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心的顏色

　　因為我把遊戲裡的角色視如己出，根本不敢讓他死掉、哪怕是一條命也好……

　　結果就是下午差不多剛要過一半時──遊戲已經全破了。

　　呃，這款不是3A大作嗎？難道它的遊玩時數是考慮到玩家卡關嗎？我的如意算盤整個被打翻。

　　「因為是跟哥哥一起冒險呢，感覺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注視著結尾的遊戲製作人員清單，雖然紅霞看起來情緒很興奮，但這個狀態下很快就會開始無聊了吧，緊接著又大肆搞起破壞。

　　……這下麻煩了。
　　我提議要不要繼續下一款遊戲，但隨心所欲的貓耳表妹果然不滿了。

　　「不要～幹嘛玩一整天的遊戲？跟哥哥到哪裡都很好玩呀！」

　　妳平常可不是這樣說的啊！實在快搞不清楚哪句是真心話了。

　　「所以紅霞妳想出去逛逛？」
　　「嗯嗯，小彩也是。」

　　她用力點點頭，還把體內的附喪神也算上一份了，那雙萬花筒此時旋轉著更加鮮豔的色彩。
　　背景當然又開始扭曲了，真的是非常頭疼，我的這個選擇會大大影響她的好感度，稍有不快又要讓整座城市陷入危機。

　　不過，本來就還有幾個備用方案。
　　最初是有點當作驚喜想給她們，特別是紅霞體內的小彩。
　　我拿起安全帽，對表妹溫柔說道。

　　「走吧，我們帶小彩去認識這個世界真正的色彩。」


　　騎車的路上，表妹只是雙手緊緊環抱著我的腰，加上一整片柔軟的觸感──估計是臉頰也貼在我背上吧。

　　雖然親密了點，但基本沒啥問題。

　　什麼話也都沒說，這莫名的沉默反而讓人困惑。
　　不得不回想起了，那日的交涉。
　　
　　「小彩只有兩個請求，我必須幫助她完成。」
　　「兩個請求？」
　　「嗯。」

　　在那被擾亂色彩的黃昏前，紅霞平靜對我說道。

　　「一是，帶小彩離開被封印的結界，這點我做得到，我可以偽裝出封印還存在的假象，但哥哥必須跟我一起保守秘密。」
　　「這沒問題。」

　　既然表妹握有主導權，她其實不太要聽從附喪神的話。
　　但紅霞的真心就是護著非人們，所以不可能忽視它們的心聲。

　　我答應了，典型犯人最渴求的事物──自由，那另一點呢？

　　「二是，帶小彩去認識世界的顏色。」
　　「認識世界的顏色？」

　　表妹露出溫柔的笑容，看著窗外。

　　「不是被扭曲創造出的色彩，是這個世界最原始的、最美麗的顏色。」

　　最後，這兩點我都接受了，相對於讓整個小鎮陷入混亂的邪惡，這兩個要求簡直天真到太可愛了。
　　但我很清楚，將事情推至這個地步的並不全是小彩，而是紅霞。
　　所以──在那當下，我也問了這個問題。

　　「紅霞──妳自己的願望呢？」

　　我想要完成表妹的願望，不想再讓她內心的黑暗持續擴大，最終走上一條無法被拯救的道路。
　　被扭曲而不屬於橘紅的夕陽光籠罩，表妹那美麗的萬花筒雙瞳閃爍著，此刻以異常溫和的神情注視我。

　　「我──」


＊

　　從市區騎機車到那裡有一段距離，在這一小時以上的車程中，大概在半路就察覺到表妹不小心睡著了。

　　除了夏日午後慵懶的陽光，或許也是這狀態很消耗魔力與體力的關係，單純撒嬌也是很疲憊的一件事吧。

　　不過她當我停下車時，我猜測她會逞強著對我表現出清醒的姿態。

　　「到了喔，下車吧。」

　　果然，紅霞早已睜開眼睛──紫羅蘭色的，雖然有時會覺得表妹這個瞳色也不太亞洲人，不過總比萬花筒的繽紛正常，她已做好充足的準備。

　　「這裡是？有……」
　　「去看看吧。」

　　我主動牽起她的手，離開了停車場並且走上堤防。

　　頓時從寧靜的村落轉變，在我們面前展現出寬廣舒暢的景觀，迎面而來的海風讓人心廣神怡。

　　說不上海天一線，因為這裡的陸地邊緣還有片廣大的溼地，和著濕潤的綠與灰，在邊緣才有一小片可窺見的海洋，左側則是一排巨大純白的風力發電機。

　　黃昏的橘紅色渲染了整片背景，因為那天跟表妹和小彩交涉時也是接近傍晚，莫名給了我寂寞的感覺。


　　「高美濕地，其實應該更早帶妳們來的，不過我原本是想要去東部海岸，那邊的海才會更深更藍。」
　
　　暑假就能去了，可是平常表妹只想宅在家裡打電動才不去勒。
　　但現在有著小彩心思的紅霞不這麼想，她只是睜大了眼睛。

　　「海、海的鹹味……白色的那些轉啊轉的是？」

　　說出的話也變得斷斷續續的，看來是小彩奪走了發言權，而且眼角點綴著淚水。

　　「是風力發電機喔，可以產生一點點電力，給妳媽玩手機遊戲。」
　　
　　我用手指拂去淚水，佔領著紅霞身體的小彩歪了歪頭，那頭髮也悄悄變化著色彩。
　　我還發現原來在小彩佔據的狀況下，她頭上的貓耳會垂下來。
　　如果被人看到就糟糕了，這邊是熱門觀光景點呀……

　　但放眼望去，並沒有半個人。

　　「我讓小彩先靜一下了。」
　　「走吧！哥哥～」

　　看來是展開了非常大的結界，貓耳再度豎起、變回平常那個表妹的紅霞用力拉起我的手，往通向濕地的木棧道前進。

　　據說是為了避免破壞到濕地的莞草或者招潮蟹什麼的，所以政府建了一條木棧道往濕地末端延伸而去。

　　熱門的觀光景點只有我們行走其中，突然給人一種爽快──也有點寂寞的感受。

　　「哥哥──還記得那天晚上嗎？」

　　指的是春節那時的晚上吧。
　　當時是我拉著表妹，現在卻反了過來，由她趨前牽著我前進。

　　「嗯，當然還記得。」

　　其實是有點想忘掉的。

　　「當時就像這樣子，整個夜晚並沒有人類的氣息，你帶著我在農田間的小路前進，在遼闊的星空下，好像真的能去到很遙遠的地方。」

　　猶如呢喃，她的外表也卸下方才的偽裝，變回萬花筒的雙瞳。

　　「然而事實上，我們哪裡都去不了，租屋處和老家有很多附喪神、外公也還在，金魅姐姐也一直維持著住宅的清潔……」

　　但就是沒有妳的母親。
　　從那話語中感受不到恨意，而是恨意消彌後的徹底冷漠。

　　「還有哥哥。」

　　紅霞所認知的世界，或許意外的孤單。

　　因為才能什麼的，她註定無法與正常人容易相處，就算到了國中，我曾經詢問過小晴，也只曖昧得到她在班上只有她和鈴鈴兩位朋友的說法。

　　紅霞或許可以跟任何「人類」都聊得很開心很融入，但在某些幽微的小角落，她都會體悟到自己不是普通的人類，也不是一般的魔法師。

　　彷彿隔著一層膜在觀察著世界似的，所以更多的是選擇隨便度日。

　　「哥哥──其實我很羨慕你呢。」
　　「你被保護著，被放棄了。」

　　是真心話，所以對我來說反而不傷人。

　　「可是，正因為你成為了「普通人」，我才想向你求救。」

　　我是她對外的唯一一道橋樑。
　　那或許是已經沉溺在地獄中的紅霞，所能找到的一個答案。
　　夕陽變得更加暗紅了，宛若末日。

　　不──是妹妹的心情在影響著天空的色彩。
　　
　　我忍受著那難受沉重的回憶，乾脆把那最後說出來。
　　「但我──並沒有接受妳的請求。」

　　發生異變的那年春節，在那個星空下妹妹提出的請求。
　　「帶我逃走吧，哥哥。」
　　
　　我沒有承擔這個責任，我以為事情會轉好、我以為表妹和阿姨間仍有一絲親情……

　　紅霞停下了腳步。
　　正好是到木棧道的末端，我們走的速度會有那麼快嗎？還是這創造出的世界已經顛覆了我所理解的物理法則……

　　她脫下了涼鞋，兩腳踩在溼地上。
　　並轉身面對我，將雙手放在背後。
　　只是輕輕一點，以她的腳尖為圓心擴散出一圈圈的漣漪。

　　天空徹底暗了下來，點綴著萬點繁星。
　　腳下的溼地與後方的木棧道什麼的，全都變成平靜灰暗的海面，倒映著銀河。
　　只有純白的風力發電機仍運轉著，在黑夜中靜靜發著不可思議的暖黃光。

　　……雖然是結界內的箱庭，調節色彩的能力能到這麼可怕的境界？

　　「不，我沒有怨恨哥哥，因為你現在就在我面前。」

　　背景的夜空劃過數十道光輝，彷彿是無數願望堆疊出如今的結果。
　　沒有什麼比「當下」重要的，我從表妹的話中感受到這點。

　　「只是──我真的很不安。」
　　「我很怕哪天連哥哥會離我而去，哪怕是任何形式的。」
　　「因我的任性遠離、因對別人的愛情遠離、因不可避免的死亡遠離，總之最後就是離開了我。」

　　我嘆了口氣。

　　「這些話妳平常不會說出來。」

　　紅霞眨了眨眼，露出幸福的笑容。
　　
　　「因為我想成為哥哥眼中的「妹妹」。」

　　任性幼稚不聽話，平常除了鬧脾氣就是吵架，簡直是模範生一般的三次元難搞的妹妹。

　　這是她對我展現的偽裝，只有如此才能構成林紅霞這位表妹，如果失衡的話會走向失控的局面。

　　紅霞不想破壞我和她的連結，這名為「親人」的連結。

　　但她始終不甘心只是我的表妹。
　　從她的話語，我早已察覺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