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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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19
莉亞並沒有休息太久,很快就因為悶熱及煩躁醒來。
當人心煩意亂時,總是容易感到身體深處的熱量無處散去。加上秋季午間的太陽還是具有一定威力,雖不炎熱,但兩者交錯之下,還是讓疲憊的莉亞難以入眠。
對了!
她飛快的跑向門口。
說不定少女只是鬧脾氣而已,其實就躲在附近看著她,那麼少女就會知道她今天沒有上班的事,少女又十分善解人意,知道她請假一定不會打擾她休息,說不定就這麼在門外等著她起床。
──門外一片空蕩,讓莉亞才剛因為放鬆下來露出的些許苦笑凍結在臉上。
後悔了嗎?真蠢,實際上對著少女發洩怒火,在鬧脾氣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嗎?她都幾歲的人了,前輩的嘲諷還真有部分是事實。
即便已經無法入睡,她還是又躺回了床上,任憑時間流逝。
今天的假請的很不值得?隨便了。
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想做。窗外流瀉進房內的光逐漸黯淡,慢慢變成了晚霞顏色,又到完全消失。
房內已經是一片漆黑了,莉亞卻連起身打開房間的照明的動力都沒有。
整天都在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中度過,晚上還能睡的著嗎?
不管了,就這樣繼續躺著吧。
等她再次恢復意識時,窗外也再次明亮了起來。
是比往常都還要早的時間,她幾乎不會在這個時候起床。
少女回來了嗎,莉亞想出聲呼喚,喉嚨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也難怪,前一天往床上一躺後別說進食了,她甚至滴水未沾。
外頭似乎有什麼騷動,在這種大清早的時間,不知道是誰發出那麼大的聲響。或許,騷動的原因是少女那沒有顏色的樣貌被其他人發現了吧?
儘管不太可能,但只要有那麼一點希望也好......莉亞混濁的心中亮起一絲希望燈火,她強迫著自己移動起疲累的身軀,滿懷希望卻又不抱期望的全力往門口跑去。
用力打開的門外依然是一片空蕩,但與昨天不同,明顯聽到一陣倉皇離去的急促腳步聲傳來。
「是誰?!」
腳步聲的源頭聽上去十分急切,不像是一般人情況下會發出的聲響,這麼說果然是......!
已經顧不得穿鞋子了,莉亞赤著腳,就這麼往外跑去。
「哎呀,早啊。怎麼了,沒事吧?」
隔壁的鄰居出聲向她打著招呼,腳步聲的來源則是早已不見蹤影。
突如其來的高強度運動,讓躺了一整天的莉亞身體有些難以負荷,血糖嚴重不足和裸著雙腳踩在柏油路面上奔跑的不適感,她有自覺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我......我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出來看一下而已。」
乾渴的喉嚨發出的聲音之沙啞,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真不好意思,可能是我發出來的聲音,早上看到有流浪貓不知道叼走了我們家門口的什麼東西,追上去看看而已,嚇到妳的話不好意思了。」
「沒、沒事的......」
「話說回來妳沒事嗎,聲音怎麼了?」
莉亞一時語塞,這種時候,她只希望全世界都放著自己不管就好,她實在不希望被追問各式各樣的問題。局外人不會懂她的心情,局外人不會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但鄰居確實是一片好意,莉亞最終心中本音還是說不出口,情急之下搬出了和對公司請假的同一套說法。「照顧病人反而讓自己有點感冒了......」
「咦,照顧病人?妳不是一個人住嗎?」
「我妹妹來我這裡借住,不過最近她生病了。」
「最近......啊啊妳說常常穿著白色連身裙的那一位啊!難怪,還在想是誰家的小孩。」
「嗯......突然這樣跑出來對不起。」
「沒事沒事,是這邊打擾到人了才對。話說,妳們家真讓人羨慕啊,姊妹兩人大的長的漂亮,小的也長的可愛又有禮貌,真希望我們家那個多學學......」
「沒、沒有這種事......」
莉亞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開視線,她這位鄰居人並不壞,唯一缺點就是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幸好莉亞在一開始假裝自己感冒,在這時成了快速脫身的最佳理由。
刺痛的雙腳滿是路面砂礫,滴水未沾的喉嚨也如同乾涸的大地將要裂開,莉亞即便毫無動力也不得不先解決這些問題。
她看著冰箱裡買給少女的果汁,原本會慢慢喝掉這些果汁的人已經不在了。
莉亞沒有思考太久,依舊是把果汁留在原處,抓起了放在果汁旁的水壺,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冰涼的水刺激著什麼都沒有的腸胃,她能清楚感受到水在身體中流下的痕跡,卻沒能沖刷掉她的任何消極情緒半分。
已經是平常她起床準備早餐的時間了,她卻又倒回了床上。
已經是一直以來準備出門的時間了。
已經是再不出門一定會遲到的時間了。
已經是平時人已經在公司的時間了。
「不好意思......嗯。身體的狀況還是沒有好轉,嗯,對。」
今天身體果然也還是很糟糕。
「好的,我知道了,抱歉......」
掛上電話,無所事事的莉亞幾乎完全複製了昨天的行動模式。繼續這樣下去不行的吧?但她沒有辦法,人在生病時會感到全身無力,什麼都不想做,現在的她感到自己一定是碰上了相同狀況。
即便一整天沒有進食的肚子傳來劇烈的抗議聲,她仍然完全沒有食慾。
她遊走於夢境和現實間,過於充足的睡眠使她入眠的時間總是非常短暫。莉亞今日途中不只一次的起來開門確認少女是否已經在門外等她,結果卻又一次又一次的令她失望。
已經不知道是今日的第幾次了,莉亞望著凌晨四點的街道,別說少女的身影,路上連其他正移動著的人或車都看不見,夜景像是凍結在原處一般。
今天甚至連腳步聲都沒聽到,也好,比自己像前幾天像個笨蛋一樣擅自抱有期望好多了。
她呆呆望著門外,就這樣佇立著,不管她站了再久,街道景色仍然沒有任何一點她所期待的變化。
「喂......嗯。今天也......什麼,診斷證明嗎?不是,我只是因為身體很不舒服,所以在家休息......」
「......我知道了。那麼請事假的話......」
電話另一端的理性聲音十分沉穩,聽起來卻又冷漠,表達著一切遵照規定來,沒有轉圜餘地的訊息。人事處的人個個都像這樣無情,她實在不擅長和這種人相處。「依照公司規定,一個月請的假超過一定比例,該月不計算營業額獎金的分配,這點妳是知道的吧?」
電話一端猝不及防的訊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老實說她不知道,莉亞未曾想過自己竟然會請這麼長時間的假。
「是的,我明白......不好意思。」然而她沒有太多遲疑,直接果決的回答。
大前輩似乎和人事處很熟的樣子,應該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吧。她的工作待遇還過的去很大一部分來自營業額的獎金,少了這一筆的話,意味著她這個月只剩最基礎的數字可以拿。
前輩們應該很開心吧?她們不喜歡的人這個月薪水少的不得了,哈哈哈。 莉亞獨自大聲笑著,如斷線木偶般掏空了身體的力量,讓自己又往床上倒去。
已經是第三天了嗎,所幸明天就是週末,省去她接下來兩天請假的麻煩。
身體到底是難以承受這連日被強迫不停休息的舉動,本能的不停反抗著莉亞意識。莉亞找出了昔日畢業時朋友所贈送的玻璃瓶,倒了滿滿一大杯出來。
畢業前夕,和同學們準備要各奔東西前,好像也是拿這種琥珀色液體舉杯慶祝吧。這種酒的濃度絕對不算低,還記得有人加氣泡水,有人加大量冰塊才得以入口。不過莉亞並不懂品酒,只是跟著大家一起舉杯,一同沉浸於離別的傷感氣氛中而已。
她還記得這東西的嗆辣和苦澀,以及喝下後那頭的重量彷彿增加數倍的感受,對於想要強迫自己入睡的她來說,應該是正合適的濃度。
於是莉亞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或該說試圖一飲而盡。
澄澈的液體灼燒著喉嚨,淚水隨之一湧而上,她必須迅速用手摀著嘴,才不至於將口中液體吐出來。
忍著強烈的刺激,莉亞努力強迫自己嚥下杯中殘留,感覺像吞入了一顆火球,她能明顯感受到灼熱的源頭從喉中逐漸往下移動。她忍著想吐的反胃感和臉上因嗆辣不停流下的兩行淚水,繼續一口又一口的將琥珀色的灼熱液體送入腹中。
這下總該睡得著了吧?吞下的數顆火球在她體內翻騰著。
總覺得好浪費,雖然不是特別貴的東西,但一般人用來細細品味的東西被她這樣粗暴的使用。幸好她沒有吃東西,否則照她這種喝法,現在應該吐了一地。
遍尋不著的睡意終於逐漸浮現,身體的反抗終於在酒精的作用下宣告投降。
這樣就對了,請今天的假代價不斐,既然都犧牲這麼多了,那麼想做什麼當然是她說了算,就算是自己的身體想唱反調也一樣。
她晃著感到越來越重的頭腦,再次躺下,重複著和兩天前一樣的,那不停睡去又醒來的行為。
-
碰碰碰碰碰!
淺眠中的莉亞聽到了門外由遠而近的傳來劇烈腳步聲,這比任何鬧鐘都有用的聲響讓她瞬間清醒,從床上彈了起來直接往門口奔去。
移動到家門的短短數秒間,她從流入眼中的景象快速判斷及思考著現況。
家中一片漆黑,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不過,不對,剛才聽到的腳步聲太過厚重了,不可能是少女那樣的身形能發出來的。
身體的行動快了她一步,即便已經確定門外的腳步聲不可能是少女,在她理解過來前,她早已用力打開了門。
街道上不見人車蹤影,看來已經是深夜時分,昨天半夜醒來看到這樣的景色是幾點呢?凌晨四點左右?現在可能是差不多的時間,或許還要更早。
門外當然沒有發現少女的身影,這在聽到腳步聲時早就該知道了。不過一旁住家的燈開著,鄰居表情看似困擾的站在門口,從衣著判斷,應該和她一樣是在睡夢中被吵醒。
「哎呀,又吵到妳了嗎,我們家那傢伙也真是的......這種三更半夜的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
「發生什麼了嗎?妳那邊看起來也像是剛被吵醒的樣子......?」
「啊啊,今天我老公值小夜班,剛剛才下班回來。他說他回來路上看到附近......妳知道附近那間前幾年歇業後一直空在那裡的商場吧?他說看到有個白衣的長髮女孩子人影,而且很確定的說那個女孩子沒有腳,嚇的直接跑回來。我是叫他別自己嚇自己啦,大概只是精神不好才看錯,只不過又是半夜又是廢墟的,果然還是有點毛毛的......」
「在廢棄商場那裡?!」
「對啊,沒想到在這附近居然有這種......說起來,聽我老公描述的樣子,是不是和妳妹妹有點像──等等,現在這種時間,妳要去哪裡?」
莉亞拔腿狂奔,頭也不回的朝向廢棄商場跑去。
附近的廢棄商場記得在停止營業之後,因為那些專有名詞叫做什麼......產權什麼的還是債務什麼的,總之就是有些有錢人們處理起來很麻煩的問題,就這麼一直閒置在原處。數年過去,早已沒有了昔日的光鮮亮麗,只剩下逐漸破敗的外表散發著令尋常人等不願意接近的氣息。
三更半夜,看上去更是如此。
然而莉亞只是在門口稍稍喘個氣,調整回因突然全力狂奔而紊亂的呼吸和心跳後,便毫不猶豫的走進玻璃已經盡數碎裂,僅存框架的大門。
建築物內部有著比外表更讓人不舒服的氣息。
地板上積滿數年份的灰塵,隨處更可見不知是什麼的污漬,看的出來能搬的東西早已全都被撤走,只剩下展示櫃,大型支架等體積或重量不便搬運的物品,留下最後一絲曾經繁華過的痕跡。
天花板到處有電線垂下,幾乎所有窗戶旁都可看見玻璃碎片散落,仍是完好的窗戶屈指可數。街燈照明從失去遮掩的窗戶灑進建物內部,提供著僅有的光源,稍微照亮內部的殘破輪廓。
真是失策,太急著跑過來了,至少也該帶個手電筒之類的東西再過來。莉亞屏氣凝神的慢慢前進,避免踩到地面上玻璃和各式殘骸破片。
在戶外並不覺得風特別大,但一走進廢棄商場後,就感受到建築物內似乎無時無刻緩緩吹著不消停的風。莉亞打了個寒顫,非常令人不舒服的氣氛,自己似乎走進了大型生物腐敗中的殘骸內部。肌肉大多數已經剝離,僅存的骨架、以及隨處垂落,已經失去原有功能的血管、頑強附著在原處,尚未完全腐化的器官......最毛骨悚然的是,這大型生物似乎還留有最後一絲殘存氣息,風無時無刻的輕輕吹過,現在是否也在注視著擅自走進殘骸內部的莉亞呢?
破敗的建物,幽暗的光線,不停歇的風,以及不時吹動著年久失修的金屬轉軸所發出的詭異聲響,讓瀰漫在身邊的詭譎感不斷加深。
事到如今還怕什麼?莉亞向更深處走去的腳步沒有任何遲疑。她都和少女一起相處多久了,還怕這種東西嗎。
「呀啊啊──!」
她才暗自誇下海口沒多久,旋即因沉悶的金屬擠壓聲從腳下傳來宣告投降。預期之外的觸感讓莉亞尖叫著,險些失去平衡,被她無意間踩扁的啤酒鋁罐從外裝看來,並不如建築物那樣的老舊,或許大型生物殘骸內部的原住民也並不歡迎她這位外來者。
「嘖!」莉亞不耐的嘖舌,隨手從一旁的金屬殘骸中抓起一根鐵棍,狠狠的將腳下的鋁罐揮擊而出。
鋁罐畫著拋物線朝前方飛去,落地時發出了比剛才被踩扁時更大的敲擊聲響。她側耳細聽,四周不像有人對突如其來的這一串騷動做出反應的樣子。
莉亞握著手中的鐵棍,繃緊全身神經,小心翼翼的繼續向前走去。
除去她中途把倒在地上的人型服裝模特誤認成人影又嚇了自己一大跳外,這裡似乎沒有見到其他人的氣息。
不過她心中的緊張與焦躁仍然隨著轉過每個轉角時來到高峰,又在一成不變的廢墟景色中轉為失落。
心中的不安並未消弭,只是一開始被她一定要尋找到少女的使命感以及腎上腺素壓下而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恐懼還是如同無數小蟲般的爬上她的背後,轉過每個轉角處的情感已慢慢被恐懼替換掉。逐漸被恐懼給支配內心的莉亞,走過轉角時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先閉上雙眼再緩緩瞇著眼睜開,深怕一轉過視線,立刻見到彼方存在著些什麼不想看到的物體。
莉亞已經記不清自己尋覓了多久,她轉過不知道第幾個轉角後,才終於在前方鄰著道路的露天中庭,看到那熟悉的白色洋裝身影。
商場的一角刻意挑高做成開放式空間,此處不是一直看到的冰冷磁磚地面,而是改鋪上木質地板,四散著大型陽傘以及頗具風雅的桌椅套組,然而不用說,仍留在這裡的組件沒有幾個是完好的。臨著街道的那面本應有著防止墜落的典雅西方風格欄桿,卻也早已是半毀的狀態,少女坐在其中一處缺口,完全不害怕自己會摔下去的樣子,把透明的雙腳都往外伸去。
原來如此,鄰居就是因為走過下面那條路才留意到少女身影的嗎。
少女的樣子的確十分詭異,風把她的頭髮吹的凌亂,她也沒有要整理的意思,任由長髮蓋住自己大部分臉孔,並且毫無隱藏之意的,徑直往外伸出看不見的雙腿,潔白無瑕的連身裙則顯然和周遭棄置已久的廢墟景色極為不協調。若非莉亞這樣了解少女存在的人,深夜見到這樣的景象,想必無論是誰都會受到驚嚇倉皇而逃。
露臺上的破片與木質地板,隨著莉亞前行的腳步發出了擠壓聲響,少女一定早早就留意到她的接近了,但她一動也不動,就只是繼續望著下方空無一人的道路。
莉亞拍了拍地面上鏽蝕欄桿的殘片,默默坐在少女身旁。
「這裡欄桿都壞了,姊姊妳會摔下去的。」兩人不知道並列著坐了多久,少女率先開口打破了充斥在暗夜中的沉默。
「妳還不是一樣。」
「我的話沒關係,摔下去就算了。」
「怎麼會算了,妳會飛嗎?還是說妳能像貓一樣安穩落地?」
「不會,我跟一般人一樣會受傷,這種高度掉下去應該會摔到動不了,然後只能躺在下面慢慢等著自己整個人不見。」
「......走吧。」
莉亞站起身,拍了拍沾附於身上的鐵屑及木屑,微彎著腰向少女伸出手。
少女回過頭看她。
蓋住半張臉的頭髮終於因為仰望的動作向兩旁散去,讓覆蓋在底下的寂寞表情顯露而出。
「等、等一下......」
她看著已經在懷中的少女。
雖然有一些為少女突然起身向她奔來而感到吃驚,但她沒有閃躲的,任由少女撲入自己懷中,背後瞬間傳來凍結的刺痛感。如同數根低溫的針紮在她背上,寒氣輕鬆穿透過服裝布料,直接凍入骨髓。
莉亞微微顫抖,她踏進漆黑的廢棄建築時心中沒有一絲懼怕,這時卻止不住身體不停傳來的惡寒。
少女緊緊抱住她,刺在背上的凍寒數量不多不少,正好十個。
──消失的界線,已經擴展到手指前端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就不害怕超自然現象了,踏入此處後才知道自己想法有多天真,而且此時此刻,眼前的人事物讓她的恐懼來到最高點。