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策略

雷恩從塔樓的會客室走出來。

牆上的吊燈閃爍著橙黃的暖光，暗金的紋路沿著螺旋樓梯一路延伸到頂部的天窗，隱隱閃著魔力的光芒。天窗頂部，則漂浮著奇異的晶體，如同星辰散佈在穹頂中。

「星辰」，有些人會這麼稱呼。

雷恩猜測那就是所謂的「教會大結界」的來源，庇佑著他們不受多數的夜民侵擾。

在得到永恆黎明大人的情報後，米蘭達告訴他城牆並沒有異常的跡象，一切安好。除非米蘭達被夜民佔據了腦袋，否則從她平靜的神色，雷恩也看不出任何異常。

她甚至還附上這麼一句，「懷疑的話，不如親眼去見證『星辰』吧。」

雷恩望向閃爍的星辰。

就如同吊墜緩緩載浮載沉，和往常一樣，看起來沒什麼變化。

「思路錯誤了嗎⋯⋯」

依照他的推測，這是由夜民發出的檄文，城牆理應會有跡象。

——然而卻沒有。

雷恩搖頭。

不，肯定有問題。

畢竟，永恆黎明大人忽然要舉辦「夜民討論會」。顯然是為了紙條上的預告做準備。

永恆黎明大人都沒有鬆懈了，更何況是他最可靠的後盾呢？雷恩一陣振奮。

格雷赫爾先生，僱傭他一定是為了替永恆黎明大人解憂！

該是他主動出擊的時刻了。


「——所以，你就是為了增加工作的份量，才來和我談話的嗎？」

有些雜亂的工作室中，席爾威淡藍色的眼眸透出鏡片，審視他。

「呃。」

雷恩愣了一下。

雖然這麼說是沒錯⋯⋯他會換個委婉的說法。

「格雷赫爾先生特別僱用我這名助手，應該有什麼理由吧。」

「喔，當然。」席爾威推推眼鏡。「那麼，我聰明的助手，你猜到了嗎？」

「替永恆黎明大人分攤重擔。」雷恩掏出抄錄神秘信件文字的字條。「比如說這個。」

「這個啊⋯⋯」席爾威嘴角微動。「英明的助手有什麼想法嗎？」

「這肯定是夜民所為。只有他們期望終結邊境的風雪。」

「聽起來還算合理。儘管不太可能，偶爾會有些夜民期望天方夜譚——不過，這種事情伯納德見得多了。不用特別放在心上，我的助手。」席爾威沏了杯茶。「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雷恩看著他的雙眸。「你們當時的神情告訴我，那並不是『平常』。那封信背後有更重要的東西。」

「——」席爾威沈默了半晌。「我應該稱呼你為敏銳的助手。」

「承蒙誇獎。」

「好吧。」席爾威攤了攤手。「你猜對了。我本來是想借用守夜人相關的知識——但是，被否決了。」

「否決？」雷恩瞇起眼睛。

他對永恆黎明大人以及他們高層內部不太了解，但能夠否決他的，或許是——

席爾威嘆了口氣。「再來，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據能夠佐證你我的看法，城牆上的那些術式節點可都還好好的。」

「術式節點？」雷恩對這個詞彙很陌生。接著，他想起了城牆上那些漂浮的碎塊。他靈光一現。「你說的是『星辰』嗎？」

「星辰？」

「就是塔樓上方，漂浮的寶石碎塊。我們都叫那些星辰。」

「喔，你是在說術式節點啊。」席爾威哈哈了幾聲。「星辰——我以為你們會說是黎明。」

「格雷赫爾先生，我們守夜人也對雕塑藝術有所了解。顯然黎明應該是一整片而不是碎塊。」雷恩說，「不過，術式節點？」

「你們不知道嗎？那實際上是大型術式——你把他想成更厲害更強大的藝品——的節點。節點跟術式，這又有點難解釋了。總之，術式是施展、穩固和維持魔法的文字和圖案，節點是術式的中繼點，用來和其他部分的圖案溝通的部分。」

「我大概懂了，就是信鴿。」

「啊哈，沒錯！」席爾威拍手。「他們上下漂浮是正常運轉的表徵。理所當然，因為那可是這裡堅守不破的永恆守護。」

「教會大結界嗎。」

席爾威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大可不必擔憂。」


「你們在談論別具意義的話題。」

一個熟悉的嗓音響起。

伯納德・特里亞推就站在門邊。

席爾威連忙再倒了杯茶，收拾了一下雜亂的桌面。「喔，關於人類的崇高使命。我的助手顯然正在煩惱這份工作的意義和榮耀。」

「你還沒和他說？」

「正在，我的主人。」席爾威將茶杯放在小桌上。「你正好來到了最精彩的部分。」

雷恩趕忙接話。「——永恆黎明大人，這封信背後的黑手能夠隨意入侵要塞，是前所未有的危機！從紙張的材質以及墨水的種類來分析，應該能夠追查出寫信的人物，或者縮小一定的範圍。」


伯納德沈默了良久。


「不需要。」


出乎意料的回應，雷恩的思緒停頓了一下。

「但是——」

「答案已經攤在日輪下。」

雷恩抬起頭。不愧是如冰原聰穎的永恆黎明大人！是他犯蠢了，永恆黎明大人，肯定對一切都瞭若指掌。

「原來如此，永恆黎明大人已經猜到幕後黑手了⋯⋯」

「嗯。」

伯納德只是應了聲。閉上眼睛。

看起來，並沒有要透露答案的意思。雷恩暗自思索，照這樣推測，是不方便透露的幕後黑手？直接說出來會造成嚴重的問題？這樣的話，幕後黑手或許不只是高位夜民，還牽扯到了某些重要人物？

雷恩看到了陰謀逐漸擴大的影子。

「那麼，不需要做什麼特別的處置嗎？」

伯納德睜開眼睛。他微微傾身。

「你收到了邀請函。」

「——夜民討論會。」

伯納德點頭。

「我邀請了『晨曦之劍』庫雷因・奧雷米亞。」

雷恩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和永恆黎明大人的妹妹「晨曦之槍」並稱的搭擋，來自遙遠的王都。

伯納德呼出霧氣。「庫雷因・奧雷米亞的到來是一切的根源。他讓⋯⋯一切捲入漩渦，誘惑人墮入黑暗中。」

「啊哈，的確。」席爾威在一旁拍手。「還跑來你面前誇讚你是吸引蜜蜂的花朵。看來是想要連你一起勾引和誘惑啊，伯納德。」

「浮誇的小丑。」

「是啊。要塞之城根本見不到花。這是在嘲諷你只能待在邊境，連花朵都沒見過吧。」席爾威勾起嘴角。「也難怪他會如此，有時候，我也會懷念那些芬芳的氣味。充滿鼻翼，卻又讓人安心。是溫暖的氣味。」

「⋯⋯」

「噢，伯納德，你討厭花嗎？」

「我無法對觸碰不到的物品表達明確的喜好。」

「我以為你會直接否定。」席爾威聳肩。「好吧，也是，或許你還是對這類殷切的討好以及繁華的氣息有所嚮往？」

「我⋯⋯」

雷恩打量著他們兩個。總感覺，這段談話——

「不過，據我觀察，這應該是他的慣用手法。」席爾威前傾。「不只對她，也對你是如此。現今，只不過是想透過僥倖的心態博取你的喜愛，不要被輕易的迷惑了。」

「你多心了。」

「多心？」席爾威嘆了口氣。「那麼，為什麼不乾脆一點，直接驅逐他？反而還要和他交流？」

「言語能夠揭露深層的真實。」伯納德頓了頓。


「——透過對話，才能知曉他的真心。」



等到伯納德離開，只剩他們兩個後，雷恩才暫時喘口氣。

雷恩轉向好整以暇的席爾威，期望他的解釋。

席爾威呼出一口氣。「那位『晨曦之劍』奧雷米亞，以『討伐夜民』的名義纏上伯納德。『傾慕照耀邊境的永恆黎明』，真是滿口花花的騙子。」

雷恩立刻反應。「王都，不是沒什麼夜民嗎！」

「和要塞之城比起來，少很多。」

「那麼，奧雷米亞是——」

「奧雷米亞？不就是個下位的子爵家族罷了，靠著容貌攀附權貴，王都貴族派系的一員，還是赫爾莫多的愛徒。」席爾威嗤笑。「就是那群將特里亞綁在邊境三百年的懦夫。」

雷恩點點頭。沒錯，王都那票人就是膽小鬼。聽說他們還會欺負從邊境過去的老實人，將他們騙得油水都不剩。

可是，永恆黎明大人卻⋯⋯

「伯納德似乎有些猶疑。」席爾威嘆了口氣。「我擔心他的雙目已經被王都的至高賢者蒙蔽。」

雷恩回想起剛才的一幕。

面對席爾威的質疑和勸說，儘管是來自惡名昭彰的王都，英明的永恆黎明大人卻罕見的露出奇妙的神色。

「至高賢者⋯⋯」

「喔，你對他不熟悉很正常。你只要知道，他可以說是拉拔、培養，不，說是製造出『晨曦之劍』也不為過的精靈。他將『連王子也會愛上』的愛徒派過來，顯然是要插手我們內部的事務。」席爾威呼出一口氣。「可能是想支持非伯納德的派系吧。」

「連王子都會愛上？」

「那是個戲謔的稱呼，助手。不過，很好的指出了『晨曦之劍』庫雷因・奧雷米亞的危險性。」席爾威豎起手指。「連王子都能夠說服，甚至投以『愛』的少年——伯納德，不，整個特里亞或許也會陷入一樣的陷阱中吧。」

雷恩吞了吞口水。「那麼，永恆黎明大人——」


「該不會愛上了那位晨曦之劍？」


雷恩的聲音迴盪在寒冷刺骨的空氣中。桌上的書本隨著風翻動，啪嗒啪嗒的將乾涸的墨水展示出來。


席爾威眨眨眼。

雷恩緊張的看著席爾威。

接著，席爾威發出一連串的笑聲。「真是直指核心的猜想。從伯納德的舉動來看，我不能說這種可能性完全不存在。」

「永恆黎明大人⋯⋯」

「實際上，最近他的舉動越來越猶疑了。就像整潭乘載憂傷的湖水徹底倒入他的內心，就連我也很難真正摸清他所有的想法。」席爾威推推單片眼鏡。「——而且，特里亞被晨曦之劍蠱惑，早就有前例了。」

最終，他嘆了一口氣。

「我很擔心伯納德⋯⋯恐怕，他萌生了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情感。而這正是至高賢者所期望的。」


雷恩注視他俊美的面容。

原來如此。這正是格雷赫爾先生找他的理由。

永恆黎明大人，正在陷入「晨曦之劍」的誘惑中！

正在萌生，愛的情感？

他挺起胸膛。

「永恆黎明大人是要塞之城的光，格雷赫爾先生。」

「喔，這當然。」

「我明白你僱用我的用意了。」雷恩站起身。「我曾是行走在黑夜中，點亮光明的守夜人。」

「嗯哼。」

「——如今，要替被王都的黑暗染黑的黎明，點亮原有的溫度。」

席爾威看著他，接著笑了起來。

「啊，就是這個。我需要的，正是一把鋒利的刀。」

「——成為我的刀刃吧，雷恩。」



寂寥的工作室中，席爾威抱著一疊羊皮紙，正清點著出借的藝品。

「『女巫之尾』⋯⋯沒想到雷恩最後選了這個嗎？」

要成為瘋狂的刀刃，自然得要有強力的武器。

守夜人專屬的魔法道具「藝品」，他這裡正好有些寄放在這裡的藏品。

雷恩取走了「女巫之尾」。

他還記得那件黑藝品的觸感，冰冷的宛如深沈的夜晚，似乎隨時能將人吞噬——由夜民殘骸，女巫尾巴製成的藝品，對人類來說強力但危險。
本來以為，至少會借「謊言雨傘」這類可以隱身的好用白藝品，或者是「受難的替身」，能將傷害轉嫁到其他人身上，也有可能是好用的「太陽手環」，發出溫暖光芒的手環。就他個人的喜好來說，女巫之尾無疑是最熟悉也是最無趣的。

輕柔的腳步聲在他的身後響起，他不用回頭也能知道是伯納德。

席爾威清了清嗓子。

「即使在你妹妹面前演戲，也阻止不了她倒向庫雷因・奧雷米亞。根據女僕的證詞，她反而和他越走越近，甚至常常在他的起居室談心。真不知道是在談些什麼，恐怕是感情吧。」

哐啷。

席爾威從鏡子中看到伯納德跌到座椅上。

伯納德的身軀顫抖，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

席爾威聳肩。

「要奪回被庫雷因・奧雷米亞誘惑的你妹妹——夜民討論會是個機會。」

伯納德這才取回說話的能力。「晨曦之劍的邀請，想必是陰謀。」

「正是如此。因此，只要能在夜民討論會上擊敗他，破解他，就能得到可以向你妹妹提出的證據。這樣，你妹妹就會清醒了。」

「嗯。」

「而瘋狂的『風雪的信徒』將會是我們最鋒利的刀刃，斬去晨曦之劍的希望。」席爾威勾起嘴角。

「他不需要希望。」

商討完計策，眼看伯納德就要離去，席爾威終於吐出了那句話。

「——你真的不考慮處理那封信的意涵嗎？」

「⋯⋯」

「喔，別誤會。我只是最近聽到了點風聲。」席爾威推推單片眼鏡。「『魔力派』又騷動了起來。為首的瘋老頭，正打算在你們的家族會議上挑事。或許是打算質疑你的權力，還有你繼承人的正當性。」

「我知道。」


「——畢竟，魔法天才回來了。」


空氣中彷彿徹底凝結，只剩下他們倆呼吸的聲音以及溫度。

席爾威審視著伯納德。


伯納德呼出一口氣。「小席⋯⋯不會這麼做。」

「人心都是會變的，伯納德。就如同夜晚結束前的黎明般短暫，瞬息萬變，轉瞬間展現出你未曾見過的樣子。你瞧，她不就執意前往王都，回來之後徹底被晨曦之劍誘惑了嗎？她已經改變了。」

伯納德沒有回應。

「應得的補償——他們，認為是應得的補償。真是毫無道理啊，伯納德，對嗎？」席爾威冷笑。「他們有什麼理由認為他們值得補償呢？你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你妹妹，讓家族蒙羞的事嗎？」

伯納德的聲音異常虛弱。「席爾威⋯⋯」

「這純粹是毫無根據的貪婪。」

伯納德沈默了一會。「謝謝你的憤慨。」

「當然。」

席爾威溫和的嗓音，結束了這段對談。

「——無論如何，我會一直站在你旁邊，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