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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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02
在簡單修復過的聖德尼休息室裡,老闆坐在椅上,跺著腳,貼在耳際的手機已經發燙,講了好長一陣子。
「什麼? 待會就要表演了,你跟我說要終止?」
「……」
「有炸彈? 你把電話給你那裡最大的」
「……」
「安全檢查? 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在盤算什麼嗎? 你有種就帶警察進來,我們看看會變怎樣」
「……」
「是誰威脅誰? 如果隨便一個人報案,我就得要證明清白的話,那我現在報案說你們的警察局待會會被都更,我來證明你們的清白!」
嘟。
掛斷電話的同時,化妝台被從後推開,戴上白面具的他進來後,一語不發的換上專屬他的戲服。
老闆在他進來時就倏地站起,彎腰招呼,想找開口搭話的機會,但他的一舉一動都散發出無言的壓力。
他換裝完畢後,坐在化妝椅上,將剛剛把玩著的梳子變成硬幣、寶石、水晶... 視線與鏡中的自己對視,雖然在白面具的覆蓋下,只有口部以下露出,但過紅的緊閉嘴唇、不規律的沉重呼吸,可以想見底下充滿了負面情緒。
老闆知道,這已經不是當初認識的他了,在與娜依同台後,一切開始變質。
他虎口上的銅簪像轉筆失敗般,掉到地上,而他沒有撿起,滾動著的銅簪在下一秒化成水霧消失。
之後,他對著鏡子裡的老闆說。
「來的路上很亂」
「大師,這沒辦法,時間太趕了」
老闆無奈的回應。
往四周派出的工作人員在更早之前,都依序回報在控管秩序上都遇到困難,有抗議老闆逼迫聖德尼引退的團體;有警察刻意刁難的路段範圍;還有故意卡在通道上的假車禍,這些都是最近社會輿論的反撲。
「老闆,今天不賣站票,反正大家最後都會站著」
以為他又要勉強自己,老闆反駁說。
「醫生說過,如果再發生一次,您可能會永遠昏迷,我希望大師能按照往常好好表演就好」
「當初說要開劇場的你可不是這麼跟我講的,你變了」
「不,是我們都變了… 您想讓魔法被相信,但我認為,您上次、上上次的表演做得太過火」
他低聲帶怒的說。
「還是沒用不是嗎!? 所以我才說這次是最後一次」
老闆走到他身旁,單膝跪下,仰頭看著陌生的他。
「為什麼是最後一次?」
「……」
然而即使他不說話,老闆也知道答案,源於愛的答案。
「人有了魔法還是人,大師您也是人,我也是」
「你想說什麼?」
「我把魔法的事告訴樂樂了」
他的手快速伸向老闆的臉,但在碰到鼻尖的前一刻停下,收回。
老闆知道,以他現在的能力,不用觸碰也能夠讓自己消失,所以手掌停在眼前代表他還沒徹底淪喪。
「你們…」
碰。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沒有戴緊的白面具脫落一半,露出底下有著被指甲深深抓傷的數道血痕。
在老闆看來,就像是為了扯下黏在臉上的另一張面具。
「大師… 您為什麼要這麼執著? 對我來說,不,對自認是您的朋友來說,就算您當一次騙子我們也不會責怪」
「夠了」
他的手掌緩緩握成拳,與此同時,數根鐵條從老闆腳下竄出,形成鐵牢。
「也許你說的沒錯,但…」
未完的後話在他起身背對後補完。
「但是沒有… 一點臆測也好,都沒有人相信我這該死的魔法!」
他提高到腰際的雙拳因過於用力而顫抖,嘶啞的話裡帶著悲傷。
「不,我第一次見到您就相信」
老闆發自內心的說著,但如果能後悔的話,他一定選擇不說。
因為轉過頭的他,擺出像小丑面具般的詭異微笑,兩行淚水混著血流下。
「因為那次的材料是生命」
這回答讓老闆心跳漏了一拍,當回過神後,他正撫摸所有牆壁,將牆壁變成鐵板。
「別開玩笑了,這麼做到底能得到什麼?」
「世界會少了名為聖德尼的小丑」
「別說這種話,我需要您!」
「不,老闆你沒聽懂」
他的手掌貼在通往後臺的門上,直面老闆說出最後告別。
「親情、友情、愛情… 我都是戴上面具的騙子,這是我給自己的懲罰,再見了」
無視老闆的叫喊,他戴上白面具,手指劃過耳背,做出固定面具的銀環,將門開出通道,出來後再補成鐵牆,之後,踢了鐵牆一腳,確保沒人能進得去。

走在無人的後臺裡,經過娜依的休息室時,停下腳步,駐足看著門好一陣子,直到通知表演即將開始的低音長聲響起才離開。
而休息室裡頭,在聽到腳步聲遠去後,將娜依擋在門對面牆上的樂樂,這時才放開摀住娜依嘴巴的手掌。
兩人從秘密設置的通信器聽見他與老闆的對話,他話裡的絕望讓娜依哭了,自己也是,想必門外的他也同樣。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要在台上見他」
「嗯… 但是我忍不住啊」
「就算你打開門,他只會逃走」
「…為什麼學長會變成這樣?」
樂樂以擁抱代替回答,讓兩人的哭聲在懷裡變得小聲點。
等到冷靜後,樂樂先開口。
「走吧,路克他們在等我們了」

舞台上,布幕升起,黑色皮靴、復古歐式黑色西裝、白面具、黑色高頂帽一一現身,全場觀眾獻上熱烈的掌聲。
他摘下帽子,做出最後一次例行的鞠躬。
而在起身時,帽子丟高,變成一朵藍水晶玫瑰,花梗為螺旋的玻璃,花片薄到像能透穿月暈,在燈光下透出迷幻。
隨著藍玫瑰開始墜落,台下的驚呼聲愈來愈高。
啪。
他目送著藍玫瑰砸碎在腳前,支離破碎的殘骸,讓驚呼聲轉化成惋惜。
觀眾們在不解聖德尼這麼做的同時,他毫不在意地踩踏殘骸,讓腳下發出難聽的碾碎聲。
魔術是創造驚奇的技藝,所以這單純破壞的餘興,讓有些觀眾皺眉。
在稀疏的掌聲中,他收腳放過了碎末,彈起一個響指,全部碎末化成水銀,無論是濺飛到舞台角落的水晶,還是落到觀眾席的玻璃,都像被牽引般,往他腳前的碎末堆移動。
點點銀珠滾動著,聚集同伴集成銀流,緩緩朝中心匯聚,觀眾在看傻的時候,那裡已經凝結成水銀球了。
這難以置信的景象讓歡呼聲響徹屋頂。
在觀眾好奇的視線下,聖德尼彎下腰,撿起數顆不知道用什麼手法替換的各色彈珠。
他看著彈珠上自己的倒影。
灰橙、暗紫、黑褐、死白、裂開的黃、破裂的紅、不成形的碎藍。
之後,低下頭,額頭抵著彈珠,讓自己的情緒之物傳達其中的冰冷。
自我滿足的虛偽、選擇孤獨的卑賤、無法重頭的後悔、形而上的自我死亡、逃避了他人的友情、背叛了他人的愛情、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觀眾看著台上的聖德尼保持同樣姿勢十分鐘,在快按捺不了時…
碰。
後方的入場門被撞開,警察與工作人員扭打一團,舞台守衛上前為自己人助陣,但門口不斷進來更多的警察,接著,一名隊長拿起大聲公。
「這裡疑似有爆裂物,民眾請冷靜依序離開」
有些人奪門而出,但更多人還是坐在位子上。
「你們打算妨礙公務嗎?」
聽見隊長的話,一名坐在二樓的男子雙手撐在欄桿往下喊。
「才沒有炸彈,就算有也是你們放的」
其他人也開始反駁。
「我們沒有人會想破壞聖德尼魔術師最後的表演」
「只有你們會想趁奇蹟之殿出事的現在落井下石」
隊長再次朝大聲公大吼,但這次一點聲音也沒有,還莫名感覺到它變重了。
反對的聲浪開始統一。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隊長拔槍朝天,準備做威嚇射擊,這舉動著實嚇到不少觀眾,但在槍口染上銅色,開始擴散下來時,他們心中共同有了唯一的答案。
(((聖德尼!!)))
對他們來說,聖德尼是什麼都做得到的魔術師,但這些警察不可能是表演暗樁,所以答案雖然有了,但沒有人願意說出口。
「可惡,怎麼回事?」
警察們頓時移動不了腳步,從地板延伸到鞋底的鐵,牢牢抓住他們。
嘎咿。
被打開的木門發出不該有的金屬摩擦聲,沒有人在旁,門卻緩緩關上。
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鼓掌,為聖德尼鼓掌,稀疏的掌聲到瘋狂的掌聲。
然而,還是沒有人說話,掌聲依然只給了那張白面具。

他背對觀眾,讓現在的扭曲表情不被任何人看見,掌聲裡的抽泣聲同樣沒有人聽見。
「啊啊啊!!」
他大吼一聲,把情緒灌注在咆嘯裡,但觀眾卻因為聽見聖德尼第一次開口而更大力的鼓掌。
此時,沒有人察覺到他手中握著的彈珠們已經變成鋒利的小刀。

愛的反面是無視。
被愛的滿足與被無視的孤獨,他的天平已經徹底傾倒,他站在後者的極端,準備縱身一躍,跳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