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戰場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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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5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本來在睡夢中緊皺著眉頭的埃琳娜驚恐地醒來,哪怕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卻仍是慌張地翻找周遭,並且唸唸有詞喊著「靴子、靴子、靴子在哪?」,顯得十分緊張。
就只是乾淨的床上當然不可能有靴子,總算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在家裡時,埃琳娜卻沒有因為安心感而鬆一口氣,反而是欲哭無淚。
「到底……這樣的早上還要維持多久?」埃琳娜一邊嘀咕一邊翻開被子準備下床,「都已經結束半年了……」
挪動雙腳想要下床的埃琳娜踩到堅硬的靴子,她望向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擺放在那裡的靴子,不禁覺得很可笑。
那不是普通的靴子——並非指什麼名牌或者是重要的人所送,而是一雙注重安全考量,以纖維特別強化甚至強調底部防刺穿的安全靴。
可笑的點不是在睡房放這樣的東西,而是埃琳娜既不想回憶起把安全靴擺放在這裡的理由,卻又無法擺脫那個理由。
好幾次,或者該說無數次都覺得應該把安全靴丟掉,可是即使只是把安全靴放到玄關,埃琳娜都沒辦法入睡,心裡總是慌著。
記著槍可以丟掉,靴子不能,不想死就抱著它睡吧——來自戰場老兵的忠告總是在埃琳娜的耳邊繚繞。
聽起來好像玩笑,卻是來自一則煞有其事的傳言。
有個小隊在夜間遭遇敵人偷襲,在撤離時隊上的新兵走失,雖然拿著槍但想當然不敢開火免得被敵人發現自己的位置,慌忙間沒能穿上靴子而只能赤腳逃命,結果被戰場上各種碎片割得滿腳是血,加上被敵人環繞的壓力,不停走動只會更痛,如此折磨著那新兵的求生意志……最終結果到底有沒有活下來,傳言並沒有到那麼詳細。
就邏輯上來說,埃琳娜是不相信的,但在戰場上過的那段日子,還真的看過不少人會在休息時把靴子與武器都放在身邊,不過理由據說是當落單而手邊什麼都沒有得獨力求生時,靴子能夠拿來盛水,而靴繩更是有很多用處。
總而言之,當時埃琳娜是被嚇得相信了,畢竟赤腳走在爛地上光是想想就很可怕,結果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或許該說是倚賴。
哪怕戰爭已經結束,早就重新投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埃琳娜卻沒辦法在身邊沒有靴子的情況下入睡,而只要看到靴子,又會叫她想起那番毫無疑問只能以地獄來形容的經歷。
不論怎樣都只有痛苦,叫埃琳娜覺得真的很可笑。
埃琳娜搖著頭嘆了口氣,把這無謂的想法攆出腦袋,這已經成為她每天醒來的固定動作了。
埃琳娜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似乎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叫她多了些許感觸。
原本自己頗為喜歡,會被人稱讚是烏黑亮麗的頭髮早在當年為了融入當地而染成棕金色,而上年則是為了軍旅把留存多年的長髮剪短至肩上,又是為了便利而選擇了簡單的中間分界,其實把其中一邊撥到耳後,側面看上去還是挺漂亮的,埃琳娜自己也不討厭,就只是單純換個髮色與髮型,根本的東西不會改變。
東方人的五官與膚色,就算當地人——如今成了鄰居與朋友——沒怎麼在意這些,依然對她親切友善,但埃琳娜就是會覺得自己仍然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從香港搬來烏克蘭過了四年,跟隨母親移民來到這裡重新開始,甚至捨棄了本來張珏琳這個像是被視為寶玉悉心對待的名字,改為在這裡很大眾的埃琳娜,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有些東西就是無法改變。
話雖如此,埃琳娜並不覺得自己無法適應這裡的生活,甚至覺得這裡遠比那座除了壓抑還是只有壓抑的城市,來得輕鬆自在多了。
「至少房子大好幾倍嘛……」埃琳娜本以為是苦中作樂,實際卻是在自己的傷口上灑鹽。
這間房子越大,越顯得現在有多空虛。
如果站在最壞的角度來看,目前狀況應該說是幸運的,至少戰爭沒奪走繼父的性命,僅是帶走了他的半條腿,如今正在醫院接受治療,等待著安裝義肢,母親則是得在工作與醫院之間奔波。
還要幾個月才到二十歲的埃琳娜肯定比很多同齡的人來得成熟與獨立,只不過長大僅是意味著能夠忍受,卻不是不會覺得寂寞難過。
特別是經歷過一般人無法想像的戰爭。
在曾經生活了十四年的彈丸之地,誰也沒想過在那片繁華下會出現如同第三世界的戰爭場面,經歷過那些的埃琳娜以為不可能遇到更誇張的事情了,卻沒想到在移民烏克蘭後,居然會遇上俄羅斯的侵略,甚至從軍參與了這場駭人的戰爭。
沖了個澡後的埃琳娜告訴自己得放下這些感傷,因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埃琳娜泡了杯咖啡,把昨天預先買好的麵包加熱,煎了隻雞蛋,吃了頓飽足的早餐,便換上輕便的服裝出門。
稍顯寬鬆的白色T恤,把褲管稍微摺起的卡其褲,特意選了運動鞋,目的是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比較好逃命——埃琳娜覺得這有點誇張,但既然是上司再三叮囑,她也沒理由不聽就是了。
埃琳娜此行的目的地同在文尼察洲,從她居住的萊蒙托娃街走到康斯坦丁諾維奇街,走得快一點甚至不需要二十分鐘。
沒錯,就是用走的,實際上埃琳娜平常就會走到那附近的超市購物。
饒是如此,這次埃琳娜卻並非走過去,而是選擇駕車,理由自然又是與上司的提醒有關,假若步行過去,說不定會讓待會要見的人發現她可能就住在附近。
「真的是保護過度了。」埃琳娜想是這樣想,但還是乖乖照著做了。
不消一會埃琳娜來到目的地,減慢車速稍微花了點時間找到了目標街號,便把車停在路邊的空地上。
「好了……總之先發個訊息說我到了。」埃琳娜多少有點覺得麻煩,但還是給上司發訊息。
當埃琳娜按完發送鍵後,她望向即將要拜訪的地方,萌生起些許感慨:「不愧是有錢人,聽說連房子都沒看,只是挑地點還有考慮隱私度就直接買下了。」
雖然說埃琳娜所住的房子以她認知來說已經算是豪宅,面積超過二十坪,最重要的是有整整三層高,可眼前這間連帶花園與車庫的獨立屋儘管僅高兩層,佔地卻是難以一眼估量,說不定是三倍甚至是四倍的大小。
埃琳娜不太想用落後來形容,不過她得坦承這一帶的建築看起來都有些年代,不論是附近四、五層高的公寓,還是眼前像是被小巨人圍在中間而顯得凹陷下去的獨立屋地段,以她的認知來形容就是有點鄉郊味,畢竟比較對象是香港那種隨便都是幾十層高大樓的城市,想想也是沒有辦法,即使她在這裡生活了幾年還是無法磨滅這種印象。
基於這個緣故,有一點特別引起了埃琳娜的注意,那就是鐵閘的部份。雖然風格看上去與附近的沒有違和,可是唯有那個電子門鈴顯然是新安裝的,上面還附帶能看見來訪者的鏡頭。
要是埃琳娜剛來這邊的話,自是不會感到奇怪,換個角度說,她多少也有點被同化了,只要望向其他住宅就會明白,鐵閘要不是沒鎖能夠讓人直接進去按門鈴,就是非得在外面叫喊、拍打又或者打電話給房子的主人出來開閘門。
「想想也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很少會有陌生的訪客,其實也沒差吧。」埃琳娜想著這種無關痛癢的事,心情得以放鬆一點。
恰好這時那個對埃琳娜照顧有加的上司回覆簡訊:「我知道了,十五分鐘後給我報平安,沒收到簡訊我就會報警去救人。」
「到底把對方當成什麼窮凶極惡的人啊?」埃琳娜禁不住苦笑,連最後的一點緊張都掃除了,畢竟後續還有補充「要不是真的抽不了身,我絕對要陪妳一起去的」。
順帶一提,埃琳娜的上司是那種別人看一眼就會咬定是女強人的成熟女性,所以就想黏在一起或者過度保護的層面上,不用擔憂會不會是另有企圖。
「不過說的也是,始終要去的是陌生男性的家,倒不如說是我戒心太低……」埃琳娜重新確認自己沒有遺漏後,便拿著公事包下車,開始工作。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埃琳娜自加入「安樂局」一個月以來的第一件工作。
當然不是說埃琳娜沒在上班,只是這一個月到辦公室去盡是些學習與培訓,瞭解這家創立不到三個月的公家機關是怎樣辦事的,而放在她公事包裡的資料,正是她負責的第一份專案。
埃琳娜深吸一口氣,然後按下門鈴,默默等了一會,對講機仍未傳來人聲,「不是約好今天家訪的嗎?不會人不在吧……」
當埃琳娜想著是不是應該致電對方時,卻看到房子的門打開,一名年輕男子急步地走來打開鐵閘。
「抱歉,對講機好像出問題。」
「沒關係。」埃琳娜露出微笑,「新安裝的都能壞,挺不幸的。」
男子本來不大的眼睛猛地瞪大,埃琳娜難免被嚇得愣住,她自認為剛剛的語氣應該是帶點玩笑意味的慰問,而非挖苦對方害她等了好一陣子。
不過埃琳娜稍微冷靜後立即發現理由了,尷尬地笑著:「我知道你是從台灣來的,自然而然說起國語,畢竟特意找我來負責你的申請,想著十有八九是看上語言相通嘛。」
「原來如此。」男子跟著把本來的英語改為自己的母語,「妳也來自台灣?」
「不,是香港。」
「喔……妳的中文說得很好。」
雖然這大概只是客套,但埃琳娜決定笑著接受。至於她心中認為用中文來形容其實有點毛病,準確來說香港人平常說的是粵語,這些不重要的事當然不會拿出來說了。
「別站在門口,進來坐下再談吧,那個……」
「看我都忘了先自我介紹,我是埃琳娜‧達利亞‧穆茲丘克,隸屬『安樂局』的執務員,讓我們在未來一年好好相處吧。」埃琳娜看到對方露出她意料之中的表情,「叫我埃琳娜就好。」
男子顯然不懂烏克蘭人的姓名而一頭霧水,幸好的是對方最後給出了簡稱,而埃琳娜亦是考量到這一點,姑且放下烏克蘭文化中如此稱呼過於親暱,改為華人的習慣,也就是說單純的友善。
「雖然妳應該已經知道,我叫周向陽,可以叫我阿陽,不過在這裡還是用洋名比較好嗎?雖然不怎麼喜歡但也可以叫我薩姆森……」
「哇,不只中文名是太陽,連洋名也是?是有多愛……或者說父母有多想自己的兒子變成太陽啊?」埃琳娜僅是把這番感想收藏在心底,「那我就叫你阿陽好了,畢竟都用國語了嘛。」
「說的也是,哈哈。」向陽的淺笑聲夾帶著一絲陰霾,「好了,進來吧。」
埃琳娜老實地跟在對方後面,同時想著有點失禮的事情。
根據埃琳娜所收到的資料,她知道對方是個年輕到叫人無法相信他會擁有那般龐大財富的人,簡單直白的說法就是超級隱形富豪。
到底富有到怎樣的地步,用一個非常簡單能想像出來的形容,那就是國家都窺覬的程度。
埃琳娜想當然對這樣的富豪有著不少幻想,即使知道是隱形富豪,穿著裝扮上或許會很低調,就只是真沒想到當親眼看到時,真的完全沒辦法看得出任何端倪,以為至少會穿戴名錶,又或者限量版球鞋之類。
就埃琳娜看到的,向陽所穿只是一套大概在知名親民連鎖服裝店裡隨意搭配的潮流衫褲,頭髮剪得短短的——她想到了,就是那種滿滿文青感的蘑菇短髮,而他本人也確實有種陰鬱小生的味道。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想死?」埃琳娜並沒有繼續深入思考,一來早在接下這份工作的時候就有無數時間思考,二來則是工作開始了。
埃琳娜是來做家訪的,確保「安樂計劃」的申請者,有確切打算紮根於這裡,符合計劃的申請條件。
跟著向陽進門後,埃琳娜一邊脫鞋一邊觀察環境,「看起來完全是本來的裝潢,畢竟是一個月前決定買下然後直接搬進來,也不可能做什麼裝修。不過沒有搬家的紙箱,也不混亂,所以應該算是真的有住進來,好好整理過。」
埃琳娜迅速掃視屋內的環境,忍不住跟向陽打聽:「你應該是一個人住?」
「嗯。」向陽應了一聲的同時回過頭,自然是疑惑為何突然問這個。
「房子那麼大不辛苦嗎?」
「啊……太髒了?」向陽立即往壞的方面想,理解那個疑問的潛台詞。
「不至於,只是有些地方開始有積塵囉,聘請家務助理好點吧?」
「嗯……我會考慮。」
埃琳娜把這種不上不下的反應記在心底,對方總不可能是因為價錢的問題而不願意,或許是不希望有非必要的陌生人進屋,或許是其他因素,總而言之這都是她要透過家訪找出來的事情。
向陽帶著埃琳娜來到飯廳,讓她在一張八人座的長飯桌前坐下,「要喝點什麼嗎?」
埃琳娜的腦海立即浮現起十誡——來自上司耳提面命的十個注意事項,其中之一便是不能吃喝對方的東西,她忍耐著苦笑盡可能裝得自然地拒絕,「不用客氣,沒什麼特別的話就開始吧?」
向陽以行動作為回應,直接在埃琳娜對面坐下。
埃琳娜輕咳兩聲,挺直了腰,以示凝重地頓了一頓才開口:「雖然你已經申請並通過基本審查,肯定有十足的瞭解,但按照流程我有必要在這裡重新向你說明一次計劃內容,而在今天之後,將會開始長達一年的查核期。」
「我明白。」
「接下來的對話將會錄音,需要你簽署這份同意書,一切資料只局限於……」埃琳娜一邊說明一邊從公事包裡拿出文件與工具,小心地確認每個步驟都沒有出錯。
在向陽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認真看,只是迅速地瞄了兩眼便在不同文件上簽名期間,埃琳娜趁著這個空檔跟上司報平安,目前看起來沒有值得擔心的要素。
「始終都遠赴他鄉求死,而且還是這麼麻煩得花個一年時間又要符合各種條件才行,怎麼想都不會……」埃琳娜想了想忽然又覺得沒辦法這麼篤定,畢竟誰知道想死的人會想些什麼。
至少,一直只想著怎麼活的埃琳娜,是不可能知道一心想死的人到底腦袋出了什麼毛病。
在一切事前準備功夫結束之後,埃琳娜雖然是第一次,但還是十分俐落地開始說明:「周向陽先生,你所申請的『安樂計劃』源於二零二五年六月一日起生效的『瓦爾哈拉法案』,該計劃的核心為提供僅適用於外國人的合法安樂死,為此必須經過一年的『生活考核』,在通過後將會再次確認意願,若仍執意的話,『安樂局』則會在一星期內為你安排,期間隨時可以反悔,不過這一年的任何付出皆不會返還,不論何時你都有權退出本計劃。」
向陽認真地聆聽著埃琳娜的話語,哪怕這些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不論從最初聽說烏克蘭提出甚至通過了這樣的法案,及後他認真思考、打聽至到申請成功而搬到這裡,甚至可以說有自信能背誦出大部份內容,而這一次他依然認真。
這一天,是個真正的開始,為期三百六十五天的死亡倒數,如無意外就能從今天展開。
在向陽看來,距離解脫近了一步。
「能這麼認真看待這件事,又為何不能認真面對想要藉由尋死逃避的困難呢?」埃琳娜忍不住如此感慨,表面上則以不似新鮮人的熟練模樣,流暢地繼續:「假如你最後仍執意實行安樂死,你清楚明白並同意所有遺產並不會交往任何非本國國籍的親屬,你只能選擇遺留給本國國民,或者放棄所有權,收歸國庫。」
要是正常人聽到這樣的話,肯定會譏笑這是什麼愚蠢法案,怎麼看都是「謀財害命」,事實上這個「瓦爾哈拉法案」早在傳出風聲時,就被國際諷刺為「黃金法」——在「法」上玩了個雙關,意即憑空變出黃金的魔法。
只是沒有辦法,即使客觀來說烏克蘭是勝利者,但沒辦法說俄羅斯就是敗者,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政治上怎樣處理,到底能不能拿到賠款,一切都沒辦法樂觀看待。
未來的事情無法知道,可國家復興需要大量資金是放在眼前的難題,而且與戰時不同,萬一烏克蘭落敗,接著就輪到周邊國家岌岌可危,各種援助就算擠到頭破血流還是得想辦法,而當可見的危機解除後,表面上說會全力人道支援,實際上想再拿到些有用的幫助,無須多說也能想像有多困難。
戰爭從來沒有贏家。
埃琳娜不知道總理或者那些議員是否認真覺得「瓦爾哈拉法案」有用,就她自己的看法,感覺更像是做些誇張的事情來維持聲浪,是一種政治戲碼,畢竟怎麼可能剛好有有錢人會想要安樂死還願意把錢全丟給這樣的國家——埃琳娜眼前剛好有這樣的一個人。
對於埃琳娜這番以客觀來說像是開玩笑的宣告,向陽僅是淡然地點了點頭,然後想到在錄音的關係才回應了一聲「我明白」,接著大概是覺得有點尷尬吧,便開起了玩笑:「這樣的話,在受益人欄上寫妳的名字也不錯?」
「看來你沒什麼女性朋友呢。」
「抱歉……」
「沒有啦,我不會說自己視錢財如糞土,就只是這跟拿著一疊鈔票搧對方耳光,大概是同一道理吧。」埃琳娜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比喻的正確性,反正就是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而已,「總之往下一部分吧,關於一年的生活考核。」
也許是提出並通過「瓦爾哈拉法案」的議員都覺得發死人財實在太扯,所以對應提出了不少麻煩條件,像是「要在烏克蘭認真地生活一年」這樣,說不定能夠讓尋死的人在新的生活中回心轉意。
向陽早已知道自己既不風趣也不幽默,剛剛勉強自己碰了壁後,不再因為來到異地久違地覺得熟悉而興奮,做回平常的自己,不亂說什麼就不會錯了。
這叫埃琳娜覺得自己剛剛或許有點太嗆,但除了感性上的問題,實際上實務層面也得避免利益輸送的嫌疑,這始終是公家機關的工作,小心點總是沒錯的,如此安慰自己的她繼續必要的說明。
「關於你在申請書上填寫的計劃,你準備營辦一家私人銀行嗎?」
「準確來說,是虛擬銀行。畢竟指引上有寫,要創造一定規模的經濟價值。」向陽沒再說多餘的話。
那個所謂的創造經濟價值,用白話點的說法就是一般國家常見的投資移民條款,而且意味上亦十分相似,一年生活考核可以視為移民監,最後成功取得國民身分則對應安樂死,過程的部份便是國家先賺了。
「兩者有什麼分別嗎?」埃琳娜雖然覺得審批的人員應該懂得,但她既然是來釐清狀況的,聽聽對方直接的說法更好。
「差在有沒有實體的銀行業務……嗎?」向陽身為提出人卻是答得不太肯定,「雖然會有辦公室,但不會提供開戶、存款或借貸之類的服務,反正比較像是販賣商品的商店,只不過販賣的是定期存款契約。」
「我知道,『派錢』契約是吧?」
埃琳娜尤記得當初看到資料時,第一個想法是哪裡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想著只可能是詐騙,卻被上司訓了一頓,畢竟政府又不是傻子。
簡單來說,那是完全不計代價,僅是為了滿足計劃條件而想出來的方案,正如埃琳娜形容,那是名副其實的派錢。
「嗯,會和國營銀行合作,記得是叫普里瓦銀行?金流都是經他們處理,很安全。」向陽不知道埃琳娜只是好奇,以為她是在質疑可信性。
「說的也是,要是這樣的計劃向公眾推出,我實在沒辦法想像只打算僱一個人要怎樣處理,這肯定是國民看到都會搶著登記參與的大事吧。」
埃琳娜稱不上是貪小便宜的人,但實在沒道理不參加,畢竟不拿白不拿,當成是政府在派錢就行了,因此預定在計劃開始後立即去登記。
向陽所說的定期存款契約,登記的條件只要擁有身分證就行,申請者將會在普里瓦銀行做一筆受政府最高存款保障的定期存款,年利率為聯邦基金利率的兩倍,甚至要是申請人沒有足夠本金的話,普里瓦銀行無條件提供極低息的貸款,簡單來說就是向所有國民派利息。
純粹虧錢的業務——還是用好聽的說法,是極其誇張,聞所未聞的慈善業務。
「嗯,實際只是做個樣子,行政上都交由對方處理。或者說,主要是隱藏我的存在。」
「我能夠想像人們會有多好奇是誰做這件事。」埃琳娜想到自己得保守這個秘密,不禁感到了龐大的壓力,「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任誰都不可能想到你是富可敵國的人。」
埃琳娜這番話似乎戳到了向陽討厭的地方,只見他面色一沉,默言不語。
就算向陽一直以來給人一種較為內向的感覺,至少他是個相當客氣的人,可此刻面色卻是沉得有點嚇人。
「我這應該不是在損他很平凡,而且他也不像在意這種事情吧?畢竟本身就很低調嘛……果然是錢的來歷嗎?」埃琳娜在心裡評估,資料上只知道他超級有錢,卻沒有寫上錢的來歷。
始終國家要的是錢,錢怎樣來的確不怎麼重要。
那筆叫人難以想像的龐大財富,肯定不可能是什麼中彩票而來,只要算一下國民數與得付給的利息,便能夠推算出向陽至少得花多少,不是中一兩次大彩票就足夠的。
更何況實際要向陽支付的當然不可能只是那個數目,想想這是國家規模的計劃,需要額外增加多少人手來處理,那些行政上的花費,理所當然不會是由國家或銀行負擔,連同那些在內,都是政府可圖的利潤。
「抱歉,我只是想說你很懂得低調而已。」埃琳娜決定先道歉,至於要不要試探,就等等看有沒有機會好了。
「我知道。」向陽低沉的聲音叫人很難分辨出他是否真的這樣想,「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確認的事?」
「嗯……必要的事項已經說完,剩下來還有一些流程和後續的安排。」埃琳娜瞄了一眼藏在文件底下的便條紙,當然是她避免自己遺漏而寫的清單。
既然向陽都像是下了逐客令,當下埃琳娜便趕緊把要處理的事情處理完,期間向陽看起來還是沒有改變態度,僅是做著最低限度的回應。
基於雙方都開始進行純事務性質的對話,花不了十分鐘便宣告結束,即使向陽並沒有表現得不耐煩,埃琳娜也不至於能厚麵皮到繼續磨蹭。
「那麼今天的會面到此結束,感謝你的配合。」埃琳娜一邊收拾一邊如此總結,「最後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向陽點了點頭,因為錄音已經結束,沒必要開口。
「既然你把工作都外判出去,那在這一年間準備做什麼?」埃琳娜只是自己好奇,同時心裡大概也想到答案會是什麼。
「待在這裡。」向陽答得不帶絲毫遲疑,「會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埃琳娜聳了聳肩,「只是覺得有點可惜,我是沒在台灣生活過,不過這裡的生活真的挺輕鬆舒適的,平常到外面逛逛是不錯的選擇。」
向陽沒有否定,想當然也沒有肯定就是了。
埃琳娜原本打算就這樣結束對話,拿好公事包站起來,但最終還是決定說下去:「這個『安樂計劃』為何要定下一年的年期,有部份是想讓申請者體驗一下不同的新生活,說不定會有不同的想法……」
看見向陽板著臉凝視自己,埃琳娜便沒再說下去,「抱歉,這問題果然太冒犯了……」
「冒犯在問一個人為何想死嗎?」向陽的聲音聽起來冷漠,卻沒有什麼生氣的感覺,「我沒那麼敏感,但也不想多談,妳想要一個答案的話,那就是不想害人。」
「不想害人?」埃琳娜錯愕得嘴巴微張。
只不過正如向陽所言,他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他站了起來比了比手勢,意思自然是要親自送對方離開。
「真是的……不想說卻用這種惹人好奇的答案搪塞過去是怎麼回事啊?」埃琳娜也只能無奈地生悶氣,表面上則是乖乖地按照對方的指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