:「李小村,我名字里有個『燕』字。你想想,我是誰?」李小村說:「梁秋燕你好。」梁秋燕說:「你這麼多年沒來,還真沒把我們忘了啊!」李小村說:「別看我聽不出你們都是誰,可是咱們班,不不,是咱們排。咱們排的人名兒我可一個都沒忘。」宋雅詩說:「你們倆這是明賣暗送,憑著李小村那麼好的記性,他能忘得了咱們嗎?你們倆哪兒是叫李小村猜啊?分明是直接告訴了李小村你們都是誰了。」大家一陣歡笑。苗春雨說:「李小村,你可已用向我提問的方式,猜猜我是誰。但是只限五個問題,怎麼樣?」樊小無說:「還用得著那麼多,只需一個問題,我就知道你是誰了。」苗春雨說:「你該幹嗎幹嗎去,這兒沒你的事兒。」糊為文大聲喊:「慪慪!寒磣樊小無一炮慪!」男生們也隨著糊為文大聲兒喊了起來,教室被他們的喊聲震的「嗡嗡」的直起回聲。大家又是一陣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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