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我會陪著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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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6
(但是,謊言能夠維持到什麼時候?)
潘曉郁只是個旁觀者,依舊能夠看出馮柏冬瀕臨某種極限,除了他的偽裝已經露出破綻,就連眼前的所有一切,都可能在轉瞬之間灰飛煙滅。
仰賴謊言維繫的脆弱和平,佯裝無事帶來的歲月靜好,終究還是不堪一擊的虛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下定決心的潘曉郁走到小木屋前方,看著母親緊緊擁抱馮柏冬,莫名讓人感覺嬌小的背影,沉著聲音開口呼喚對方。
「妳好。」
「咦……?」
聽到不屬於自己,亦不屬於馮柏冬的聲音,潘茉莉不敢置信地轉過身,目光與潘曉郁正面相對。
「妳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多年來只存在於記憶,夢中才有機會相見的兩人,就算相見也沒有辦法馬上相認。
即使做好心理準備,實際站在潘茉莉的面前,潘曉郁仍然感覺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不過,自己等了好久好久,或許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刻,可以好好回答她的問題。
「我是潘曉郁,來自牧月村的女巫,李仁皓的妻子,潘玉莉的母親,以及……潘茉莉的女兒。」
蟲鳴鳥叫,風聲打葉,自己以外的所有雜音,在這一刻全部安靜下來,只剩下潘曉郁的話語迴盪在這個空間。
「我找到妳了──媽媽。」
以這句話為契機,時間不再因為冰封而凝滯,回憶化作洪水般洶湧而至,眨眼之間吞沒草坪、陽光、樹木、小屋……
在最後一刻,馮柏冬無法隱藏自己,被迫現出和服底下的真面目,更與潘茉莉對上目光,深邃眼神中包含數不清的情緒。
無法挽回的過去,說不出口的那些話語,連同種種幻象一併沉入水底,被勢不可擋的壓力輾碎,有如冰晶一般在黑暗中破碎。
除去所有謊言與偽裝,再也無法承受的潘茉莉跪坐在黑暗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不斷掉落。
「妳怎麼可以這樣?就算是錯覺也沒關係……只要我假裝沒有看見,繼續裝作不知道的話……」
直到這個時間點,潘曉郁才知道在幻象之中,隱隱約約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母親與自己都是巫人,身上流著巫覡之血的子民,能夠注意到一般人看不見的,幾乎察覺不到的細微變化。
異類的幻術騙不過巫人,除非巫人選擇沉淪其中,說服自己將幻象視為真實,相信那些隨時能夠戳破的謊言。
「被欺騙有什麼不好?反正我在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容身之處。」
潘茉莉垂下腦袋,一度支配馮柏冬的黑霧轉移到她身上,在頃刻間彷彿藤蔓爬滿全身。
再次抬起頭來,潘茉莉的雙眼變成殷紅血色,用混著雜訊的嗓音吐出至深怨恨。
『我詛咒自己,詛咒那些人,詛咒這個世界──』
黑霧不斷向外擴散,從中透露如願以償的歡喜之情,等不及要再次降臨大地,摧毀視線所及的萬物。
然而看在潘曉郁的眼裡,黑霧不只是黑霧,而是眾多被迫犧牲生命,死前懷抱深深怨恨的悲傷靈魂。
(原來是這樣……祢們是巫靈,巫人族的祖先,為了一族奉獻的靈魂。)
巫靈祭的最初,是巫人們為了壯大自己族群,與大地進行交換條件,獻上族中女巫或巫師,換取後代子孫能夠行使強大巫術的能力。
確實有的巫人是自願犧牲,心甘情願為了一族的繁榮而死,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當中也有的迫於環境跟人情,無法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
當刀刃深深刺入胸口,生命隨著鮮血流逝而去,長時間被劇烈的痛苦折磨,又有多少人能夠忍受這些,直到最後一秒都沒有懷抱怨恨?
巫靈對世界的詛咒,憤怒的根源是無能為力,無法扭轉命運而發出不平之鳴,用血淚堆疊出來的悲劇。
(必須做點什麼才行。)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壓抑無數歲月的激烈情感,有如滔天巨浪席捲而來,直要把人捲入無盡深淵,拉著所有人一起沉淪其中。
但自己不能在這裡停下腳步,不能因為恐懼而逃避面對,畢竟在狂怒與失控之下,隱藏的是傷痕累累而破碎,不願輕易交付信任的心。
「嗚……!」
潘曉郁只是稍微靠近一點,黑霧捲起的氣流便化作強風,下一秒割破她的衣袖。
熱辣疼痛從手臂的傷口擴散開來,她還是隱忍下來繼續往前邁進,任憑強風不斷打在身上,造成無法抹滅的傷口。
沒有光線能夠透入,守護自己的靈獸被隔絕在外,無依無靠的地底深處,潘曉郁有些腳步不穩,搖搖晃晃地來到潘茉莉面前。
儘管身體各處隱隱作痛,潘曉郁的意識卻是無比清明,清楚聽見呼嘯風中混雜著怒吼、咆哮,還有幾不可聞的微弱啜泣聲。
(過去的我,一定也是這樣吧。)
不知為何被母親留在故鄉,總是無法融入族群的潘曉郁,感到無助的她試圖逃離部落,是一位叫作曾玉琴的朋友及時把人帶回來。
曾玉琴在黑暗中點亮一盞明燈,讓潘曉郁嚮往成為女巫,這個目標自始至終都存在心裡,即使好友離自己而去,依舊支持她往未知的道路前進。
身處彷彿永遠不會止息,嘶聲悲鳴的狂風之中,潘曉郁跪坐到地上,朝著潘茉莉張開雙臂,擁抱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女性。
「……為什麼……?」
即使黑霧開始張牙舞爪,伸出觸手想將潘曉郁拉進深處,她也沒有因此動搖,反而更加用力抱住母親。
潘茉莉提出的疑問,就像昔日的自己同樣不解,為什麼曾玉琴會找到山上,毫不猶豫握住潘曉郁的手。
「因為妳看起來需要幫助的樣子。」
正值脆弱需要幫助的時候,有人願意陪伴在身邊,承接那些難以言明的悲傷,給內心帶來莫大的安慰。
過去是曾玉琴無懼山中惡靈,主動拉了潘曉郁一把,現在輪到成為女巫的自己,對悲傷無助的母親伸出援手。
受傷會覺得痛,但是正因為傷過,人才知道什麼是痛,學習該怎麼面對傷口。
「媽媽,謝謝妳生下我,讓我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為什麼偏偏身為女性,為什麼只有她這麼痛苦?在自己懷胎十月期間,好幾次都無法控制情緒潰堤,因為嚴重不適而接連浮現腦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懊惱。
不過潘曉郁依稀可以想見,兒時的自己因為看不到母親,心生恐懼而放聲大哭之際,潘茉莉急急忙忙趕回家屋,徹夜哄她入睡的過往。
光是出生在世上,無可避免會造成犧牲,自己能做的是不要忘記,誰曾經在黑暗中默默付出,把數不盡的辛酸與淚水收到心底。
「還有謝謝祢們,一直守護著大家以及這片土地,巫人族的祖先。」
事到如今,做什麼都無法挽回逝者,不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扭轉過去,改變不了發生在所有人身上的悲劇。
潘曉郁比誰都清楚,三言兩語沒辦法輕易說服一個人,讓對方擺脫那些根深蒂固,長年在內心蔓延滋長的深沉痛苦。
(所以,我會陪著妳的。)
不僅作為潘茉莉的女兒,也是以一位女巫的身分。
所謂的巫,是人類與非人之物的橋梁,讓彼此能夠溝通而存在。
試著傾聽對方想要訴說的心聲,才有機會見證真正和解,發自內心露出微笑的那天到來。
『──郁。』
不期然間,幽暗世界響起熟悉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以為不見天日,全然的黑暗出現破口,隱約透進一絲光明。
以破口為起點,一條條的裂痕不斷往外擴散,達到臨界的瞬間發出清脆破裂聲,伴隨閃耀白光流淌而入,席捲一切讓人有如浸沐暖流之中。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潘曉郁閉緊雙眼,當她總算能夠睜開眼睛,遠遠就看到異樣的影子,扭動巨大身軀朝自己爬行而來。
(那是……百步蛇?)
頭部尖端突出,黑褐橫紋從眼尾延伸至身軀,帶出棕灰色的鱗片遍布全身,排列成深淺不一、錯落相繼的三角形紋樣。
一隻巨大的百步蛇停在潘曉郁面前,那雙有如無機物的金褐色眼瞳,當中神色就像緊盯獵物似的專注,讓人下意識覺得自己會被吞吃下肚。
不過,潘曉郁比誰都清楚,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還是來找我了,皓。)
百步蛇與人類結合所生,繼承異類之血的後代,不惜化身始祖原本的樣貌,就為了潛入龍脈深處,尋找自己深愛的那個人。
感覺到懷中的潘茉莉身體一震,似乎因為闖入者心生警戒,潘曉郁拍了拍母親的背部,試圖藉此安撫對方。
「沒事的,媽媽,他不會傷害我們。」
「妳怎麼知道?」
「因為他不是普通百步蛇,而是傳說中的百步蛇王,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