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多林格海姆的煙花巷
本章節 11670 字
更新於: 2023-10-08
在漫長的歷史上和可以預見到的未來里,我們人類總是無法避免使自己生活在一個自相矛盾的世界上,這並非某種體制或某種社會缺陷所導致,而是由於絕大多數人自身的固有弱點造成的。我們渴望相信,同時又拒絕相信。我們立下豪言壯語,然後畏懼兌現的時刻。我們時而唯唯諾諾,時而趾高氣昂。我們苟活而不堪其辱,卻害怕為了改善自身處境而做出某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改變。我們在閱讀虛構故事的時候,作為舞台下或紙張前的觀眾們,人所共有的惻隱之心讓我們為角色的遭遇大發感慨,甚至為他們的愛情歸宿如痴如狂,但只要離開那些廉價的戲劇和粗製濫造的小說,走齣劇場合上書本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又可以立即對現實中的悲慘視若無睹,無論那是屬於旁人的還是屬於自己的。在某些特定的人群面前,我們擅於假裝自己是個仁愛溫和,謙虛優雅的紳士;只要到了另一群人面前,我們也隨時切換自己的身份,突變成一個喜歡大呼小叫,靠貶低別人和和咀嚼下三濫笑話取樂的妄人。前者難道是後者的偽裝?當我們離開任何特定人群,離開任何需要自我包裝的地方重新開始審視自我時,馬上就會發現上述兩者都是偽裝。耗費如此力氣去建立不同的偽裝,就為了徒勞地一會叫人瞧得起,另一會又叫人瞧不起。人是如此渴望評價,直到他脫離群體返回孤獨的時候,他還是不能卸下偽裝,為的是向自己索取想要的評價。因為沒了這些評價,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於是每個不知自己是誰的人,活在各自不知他人是誰的人群中,不斷作出各種歪曲荒謬的評價,還以為那是真理。那些活在和平且長期和平之中的人們,喜歡裝模做樣地挖掘人性險惡骯髒的一面,時刻熱衷於說服自己相信構成自己賴以生存的環境的社會每一份子,都是些衣冠楚楚、軟弱虛偽的禽獸。可一旦他們真的被拋進混戰和殘殺的火海,又立刻心急如焚地乞靈於他自己想到名字的任何一種神,以期被他懷疑的超自然存在能賜予人們良心,以感動那些有能耐拯救他們的人。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於我們沒有能力為自己的思想說出誠實的話,更沒有能力為自己所說的話付諸存在代價的實際行為。如果我們真的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就總是不得不承認,每個人真誠相信視為真相又熱衷於鼓吹宣揚的,都是那些讓他容易感受到舒服的東西。而絕大多數人可能去捕捉到的有關真相或事實的隻言片語,正是這些讓他們舒服的東西。
對於紀元1899年的威斯頓帝國平民百姓來說,情況就是這樣。經歷了幾十年延綿不絕的戰爭后,風雨飄搖的帝國會隨著向北收復失地而好起來的——平民百姓們寧願這樣相信,或者說他們可能覺得如果這樣相信的人多了起來,事情就會真的這樣發生,儘管那時的所謂收復失地還僅僅是沿著落劍河東岸成功建了幾個邊區,連灰河的影子都夠不著。當然,「報刊政治家」們也不是完全無中生有地製造好消息,至少沿著黃昏沙漠的西部邊境已經穩定了半個多世紀,赫爾曼防線真正經過了歷史的考驗。更何況自1824年大陸中央的三大強國簽署正義公約以來,近80年的時間裡全斯特拉瑞亞人類恢復團結的進程有目共睹,現在人類之間不會內訌了,至少表面上看帝國不需要再擔心東方的高等精靈。在北方,弗柯尼亞與骸骨荒原上的死靈法師纏鬥了不知多少年,他們對灰河以南的土地沒有興趣,現在的一切形勢都對帝國有利,收復失地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皇都多林格海姆愛看報紙的市民們就喜歡這套,而媒體們也投其所好地以各種形式定期投喂上述好消息給他們,畢竟在艱難的時刻,想聽點好話也算是人之常情了。於是多數市民就拿著被喂進嘴裡的好消息自以為專業地議論起來,完全不記得老皇帝在沙漠上戰死之前,他們的同一張嘴裡議論的是徹底收復黃昏沙漠並把狗頭人【Kobold】趕盡殺絕,甚至認真地討論帝國的實力在未來幾個十年內超過艾爾丹成為世界第一強權。如今的現實與他們曾經的幻想之間差距如此遙遠,大多數人極為自然地迅速把腦海中對勝利的評判標準降低到如前所述的水平,然後再真誠地相信自己當年就想到帝國將取得如今的巨大勝利,且絲毫不會想到腦內的記憶是不是被自己重新編輯過。事實上每個人都總是對記憶的準確程度毫不懷疑,如同沒有人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出生過。
從歷史的角度講市民們的看法還真不完全是錯的。只是個中緣由他們不見得能理解得非常清楚。實際上相比起他們從報紙上看到的那些說辭,他們倒是更該感謝連續幾代立下汗馬功勞的莫納什家族。
根據宗族史詩的敘述,莫納什的血脈甚至可以追溯到古艾爾丹東西分裂以前,不知這裡有多少藝術加工的成分,反正那時他們的祖先還是個無名小卒。像每個貴族世系一樣,莫納什認為自己祖上依靠對皇帝的忠誠和戰場上的勇敢而得到提拔,在隨後的數百年裡這個家系隨著帝國的興衰而更替著自身的命運,直到獲封科萊藤位列十二公爵之一。而讓莫納什家族在眾公爵中也脫穎而出的,是現任家族首領羅伊德·安提烏斯·莫納什的祖父托特,那位堪稱偉人的公爵,正是耗費十餘年修築的巨型防禦工事「赫爾曼防線」的總工程負責人。想當年帝國面對黃昏沙漠剛剛取得了一系列軍事成果,面對議會和媒體吵嚷個不停的那些有關下一步要如何要消滅所有狗頭人的激進觀點,托特有條不紊地各自予以反駁。他冷靜而嚴厲地指出了這些完全不切實際的言論具有強烈誤導性,試圖誘導人們相信一場戰役的勝利可以在整個戰爭中無限延續下去。接著他反覆向皇帝和貴族們說明沙漠地區補給是何其困難,暫時的和局部的勝利在難以進一步擴大戰果的局面下隨時可能為另一場失敗所抵消,帝國只要希望向西收復一寸土地,就必須背靠一條堅不可破的穩固防線。托特又提交報告指出到目前為止現有的防禦體系之所以被反覆攻破,是因為那些堡壘和圍牆都太過於孤立。他自己設計了一套完整的計劃,包括由多層堡壘和道路構成的防禦網,配合農業和軍備生產體系確保整條防線的各防區能自給自足。托特力排眾議,最終說服了皇帝赫爾曼二世,在後者的背書下他近乎榨乾國庫建設防線,連自己的家當也大都投入了進去,在防線接近完成時,公爵的多數家產和土地都已經抵押給銀行。
歷史一再證明了這條防線比任何戰場的勝利都更能抵擋狗頭人永無休止的入侵,它的成功給莫納什家族帶來更多的榮耀和財富。托特是如此勞苦功高,以至於當初赫爾曼二世對於防線將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而感到羞愧,他曾私下裡倡議防線以公爵的名義命名,後者婉拒了皇帝的提議。莫納什家族一貫行為低調,但也因此皇帝對公爵更加信任,委以他許多重要工作。從那時開始,科萊藤公爵在皇都多林格海姆忙於政務,回領地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等到老公爵去世后,現任公爵的父親弗里茨同樣被委以重任,於是他乾脆不回去了。科萊藤公爵一家從此成為常駐皇都的宮廷貴族。
弗里茨留在皇都的原因不同於後來他兒子繼續留在皇都的原因,他當時面臨著一項巨大且艱難的工作。彼時多林格海姆正陷入每隔幾十年就會重來一次的嚴重瘟疫之中,傳染病流行的原因人盡皆知:在下水道中的鼠人【Wererats】數量又一次泛濫起來了。繁殖速度極快的鼠人在幾代人里持續折磨著皇都市民,錯綜複雜的下水道系統給它們足夠的生存空間,密集人口產生出大量的廢棄物給它們提供了資源。多少年來朝廷面對鼠人災害以及它們反覆帶來的瘟疫束手無策,無論多少次派遣多少人手清理下水道,帶出幾百還是幾千具鼠人屍體,都沒人能掃清迷宮般的排水設施的每一個角落。而這些角落裡總會有為數不少的漏網之鼠,用不了幾年它們的後代就會再次泛濫成災。東方的艾爾丹更視多林格海姆的鼠患為笑柄,高等精靈們每次聽說這些自以為是的凡人和鼠人住在同一座城市裡后總是笑個不停,幸災樂禍地想到誰叫他們對外族是那麼不容忍,甚至不肯接受最友善的斑貓人呢?
但既然威斯頓帝國不接受斑貓人,就總要拿出個符合本國現實情況的解決辦法,弗里茨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他很想立下個大功勞從而為家族歷史添上精彩的一筆,這樣才能比肩自己的父輩,於是乾脆向老皇帝請願接下了這個朝廷或議會上下都人人避之不及的爛攤子。最初弗里茨本想以自己工程學領域的知識,通過改造地下設施擠壓鼠人的活動範圍。但很快他意識到這種方法固然有效,但就和過去一直在做的清剿下水道、投放毒劑、誘捕陷阱等等方法沒有本質區別,這些辦法都只能暫時壓制它們的數量,鼠人遲早會在新環境中找到漏洞並生存繁衍。在著手改造工程期間,弗利茨始終在思索更加徹底的解決方案,直到某天他正在閱讀有關催心魔的博物學文章時突然靈光乍現,想到一條妙計——既然鼠人永遠殺不完,那就用鼠人去對付鼠人。
其實他的「妙計」早有人提出過多次,投放專門針對鼠人的寄生蟲,或者大規模釋放惑控魔法,等等。弗里茨仔細查閱這些方案的歷史記錄后發現歷代方案都過於關注在短時間內消滅鼠人本身,但鼠人龐大的繁殖能力導致這些方案都沒有起到應有效果。弗里茨的方案體現了他獨特的思路:他首先委託皇家煉金學會開發一種致幻劑,由於鼠人和人類的體型截然不同,這種針對鼠人的致幻劑所包含的成分對人類沒有多少效果,但可以讓攝入它的鼠人陷入莫名的狂喜狀態,在這種狀態下鼠人會發瘋似地快速活動並極大加快體內熱量消耗速度直到藥力進入衰退階段,這時鼠人的食慾和性慾會迅速增強,直到藥力完全消除為止。並且這種藥劑對鼠人具有明顯的成癮性,藥力完全減退後鼠人會很快變得想要繼續服用這種藥劑,並再次陷入上述狀態的循環中。與此同時,弗里茨在設計地下排水系統改造方案時,著力於增加向上通道的誤導性,又嚴格規劃了各個出口處的防禦,把鏈接各排水口的上半部分割為由電網、滑道、傳送陷阱構成的三道防線,這些防線全都不是為了消滅鼠人,而是為了儘可能地把它們往下層驅趕。最後,弗里茨要求嚴格管控城市垃圾處理工作,所有垃圾無論填埋還是傾倒都必先進行攪碎。一切準備就緒后,弗里茨下令把大量注入致幻劑的食物投進下水道。
弗里茨的計劃曾在初期承受極大壓力,鼠人問題專家們紛紛質疑這種明顯會導致鼠人數量大幅增加的措施是否曾考量過相應風險。顯然,大量輸送食物,客觀上促進鼠人生育的藥劑,降低致命性的防禦系統,這都是故意試圖在排水系統下層促進鼠人大量繁殖的舉措。媒體也紛紛質疑計劃的安全性。當時甚至有一家名叫「裝甲車報」的不入流媒體向讀者宣傳極其誇張的陰謀論,他們宣稱真正的科萊藤公爵已經遇害,現在人們眼前的這位公爵是由變形怪假冒的,而這名變形怪的目的是希望產生大量鼠人最終佔領多林格海姆並消滅全體市民,它這麼做的動機則出於宗教信仰。報道繪聲繪色地向讀者描述了一個頭上長有犄角的巨型老鼠神祗,並斷言這就是冒充公爵的變形怪所信仰的主神,後來經查證得知這個神是由該報編輯虛構的。
頂著無數抨擊漫罵,公爵仍繼續堅持執行他的滅鼠計劃,而該計劃最終奇迹般地挽救了多林格海姆。正如專家們所說的那樣,投放摻有致幻劑的食物就是為了讓鼠人的數量短時間內大幅增加,同時經改造的排水系統設計以及嚴格處理的垃圾有效降低了鼠人滲透地上的頻率,卻極少殺死他們,這意味著迅速增加的鼠人被壓在下水道底層。從上層和地上獲取食物的渠道受阻,鼠群數量大幅膨脹,而許多個體又因為吃了含致幻劑的食物經常亢奮並容易飢餓和發情,並變得難以與其它鼠人合作,這導致下水道的鼠人只有更加依賴含致幻劑的食物。絕妙的循環就此形成,鼠人吃上層投放的食物會在致幻劑成癮同時因亢奮而頻繁性交產生更多鼠人,更多的鼠人會繼續吃致幻劑食物。最終等到鼠人數量膨脹到持續供應的食物不足以滿足它們的需求時,它們立即自相殘殺了起來。
歷代研究早已發現鼠人的真正威脅來自於它們有一定智慧,它們的行為不同於普通的大老鼠,儘管某些巨型鼠類比鼠人的個體更兇殘也更具威脅性。鼠人有能力相互緊密合作,在鼠群中推出首領,囤積食物,共同撫養幼崽,數量多到一定程度時還能產生出跨群的聯盟和某些近似於文化的行為特徵。這些本領而非個體戰鬥力讓它們滲透到地表襲擾人類並躲避追捕,各種疾病也就跟著它們傳播到城市中。而一旦開始互相吞噬彼此,鼠人們的本事也就化為烏有。這正是弗里茨的根本目的。皇家煉金學會布置到下水道深處的「偵察衛兵Ⅱ型」魔像中有其中幾台在遭破壞之前錄下了一些倒胃口的影像,內容包括鼠人們的大規模濫交,邊啃食被咬死的同胞屍體邊奸屍,母親吃掉剛出生的幼崽,公鼠人輪姦懷孕大肚子的母鼠人導致後者流產然後死胎立即被分食,不一而足。這些影像內容挽回了弗里茨和他的滅鼠委員會的名譽,很快預期中的效果得以產生,新釋放下去的「偵察衛兵Ⅱ型」拍到的影像顯示從下水道混戰中倖存的鼠人所剩無幾,且大部分幾乎完全失去了基本的生存和繁殖本能,只會瘋狂尋找剩餘的致幻食物。這一過程中有少數鼠人幸運地逃到了地表,但它們似乎大都陷於嚴重的精神錯亂狀態,把守各要道的衛隊輕鬆捕殺了它們。這場精彩的勝利讓皇都的下水道百年未見地成了個安靜的地方,此後數十年間城市再也沒有爆發過大規模瘟疫。
令人悲痛的是,在整個工作尚未完結之際,弗里茨和他的長子利昂竟感染瘟疫前後不幸逝世。在研究過程中公爵為了掌握鼠人的習性總是親自參與實驗,這過程中本是做足了防護的,但所謂雖百密必有一疏,他最後還是在不經意間受到感染。公爵發病早期,粗心大意的利昂還以為父親只是勞累過度,竟然在沒有防護的狀態下去看望了他一次。等到公爵確診時雖然立即進行了徹底的隔離,但此時利昂已經感染。在朝廷還沒來得及頒發勳章之前,父子二人高尚的靈魂就回到光輝神女伊琳娜的懷抱里去了,代替他們授勛的是公爵的幼子,剛才我們提到的莫納什家族首領以及現任科萊藤公爵,羅伊德·安提烏斯·莫納什。
榮耀的授勛日成了悲傷的葬禮,羅伊德代表家族接受榮譽的同時也接下了公爵頭銜,那時他剛滿16歲。羅伊德的母親,也就是弗里茨的妻子凱瑟琳,因為承受不了連續失去兩位親人的打擊而陷入了嚴重的憂鬱之中,後來不到兩年時間就病情加重,不得不隱居在修道院中靜養。他們夫妻倆還有另一個兒子安東,是羅伊德的二哥,幾年前加入了白鷹騎士團。凱瑟琳曾給安東寫信要他回來參加父親和兄長的葬禮,然而此時在團中正有任務在身的安東完全不打算返回皇都,只在回信里表達了悲痛之情。家族事務和公爵的重任,就這樣整個落在了羅伊德的身上。
漫長的工作已經結束,此時羅伊德從理論上來說已經可以返回領地了。可是他出生長大在多林格海姆,根本不打算回自己理論上的故鄉。只有皇都才符合他的生活習慣,另外他在這座城市裡還有個想去的地方,這是任何其他城市替代不了的。
公爵一家並不住在城裡,西境第一大都市的城牆以內太過嘈雜擁擠了,他們在城外擁有豪奢的莊園,那是過去赫爾曼二世賞賜給托特的。莊園臨近直通多林格海姆的道路,公爵住在此處享有隨時直通內城的特權。作為帝國首都,多林格海姆的城市規模自然與帝國境內其他任何城市不可同日而語,儘管幾百年來和平安寧的日子要少過內憂外患的時節,但戰爭卻從未阻礙這座巨型都市的發展。多林格海姆是如此之大,以致於她的城防治安都需要三支隊伍來維護,內廷侍衛負責皇宮和內城,自由民團負責外城的三個區,鐵衛軍負責城牆之外。內城在多林格海姆還比較小的時代,就是整座城的全部,而現在這裡成了皇家禁地向外延申的部分,皇宮作為皇帝本人的居所坐落在內城正北方,這座巍峨的宮殿自身就佔據了整個內城中將近七分之一的土地,正對的皇宮的南部,是帝國議事堂所在的地方,每年舉辦帝國會議時,這裡就塞滿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大貴族們或者他們的代理人,就算是沒有會議的平時,這裡也日常充滿了各路請願者和大陸各國的外交官,作為首都最熱鬧的地方之一,每年國會前大街上華貴的高檔馬車往返入潮,印在車身上千奇百怪的家徽足以讓任何路人產生類似斑馬效應的恍惚感,從而失去了紋章的本來意義。除此之外,內城還住著宮廷的眾多僕人門客,內廷侍衛,以及為他們提供各種服務的各色人等,包括為一座專供皇帝一家和他的僕人們使用的小聖堂提供宗教支持的聖職人員。
內城東南的聖殿區,在城牆還沒有向外擴張以前,曾經只是城外一座孤零零的大聖殿,帝國宗主教的寶座位於此,在向外延申的城牆把聖殿包裹進新城區后,整個區成為外來人口的主要聚居地,究其原因大概是外地人到了首都先想到的就會是找秘火之仆的傳人們尋求幫助;而內城西側的臨河區則是城市的工商業區域,除了城市大部分主要的工廠都設立在此以外,多數老市民也住在臨河區,如果說聖殿區是相對較窮的人聚居的地方(不算是真正的貧民,赤貧階層是不可能住到城牆以內的),而內城是皇家關係戶的富人區,那麼臨河區就可以算作中產階級的區域。除了這三塊地之外,內城以北還有一個衛隊區。衛隊區這個名字來自於過去城市規模還小的時候,鐵衛軍的駐紮點曾經是這一帶,如今鐵衛的軍事基地自然已經遷到遠處,叫習慣了的名字卻保留了下來。現在看來這個名字諷刺意義上地非常合適,因為這裡的確是那些有幾個錢的高級軍官們常來光顧的地方,當然也少不了一擲千金的各路富豪和紈絝子弟們。
因為這裡是煙花巷。
確切來說,如今的衛隊區是首都最重要的高檔娛樂消費場所區域,全世界的城市發展史一再事實勝於雄辯地證明每個大型人口聚居地都需要類似地區,具體到這裡的證明,就是那些來往不斷的正人君子們。既然是高消費,那麼願意花大錢的闊人無論再怎麼變換享樂的方式甚至於附庸風雅,他們真正的需求也就只有那幾樣,吃喝玩樂之際有個漂亮女孩的陪伴自然是人心所願,而這些趾高氣揚的老爺公子們又不巧地常面臨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那就是他們自身除了口袋裡的金幣以外,說服女人忍受他們的方法實在算不上多,因此留給他們的選項也算不上多。於是這裡自然也同時成為著名的煙花巷所在區域。而在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街道之間,有一個我們必須提到的地方,那就是衛隊區東側的艾文街。這條小巷在每天的大多數時間裡,安靜得不像是煙花巷,但這裡卻有位稱得上交際花的人,同時也是眾多貴客流連忘返的地方。因為這裡住著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蕾奧妮。
直到最近,羅伊德突然頻繁地出現在艾文街。通常來說會跑到衛隊區這種地方來玩的都是些暴發戶新貴家族裡的登徒子,像他這樣的大貴族再怎麼放蕩不羈,憑他的身份和長相,有的是貴婦人可以勾引,跑來妓院尋花問柳也太掉價了。羅伊德也很清楚他很掉價,也清楚外界是如何評價他的。而最近他來這裡是為了蕾奧妮。命運的交錯總會引人驚嘆,極少有人知道他們倆其實是老相識。
關於蕾奧妮到底算不算交際花這點其實可以有所爭議,說她算是可以的,因為眼見為實的情形是,在整個衛隊區範圍內,論美艷能和她相提並論的人就算有也必定屈指可數;但說她不算也是可以的,因為所謂「交際花」這一概念之所以區別於通常的妓女,正是因為她們有了名氣之後總得裝裝優雅,不能隨意就讓恩客們吃到嘴裡。實際上做這一行的女人大多數爬到有點名氣的層次,大多也要開始學會主動挑選客人了,以蕾奧妮的美貌和鼎鼎大名來說她完全可以這樣做。但她從不,她唯一的衡量標準就是錢,這聽上去有點庸俗,蕾奧妮對待她的客人們的確是那種金幣面前人人平等的好人,不論客人相貌種族人品,也不論想要什麼玩法,只要不是太過分的她幾乎從不拒絕,總會盡自己所能地滿足客人的要求。更何況蕾奧妮還不喜歡漫天要價,她開的價格只是一般的高價,也就是對於普通人雖是一大筆錢,但在一擲千金的真正有錢人看來算不上什麼的那種價格。
她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會要求追加收費,那就是她的「特殊服務」。但這是花錢也買不來的機會,只有被她挑中的部分恩客,大都是她認為信得過而且有價值的人才能夠享受得到,到底什麼算信得過和有價值,完全由她本人來判斷。至於這「特殊服務」具體是什麼內容,所有點過的客人都諱莫如深,大多數人只是從三四道消息源里聽說可能由這麼一回事,對他們而言這很像是一個都市傳說。如此神秘感也進一步抬高了蕾奧妮的熱度,無數人前來一親芳澤,更是為了有朝一日可能被半精靈女士選為信得過的人而得到那傳說中的特殊服務,顯然真正能夠實現這夢想的人少之又少。
艾文街最靠里側的地方有一棟樓叫做阿本多特公寓,我們的半精靈女士住在一層靠右手的屋子裡。這棟樓的住戶的確是以歡場女子居多,她們大都對她敬而遠之,蕾奧妮也不和她們講話。不過這裡通常來說不是接客的地方,只有蕾奧妮一個人如此特立獨行,她從不會出現在各種掛牌經營的店面里,也不會出入任何劇院夜場沙龍舞會等等類似地方,無論誰想找她就只有預約到她的家裡,或者不忙的時候她也會主動上門,但無論如何,蕾奧妮總是單幹,她從來不會尋求保護。通常來說出賣肉體的女性往往面臨著許多常人很難想象的危險,何況她是如此地來者不拒,按理說早晚非得出事不可。但蕾奧妮至今為止也遇到過哪些可怕的暴力威脅或者人身傷害。究其原因,恐怕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她是個半精靈,故意為難一個半精靈對於大多數凡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選項,尤其是一個憑欄賣笑的半精靈對於凡人而言實在太過於稀有,若是真有誰對她圖謀不軌並且竟然還膽敢不跟很多人想過的要殺掉國王一樣留在心裡,那是難免要犯眾怒的。順帶一提,在種族問題這方面,東方的艾爾丹高等精靈們對於威斯頓人大都抱有的種種誇張想象基本是不足為信的,不管上周末某個政治煽動家又在街角開足馬力喊了哪些口號,其內容也往往和多數人的真實生活相去甚遠。真實世界中總要遵循物以稀為貴這麼個規律,恰恰是由於皇都多林格海姆的城牆內很少看得到精靈血統濃厚的人,當有這樣的人出現而且還用錢就能買到的時候,廣大正人君子們才會對她狂熱追捧到快出格的地步。結果是這麼多年來,蕾奧妮的靠陪伴男人(偶爾還有女人)換錢的工作就始終好整以暇地做著,沒遭過什麼意外而且還相當受照顧。
半精靈血統是她美貌的來源,也是她能做這行快50年的原因,蕾奧妮今年76歲,對於平均壽命超過300年的半精靈而言,她正處在風華正茂的年紀,而曾經那些圍著她轉的貴公子們絕大多數已經是蟲子的食物了,這就是精靈血統帶來的生與死的差距。她的一半精靈血統來自於她的母親,蕾奧妮自有記憶開始就從未見過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是個卓爾,除此之外姓名身份年齡任何信息,一切不明。當然,凡人想要從卓爾口中得到真實信息自古以來都是不可能的。那些和卓爾打過交道的皇室核心成員和高層貴族們都對卓爾的冷酷無情和詭秘嬗變是遠非凡人所能理解,如同他們的漫長的青春遠非凡人所能奢望。卓爾們自己的嚴密組織遍布帝國各處,她們與任何凡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是出於某些具體而不為人知的目的,一旦她們的工作結束,以任何形式維持和凡人的聯繫都是絕無可能的。很不幸,蕾奧妮的父親並不知道當年那個卓爾出於什麼原因選上自己,也絲毫不了解卓爾的行事作風,在他和她交往的過程中,不知是被下了過量的葯還是他本身就是個痴情種子,反正他徹底浸沒在愛情的幻覺中不能自拔了。緊接著,如同每個墜入愛河的男人那樣,蕾奧妮的父親在失去了對現實的認知能力以後,出於不知哪來的自信心居然開始認定自己能夠留住她。以他本人的角度來看,他的想法並不天真幼稚,想當初此人確實是位青年才俊。或許正因此,那個卓爾真的對他高看一眼,也就一時興起做了件對她本人原有目的來說純屬於給百合花鍍金的事:她居然為他生了個孩子,當然這個孩子就是蕾奧妮。
隨著蕾奧妮的出生,孩子的父親更加強了他的自信心,畢竟按照凡人的慣例來說懷孕總是讓女人心甘情願委身的最後一道保險,更別說一個活生生的嬰兒了。傳說故事裡狠心拋棄痴情女子和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任憑她在風雪中受凍呼喚著愛人,頭也不回地跑路的始亂終棄者從來都是男人。但故事不是現實,更何況凡人的思維不能用於揣測卓爾,所以分離沿著既定程序到來,沒有道別也沒有書信。凡人還有另一個慣例,就是多數人相信同樣在愛情上受了傷,男人恢復起來總比女人要快些,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我們這位好青年在為情所傷的心理承受能力方面也達不到男性的平均水準。他在那個卓爾離去后,從此就一蹶不振,過著頹廢消沉的生活了。
酗酒度日的同時,無論如何他還沒忘了自己有個女兒,至少蕾奧妮還算衣食無憂地長大了,但壞就壞在長大這件事上。隨著女兒的成長,眉目之間依稀可見當年她母親的樣貌。卓爾的白髮和暗色皮膚來自於她們修鍊的黑魔法,混血的半精靈不會繼承這些,因此蕾奧妮生來有一頭如墨般烏黑的長發和如雪花般白皙的肌膚,除此之外,她越是長大,面容氣質就越像母親。再說無論母女,那絕倫的美貌豈是一個凡人能區分得了的?在這樣的女兒面前,作為一個父親的道德與人性,終於被他積壓在胸中多年的相思而引燃的情慾和獸性給徹底壓垮。14歲那年,蕾奧妮第一次被父親索取自己的身體,她的震驚、惶恐或是眼淚都抗拒不了慾望的邪焰。對世上任何一個女孩來說,無論人生的第一次交合來自強姦,還是人生的第一次交合來自親生父親,都實在算不上什麼值得珍惜的回憶,如果兩件事居然還剛好是同時發生的同一件事,那就更別提了。但後來的蕾奧妮在對自己人生的反思與悔悟中,總覺得當時的父親還算很溫柔的,只是當時作為一個正常女孩長大的她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有哪些經歷,也就沒法在沉默中吞下亂倫和強暴帶來的痛苦。猶豫再三后她還是選擇離家出走,於是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離家出走這件事的重點總是在於走了之後要怎麼辦。
一半精靈的血脈給了她不少好處,但也給她帶來了無窮困境。現在必須要提到凡人的第三條慣例,美麗的女人往往會遭受更大的不幸。這類極能在舞台劇中調動起觀眾的正義感因而顯得極不公正的事情實在是有因可循的,好比有個人拎著一箱黃金在街上走時被搶劫的幾率顯然高過沒有拎著黃金的人,這是人固有的貪婪本性造成的。更糟糕的是由於人的另一些固有的本性,旁觀者為了不願承認自己的無能,寧願把搶劫的責任推到被搶劫的人身上。比如說,誰叫他拎著箱子在街上走呢,他為是什麼不採取防範措施呢,諸如此類。這樣想或這樣說顯然對他們自己沒半點好處,如果搶劫造成的要由被搶劫的人承擔,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有義務首先去搶別人而避免自己被別人搶,可想而知最後能夠做到只搶別人而不被別人搶的人是為數極少的,並且這些為數極少的人只要多於一個就永遠處在隨時可能被搶的危險之中。可悲的是,即便沒有任何好處,也可能是正因為沒有任何好處,人們才趨之若鶩地投靠並在現實中運用上述這類觀念。不妨說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那麼世界上早就沒有什麼災難了。女人和箱子里的黃金又有所不同,因為女人的「黃金」是她們的身體和美貌,金子畢竟是身外之物丟了也就丟了,可女人要怎麼丟棄她們的身體?金子可以鎖在保險柜里,存入銀行里,可女人要怎麼封存她們的美貌?
第一次離開家,蕾奧妮首先想到去求修道院的幫助,女修院長是個和藹溫柔的人,對她極力寬慰安撫。她在修道院住了六個星期,這大概是她生命中度過的最安詳寧靜的一段時期。六個星期之後蕾奧妮的父親找到了修道院,和院長交談了將近一小時后,院長微笑著點頭同意他領蕾奧妮回家。
後來院長解釋過自己並不是要出賣一個請求幫助的孩子,只是看那個男人極其誠懇才希望再給對方一次機會。但她想不代表蕾奧妮也想,所以蕾奧妮再次逃跑,這次她把父親甩得足夠遠,半精靈的體力足夠徹底擺脫一個凡人。修道院生活的結局讓她從此相信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想要掌握命運就只有靠自己。她先是到酒館賣唱,這期間她很快明白如何用自己的陪伴換來男人的錢。攢下點路費后蕾奧妮直奔帝國最大的城市,初到多林格海姆的她憑著動人的美貌和歌喉,不久后出了名,鮮花與金幣隨之而來,無數新貴爭相討好,奉上貴重的禮物以求得一次約會。當時她年紀太小,還不知道一個卓爾和凡人的私生子高調出現在皇都會帶來什麼後果。很快她被密探帶到了她自己今天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卓爾們給了她兩個選擇,第一是當個奴隸,工作內容是作為新型黑魔法的實驗對象,第二是到衛隊區服務那些有錢人,為卓爾們的地下網路提供情報並隨時聽候吩咐。沒什麼好選的,在衛隊區至少名義上還能有正常的生活,她向卓爾提的唯一條件就是請他們解決掉她的凡人父親,這對卓爾來講再簡單不過了。很快蕾奧妮被調教得技法嫻熟,而且多才多藝,不出幾年她就成了衛隊區的當紅交際花,甚至有不少人從遠方慕名而來。
在她的客人之中,偶爾也有個把術士或魔法師,每當這時蕾奧妮總會旁敲側擊地向他們請教魔法,到後來甚至直接求他們傳授咒語。很少有人會拒絕,大多數男人都很難拒絕美女的要求,何況是一夜纏綿后對方提出的舉手之勞。與卓爾打交道的經歷已經讓蕾奧妮知道血統給她帶來的魔法天賦,她意識到這是足以改變命運的力量。為了學魔法,她在空閑的時候更主動向卓爾提出要幫忙,忍受極其痛苦的黑魔法試驗。卓爾不會輕易向混血分享魔法,除非後者證明自己的忠誠。蕾奧妮百依百順的態度讓卓爾們很滿意,也就在她身上提取了不少數據並滿足了不少施虐欲之後,傳授了些無關痛癢的知識,這就足夠讓她成為一個在普通人眼中高超莫測的施法者了。幾十年裡,蕾奧妮的青春容貌近乎沒有變化,名聲卻不斷積累,她成了老少幾代人持續追捧的交際花。往來於她的床上的人們絕大多數都是各界顯貴,這方便她打聽到各路內幕情報,她消息靈通,隨時觀察著城市的各種變化。在煙花巷裡翻云覆雨之間,她忍耐著一切又享用著一切,她時刻保持觀察,等待任何一個機會的到來。
機會來得不早不晚。在蕾奧妮的人生的第59個年頭裡,城外科萊藤公爵招募魔法教師的消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公爵想僱人教導他的小兒子羅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