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夜民

滲入骨髓的寒意隨著雪花飄落到雷恩．貝里斯的身軀上。

他年約十七歲，有著一頭剃得整齊的黑髮。還算清秀的臉上，棕色的雙眸已經盯著無止境的降雪良久，直到他的頭頂和大衣上都積著一團厚重的積雪，他才將視線從牆下荒蕪的雪原移開。

他所立之處，是要塞之城希爾芬的城牆。

寬廣的石板路一路往兩側延伸，漫無盡頭，直到在視線中被從未停歇的風雪徹底淹沒。往上，肉眼隱約可見似乎有一層透明的薄膜，那據說是教會大結界，專門阻擋夜民的入侵。

雷恩理了一下帽子的角度。

太陽現在正在「工作位」，要塞之城的人們都剛開始一天的工作。好，準時到約定的地點了。風雪之中，陽光依舊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照耀在每個生靈的身軀上，庇護著他們。

雖然脫離了守夜人，但雷恩還是會擔憂夜晚會不會突然降臨，夜民會不會趁隙入侵。

沒辦法。冷靜，冷靜。

雷恩深吸一口氣。今天是他剛調職的第一天，他所應徵的是顧問的助手。

說起這位戴著單片眼鏡的席爾威．格雷赫爾，雷恩在面試時對他的印象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待人也很溫和，薪酬也算優渥，任務也只是「協助一些雜事」，看來應該是個不錯的職位。

最重要的是——

這個職位說不定能見到「永恆黎明」——伯納德・特里亞！

伯納德．特里亞，被稱為「永恆黎明」——是要塞之城的人們數一數二崇拜的對象。身為駐守在界山邊界的特里亞一族，他們帶領著人們抵禦夜民至少三百年。

他們是光民幾近被遺忘的邊境，這處遙遠的風雪之地中的希望之火。只是因為他們的祖先黎明賢者在此地畫出界線，他們就在這裡定居了整整三百年。

雷恩也無數次被特里亞所拯救。但礙於身份問題，之前都只能遙望著特里亞。如今總算有機會親眼見到他們本人了。

他理了理大衣和脖頸上阻擋風雪的羊毛圍巾。望向身旁的尖頂塔樓。

「雷恩．貝里斯？」

一個清亮的嗓音，呼喚著他的名字。

那是一名俊俏的男子，銀色的長髮隨風飛揚，淡藍色的雙眼上戴著單片眼鏡。

席爾威．格雷赫爾。他的準上司。

他露出微笑，微微行了個禮。「願邊境的雪花永遠降臨在你的道路上，貝里斯先生。」

「願黎明的微光永恆照耀於你，格雷赫爾先生。」雷恩也微微鞠躬。

席爾威微微蹙眉。

「黎明的微光永恆照耀⋯⋯真是矛盾的祝福。」

「是嗎？可是大家都是這麼說的。」雷恩想了一下。平常他比較喜歡「雪花的祝福」，但因為格雷赫爾先生彷彿要被凍僵在雪地中，這種狀況下，祝福對方被「永恆的黎明照耀」，比較恰當。

總不能讓格雷赫爾先生再凍著了。

「所謂的黎明，只是漫漫長夜終結之時，太陽升起的短暫一瞬。就好比是無盡雪原中，綻放的奇蹟之花。」席爾威推了推單片眼鏡。「正因為如此，『黎明』才在歷史和詩歌中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人們歌頌著黎明，將其視為偉大的時刻，是因為他稀有又短暫。」

「好像是這樣沒錯。」

「一旦成為了永恆，將不再被視為奇蹟——」席爾威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掌心，隨即消融。「永恆，會殺死黎明的存在意義。」

雷恩看著他的上司。面談的時候，就感受到格雷赫爾先生常有些獨到的見解。說不定米蘭達會駁斥為邪說。

他有時會覺得很有意思。不愧是能夠成為顧問的人才。

只不過——

「那只是在祈禱『黎明賢者』的祝福，格雷赫爾先生。誰都希望祝福是長久永恆。」

「喔，當然。」席爾威縮手。「我只是覺得延伸出來的習俗很值得討論。貝里斯先生，像我們這種孱弱，縮在圖書室中的顧問來說，總是會聯想到哲學上的意義。黎明賢者的傳說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現在卻依舊祈禱著他的永恆，真是有趣。」

「黎明賢者已經死了沒錯。」畢竟是三百年前的人了，雷恩組織著言詞。「但是，我們還有『永恆黎明』大人，他一直在這裡守護我們。」

「啊，是的。」

「從這點看起來，黎明也可以是永恆的。」

「好吧，我被說服了。」

席爾威笑了幾聲，算是結束了「永恆黎明」的話題。

「聽說最近這一帶出現了魔龍，你來的路上有被騷擾嗎？」

「沒有。魔龍？妖龍的上位版？」

「正是。可能還是有稱號的。」

「那不是很危險嗎？」雷恩暗自思量，難怪在路途上的檢查變得嚴苛了，騎士團和守夜人的盤查也變得非常密集。本來以為是永恆黎明大人的生日要到的緣故⋯⋯魔龍，光是存在就能帶來無盡恐懼的恐怖夜民。「我還保存著米蘭達——噢，她是我以前的守夜人小隊長——的呼叫方式。她肯定能替先生派上用場。」

「喔，我們不是守夜人，也不是騎士團。這不是我們該煩惱的事項。」席爾威眨眨眼。

「啊哈哈，抱歉。守夜人的老毛病⋯⋯」

「不、不，能看到我的助手這麼熱情，我這個上司非常欣慰。」席爾威打了個請的手勢，示意雷恩跟著他向前行。「看來我們多加點守夜人相關的事務，你也毫無問題。」

「如果我的經驗能幫到一點忙，那就太好了。」

不過，說實話，雷恩可不想加班。看來他不小心多嘴了。

兩人漫步在積雪的城牆上。接著，席爾威打開塔樓的大門，進入其中，牆上掛著的提燈流瀉出溫暖的橘光，映照在兩人的臉上。他們沿著螺旋樓梯一路往下，直到抵達最底層，席爾威的腳步才終於停了下來。

「到了。」

席爾威抓住羊角的門把，拉開黃銅的大門。

「和我們的新人打招呼吧，工作室。」

——映入眼簾的是，無數金光閃閃的不明飛行物體。

它們有著小小的身軀以及昆蟲般的翅膀，歡快的撒著繽紛的花瓣、亮粉以及胡椒粉。

妖精？

雷恩揉揉眼睛。

胡椒粉？

但等他們兩個反應過來之前，妖精們已經一轟而散，消失的無影無蹤。

雷恩看著他。

所以剛剛才要工作室打招呼？也就是說，這是歡迎儀式⋯⋯？

席爾威沈默了一下。接著聳肩。「噢，這裡的確偶爾會有些妖精出沒，可能是魔龍的出現，驚嚇到他們，正好闖入了這間房間。」

「原來如此。」

「這是所謂的巧合吧。正好替你來場繽紛的歡迎儀式。」席爾威攤手。

「胡椒粉只是黑白的。」

「那就是香味四溢的歡迎儀式。」

如果是魔龍的話，真有可能。

雷恩接受了這個說法，將目光投到敞開的門中。

渺小的顧問啊，來替你的忠誠獻上投誠的味蕾吧。

一串金色的文字忽的浮出，穿過他們的腦袋，消失不見。

「？？？」

雷恩完全搞不懂。

席爾威哈哈幾聲。「喔，看來還是充滿佳餚的歡迎儀式。」

雷恩打量著他的準上司好幾眼，接著暫時把注意力拉回眼前。

這是一間乾淨的房間。白晝明亮的光芒透過半掩的窗透了進來，照亮整齊的內部。一張木桌橫放在窗戶前，正對著房門。左側是一整排的櫃子，擺飾品、書籍貼齊著水平線擺放，連一點灰塵都沒有。右側則是一套柔緩的墊子、沙發，隨時歡迎客人小憩。

席爾威走向前，示意雷恩隨意坐。「稍等一下，我拿一點吃食。」

「承蒙招待。」

雷恩拉了一張看起來舒適的扶手椅。

席爾威微微笑。

「喔，你真有眼光。那是我最鍾意的椅子。不，不必起來，偶爾伯納德也會坐在其上。他肯定很習慣不同的主人。」

「⋯⋯那就謝謝了。」

永恆黎明大人坐過的椅子！雷恩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下心中的躁動。

雷恩環顧一下四周，「這是閣下的私人房間？」

席爾威打開其中一個櫃子的門。

接著，他的動作徹底的停了下來，彷彿窗外的風雪徹底凍結身軀。


——像是看到了真正的魔龍。


「先生？」雷恩湊向前。「發生了什麼？」

於是他也看到了。

偌大的櫃子中，擺放著銀製的刀叉。刀叉旁擺放著精美雕花的瓷盤。在那之上——

有「什麼」正在跳動。

那是一塊跳動的怪物。

蠕動的肉壞約略有貓的大小。中心的肉塊上睜開一隻巨大的眼瞳，瞪視著在場的兩人，澄澈的，彷彿肅殺的殺手。周圍延伸出一條條短小的觸手，揮舞著，脈動著，猶如心臟的脈搏。

奇異的是，肉塊上撒著繽紛的玫瑰花瓣、迷迭香，彷彿怪物親自挑選的精美襯裙。

肉塊的巨大眼睛看著他們。

一秒。

兩秒。

三秒。

然後，肉塊的觸手們開始瘋狂地揮動。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脈動著跳動著，如同剛挖出來的心臟。

夜民的把戲！

雷恩雖然沒有看過這種類型的夜民，但這用膝蓋想這種噁心的怪物肯定是新型的夜民！他慣性的摸向腰間，發現自己老早就卸下守夜人的裝備。
無妨，他衝向半掩的窗，將窗徹底打開。

「邊境的風雪啊，還請庇護我們！」

就如同每個要塞之城的老練守夜人都會做的，雷恩念誦起禱文。

冷冽的、刺骨的風雪直接灌了進來。宛如鋒利的刀刃，冰冷的，細小的冰晶碎片刺向新型的夜民，欲將其凍結、吞噬。

這是連魔龍都能吞噬的冰冷雪花——


然而，肉塊卻沒有半點傷害。

相反的，他開始收縮鼓脹，觸手隨著劇烈的鼓動揮動的更加劇烈，啪嗒啪嗒，接著——


吐出了耀眼的溫暖火焰。

那熾熱的火焰彷彿魔龍的吐息，輕鬆的消融了冷漠無情的風雪，驅趕寒冷，擊敗風雪的庇護，直噴向帶來風雪的窗戶，在窗框上燒出一整塊大洞。大量的寒風灌進來，然而悉數被火焰驅散。

肉塊的巨大眼瞳轉向雷恩。

那是冷漠的眼神，高高在上，不帶一絲凡人的情感。彷彿燈火之神派來，無情俯視著眾生，專門降下殘酷考驗的使者。

即使有過良好的守夜人訓練，雷恩只能冒出涔涔的冷汗。

他快速的思考。將環境中可利用的東西一一列舉，又全部否決。

沒有辦法了嗎？

那麼，身為前任守夜人，他只能向著看起來脆弱又重要的席爾威．格雷赫爾叫喊，「格雷赫爾先生，快跑！我來拖住他！」

席爾威愣住了。接著，他搖搖頭。

「不。」

「我不會有事的，所以快點跑——」

「已經不用擔心了。」

席爾威的單片眼鏡反射出白光。他豎起食指。

「瞧。」

雷恩朝著席爾威指向的方向望過去。

在肉塊燒出來的巨大破洞後，是一片無垠的積雪。在那無止境的純白之中，一名青年信步而來。

那名青年大約十七歲，有著精緻如同人偶的面容，雪白的短捲髮隨風飄揚，紫水晶的雙眸平靜的注視著他們。他的身上，白色的披風微微擺動，渾身雪白。

彷彿和積雪融成一體。

——伯納德・特里亞。

正是雷恩一直以來想見到的對象，特里亞的現任少主，「永恆黎明」。

伯納德拔出腰間的配劍。銀劍的劍身映射著白晝的陽光，耀眼的宛如鑽石。


——銀劍落下。

於是，火焰熄滅了。

熾熱的恐怖烈焰，轉瞬間消融在空氣中，化成點點的火星隱沒在塵埃間。

雷恩脫口而出。「永恆黎明大人！」

不愧是他心心念念想見到的對象，瞬間就鎮壓了恐怖的夜民。

伯納德端詳著那團不明物良久。

隨即，轉過身，微微點頭致意。

「願凜冬的恩澤依舊深厚。歡迎，前任守夜人，雷恩・貝里斯。」

「非常榮幸！」

伯納德輕揮銀劍，挑起肉塊。

肉塊停了下來。

閉上恐懼的眼瞳，就連脈動都徹底停止，只剩下多條觸手在微微的顫抖。畏懼著要塞之城這名英俊青年，祈求他能夠放一條生路。

「效果立竿見影。」

「是吧，我的策略很有用吧？」席爾威聳肩。「這才過去多久，就出現了『大禮』。只要再稍微操作一下⋯⋯」

「至高賢者的手筆，很快會失去容身之處。」

「啊哈，就是這麼回事。」

伯納德點點頭。「那麼，該是料理的部分了。」

席爾威打了個響指。「喔，來到了最精妙的環節。」

「你們希望如何料理？」

雷恩當然對夜民沒有任何寬容之心。「徹底切塊！」

席爾威眨眨眼。「你是知道我的秉性的。」

「好。兩人份。」

「？」

在雷恩來得及反應前，伯納德的銀劍已然揮出。

唰唰唰。

有如流星劃破夜空的耀眼銀光閃耀，穿越切割過肉塊，整整齊齊的將其切成兩等分，無聲的往下墜，在盤面上演奏出美妙的圓舞曲。

伯納德打了個響指。

另外一個雕花的盤子憑空出現，接住平分的肉塊。儘管肉塊長得很奇怪，可是上面撒著花瓣以及辛香料，繽紛的點綴其中，乍看還真像是宮廷的擺盤。

——藝術。

雷恩點點頭。

原來如此，這都是因為，永恆黎明大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藝術！所以，即使是醜陋的夜民，也能經由他精巧的雙手化成絕美的製品！

伯納德收起佩劍，兩隻手接住憑空出現的盤子，宛如經驗老道的服務生。

「為諸位獻上，要塞之城的瑰寶。」

「永恆黎明大人真是厲害！」雷恩只能拍手以對。

伯納德紫水晶的雙眸看著他。

一秒。

兩秒。

三秒。

隨即，他推了推手上的盤子，盤子上是精美裝飾的肉塊。

像是在問他們要不要。

雷恩猶疑了一下，不太確定是什麼意思。然後一個靈光乍現，永恆黎明大人是想問他們是否要心慈手軟的放過這個可惡的夜民！

不過他當然不想放過夜民，所以還是永恆黎明大人處理最穩妥。

他搖頭。

席爾威推推眼鏡。「噢，這不是正好嗎？你可以留著戰利品。」

「我也比較想獨佔。」

伯納德俐落的將兩個盤子端起，盤子上的肉塊眨眼間消失不見。就像是被享用完畢一樣。

他微微的點頭。腳步向後退，渾身隱沒在純白之中。

雷恩只聽得到他輕柔的嗓音。

「那麼，願日輪的光芒照耀你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