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丟進垃圾桶(3)

本章節 4130 字
更新於: 2023-09-29
  十五分鐘後,我把手肘拱在桌面上,用雙手擋住自己的臉,背上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頭暈目眩的感覺遲遲無法散去。
 
  我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千蒔的反應,就連平時架著一張鐵面的她,也忍不住搖頭晃腦。就像是在無法適應稀薄空氣而出現高山症的極限登山家。
 
  要讀完季瓔的小說──《奇幻雪山之夜》,就跟登上聖母峰一樣困難,每讀一個字都讓人缺氧、喘不過氣,想要盡快結束旅程。
 
  拜她年級第一的聰明腦袋,文章內沒有半個錯別字或符號錯用……雖然每個字都正確無比,但字與詞開始慢慢拼湊連接,成為句子與段落後,整篇文章就是一場慘劇。
 
  沒錯,這根本不是小說,反而比較像小說跟劇本的詭異集合體,在人物對話間還有突兀的心底話跟註解。
 
  至於關鍵的劇情方面,故事中充滿《小紅帽》、《美人魚》、《綠野仙蹤》等著名童話角色,看起來十分夢幻。
 
  內容則是她們被困在下著暴風雪的深山洋館,唯一的道路因為土石流封閉,電話線也被不明人士剪斷……當然,就像所有推理小說的公式,屍體也沒忘了要伴隨這些條件一塊出現。
 
  雖然故事的要素有點特色,但完全沒好好運用這些特色,就算把角色們的名字隨便換成Wendy、Selly或是Karen也毫不影響劇情。
 
  唯一跟設定有關的是被害人,死者是有著雙腳卻失去聲音的美人魚……但這也是個失敗的設定──因為最後根本沒有兇手,美人魚是因為離開大海呼吸空氣窒息而亡。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我能讀懂這部只能用「慘劇」來形容的小說呢?
 
  因為原作者像是寫畢業論文的碩士生,貼心地在文句之間寫滿註釋。
 
  我重新抬起頭,眼前的季瓔難掩興奮,急切地盼著作家生涯中第一次閱讀自己作品的兩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寫小說,可能有點不堪入目……還是希望你們能不吝嗇地給我指教。」
 
  這番社交辭令讓她顯得謙虛又有禮,但我滿腦都是想叫她放棄不要寫小說的想法。
 
  「請、請問你們覺得怎麼樣呢!」
 
  乾脆讓我社的中流砥柱來道破真相好了,我也不用弄髒自己的手──我打著如意算盤望向千蒔,卻發現她無神地凝視於面前一堵空氣的牆壁。
 
  處在某種恍神狀態的她連毒舌都麻痺了。
 
  結果還是只能交給我嗎?
 
  忘記在哪裡聽過,只要掌握四個步驟,就能在最不傷感情的情形下給予他人評價,順序是:稱讚、指正、稱讚、祝福。
 
  至少要擠出兩個優點嗎……
 
  「嗯……這個嗎……」
 
  我再次翻起她帶來的作品,宛如對面試者充滿興趣的考官。雖然實際上是在為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
 
  對了,沒有錯字應該算個優點吧?而且她在列印時有特別把字體換成標楷體,沒有用醜陋的新細明體……對了,她還有標註頁碼,這樣就不會搞錯閱讀順序了!
 
  這麼算一算優點還挺多的嘛!好,我沒問題的,就從這邊開始──
 
  「啊、等我一下!我要先做好心理準備──請給我五分鐘左右!」
 
  季瓔倏地起身,脫兔般地逃離現場,宛如疾風,恩賜我們喘息的機會,我的嘴巴也連忙踩住煞車。
 
  趁著這時的空檔,我抓住千蒔的肩膀把她從神遊狀態中搖醒。
 
  「喂,妳還好嗎!」
 
  「嗚咪……咦?學長?明日文庫復活了嗎?」
 
  「妳清醒一點,人家根本就沒有倒。」
 
  居然能讓這個把閱讀出版頁當成興趣的人體圖書館產生記憶錯置,這部作品的破壞力也太強大了。
 
  「我剛才是怎麼了……」千蒔對自己的狀態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用漫畫劇情來形容,就像是聽到胖虎歌聲的受害者吧?」
 
  「怎麼可能只是看篇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就這麼不舒服──」
 
  千蒔不信邪地再次拿起季瓔的作品,卻在觸碰到的瞬間動作定格。
 
  「……」
 
  「學妹?」
 
  只見她拎著那疊小說緩緩起身,嘴唇微微顫抖,我愣了一下才發現她正如遊魂般朝靠牆的資源回收箱飄去。
 
  「垃圾、垃圾、丟進垃圾桶……」
 
  「妳冷靜點!再怎麼樣這也太過分了!」
 
  我一把搶回季瓔的作品,把被擄獲心智的可憐哈比人從黑暗面拉了回來。
 
  「唔、學長……我到底是怎麼了……」
 
  千蒔平常閱讀的都是足以出版成書的小說,世界名著當然不用說,就連獲得文學獎且鮮為人知的小眾小說也有涉略。
 
  根據我不負責任的推測,在閱讀方面的素養比同齡人高出許多的她,對品質低劣的作品特別沒抵抗力,才會產生劇烈的不適感。
 
  光該開始思考如何面對季瓔昂首期盼的讀者回饋了。
 
  「唉……」
 
  剛加入社團就碰到這種棘手的案件,我只能哀怨地嘆息。
 
  「學長,怎麼了嗎?」
 
  「只是在煩惱如何婉轉地指出某人的缺點,卻不傷感情與對方自尊的世紀難題罷了。」
 
  「這個就交給學長了,我要貫徹閉嘴不說話的忍道。」
 
  千蒔絲毫不感到抱歉,兩手一攤把問題全丟給書療社的新進人員。這樣的人資管理真的沒有問題嗎?
 
  我再次拿起季瓔的大作《奇幻雪山之夜》,咬緊牙關努力讓眼球爬過每一個文字,就像考試時不小心忘記某字的寫法,拚了命想從國文考卷中尋找那個字出現的可能性一般。
 
  雖然過程非常痛苦,但是漸漸習慣以後,作品中的生澀不知怎麼地竟帶給我奇妙的親切感,彷彿讓我夢回剛開始創作故事時的那段懵懂時光。
 
  並不是羽漪剛開始嶄露頭角時,而是更那之前──第一次完成作品,懷著忐忑的心情請摯友閱讀時……
 
  「你們兩個,有好好顧櫃台嗎?」結束開會走進館內的館長打亂我的思緒。
 
  「學長很棒,有把工作做好。」
 
  「比起他我更擔心妳啊,拜託別再像上次一樣讓讀者客訴到我這裡來了。」
 
  千蒔突如其來的莫名稱讚感覺意有所指,宛如想把「為季瓔點評」的工作推得更乾淨一樣。
 
  考量到這部小說的殺傷力,我寧願犧牲自己來避免險些發生在書療社的血案。
 
  「話說回來,季瓔之後有再來過嗎?」
 
  「她十分鐘前帶了作品來。」千蒔嘴上回應,眼睛卻完全不敢看向桌上的薄紙。
 
  「哦?行動力還滿強的嘛。她寫得怎麼樣?」
 
  「待會現役小說家的學長會跟她講解。」
 
  千蒔再次加強稱讚力度,令我備感壓力。
 
  「唉……拜託妳狗腿適可而止就好了。」
 
  我把小說翻回第一頁並交到館長手中,他坐到我們對面開始閱讀起這份殺人武器,模樣十分認真。
 
  用類似閱卷的方式讀起這份殺人武器。
 
  大約讀了十行後,館長開始面露難色,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與文字奮鬥。
 
  「奇怪……她的國文成績明明很好……完全沒道理啊……」
 
  「寫小說的能力跟國文成績沒有絕對關聯,會寫毛筆字的人也不一定會寫文章。」
 
  「你說的我懂,但是差距……會到這麼巨大嗎?」
 
  「這肯定是峰鳶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議吧。」
 
  館長秉持為人師表的責任感,仍舊咬緊牙關讀著季瓔的作品。卻同時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我們閒聊,在閱讀的同時試圖尋找能夠分散注意力的事物。
 
  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被牙縫裡的黑胡椒辣到,苦不堪言。
 
  「話說回來,待會伊宇要幫她評價這部作品嗎?」
 
  「我可沒有答應……唉,不過也只能由我來當代表吧。」
 
  千蒔說話不經大腦不用說,至於館長,如果以他的身分講出實話,產生的問題可能會更麻煩。
 
  「嗯……真奇怪。」館長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我在書療社的活動比你預想的積極,真是抱歉。」
 
  「不,我指的不是那個。」
 
  他翻著《奇幻雪山之夜》的最後幾頁,不經意的一句話宛如寒氣竄進我的腦門。
 
  「我離開教學樓的時候,湊巧看到季瓔朝校門的方向離開。」
 
  「嗯?」
 
  「我不知道她剛來過,所以沒有特別在意,她待會會再回來吧?」
 
  不安的感覺拎起我的心,心跳的節拍漸漸感到不踏實,推理作家的被動技能在腦中高速運轉,我甚至來不及逼迫自己不要去想──結論便呼之欲出。
 
  從小就在演藝圈打滾的她,視人的能力一定比同齡人強上千百倍。
 
  身處在社會之中,每個人都同時具有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身分。
 
  當我的眼睛在觀察千蒔,試著旁敲側擊她對《奇幻雪山之夜》的想法時,卻沒留意到自己在讀完小說後的躊躇與故作鎮定,也正被季瓔所觀察。
 
  那段時間足以讓季瓔把我們的評價摸透──就算她看不透千蒔,只要看透我就夠了。
 
  最近我總以「能看穿千蒔的真實情緒」而感到自滿,狂妄地認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能夠包容他人的不善言詞。
 
  我卻完全忘記了,無論是否能言善道、亦或是沉默寡言的人……無論擅長與否,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基本上都伴隨著冒犯與傷害。
 
  強烈的罪惡感襲捲我的內心,內臟宛如被冰冷的液氮包得密不透風,沁涼的感覺與鼻腔內的乾燥空氣緩緩凝結我的大腦,眼前的景色漸漸變成一片雪白……
 
  那種感覺又來了。
 
  毫無預兆地,就像身體在空間中分解成氣體,與空氣合而為一,飄然的不確定感一點一滴帶走我的意識,腦袋如酒醉般微微發燙。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實感,沒有痛苦、也沒有釋然一切的喜悅。
 
  我沒辦法忍受傷害。無論是傷害自己、他人、甚至為了避免傷害,開始學習不與人深交。
 
  我明明知道,這一切我明明都知道,自從被狠狠傷害後──
 
  「哐」的一聲輕響,我的臉部傳來撞擊的震動。即使全身心都失去實感,臉頰也像是被打了麻藥,沒有感到痛楚。
 
  我的意識仍輕易斷線,任由記憶編織出一副黏膩濃稠的荊棘之網,將我一把撈回一年前──被我刻意遺忘的那個夜晚。
 
  明明整天的約會都很愉快。
 
  我們十一點就在士林捷運站集合,先到附近的日式家常菜餐廳吃飯。
 
  我點了醬燒鯖魚定食、她叫了一份豆腐漢堡排套餐。小菜有柴魚溫泉蛋跟炸烤薑蔥豆腐,我甚至記得她把吃不完的馬鈴薯沙拉挖進我的碗裡。
 
  還沒過中午我們就坐著公車到天文館,我們很賤的把手伸進模擬龍捲風的水霧製造機裡,又到旁邊科教館走了令人腳底發麻的天空步道,只要有人腳步稍微大一點,整座環形構造的橋就會上下晃動。
 
  那天是一年級下學期,最後一次段考結束後的星期六,兒童新樂園開到八點,我們當然沒放過這個機會。雲霄飛車、摩天輪、咖啡杯……她發狂似地想轉動杯中的圓盤,我則死命阻止想讓我反芻鯖魚定食的小惡魔。
 
  歡樂時光持續到晚上六點,我們在園內的餐廳吃了咖哩飯和豬排蛋包飯,她讓我嘗了一口炸到跟紙板一樣乾扁的豬排。
 
  最後,我拿出事先印好的小說。
 
  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在完稿之前甚至還沒定好作品名。
 
  幾個月來,是她陪在我身旁,讀完每章的故事。
 
  最後剩下的這一萬字,是整部小說的結尾,我希望能親眼見到她讀完的表情。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讀完後,不對勁的緊張感一股腦地舔拭著我的後腦勺。
 
  並不是我寫得不好,這點我很有自信,她也客觀地給出良好評價。
 
  不對勁的是她的神情,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那對清秀的眉毛比平常垂下兩度、通紅的嘴唇向內微微抿起,雪白的雙腿像是無法承受罪惡感縮到椅子底下。
 
  縮起肩膀的她在我面前變成一個嬌小的女生,一點都不像平常那個以高挑身材自豪的女孩。
 
  像是心中有千百條理不清的絲線,卻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我們各自帶著芥蒂與不安結束這場約會,原本想著明天再認真問她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我喜歡上同社團的學長了,我們分手吧。』

  我盼了整夜的「明天」,變成我的分手紀念日,也成了十年以來友情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