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丟進垃圾桶(8)

本章節 3884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我與季瓔等著千蒔開口,卻聽見與平時沉著穩重的她相反的聲音。
 
  「呼、呼、哈──」
 
  千蒔短暫且急促的換氣,使用類拉梅茲呼吸法來穩定情緒。
 
  經過幾次的換氣後,千蒔睜開雙眼。
 
  「這個、是我幫妳開的書單……!」
 
  季瓔聽完她的話,先是露出讓人安心的淺笑,才接過千蒔給的書。
 
  明明才剛被我用一連串的話語把心情搞得亂七八糟,卻在不擅長與人對話的千蒔開口時,展現出大姐姐般的風範。
 
  好像能明白館長推薦《堅強是你說了一輩子的謊言》給她的原因了。
 
  「其實我不太接觸漫畫呢……這本書在說什麼呢?」
 
  「這本書……唔……」
 
  千蒔的話卡在嘴邊,藏在桌底下的手悄悄捏住我的衣擺。
 
  見她猶豫不決的模樣,我靠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只是推薦書而已,妳不會說出傷害人的話啦。」
 
  「……真的嗎?」
 
  「如果出了什麼差錯,當作補償,這我招待妳來我家玩。」
 
  「──!」
 
  千蒔肩膀一顫,不知怎麼地,眼神中露出嗜血鯊魚般的凶光,而視線的盡頭便是今天的女主角。
 
  「同學,妳的作品中,蘊含著讓我噁心想吐的神秘力量。」
 
  「欸?」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焦原凍土,龜裂的乾涸稿紙毫無生機,絕望的種子灑滿在筆墨之間。」
 
  「等、等等,給我一點時間理解妳的話……」
 
  「塵歸塵、土歸土──那裡才是最適合妳的小說的末路。」千蒔指向角落的資源回收桶,雙目炯炯有神。
 
  千蒔只顧自己把話說完,完全沒把咬緊下唇的季瓔放在眼裡,反而難掩期待地靠近我的耳邊。
 
  我還在對千蒔行徑感到莫名其妙時,她便靠近我的側臉,呼出令我耳朵發癢的氣音。
 
  「……我搞砸了,可以去學長家玩嗎?」
 
  本社養出這種敗類,我真的萬分羞愧,我們對不起諮商者、對不起社會。
 
  所幸今天的來訪者是個堅強的少女,她立刻轉換形象,從善解人意的大姐姐變成吐槽系諧星。
 
  她鼓起胸膛,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千蒔的鼻子,展現出誇張的肢體動作。
 
  「雖然聽不太懂,但妳是拐彎抹角的說我寫得很爛對吧!」
 
  「聽得出來?」
 
  「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好嗎!」
 
  「對不起,因為我有更遠大的目標,只好犧牲不請自來的諮商者了。」
 
  「好過分!她平常都是這樣嗎!」
 
  季瓔不可置信地質問我。
 
  「平常會再更直白一點,我相信她有在努力了,大概。」
 
  雖然努力的方向好像大錯特錯,她的話從直白變成諷刺了。
 
  「嗚嗚……我知道自己不適合寫小說,我以後不會殘害大眾了……」
 
  季瓔雙手掩面,大剌剌地假哭。大剌剌地接受自己寫得很爛的事實。
 
  就算寫不好也沒關係──我想起編輯的話。
 
  剛開始玩樂器的人,不會在意自己演奏不好。
 
  剛開始打球的人,不會在意自己球技不好。
 
  剛開始畫圖的人,不會在意自己畫技不好。
 
  也許是達克效應為初學者給予優越感,又或許是從零到一帶來的成就感。每個人開始學習一件事情時,獲得的喜悅總比挫折多。
 
  第一次演奏的樂譜,第一場打贏的球賽,第一張繪製出的畫作……季瓔剛完成《奇幻雪山之夜》時,心中也滿溢著無盡的喜悅。
 
  極少數的人有機會把這份喜悅握在手中,繼續在熱愛的道路上前行。但大部分的人,都是被現實狠狠擊倒,狼狽走回適合自己的道路。
 
  季瓔很不幸的屬於後者──但是,就算寫不好也沒關係。
 
  最重要的原因是,無論任何事情,沒有人是一出生就能做好的。
 
  正是因為無法做好每件事,在每件事上的努力才會顯得如此重要。不管是季瓔、我、或是千蒔,任何人都是。
 
  「要來我家的話就來吧,不過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完成。」我又把頭傾向千蒔的耳邊。
 
  「……非做不可嗎?」
 
  「不是只有能做到的事情,妳才會開口答應嗎?」
 
  「唔……」
 
  千蒔被我戳中軟肋,一時語塞。
 
  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取回懦弱卻鐵面的自己。
 
  「這本書的主角,是一個不會畫圖的高中生,他為了考上藝術大學努力著……」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神也飄到貼在牆上的本周推薦書籍海報上,雖然嘴巴還在動,卻只剩下吐氣般的氣音。
 
  我輕輕掐了她的手背,她才發現季瓔為了聽清她的話,上半身全壓在桌子上,
 
  即使讓特別保養的頭髮像掃把拂過桌面,她也毫不在意,只為聽清千蒔的話。
 
  兩人眼神交會,季瓔露出令人心安的燦笑。
 
  「我還在聽喔。」
 
  「雖然主角不會畫圖,但是他很擅長搞人際關係,雖然大家一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他的底子不深,卻不會因此排擠他……」
 
  「哦……總覺得妳意有所指,是我的錯覺嗎?」
 
  「書目療法如果不能讓讀者感同身受,那就沒有意義了。」
 
  「唔、好吧,總之我懂妳的意思。」
 
  季瓔一副不能接受又無法反駁的表情,這就是千蒔的正論精神攻擊。
 
  同時也是造成她沒朋友的原因之一,但如果是八面玲瓏的季瓔,或是被個性類似的妹妹訓練起來的我,很容易能明白這是屬於她的笨拙。
 
  「看完這本書可能不一定能讓人充滿力量,倒不如說……很現實,在書中失敗並放棄夢想的人數不勝數,即使是達成夢想的人,也時常迷惘著,懷疑自己的能力能不能配上自己的稱號……」
 
  千蒔停頓了一會兒,想了一下又繼續說。
 
  「主角的第一張圖畫的很糟,埋怨著自己為何沒有早點開始畫圖,但是從中獲得的喜悅,也讓他下定決心要走上美術的道路,但是在那個世界,有很多比他更厲害的天才,最後他才得知,即使是天才,他們也都付出著努力。」
 
  「……感覺是個很現實的漫畫呢。」
 
  「這也是它評價高的地方,它用了各式各樣的觀點詮釋「天才」與「庸才」看待美術的不同方式,卻始終傳達著一種觀點—即使是天才,努力也是必要的。」
 
  季瓔表情凝重,雙眼卻炯炯有神,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我記得在網路上的新聞,時不時用「天才童星」來稱呼她。綜藝節目也常常叫她表演十秒掉淚的橋段。
 
  「然後,這本書延伸出的另一個概念是,即使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不代表能一直樂在其中。」
 
  季瓔無奈地苦笑。
 
  「讓我有時沒辦法達成導演的要求時,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適合走這條路。」
 
  「妳不是被稱為天才童星嗎?」我下意識地回問。
 
  「那也只是在童星的範圍裡,在那個世界總不會只跟同齡的小孩對戲。」
 
  「我還以為妳是那種除了寫小說以外,什麼事都做得到的人。」
 
  「哈哈……其實比起導演的嚴厲指責,聽到觀眾的負評時反而更讓我傷心難過喔。」
 
  聽見季瓔意有所指的話語,我小心翼翼地翻譯當中的話語。
 
  「她是在明示妳,妳對小說的負評會讓她不舒服喔。」
 
  「咦?這樣嗎?」
 
  這傢伙果然聽不出來嗎?明明是文學少女。
 
  「話說回來,妳還真是顛覆我的印象。」
 
  季瓔對我們的互動露出苦笑,對千蒔說道。
 
  「我之前還以為妳會更成熟穩重一點,沒想到是個有點……嗯……白目的人?」
 
  「咦?妳之前認識我嗎?」
 
  「妳不是校排第二的人嗎?叫做千蒔。」
 
  「妳、妳怎麼知道?」
 
  「因為妳的名字出現在榜單上,名次接近自己的人一般都會多看兩眼吧?」
 
  「妳也有在榜單上嗎……」
 
  「不只在上面,還比妳更厲害一點點喔。」
 
  「哇,第一名出現在我面前耶。」
 
  「妳除了不知道我演過戲,甚至不知道我搶走妳第一名的寶座,這讓我有點想哭欸……」
 
  「妳的哭點太奇怪了,如果妳看完《藍色時期》也哭出來,本社一概不負責。」
 
  「這本漫畫會讓人想哭嗎?」
 
  「網路上的評價都說很虐,所以應該會。」
 
  她們莫名其妙地聊起別的話題,又能莫名其妙地把話題拉回來,真不愧是一年級的校排前兩名,我完全跟不上她們的思考速度。
 
  我把兩隻學妹放著聊天,自顧自翻找放在書包中的資料夾,拿出兩疊釘裝好的文件,季瓔的目光隨即被我吸引住。
 
  「那是我的小說嗎?」
 
  「眼睛真利啊。」
 
  「畢竟是自己的作品嘛,另外一個呢?」
 
  我笑著把整整比《奇幻雪山之夜》厚了三倍的紙遞給她,見到跟自己的小說有些相像,卻又截然不同的文字時,她的表情變得更加狐疑。
 
  「這是…… 」
 
  「也許稱不上專業,但我勉強以讀者的觀點給了點建議。」
 
  「等、等一下……我的腦袋有點轉不過來……」
 
  季瓔用顫抖的手翻了幾頁,臉頰漸漸脹紅起來,緊接著「啪」的一聲捧住發熱的臉蛋。
 
  「哇嗚嗚……這是什麼啊!」
 
  季瓔羞得摀住整張臉,把白皙的臉蛋當成麵團揉來揉去。
 
  千蒔見狀便拿走遭到季瓔可憐遺棄的文件,不慌不忙地讀了起來。
 
  我準備的東西並不特別,只是把整篇《奇幻雪山之夜》複製下來,再用小字替她在文句間批改註解,她寫的不錯的地方打上星號,最後一頁則留下大約一千字左右的心得感想。
 
  季瓔在短暫的崩潰後自律地抬起頭,歡喜中參雜著尷尬的情緒,使那張可愛的臉蛋顯得花容失色。
 
  「那個……我想問一下喔,我應該沒有給你小說的電子檔吧?」
 
  「是沒有。」
 
  「那你是怎麼整理出這份檔案的啊?」
 
  「我一邊看妳的作品,一邊把內容打下來,如果覺得我多管閒事妳可以直接丟掉沒關係。」
 
  「沒有沒有!我很感謝!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
 
  「我才要謝謝妳,讓我學到很多。」
 
  我們互相交換上班族似的社交辭令,千蒔則孤單地在旁邊咕噥「學長都沒有對我這麼溫柔……」。
 
  真不知道我要怎麼對一個威脅過我的人溫柔,真希望天上掉一個聖母來教教我。
 
  話說回來,「學到很多」這件事情並不完全是禮貌的回應。
 
  除了實踐編輯教我的些許皮毛,我還認知到「再糟糕的作品,多看幾遍總能找到優點」。
 
  接下來的話要是被她的粉絲聽到,也許會被當成變態也說不定,但是──詳細讀了以後,我對她的作品產生很強烈的聯繫感。
 
  無論是想法在腦中卻難以企及,或是急於傳達給讀者的熱情,這些屬於初學者的笨拙與珍貴。
 
  一年前剛開始創作的我,寫得會比她好到哪去嗎?這幾天我反覆地質問自己。
 
  給人評價,我也是個初學者。初學時的欣喜若狂帶來的快樂總是最多的,不過一但想繼續深入,當讀者與觀眾的視線注視著自己,便會碰到越來越多壓力與無力。
 
  《藍色時期》的劇情,也沒少提過這個概念。
 
  對現在的季瓔而言,她對「寫小說」的好感度量表究竟在哪裡呢?
 
  她滿懷興趣地盯著我給出的每筆評價與建議,卻也同時因此一點一滴消磨她對小說的喜愛。沒有人喜歡被批評。
 
  「妳──」
 
  妳還想繼續寫小說嗎──我原本想這麼問。但在思考半晌後,我使用了另一種說法。
 
  「妳不想繼續寫小說了嗎?」
 
  「嗯……」明顯的猶豫。
 
  「妳一開始為什麼會想寫小說呢?」
 
  聽到我的問題,季瓔閉上眼睛,像是打開記憶中的抽屜,一格一格掀開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