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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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我像是進行每日任務,每天花一到兩小時練習簽名。
或許是老師教得好,也或許是她顧慮到我是新手,特意把簽名設計得簡潔卻不失設計感,寫個幾天就能感覺到明顯的進步。
但說實話,我還沒有下定決心要參加簽書會。
與其說我專心練習簽名,倒不如說我靠著練習放空腦袋,好來緩解做決定的憂慮。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逃避。
當我結束某天的練習後,我的房門突然被敲響。
「伊宇,可以說一下話嗎?」
媽媽進門後,我起身坐到床上,把椅子讓給她。
最近媽媽都加班到比較晚,前幾天學妹二人組到家裡作客,她也是在最後兩人要離開時才到家。
「怎麼了?」
媽媽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表情有點緊張,像是在思考怎樣開口。
總覺得很少見到她這副模樣,媽媽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堅強的性格,無論任何事,只要自己能解決就絕不麻煩別人。
突然,一股糟糕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想起,曾經見過這種表情。
爸媽離婚的晚上,他們兩個就是帶著這張表情,向我和妹妹宣布離婚的決定。
那種感覺又要湧上來了,明明決定要好好站起來,努力向前邁進的……
絞痛的胃部漸漸失去知覺,空氣像是沒有味道的果凍,每一口都難以下嚥,視線充滿沸騰狀的水波,耳內被巨大的轟鳴聲籠罩──
「你現在有多少存款?」
腦袋像是運作完畢的微波爐,叮的一聲,壓迫感被未曾預料過的問題搧得煙消雲散。
但是,隨即而來的憂心仍讓我的聲音忍不住顫抖。
「怎、怎麼了嗎?」
「嗯……」
「難不成……家裡出了什麼狀況嗎?」
「不、不是……不過也算是啦。」
媽媽欲言又止,一直不把話說清楚。
他們總是這樣,不把話講清楚,讓我們只能自己去猜,就他們初鬧離婚時,我跟妹妹只能在每個睡不著的夜裡獨自提心吊膽。
「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是把我們當小孩嗎。」我負氣地說道。
「不是!不過也是啦……哈哈。」
「到底是怎樣?如果不說的話我還要工作。」
我開始覺得麻煩了。
「……工作嗎?」
「是啊,我很忙,不只要唸書,還要寫小說。」
「你也長大了呢。」
「既然覺得我長大了,就不要拐彎抹角把話說一半啊!」
我生氣了。
很奇怪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在生氣,心裡卻不激動。
但是我很清楚,如果媽媽不想說,那我也不想聽──
「就是啊、你可以自己付學費嗎?」
「……啥?」
「雖然我們家的經濟還過得去,不過……」
「就是這種事?」
「嗯?」
「妳剛剛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的,就是這種事嗎?」
「咦?嗯……」
「為什麼?」
「稱職的家長不會讓高中的孩子自己付學費。」
「那為什麼突然要我自己付?」
「上次去高雄的時候,被爸爸和妹妹關心一下了。」
她說的是幾個禮拜前的事,當時我沒有多想便拒絕同行。
「是喔……那你們聊了什麼?」
「就是平常的生活,對未來的計劃,還有一些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嗎?
老實說,我對以前的事情印象並不深刻。
一旦停止回想,記憶就會模糊得飛快,但若不放任記憶消失,或許我現在仍深深陷在痛苦的過往之中吧。
從我有印象以來,家裡總是吵吵鬧鬧的。
爸爸是工作狂,為了工作就連週末都自願加班。
媽媽是專職主婦,對家庭事務的掌控方式近乎於軍事化管理。
在這個家裡,爸爸負責擔任白臉,媽媽負責擔任黑臉。這大概不是兩人討論的結果,而是他們天生的個性使然。
爸爸嫌媽媽管教過頭,考試沒達標就要打小孩。媽媽指責爸爸只覬覦週末的加班費,眼裡沒有這個家。
有時我很難想像他們當年如何相戀,甚至生下兩個小孩。
算命師曾說過,他們婚後的生活會有很多困難,但只要撐過四十歲,之後的日子便會苦盡甘來。
結果兩人在四十一歲時,我國二時離婚了。
其實沒什麼預兆,因為早已習慣吵鬧的家庭,對此習以為常。
我總在妹妹哭泣的夜裡,天馬行空地編著故事,試圖替她掩蓋現實的聲音。
在那個世界裡,有著喜歡吃漿果的松鼠偵探。
有著傾國傾城的莓果茶公主。
當然,也有老奸巨猾的邪惡道士,K他命爵士。
這種人設如果想塞進我現在的作品裡,肯定少不了一番自我審查,因此K他命爵士被更名成快樂白粉爵士,並在漿果松鼠系列的第一集便被打倒。
扯的太遠了。
總之,父母決定離婚時,早已將一切都打點好。
我記得在搬家前一晚,我自暴自棄般地躲在房裡,聽著霏羽在客廳對爸媽的指責。
直至深夜,霏羽才推開房門,踩著孱弱的步伐走進房裡。但她沒有躺上自己的床,而是走到我身旁。
「哥哥……睡著了嗎?」
「結果怎麼樣?」
「跟哥哥說的一樣,不管我說什麼都沒用……」
「這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在長大以後還會遇到更多,妳要學著接受。」
「不是每個人都像哥哥一樣,對什麼事情都可以處之泰然。」
我背對著她,感覺到爬上床的震動。
沒問過我,她便從後面抱了上來。
「哥哥,你愛我嗎?」
「作為妳的哥哥,我很愛妳。」
「那你會想跟我分開嗎?」
「完全不想。」
「那什麼叫做就是因為愛對方的,所以才要離婚?」
「……」
說實話,我不知道。
也許是生活習慣不合,或是經濟層面的壓力,就像是同組的好朋友,難免會吵架那樣。
關係需要時間堆疊,鬧翻卻往往只需要一瞬間。
「總有一天……」
「哥哥?」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懂吧。」
後來妹妹跟著爸爸搬回高雄,那是爸媽相戀的城市。
我和媽媽則留在台北,或許是覺得我的成績不錯,所以讓我留在教育資源相對較多的地方吧。
不過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追殺犯人般地要求我念書。
就連之後出書導致成績下滑後,她也沒有過於強烈的反應。也許她光是自己的工作就自顧不暇了,也或許離婚後她的心境產生了些微的改變。
一家人從中間喀嚓切成兩片後,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是楹綺。
說實話,我原本抱著僥倖心態,覺得身為大統領的她,能一如往常地替我想出力挽狂瀾的妙計。
同一個周末的上午,早上排隊準備進圖書館念書時,我把家裡的情形告訴她。
「好,我們去遊樂園吧。」
「現在嗎?」
「現在不去更待何時。」
「妳知道下星期就要段考了嗎?」
「就是這樣才要出去玩啊。」
她拉著我從隊伍中離開,後面的人魚貫補上。
「你這副死樣子,就算在圖書館坐一整天也是徒勞無功啦。」
「可是……」
我半推半就地被她帶著跑,到遊樂園玩了一整天。
時隔許久,當我回想起與她交往的過程,這段記憶總是最鮮明的,卻也最讓人痛心。
我自顧自地把今天當成一切的起點,肆意妄為地把今天以前的事全部視為「結束」,硬生生地把痛苦推往過去。
直到兩年後,同樣在遊樂園的約會後,她向我提出分手。
我很清楚,捨棄痛苦的同時,就連幸福的回憶也會一併消失。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選擇痛苦與幸福並存的道路,而是為了不再嘗到痛苦,選擇逃避一切的人際關係。
我停止對過往的追憶,封閉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直到被某個學妹威脅,不得不加入她的社團為止。
「你跟楹綺分手以後,就沒有再帶朋友回來家裡,所以上次見到小千,媽媽覺得很開心。」
「這樣啊……可是,那跟要我付學費有什麼關係?」
「我跟爸爸私底下討論很多,一直在思考怎樣才是對你們最好的……但是後來想想,如果我們是稱職的父母,就不會把這個家弄到今天局面了吧。」
「我覺得……」
這不是你們的錯──我原本想這麼安慰媽媽。
但是我說不出口。
如果要問我,對他們一意孤行的決定有沒有恨……我不敢說沒有。
即使成為作家,變成半個社會人士;即是成為學長,被兩個學妹依賴;即使變成單親家庭的長子,獨自面對生活──
即使演出一名成熟的大人,骨子裡那未成年的本質仍無法掩蓋。
「我跟你爸爸……並不是成熟的父母。」
見我低頭不語,媽媽則擺出一副早已釋懷的坦然態度。
「我知道這很像推卸責任,但是沒有人是天生就知道怎麼當父母的。」
「……嗯。」
「我們也不知道在當時選擇離婚,是不是最好的決定,我們只是一致認為,與其讓你們度過充滿爭吵聲的童年,不如先暫時分開。」
我沒辦法回答媽媽的話。
即使是今天,分成兩邊的家各自走在穩定的路途上,我們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最好的選擇。
唯一確定的是,已經做出的選擇是無法回頭的。
我們只能繼續走在當前的道路上,從過去的經驗學習,小心翼翼的選擇之後的每條叉路。
「離婚的時候,你爸爸告訴我『掌控一切的同時也要承擔責任』,當時我不懂他的意思,還恨不得把他的嘴縫起來……直到最近我才慢慢理解這番話。」
「那是什麼意思?」
「我希望你們過上好的生活,所以能幫你們打點好的事情,全都先做好了,才藝班和補習班我都是從其他媽媽那邊聽取情報,好好分析以後才幫你們報名的。」
「嗯……謝謝。」
「這根本就不值得感謝,因為我的偏執,幫你們挑的補習班都是嚴格出名的,你們以前一定過的很辛苦吧?」
媽媽說的真的。
我的話還好,但霏羽在補習班待得非常痛苦。
但客觀來說,正是因為我曾經在那種嚴格的環境下學習,才有辦法讓現在的我同時兼顧寫作跟學業。
家人的情感是純粹的矛盾,感激與憎恨總是同時並行,有數千萬種定義這些情感的準則,卻沒人敢說哪條準則是正確無誤的。
時至今日,回頭望向這段回憶,我很感謝媽媽做出的努力。
「我──」
我想把心裡的想法說出口,氣管卻像是長了息肉,彆扭地噎住我的喉嚨。
「爸爸他啊……」
我難以啟齒的模樣被媽媽看在眼裡,相比之下,她的聲音則是豁然開朗。
「聽到你正在賺錢,就說伊宇已經長大到可以孝敬父母的年紀了。」
我猛然抬頭,從小到大都是堅強母親形象的她,眼角滲著濕潤的光芒。
「爸爸告訴我,不用獨自承擔所有事,可以多依賴你一點。」
「媽……」
我自然而然地開口,卻發現喉嚨的聲音沙啞至極,甚至差點咳了出來。
回過神時,我才發現自己被大大的手臂擁在懷中,眼前的景色逐漸模糊。
溫暖,溫柔?即使寫了數十萬字的小說,我也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
只是一顆累透的心,似乎首次找到與家人和解的道路,僅僅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