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宴(七)

本章節 3314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最後妳還是跟他走了。原本我還不相信神靈親手摧毀自己的村落以及背棄信徒這類的傳言,沒想到是真的,真的有這麼傻的神靈存在。」我無奈地搖搖頭。
  「我是傻,真的很傻。所以我才問你為什麼我們神靈要擁有情感這種東西,如果只是做個沒有情感的神靈,不就能好好地管事嗎?」鈴諾握緊雙拳,懊惱地說:「如果沒有情感我現在也不會這麼痛苦,你懂這種感覺嗎?看著人們一個一個死去,自己卻不能做半點事。他們到死前都還在跟我祈禱,我卻只能看著他們死去。」
  「所以妳才要拜託我帶那位固執的老獵人離開,至少讓妳的最後一位信徒活下去嗎?」
  鈴諾含著淚點頭。
  「好吧,我會幫妳,畢竟──」
  「畢竟你已經拿了我的樹汁。」
  「畢竟我是安德爾人,只有我有能力幫助妳。」
  「也只有安德爾人有能力欺騙我。」鈴諾強忍著淚水,用怯懦的眼神看著我問:「道格,我可以相信你嗎?」
  「妳還有其他人選嗎?」
  「還真悲慘。」
  我拿出藞比墨蘭託付給我的項鍊──消蹤項鍊,然後一把丟進樹洞中。
  「這是我很重要的項鍊,在我成功說服老雪巴之後我再跟妳要回來,這樣妳會比較放心吧?我告訴妳,這條項鍊絕對比妳半年的力量還要珍貴。」
  「好吧。」鈴諾終於露出笑容,淺淺的微笑掛在雀斑下方。「不過,既然你都說會幫我了,那也許還能實現我一個請求?」
  「妳這是在敲詐我吧?說吧,不管是任性還是無理的請求,我都可以試試看。」
  「如果是不可能實現的請求呢?」
  「哪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妳可別叫我把所有村民找回來喔,這確實不太可能。」
  「不是啦!」鈴諾大笑幾聲。「不過……雖然方向不同,但好像也有幾分相似。我只是希望可以再看一次樹宴,就算只能在一旁看也沒關係,好想再看一次熱熱鬧鬧大家都很開心的樹宴」
  「這……」
  「對,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請求。」鈴諾說:「所以我只想拜託你,幫把雪巴先生帶下山吧。」
  我點頭答應。
  「我可以再聽妳說接下來的事嗎?故事還沒完吧?我有點好奇你提到的安德爾人還有他說的技術。」
  「可以,那是一段我想忘記卻還是天天折磨我的回憶……」



  鈴諾決定去拜訪雪巴的住所,她想了解蕾為什麼希望自己的丈夫不再去打獵。同時她也需要轉換一下心情,她不能讓自己沉溺在那種冒險的想法中。
  村裡的人因為一整夜的狂歡大多已經在屋中呼呼大睡,有些豪飲的獵人甚至就倒在路邊把泥土當作毛毯蓋在身上,不少裝水的木桶中都有豐盛的嘔吐物,獵人們的獵物、女人耕種的作物通通攪和在一起。
  宴會過後的村子寧靜不少,大自然的聲音卻還是蓋不過商人們的忙碌,他們在一些還沒倒下的獵人幫忙之下,從穀倉中搬出一袋袋裝著麥子的布袋丟到馬車上。
  烏爾里在一旁跟一群獵人談貨物的交易,雪巴跟他兒子也在其中,難得沒看到雪巴醉倒在路上,商人正懊惱地看著他那混亂的帳本。每戶人家的需求都不一樣,烏爾里為此傷透腦筋,因為這次還有那個大商團跟著的關係,更是讓他那酒醉的腦袋一片混亂。
  鈴諾看到安德爾人也在穀倉中忙碌,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神靈加快速度離開穀倉。
  來到村子北邊,雪巴一家的屋子,鈴諾還沒進門之前就聽到吵鬧聲,感覺這裡的宴會還沒結束。神靈穿過門看到吵鬧的源頭,原來是斐爾南達正在跟麗娜爭吵,屋主的蕾尷尬地在一旁。
  「蕾,拜託妳勸勸這個老傢伙,明明都四十幾了卻還比我們家的芙菼彆扭,她的真命天子就要走了她卻還在這。昨天宴會時也不知道在害羞什麼,兩個人就只有喝酒。我大便的時候也能喝酒,妳們兩個難得坐在一起卻只做了我連大便都能做的事情。」
  「我才不像妳!嗝……我不像妳……粗俗。」麗娜通紅的臉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酒精。
  「我還寧可粗俗也不要失去幸福。看看妳自己,現在有比我好嗎?看起來比我這個粗俗的人還狼狽!」
  「好了吧兩位,我們不是說要三個人續攤嗎?」
  麗娜哭著說:「我還要喝!小蕾拿給我……」
  「妳不要無視我,麗娜我很認真的跟妳說,我忍了很久終於看不下去了,妳給我聽好──」
  「吵死了!」麗娜尖叫,然後啜泣。「我也想跟在他身邊,妳以為我不想嗎?我這麼愛他,一直都愛著他。」
  「我看不出來。」
  「不然呢?我是村子的舞女,這根花緞是我死去的母親親手交付給我的,是我一生的責任,妳要我捨棄這些離開村子嗎?」麗娜拿起放在身邊綁著紅色絲緞的祀器說:「我做不到,就算我再怎麼愛那個男人也一樣做不到。」
  屋裡的空氣凍結,一瞬間安靜下來。片刻之後麗娜的淚水終於潰堤,在酒精的催化下麗娜哭得更是淒厲,她把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情緒都釋放出來。
  「我想離開……嗚……我想跟著烏爾里一起離開,然後看看他的世界。」她抱著花緞痛哭。「我愛他,我想跟他在一起,不想分開。妳以為我不想嗎?我好想,我真的好想跟他走。」
  蕾拍著麗娜的背看向斐爾南達,後者迴避她的視線喝下一大口壺中的酒。
  「妳母親是個出色的舞女,而妳也是。」蕾輕聲說:「妳不知道村裡的女人有多少人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成為舞女嗎?而妳卻為此這麼困惱又痛苦。妳為鈴諾以及村子已經付出很多了,也許把首席舞女的位子讓出來也不是個壞主意。」
  「這是我母親的願望,她死前還再三囑咐我,要我代替她起舞,要我為大家起舞,要我為鈴諾起舞。我不該辜負她,不該為了愛情辜負她。」
  蕾抿著嘴,看起來也沒辦法說什麼。一切都是這麼遺憾,人活著就是要整天處理這些兩面的選擇,每個選擇都會帶來遺憾,這時候只是要選擇接受哪種遺憾。神靈也是一樣的,鈴諾也是時常必須做出選擇,只是從來沒有遇過足以改變整個世界的選擇,今天她終於遇到了,所以她明白麗娜的難受。
  神靈輕輕舉起手,掌心對著麗娜。她不曾忘記村中人們的模樣,所以她很清楚麗娜母親的尊容,清楚到能完美複製出來。
  麗娜停止哭泣,她呆滯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蕾跟斐爾南達互望了一下,兩個人都不在狀況中。
  「……謝謝妳,媽媽。」麗娜顫抖的唇吐出這段模糊不清的話之後,她站起身衝出門外。
  屋裡的兩個女人也跟著追出門外,追著麗娜帶著淚光衝破濃霧的身影,追著她鮮紅的舞裙還有沾滿泥巴的雙腳,他們追著擁有堅定眼神的舞女一路來到穀倉邊。
  然後他們看著舞女穿過人群,撲擁在商人身上。
  「烏爾里,帶我走。」
  「親愛的麗娜,妳怎麼了?」商人慌亂地說。
  「帶我走。」麗娜把臉埋進烏爾里的胸口。
  鈴諾來到正在看好戲的安德爾人身旁,他注意到了正在靠近的神靈便朝她微笑。
  「你也帶我走吧,最好不要讓我失望。」鈴諾用微笑回應他的笑容。



  「那是一個小小的黑盒子,裡面是銀色的,他把我的樹皮放在裡面,要我把力量聚積在上面,樹皮是我神體的一部份所以我做得到這件事。這樣不會對我有影響不會對樹有影響,我那時候是這樣想的,我那時候是相信他的。」
  「當然沒辦法把全部的力量都聚積在那片樹皮上,我一定得保留一些力量在樹──也就是神體上面。通常神靈的力量沒辦法離開神體太遠,會有一個界限在,道格你懂嗎?我們就像是被一條長繩綁在神體上,不管如何神靈絕對離不開神體。」
  「這就是我在意的地方,那個安德爾人的小盒子有辦法讓妳離開神體還能持有力量?」
  「這就是我蠢的地方,因為我的蠢賠上了大家的生命,我這樣的神靈還是消失的好。」鈴諾痛苦地說:「當我把力量聚積在盒子中的樹皮後,那個安德爾人闔上蓋子,就在那個瞬間我失去了意識。」



  樹的神靈出現在陌生的地方。
  鈴諾環顧四週,在漆黑之中唯一能見的只有掛在牆上的火把,她慌亂地尋找著安德爾人但不見他的身影,她只記得她把力量都灌輸在樹皮上,然後轉眼間就到了這陌生的地方。
  「在哪裡?你在哪裡?」鈴諾高喊著,她知道她的聲音是能夠被他聽見的。「不是說能安全地帶我出來嗎?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力量在飛快地流逝,鈴諾虛弱地彎下腰。她著急地尋找自己的神體,火光之中她看到有個人類拿著那裝著她神體一部份的盒子,於是神靈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她必須想辦法讓力量不再流失。
  那個人是烏爾里,挽著他的是麗娜。
  商人拿著黑盒子,雙手顫抖。
  「敬愛的客人,我勸你先把盒子關上,這塊神體還缺少信徒,要是你繼續把盒子打開的話你可是要付原本的價錢,去買一片一點用都沒有的樹皮。」在他面前的男人穿著黑色的斗篷,沉在陰影中。
  「這是……」麗娜驚呼著。
  「這個神體的神靈可以產出具有多樣療效的樹汁,抗老據說是最大的功能,光是這點我相信就一定值得這個價格。我可以跟你說這個神靈是來自哪裡如果你不相信的話──」
  「我相信,你別說了。」烏爾里闔上蓋子。
  神靈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便再度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