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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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我從樹洞中爬出來時鈴諾已經消失。
攀著樹洞邊緣的粗繩才好不容易翻過有一人深的樹洞,我靠在樹洞前其中一根林立的紅柱上稍作休息。這個在巨大枯樹的背面的大樹洞就是鈴諾的神祠,而神體不用想一定是這棵垂死的枯樹。
腰側因為骨折而隆起的腫塊已經消腫,其他瘀血也已經消失,在我爬出樹洞之後也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真不愧是擁有神靈力量的樹汁。我把滿手的泥巴甩到地上,手上有一條髒兮兮的獸骨項鍊,是剛才從樹洞中挖出來的。
「這條項鍊應該有辦法幫你說服他。」這是鈴諾在消失前提供的建議。
這條項鍊上有五支野獸的爪子,我沒辦法分辨是何種動物。五支野獸爪骨用一條麻繩串起,繩子上可以看到沒有羽毛的羽根,這條項鍊會被埋在樹洞中應該是作為供奉鈴諾的祭品。
最後我在邊緣的欄桿往北邊看去,然後在被昏陽染成淡黃色的濃霧中看到了相當不自然的煙霧,那人為的煙霧肯定就是鈴諾說的炊煙。
我朝著炊煙的方向前進。遠遠地我就看到那一棟唯一沒有倒塌的木屋後方正在燃燒著煙霧,這不是炊煙比較像是在燒肥料,一堆乾草正燃燒著熊熊烈火。木屋正前方的梯田也不是荒田,種滿了閃爍白光的作物。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美麗的作物,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麥子穿著白紗禮服那樣優雅,麥子整齊劃一地低著頭像嬌羞的少女,隨著微風在霧中翩翩起舞,飽滿地吸收黃昏的陽光再散發出潔白純淨的白銀。
我原本以為在旅館看到的麥子已經是我見過最美麗的麥子,但眼前這些種植在田中的作物絕對更加艷麗動人,以致我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的脖子掛著一把鐮刀。
我舉起雙手但脖子上的寒意一點都沒有消退,我想要回頭看這把試圖割斷我頸動脈的鐮刀主人,但那把鐮刀肯定是不想讓我移動的緊貼著我的皮膚。
「別動。」身後傳來蒼老的聲音。「這把鐮刀沒有很銳利,割斷野草時要多花不少力氣,我想你的脖子應該會比野草更難割斷,我也不想花太多力氣,所以你別動。」
「冷靜點……」
「住嘴,我說別動意思是連嘴唇都不要動,除非我有允許你。」我感受到脖子一陣刺痛。「我可以讓你活著離開,也可以讓你變成這片田的肥料,當然你有選擇權,只要你配合我。」
我動也不敢動。
「很好,看來我們產生共識了。你現在回答我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從一個商人手中拿到地圖。」
「商人?地圖?這個地方有十幾年沒有人來過了,更何況是商人。」
「是十幾年前的地圖。」
「十幾年前的地圖不會帶你到這裡,只會帶你去死。」
「對我來說現在架在我脖子上的鐮刀比那張爛地圖還要致命。」
「如果你也知道這把鐮刀的危險那你最好說實話,了解這座山的人現在可以說只有我,你這個外來者不可能獨自來到這裡。」
「我確實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這裡的,是神靈帶我來的。」
「神靈?」後方傳來低沉的笑聲。「這裡根本就沒有神靈,像你們這樣的外來者就是滿口胡言,瞧你看著我的麥子的眼神,就知道你只是想要偷取這些麥子──」
「她叫鈴諾。」我打斷他說。
鐮刀傳來不安地震動。「你怎麼會知道樹神鈴諾?你一個外來者怎麼會……」
「我是安德爾人,看得見神靈的安德爾人,我不是來偷麥子的,對我來說神靈比麥子還要重要,我是來幫助鈴諾的,相信我。」
「你在說謊!樹神早就不存在了!」
「她還在,就是她把我叫來這裡的,是她叫我來找你的。」
「不可能!」我感覺到鐮刀深入自己的肌膚,黏稠溫熱的血液沿著脖子流到肩胛骨。
「冷靜點,我有證據我可以證明。」我拿出衣服口袋中的項鍊說:「這是鈴諾叫我帶來的,這條項鍊應該可以讓你相信我吧?」
我聽到後方慌亂的腳步然後是鐮刀落地的聲音,我趕緊抓起落在我身旁的鐮刀轉過身,只看見一個蓄著白鬍鬚的老人跌坐在木屋前,左手邊落著一拄木拐杖,左腳纏著厚厚的布。
「項鍊還我!」他激動地站起來卻又馬上跌倒在地。
「我會還你,但你要冷靜點聽我說。」
「還我!」他抓起拐杖朝我襲來。
我用鐮刀指著左手的項鍊朝我襲來的枴杖便在空中停住,「你這個野蠻的老頭冷靜點聽我說。」
「我敢發誓如果那條項鍊有任何傷痕,那麼你身上也會出現一樣的痕跡。」
「跟誰發誓?你不是不相信你的神靈嗎?」
「你以為我不想相信嗎?你倒是教我怎麼相信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神靈!」
「如果鈴諾聽到你這樣說一定會很傷心。」
「傷心?」老人冷笑一聲說:「她看到這片殘破的土地不會傷心,看到荒廢的麥田、擁擠的墓園、倒塌的屋舍、人們的離去都不會傷心,我一個糟老頭說的話反而會讓她傷心?」
「我不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但你真的誤會鈴諾了,她──」
「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就閉嘴!」
我不再說話,看著老人放下拐杖跌坐在地上。
「所以你要把我妻子的項鍊還我了嗎?那對我來說真的是很重要的東西。」
我走上前把項鍊放在他手中,他緊抓著項鍊並放在胸口好一陣子,他在胸口的雙手時而顫抖時而靜謐,這段沉默到後院的野草燒完時才結束,他終於拄起拐杖站了起來。
「謝謝你幫我找回這條項鍊。」
「不是我,是──」
「別再跟我提鈴諾的事了。」老人瞪著我說:「如果你還要在我面前轉來轉去的話就不要再提到鈴諾的事了。還有鐮刀也還給我。」
「如果你不會再用它來割我脖子的話。」我把鐮刀還給他並跟著他走到木屋的後方,那堆燃燒的草堆還剩下零星的火苗。
可以聞到清淡的草香有點清涼刺鼻卻不難聞,老人用鐮刀翻動著餘灰,我看到在零星火光之中飄出細白如沙的白灰,而那股清涼的味道也變得更濃郁。老人拿起放在地上的木碗舀起白灰然後一跛一跛地走到麥田邊把碗中的白灰倒進田中。
「老人施肥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去把你脖子的血洗一洗,像隻公雞一樣。後面的木桶有水,別用太多,對我來說打水這件事實在很困難。」
我捧起木桶的水擦拭自己的脖子,一邊想著該怎麼向這個老人說起鈴諾拜託我的事,他只要聽到有關神靈的事就會失去理智。況且他說的也對,我對這裡了解得太少,我沒搞清楚前,確實也不能做些什麼。
看著沾滿鮮血的手我搖了搖頭,我是來幫助神靈的,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鈴諾死亡,換作是她肯定也會這麼想。首先我要打破這個固執老人的心房,好好了解這裡發生什麼事情,這個村莊還有鈴諾的事。
我拿出裝著樹汁的玻璃瓶走到田邊,邊看著老人幹活邊用樹汁塗抹自己脖子的傷口。
「那麥子是只有這裡才種得出來的吧?」
「這叫做垂星麥,這些麥子不管是用來釀酒還是做麵團,都會保持這樣美麗漂亮的顏色,十幾年前很多商人都會特地來這裡收購,因為有錢人喜歡跟別人不一樣,而且都有個共通點,就是蒐集亮晶晶的東西。我們的垂星麥釀出來的酒可以在夜裡發光,磨出來的麵粉比星星還耀眼,重點是味道也比山下的麥子好。」老人撫摸著麥穗說:「不過我看很快連這裡都種不出來了,等到種不出來的時候就是我的死期,只是我沒想過自己在死之前還會看到外來者。」
「你不是在幾個月前才救了一個在山中迷路的人嗎?我幾天前在旅館聽到這樣的消息,你還給了他一袋垂星麥不是嗎?」
「傻了嗎?這些麥子我自己用都不夠了,怎麼可能會給別人,那個麥子一定是仿冒的啦,我是不知道怎麼做的,但很久之前就有好多商人會用假的垂星麥去騙人,你一定是被騙了……」
「我被騙就被騙了,幹嘛這樣看我?」老人突然癡癡地瞪著我,我有點不自在地說:「我在這之前也沒看過這種麥子會被騙也是理所當然,那袋麥穗是比一般的好看卻遠遠不及眼前的實物。」
「你從哪裡弄到那個的?」老人指著我手上的樹汁說。
「這個?我可以跟你說,但你必須先把鐮刀放下。」
「那是樹神的樹液,你是從哪裡弄到的?」
「我說過了,是你一直不相信。」
「要是鈴諾……要是樹神還在的話,那她幹嘛不救救我們?為什麼不救救我的妻兒?不救救大家?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人們一個一個死去?她已經不在了已經離開了,她捨棄了我們。」老人哽咽地說,充滿皺紋的眼眶外積滿了淚水。
他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他,神靈不可能會讓自己的人民身處危難之中,只要人們還有希望還會祈禱,那神靈就一定會有力量解決問題。鈴諾一定是有發生過什麼事,讓她必須對自己的人民見死不救,讓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村子滅亡。
我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幫助鈴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