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填上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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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埃琳娜、埃琳娜!」
向陽已經喊了好幾聲,可是埃琳娜似乎睡得很熟,完全沒有反應。
此刻的向陽沒空去在意那張睡臉,他腦袋裡想著的,是應該要暴力一點拍醒對方,還是承擔可能會遭到怨恨的後果,試著用水潑醒對方。
正當向陽遲疑之際,本來埃琳娜那張甚是平和的睡臉,忽然出現了些許變化,眉頭彷彿被什麼拉扯似的皺成一團,接著是叫人聽到會感到不舒服的夢囈。
「靴子……在哪裡?靴子、靴子呢?」
向陽聽得一頭霧水,估計是「香港話」吧,而且比起埃琳娜說了什麼,現在迫切的是喚醒她。
正當向陽下好決定,打算拿起旁邊的水瓶時,埃琳娜猛地睜開眼睛,在向陽聽來似乎還在叫喊著剛剛的話語。
「是我,怎麼了嗎,埃琳娜?」向陽緊張地問。
喘著粗氣的埃琳娜定睛一看,看到向陽的臉後總算稍微緩過氣來,卻在想要起來時感覺到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似的,嚇得她險些又要慌張起來,幸好想起自己是在睡袋中才止住了。
「我沒事……只是發了個惡夢。」埃琳娜拉開睡袋後坐起身來,為了避免向陽追究自己的狀況,她反過來問:「倒是你看起來很焦急,發生了什麼嗎?」
這招轉移視線可謂非常成功,因為向陽確實焦急著要向埃琳娜傳達某個訊息:「對,妳得快點出來看看!」
埃琳娜顯得有點呆地接下向陽塞過來的手電筒,或許是看到她這樣子吧,向陽有點顧不得客氣了,抓著那隻手把埃琳娜拉起來,帶到帳篷外面去。
爐火依然燒得旺盛,雖然視野還是有限,但就目光所到之處,已然足夠看到眼前的異境。
數以十計——如果黑暗之中也有這種數量的話,估計是有數以百計的動物待在營地周遭。
小至圍繞著爐火飛舞的昆蟲,大一點的看起來是兔子、松鼠、鼬鼠、浣熊之類,常見的雞、鴨、鵝亦是不用多說,體型再往上則是猴子、狼、野豬都有,而叫人會不禁感產生恐懼的大型動物像是豹或獅子之類也隱約藏身在夜幕之中。
萬獸之森!
即使埃琳娜欠缺野外知識,也不可能熟知每種動物的棲息地或適合的居住環境,但怎麼想眼前那些動物都不可能如此齊聚於一處寒帶的森林中。
這裡沒有弱肉強食,不論體型大小,或是習性如何,不同種族的動物們就像圍繞著爐火一樣在聚會、在起舞,甚至好像能聽到歌唱的聲音,或許是冷風吹過樹葉所奏起的樂曲。
怎麼想,眼前的光景都完全不合常理。
埃琳娜凝神細看觀察,才注意到那些動物其實有些虛幻感,就只是看起來唯妙唯俏,但身體偶爾會泛起近似於螢火蟲那般的光點,又或者變得模糊有些許透明。
「應該是卡蒂說的『友人』或者『鄰居』吧?」向陽說得不太肯定。
「所以這就是冬靈祭?那我們要做什麼嗎?」埃琳娜的緊張稍微緩和下來,因為身邊的動物們並沒有對他們做些什麼。
「卡蒂說是憑感覺應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向陽回憶卡蒂的指示,「但老實說我沒感覺到什麼,妳呢?」
「除了震撼之外也沒什麼別的了吧。」
「那就坐著看一會?」向陽不只是提議,而是自己先坐下來,本著以身犯險來確保不會有問題。
埃琳娜倒是沒想那麼多,反正站在帳篷前和坐下也就差幾步而已,只要小心別碰到身邊的動物就好。
「慶典嗎?雖然不像人類的舞步,但祂們走來走去,也挺有那種感覺的吧?」埃琳娜不怕得罪那些「動物」,大膽地說出這番感想。
「又或者只是人類和祂們的慶祝方式不一樣。」向陽並沒覺得眼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距離,相對的其實有種融入其中的親近感。
當然,看起來上百種不同的動物,有大有小齊聚一堂,那股壓迫感還是有點強烈就是了。
正當二人怕是打擾到對方般輕語,偶有幾隻看起來比較溫馴的小動物來到二人腳邊,磨蹭了一下他們的褲管後便離去,又有幾隻特別大膽的松鼠和兔子,毫不客氣地跳上二人的大腿,把他們當成暖窩悠然地躺著。
二人感覺得到對方好像在跟他們說「摸一下我吧」,不期然有著同樣感覺的二人相視一眼,卡蒂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二人便伸出手輕輕撫摸大腿上的小動物。
是預想中毛皮的柔軟感覺,可是下一瞬間卻被嚇到了,因為二人的手都自然而然地穿過了動物的身體,撈出了一點點的白光。
「果然是虛幻的……」
埃琳娜的話還未說完,森林彷彿在回應她的認知改變,四周本來被漆黑渲染上恐怖氣氛的樹木,忽然變成像在聖誕節時掛上燈飾的模樣,紛紛亮起了色彩繽紛的碎光,它們每一點並不明亮,可是數以百計、千計所堆疊起來的光芒,足以讓森林變成一座舞廳。
那到底是什麼動物的聲音?涼風拂耳,帶來像是小鳥哼唱的樂曲,擠滿空間的動物們都在附和,舞動祂們的身體。
可能是不用繼續裝作成動物了,麋鹿毫不客氣以後肢站立,前肢左右展開,這番景象仔細一想其實很恐怖,但目前看起來則是滑稽有趣;獵豹大概是站得累了,直接在半空中漂浮,像是仰泳一般肚子朝天,寫意地隨風而去。
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光景,埃琳娜與向陽徹底地陷入無語中。
這是不是有什麼訊息要帶給他們?腦袋中不再浮現起這種想法,僅是感受著這奇妙,大概一生只會有一次的體驗。
樂聲未有停歇,閃閃光芒依然,埃琳娜與向陽差不多冷靜下來,大腿上的動物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輪,現在是一對擁有翠綠色羽毛,尾巴尖尖的小鳥分別停駐在二人大腿上。
向陽輕拭著羽毛,深紅的眼睛回望著他,似是在催促他般,問他為什麼還默不作聲,而他便乘著這股心血來潮,朝著埃琳娜輕語:「那個……我剛剛不是有心要看妳的睡臉,也不是想要偷聽,只是……」
本來埃琳娜只是以為向陽坐得無聊,所以才找些話來說而已,卻沒想到居然帶到一個這麼敏感的話題上。
埃琳娜稍作思忖,覺得這其實也不是得收藏起來的事情,便露出有點無奈的苦笑:「我剛剛肯定又在找靴子了,是不是?」
「靴子嗎?」向陽錯愕地應了一聲。
「誒?」埃琳娜當然不知道自己在惡夢中掙扎時所說的是母語,向陽高機會聽不懂,「你不是說聽到嗎?」
「呀……嗯,聽到類似的話。」向陽為免埃琳娜感到是自己耍蠢自爆,唯有含糊地回應,「所以能說說是怎麼回事嗎?看妳的反應,不是第一次了?」
埃琳娜其實並未想太多,因為她已經決定說出來了,「就一點戰爭的後遺症啦。」
向陽迅即想起之前卡蒂談及許願時的對話,估計這是埃琳娜心中其中一個重大煩惱。
即使埃琳娜試著用較為輕鬆的口吻述說,但內容既然牽涉到戰爭,哪怕那是一個聽起來有點搞笑的故事或者傳言,在向陽聽來都難免感到當中的沉重。
向陽深深理解到,那個會在別人面前歡笑的少女,背後藏著一道難以磨滅的陰影。
不是要比較誰慘,因為要比較的話,肯定是要比較誰厲害,毫無疑問埃琳娜堅強得多了。
「抱歉,哈哈,這種時候完全不適合說這種話吧?」埃琳娜並沒有覺得這樣說出來就會變得舒暢,令她認為把氣氛弄差簡直是吃大虧。
「不,妳願意說給我聽,我很開心。」向陽認為至少要誠實面對。
「誒?」
「當然我除了聆聽之外,幫不了妳什麼,完全沒辦法像妳那樣,一路以來幫我這麼多,才終於在今天得以解決。」
「不不不,太誇張啦……」
「半點也不誇張,這是事實。」向陽以相當認真的語氣阻止埃琳娜的謙虛,「至少我做不到,妳還記得卡蒂所說,只能許一個願望嗎?」
受到向陽認真的影響,埃琳娜也不敢繼續本來的態度,稍微收斂後應了一聲。
「如果是我的話,實在很難不猶豫去解決自己的夢魘。」向陽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逗玩著腿上不知何時換成的小野貓,「我不敢說對戰場的經歷感同身受,但日夜間彷彿活在無盡的惡夢中,被無法擺脫的事物所纏繞,這種痛苦我想自己還是能明白的。」
「這……」
「我知道,妳一定會說生命的價值遠比一點生活的煩惱來得優先吧?」向陽把自己的想像以確信的語氣提出,「這就是妳的善良,亦是吸引我的地方。」
「吸……吸引?」埃琳娜感覺到心跳似乎加快了。
「吶,埃琳娜。」
「是,我在!」埃琳娜非常緊張,不知道向陽為什麼要突然喊自己的名字。
「關於卡蒂一直提醒我,要我想清楚該許哪一個願望的事,妳是怎樣看的?」
本來正在準備會是什麼驚人話語的埃琳娜,卻沒想到居然會回到這個問題上,不禁因為錯愕而愣住,而這個反應則被向陽解讀成在認真思考。
埃琳娜花了一點時間冷靜,「不是為了讓你意識到小鬼的另一層意義,或者該說不同的觀點嗎?」
「嗯,最初我也這樣覺得。」
「最初?」埃琳娜一時之間想不到其他可能。
「讓我想到這些當然是卡蒂的其中一部份意圖,但我想她為何要一直強調最重要的一個願望,令我思考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意思。」
「嗯……所以你找到了?」埃琳娜雖然覺得這樣問有點多餘,畢竟都說到這個份上,顯然就是向陽察覺到一件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
「是的,不論是小鬼令到我沒辦法正常過生活,活在隨時會被索命的恐懼中,還是父母突然離開,叫我充滿遺憾,確實都很重要,但是在我看到解決小鬼問題的曙光後,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埃琳娜這次不再接話,而是默默等待向陽說下去。
「是活下去的意義。」向陽放下大腿上的小野貓,稍微挪動身體正面面向埃琳娜,「不過因為一點靈異現象就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意味著那個人也失去活下去的理由,卡蒂大概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會一直強調『最重要』。小鬼的問題不過是人生的其中一段而已,父母已經不在,孤身一人的我,就算解決了小鬼的問題,之後又該怎樣。」
「該不會……」
「我知道這樣說或許會讓妳覺得很沉重,但我真的是這麼覺得,在我走投無路,求救無門的時候,是妳把我帶到卡蒂面前,幫我找到眼前一切難題的解答。」向陽鼓起了十足的勇氣,才能夠在正眼凝視著埃琳娜的情況下說出來。
「那……應該多謝的是卡蒂,不,或許得把介紹卡蒂給我的艾雅,也就是我的上司……」
「我都感謝,但最關鍵的始終是妳。」向陽勇往直前,「要是沒有妳的善良與溫柔,一直推動這一切,要是妳只是一個公務員,什麼都沒去理會只把我當成個案處理,一切都不會發生。」
「好啦好啦,我接受你的感激啦,你把話說得這麼直白都不會害羞喔?」埃琳娜逃也似的裝成跟大腿上的狐狸戲耍起來。
雖然這些動物有些會很黏二人,但其實雙方從來都沒有互動,畢竟他們二人又無法摸到祂們,所以埃琳娜這種舉動的意圖可謂非常明顯。
看到埃琳娜這種反應,向陽不知道這是不是什麼訊號,出國留學時一直擺弄機器的他是真的沒有經驗,那句「沒什麼女性朋友」的挖苦可謂正中紅心,因此他只能乘著氣勢,不停地往前衝。
只見向陽忽然拿出錢包,接著從內裡拿出一張經過多重摺疊才能勉強放進去的紙張,手有點笨拙地將其攤開後,遞到了埃琳娜面前。
「這是什麼……」埃琳娜接過之後,看了兩眼便立即愣住,因為她對這張紙有所認識,「這什麼意思?」
「雖然妳說過不會考慮錢財……嗯,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希望受益人那裡填上妳的名字,我想這最能表達我的心意。」向陽真的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才擠出這番話。
向陽所遞出的,是「安樂計劃」的其中一份契約書,表明申請人理解執行安樂死後的遺產在未指定某位烏克蘭國民下,將會收歸國庫,而他所說的受益人,自然是指他死後的遺產將會給予埃琳娜。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實在不言自明。
「就差在拿出的不是結婚書約而已……」埃琳娜這種想法多少有點想逃避現實。
或許是看到埃琳娜似乎無動於衷,不甘就這樣失敗的向陽,只能拚了命催動腦袋,把任何想到的話語都提出來:「我知道我沒辦法撫平戰爭對妳所造成的創傷或者陰影,但如果只是早一點醒來,在妳從惡夢中驚醒時給妳遞上靴子的話,這點事情我還是辦得到的。」
理解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的埃琳娜,感覺到臉頰一陣滾燙,「你……你一上來就打算同居啊?」
「這……這……我不是這個意思,嗯,當然是從朋友,或者好朋友開始?所以是在說發展下去之後……」
埃琳娜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懂得怎樣處理這個狀況,正如向陽因為成長環境關係沒什麼女性朋友,她實際上也沒多少有那個意思的男性朋友。在香港生活的時候也就到初中,雖然早熟但是早熟的部份幾乎就只有顧家那一方面,移民後則是要適應新環境加上語言問題,一時之間難免缺少那方面的想法。
要是沒有戰爭,能夠像一般人那樣升讀大學的話,埃琳娜相信自己肯定會有一些邂逅,就算未必一定美好但至少有經驗,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方面指責對方沒什麼女性朋友,另一方面自己卻是名副其實的沒什麼男性朋友。
饒是有了艾雅迫使埃琳娜做心理準備,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加上完全沒想到向陽會是如此強勢的人,沒有經驗又未到二十歲的少女,自然慌張起來。
「你……之後都要退出『安樂計劃』了,簽這個也沒意義吧。」埃琳娜說完點了點頭,認為自己相當理性,十分了不起,完全搞懂了狀況。
「不,這有重要意義,既然反正都沒有影響,簽了也不會怎樣吧。」向陽出乎埃琳娜的意料,非常堅持。
「在這裡哪裡有筆啦。」埃琳娜則是繼續逃避。
向陽似乎百密一疏,他也沒有在身上放一枝筆的習慣,更何況二人先前各自回家整裝出來露營,更不會特別帶這種東西,一時之間似乎陷入了死局。
可是就在這時,不知道是不是冬靈祭差不多來到尾聲,以風吹鳥鳴所奏起的自然樂曲來到較為高昂,可謂高潮的地方,接著一道強風吹過,把帳篷的門吹起,內裡散射出一道流光,只見一個小木盒緩緩地漂浮到空中,一直蕩呀蕩呀來到埃琳娜面前。
木盒內裝的是彩虹筆。
「祂們……該不會一直都聽得懂,知道正在發生的事吧?」埃琳娜傻眼地看著這個狀況。
或許是埃琳娜沒動手的關係,木盒被神秘的力量打開,當中的彩虹筆隨即浮起,朝著她的右手靠去。
「竟然來這招……可惡,我簽就是啦!」埃琳娜的話語雖然粗暴,但動作其實相當輕柔,接下筆之後,小心翼翼地在適當位置簽上自己的名字。
「先說好,這只是同意開始,嗯,從朋友開始……不過這麼說也怪怪的,畢竟應該早就算朋友了……」埃琳娜一邊說一邊感覺到彩虹筆傳來想要掙脫的力量,她也就立即放手了。
只見擁有實體的彩虹筆緩緩地飄過爐火。
彩虹總是曇花一現,但它出現的時候大多意味著雨過天清。
彩虹筆越飄越遠,漸漸化成點點星光,四周的動物開始離去、消散。
奇幻的世界就此閉幕。
一切都在今天結束,明天便是新的開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