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晚，英雄摘下面具

午夜時分。

寒風吹熄方才熱鬧的氛圍，讓堡壘恢復寧靜。

士兵們早已就寢。雖然經歷這場鬧哄哄的慶功宴，但訓練有素的他們很快恢復以往作息。

大廳一隅，一支燭火輕輕被燃起。

微弱的火光映照四周，黑暗中浮現兩個人朦朧的臉龐。

是薩爾瓦諾和艾喀羅斯。

兩人靜靜酌酒，感受窗外的夜色與孤寂的紅色月亮。

靜謐的氛圍中，薩爾瓦諾開口：

「第七魔女是連我兒子都沒能討伐的對象，你卻能獨自和她對戰並贏了她，」他喝了口酒，「恭喜哪。」

「不需要客套話啦，我們不是需要特地寒暄才能進入話題的關係吧？」

艾喀羅斯淡淡說著。他的眼皮略略垂下，感受得出已經筋疲力竭。夜晚讓他卸下平時的面具，裸露出真實的自我。

「你說的是。」薩爾瓦諾苦笑。「雖然跟話題無關，不過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平常總是用那種模樣，和一般人相處嗎？」

「那種模樣是指？」

「輕浮的模樣。」

到處炫耀自己的功績、和士兵隨意起鬨、捉弄隊上的女神官……

──總感覺不像是真正的你。

「……」聽見這句話，艾喀羅斯久違地沉默，才緩緩開口：「或許是我刻意表現出來的吧，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平易近人……孤高的勇者不會成功。」

「孤高的勇者不會成功……嗎。」薩爾瓦諾咀嚼這句話。

「是啊。」艾喀羅斯望著酒杯裡的瓊漿，苦澀地勾起嘴角。「比起一個戰績輝煌的勇者，他們肯定更喜歡有趣的凡人。」

「……」

「勇者得是眾人喜歡的樣子──無論他原本是誰。」紅色的月光攪和著藍色的夜，灑落在木桌上。一切是如此安靜，令人窒息。「所謂英雄，終究只是由他人的幻想與期望所組成的生物。」

「或許如此吧。」薩爾瓦諾嘆了口氣，「但真實的你也未必不會被世人所接受啊，偶爾摘下面具又何妨？」

「──我這不是摘了嗎？」艾喀羅斯露出淡淡的笑，平靜的眼神凝望著薩爾瓦諾。「小丑只在觀眾面前表演──你不是觀眾，薩爾瓦諾。」

「……」

看著艾喀羅斯的眼神，薩爾瓦諾頓時語塞了。

他其實還想講些什麼，但當自己與艾喀羅斯對望之後，薩爾瓦諾便明白自己沒有那個立場。

那是過於淡然的眼神，是看過了世間所有疾苦的眼神。艾喀羅斯在成為勇者的這幾年間，想必見過了遠超薩爾瓦諾想像的種種悲劇。

──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明白吧。

即便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那樣的眼神，也只能無奈地抿起嘴。

有時候他會覺得，艾喀羅斯的模樣，成熟得令人難受。

「還是先談正事吧。」他說。「第七魔女已經被擊倒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魔族與人類都剩最後一次機會──戰爭已經進入最終階段，恐怕不到一年內就會分出結果。」

「……嗯。雙方都沒有餘力再戰了，現在是最關鍵的時期。」薩爾瓦諾把酒杯放下。「你有什麼盤算？」

這正是兩人此次夜談的目的。

艾喀羅斯特地在討伐第七魔女過後來到薩爾瓦諾的堡壘，想必不是只為了開慶功宴。

作為勇者，艾喀羅斯已經與各地的諸多將軍合作，一步步拿下魔族的重要據點。在這些與艾喀羅斯合作的將軍之中，又屬薩爾瓦諾最受艾喀羅斯信任。

艾喀羅斯想必是為了商量後續方針才來到這裡的。

「我打算執行最終階段的計畫。」

「最終階段……」

「光用說的很難理解，你先看這張地圖吧。」

艾喀羅斯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張地圖，上頭以墨水勾勒魔大陸的地貌。

魔大陸位於人類大陸北方，兩塊陸地間只相隔一個幾十公里寬的海峽。

地圖上，有數個被紅色墨水劃岔的地點，那是人類目前拿下的據點。薩爾瓦諾道出它們的地名：

「深淵地牢、魔境叢林，還有阿比多斯的迷宮……今天又新增一個帕姆斯神殿嗎。」

「雖說能拿下這裡不完全是我的功勞就是了。」

艾喀羅斯喃喃說著。他有點猶豫自己該不該說出這些話。

──因為第三代勇者也曾挑戰過那裡。

他破壞了那裡絕大多數的機關、陷阱，無奈當時讓第七魔女逃過一劫。

但無論如何，艾喀羅斯這次之所以能順利通過神殿外側的迷宮，可說是建立在前人屍體上的成果。

「那種細節怎麼樣都無所謂。」薩爾瓦諾咕嚕咕嚕地喝下黑啤酒，讓苦澀的辣味在嘴裡擴散，「拿下那裡是該慶幸的事，這樣就行了。」

「你不介意嗎？」

「完全不會。」

「可是──」

第三勇者是你死去的兒子……艾喀羅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薩爾瓦諾硬生生打斷了。

「現在不是糾結這種地方的時候吧。人類的命運可沒辦法等我們斤斤計較。」

「……說的也是。」艾喀羅斯只好把話吞回去，任憑這份情緒在心裡翻攪。「回到話題吧，關於最終階段的計畫。」


人魔大戰已經持續三十年。

前四代勇者雖然沒能為戰局帶來什麼重大突破，但歸功於他們所做的努力，魔族的部分勢力被削弱，艾喀羅斯才能針對魔族重要據點進行打擊，將八大魔女一一拿下。

「魔王戰力已經嚴重戰損……雖然人類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魔大陸確實被人類包圍了。」

艾喀羅斯看向地圖。

北方有薩爾瓦諾的據點。雖然人數不多，但薩爾瓦諾的實力就連魔女也會畏懼。

南方有人類王國的軍團，正一步步向北進軍。

至於東西兩側的魔王據點，也在幾年前被艾喀羅斯聯手各地將軍拿下。

就連身為魔族重要戰力的八大魔女，在卡兒蕾娜被封印之後，包含魔王在內也只剩三名。

不過……

「即便如此依舊不能大意。這一代魔王非常強，就算只剩她一個，也有可能將人類全滅。」

魔王曾經交替過，現任魔王是在十年前即位的。她是前任魔王的女兒，繼承父親的意志率領魔族繼續進攻，並靠著驚人的才能，在短短幾年內打倒第三與第四代勇者。

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最終階段計畫就是為了對付她特意準備的。」艾喀羅斯說明：「薩爾瓦諾，你有注意到地圖上這些標示之間的關聯嗎？」

「不，我看不出來。」

薩爾瓦諾湊近一看，不過沒有得出什麼頭緒。

「……也對，畢竟你對魔法沒有涉獵。」艾喀羅斯拿起一旁的羽毛筆，將地圖上的打岔記號一個個連起來。「發動魔法的方式總共有三種。第一種是透過詠唱咒語來發動，第二種則是在物品上寫入魔法文字，至於最後一種──則是魔法陣。」

唰。所有記號被連接起來，形成一個複雜的圖形。

薩爾瓦諾對魔法一竅不通，不過從艾喀羅斯剛才的說明，也能明白他究竟想做什麼。

「這是……魔法陣？」

「沒錯。」艾喀羅斯莞爾，「──橫跨了整個魔大陸、史上最大型的魔法陣。」


薩爾瓦諾感到一陣雞皮疙瘩。

只要將艾喀羅斯目前討伐的據點連接起來，就會形成一道外型類似五芒星的魔法陣。

艾喀羅斯隱藏得很好，恐怕就連魔王也看不出來這些據點之間的涵義。

「魔法陣裡設置的是什麼魔法？」

「【命格封印】。和我打倒第七魔女用的是同一招。不過因為涵蓋的範圍很廣，所以效力也會降低，目前來說大概只能讓所有魔族沉睡一兩個月吧。」

「還不夠完整……嗎？」

「不，已經夠完整了。如果再讓這個魔法陣完善下去肯定會被發現，所以這樣已經足夠。」

「但既然要打倒魔王的話……」

這樣根本不夠用。

但艾喀羅斯搖了搖頭。

「在這之前，薩爾瓦諾，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打倒魔王，真的能稱作拯救世界嗎？」


「……──」

「兩族的關係在這三十年間早就破碎了，幾乎無法修補。就算現在打倒魔王，魔族也會選出下一任……就像勇者一樣。打倒魔王無法終結戰爭，這點應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才對。」

「！」

「我不求兩族和平，只盼戰爭能提早到達盡頭──所以我要讓魔王帶領所有魔族主動投降。」

「……你打算怎麼做？」

薩爾瓦諾的冷汗沿著臉頰滑落。艾喀羅斯道出自己一直不曾去想、不願面對的事實，同時提出一條自己根本沒有想過的道路。

「我要和魔王交涉。」艾喀羅斯淡淡說道，彷彿那是一開始就註定的事情。「和前任魔王不同，新任魔王並非憎恨人類而戰，而是為了魔族而戰，你有發現這點嗎？」

「為了魔族？」

「沒錯。她在短短幾年內打倒第三、第四代勇者，雖然實力令人畏懼，但實際上沒有其他作為──魔族沒有大舉向人類進攻，只是攻下必要的地點──換句話說，她只是為了讓魔族勝利而行動，不會憑著憤怒牽連無辜的人類。」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這種感覺。」

「她沒有先入為主的憎恨──換句話說，是能夠溝通的對象。」

「你從她率軍的方式，認為她能夠交涉，是嗎？」

「沒錯。」艾喀羅斯點頭。「刀劍能解決的只有情緒，最終能解決問題的還是言語。而這個魔法陣，就是人類接下來談判的籌碼。」

「……！」

薩爾瓦諾再度望向這個魔法陣，頓時覺得艾喀羅斯與自己相距得莫名遙遠。

他從一開始就計畫好了。

要用這個魔法陣和魔王談判。

「如果多數魔族都陷入昏迷，幾乎等於人類能夠肆無忌憚的殘殺他們……在所有魔族的性命面前，勝負早已不重要了，魔王不得不接受人類的要求主動投降。」

正因她是明君而非昏君，這時候才會被迫抉擇。

「……」

看著向自己解釋著計劃的艾喀羅斯，薩爾瓦諾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艾喀羅斯的模樣是如此殘酷。明明自己也是殺敵無數的將領，卻不由自主地對艾喀羅斯心生畏懼。

「我的模樣、看起來很可怕嗎？」

「我們都很可怕哪。對敵人來說。」

「所謂英雄不過只是敵人眼裡的惡魔罷了。」艾喀羅斯自嘲，但很快收起玩笑般的語氣，轉而鄭重說道：「回到話題吧。薩爾瓦諾──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說吧。」

薩爾瓦諾也察覺到了，這個計畫與自己有關。

「雖然魔法陣已經成形了，但要完成這種規模的魔法陣，還需要兩樣東西。」艾喀羅斯頓了一下，用雙眸確認薩爾瓦諾的眼神：「龐大的魔力，以及讓魔法陣得以運作起來的觸媒。」

「……」

「這兩件東西分別位在魔大陸西北方的【龍神遺跡】以及東南方的【時間城】上面。一旦討伐這兩個地點，就會被敵人察覺我們的意圖，所以必須速戰速決。」

「……」


「──你有辦法拿下【龍神遺跡】嗎？」


聲音在無人的大廳裡迴響。

紅色的月光依舊靜謐，遍地白雪的窗外沒有半點蟲鳴。杯裡的酒水散著漣漪，彼此的吐息都讓此處顯得如此寧靜。

唯有這句殘忍的宣告在此迴盪。


龍神遺跡是龍族的地盤，位於魔大陸西北方。龍族在數千年前就成為魔族的眷屬種族，而龍神遺跡則是龍王的棲息之處。

拿下那裡的難度，恐怕和打倒八大魔女不相上下。

就算是薩爾瓦諾，大概也無法輕易活著回來。


「讓我率兵過去嗎？」

沉默許久以後，薩爾瓦諾問。

「……對。」

「王國那邊能調度其他將領前來協助嗎？」

「目前沒有辦法……人類的兵力也十分吃緊，各地的戰事都使得其他將領無法抽身。」

「也對……否則你看起來也不會那麼難受了。」薩爾瓦諾看著艾喀羅斯。只見這名勇者少見地露出苦澀的表情。

「我和我的小隊會與你同行。」

「多久之後要出發？」

「……二十天後。」

「我明白了。」薩爾瓦諾淡淡笑著。那當然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只不過那個笑容實在太過複雜，就連艾喀羅斯也無法揣測他究竟懷著什麼樣的情緒。「這段期間我會加強訓練底下的士兵，讓他們熟悉對付龍族的手段。」

「拜託你了。」

「時間城呢？那裡也是必須拿下的地方吧。」

「嗯，王國那邊暫時也沒有餘力支援。所以討伐完龍神遺跡之後，可能還是得拜託你。」

「這樣啊。但願我們都能活著回來呢。」

「……！」薩爾瓦諾的這句話，讓艾喀羅斯的心頭微微縮了一下。「……一定會的。」

有時候他會覺得，不只在敵人眼裡，就連在夥伴面前，自己也像極了無情的惡魔。


「今天就先到這裡吧，你明天還得去王都對吧？」薩爾瓦諾站了起來，結束話題。

「說的也是。」

「……最後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離開之前，薩爾瓦諾忽然發問。

「什麼事？」

「假設巨型魔法陣的計畫成功了，人類有多少機會能贏得戰爭？」

「……」薩爾瓦諾問到自己一直閉口不談的話題，讓艾喀羅斯沉默了一陣。「三成。就算這個計畫成功了，人類的勝率依然不會過半──但那也是這三十年來最有機會的一次了。」

「三成……嗎。對人類的命運來說還真是個嚴苛的數字啊。」

「但就算只有三成，在群眾面前依舊得說成十拿九穩才行。」他補上了一句：「因為我是勇者。」

看著艾喀羅斯的模樣，薩爾瓦諾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的身影是如此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